当一个哲学教授走到死亡的路口

2024-09-27 00:00:00韩茹雪
北方人 2024年9期

2024年8月3日,整夜大雨后的北京终于放晴,一场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这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朱锐的遗体告别仪式。8月1日,癌症晚期的朱锐在北京逝世,享年56岁。

在走到死亡的路口前,这位哲学教授早有表态。“如果我哪天倒在课堂上,大家不要为我悲伤,因为哲学家是不恐惧死亡的。”2024年3月,朱锐在课堂上公开自己正处于癌症晚期,前两周缺课是因为身体原因。在场的学生把他的这段话发到网上,引发广泛关注。

当时朱锐还在接受化疗,每次上课前都要服用大量止痛片。这学期他开设的是一门名为《艺术与人脑》的哲学课,座无虚席,有的学生从隔壁教室搬来椅子,有的学生直接席地而坐。

学期尚未结束,朱锐告诉学生们,自己的化疗停止了,并不是因为病治好了,而是化疗没用,“这样,就能为学生们上每一节课了”。他的助教、哲学院博士生赵海若回忆,早在上个学期《西方哲学原典》的课堂上,朱老师就带大家从电影片段和古希腊悲剧中思考“恐惧”和“死亡”。对死亡的恐惧是非理性的,不再恐惧是因为理智的光辉,而不是所谓的“更加大胆”。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练习死亡的目的是战胜非理性的恐惧,到最后,唯一恐惧的应该是恐惧本身。

作为病人的尊严

顶着“爆炸头”,戴副圆眼镜,打扮考究,这是许多人大学生对朱锐的初印象。

朱锐曾在美国的大学执教超过20年,2018年回国,先在深圳大学就职,后被聘至人大哲学院,任“哲学与认知科学交叉平台”的首席专家,并开展教学。

学生胡可欣记得朱锐作为一名病人的变化。最早顶着“爆炸头”的朱锐让她感觉有点像疯狂的科学家。后来,朱锐一直戴着帽子和手套,哪怕到了夏天也不愿意摘下。那时候,朱锐已经开始化疗,他小心遮住剃发和输液的痕迹。

有段时间朱锐的治疗效果不错,他开心地摘下帽子对同学们说:“你们看,我的头发已经长出来很多了。”

不久,有一次课后胡可欣有问题想找朱锐交流。朱锐停下脚步,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语气平静:“我们下次再说吧,我现在浑身太疼了,需要早点回去。”

这样的回答让胡可欣觉得难受,“你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承受着什么,但他表现给你的永远都是那样轻松自然的状态”。

关于自己的病情,朱锐最初也没有告诉学校,同事们只约略知道他生病了。朱锐没有申请减轻教学任务,反而额外给本科生开了一门课程。他希望把时光奉献给学生,更多地传递哲学的思想力量。

2024年3月,学生把朱锐在课堂上公开病情的事发到网上后,同事、同行、记者以及慕名前来旁听的人瞬间涌入朱锐的生活,其中大部分探视或采访朱锐都拒绝了。他提出要继续上课,哪怕身体撑不住,也要在线上讲课。

尽兴的生命姿态

2024年6月23日,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典礼上,朱锐头发稀疏,面容消瘦,两颊凹陷,已然瘦到脱相。

朱锐留给同学们的最后一课是关于“内卷与躺平”的思考,他引用法国社会学家勒内·基拉尔的思想说:“基拉尔设想过这样一个场景:小男孩走进玩具室,尽管满屋子都是玩具,但他不知道该选哪个,无聊之中,他随便拿起一个车。在正要放弃这个车去拿另外一个玩具的时候,他的妹妹走进来了。妹妹看见哥哥手中的车,就向他索要,但哥哥不愿意给妹妹,于是两个人就发生口角甚至冲突。这就是基拉尔设想的一个简单场景。

“在基拉尔看来,这里面所包含的道理,实际上是一种成人和儿童共有的欲望机制。也就是说,我们大部分的欲望是靠社会模仿产生的。小男孩本来不想要这个车,但是因为他妹妹要,所以他也要这个车。女孩也是如此。也就是说,当我们不知道想要什么,欲望跟事物的价值出现脱钩、脱节的情形时,一个很随意的外在机制就可以导致这种欲望的冲突,甚至引发战争。”

朱锐提出,我们所谓的内卷是不是属于模仿欲望下的一种情形?“我们之所以内卷,并不一定是因为我们人多,也不一定是因为资源少,而恰恰是因为我们的欲望被外在的机制单一化,于是我们就像那个男孩或者女孩一样,为一个东西进行无谓的争斗。相反,如果我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把自己的欲望与事物的真正价值相连接,也许就可以自然地实现欲望的多元化。而当一个社会的欲望实现多元化的时候,所谓资源的稀缺应该会被相对缓解,而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应该会被相对降低。所以,并不是说在内卷之外只有低欲望或者无欲望,而恰恰在于,我们通过对欲望的培养发展以及对欲望机制的自主性改造,或可以进入一个高欲望但是低内耗的大同社会。”

他最后送给学生们的祝福简单朴素,绝非社会价值排序中的“成功学”——“希望大家,无论以后发现自己在哪里,中央还是地方,中心还是边缘,是高还是低,是大还是小,是扶摇直上九万里,先图南,后适南冥,还是振飞不过数仞而落地,翱翔蓬蒿之间,尽显‘彼且奚适也’的风流或怡然自得,你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并且凭借你的善良、智慧和人大人该有的坚韧不拔,使那片天空因你而灿烂,因你而闪烁”。

学生杨暄婷说,她能感受到,对朱老师而言,死亡本身不是特别悲伤的事,他在一生中做了自己热爱的事,收获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对学生、大众有更多启发,对他而言也许就够了,是“很尽兴的生命姿态”。在她眼里,要有自己独到的哲学见解、有获得认可的哲学理论,或者说拥有一种哲学家的精神状态,才能用“哲学家”三个字去形容从事哲学学术研究的人。朱老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东西,让他无愧于哲学家的身份。

卑鄙比死亡跑得快

学生路文记得朱锐在一次课上对大家说:我不看重钱财,我在北京没有房子,也没有车,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朱锐还在好多次课上提到很喜欢的一句名言:卑鄙比死亡跑得快。他说这句话时刻提醒他,在生命危机时——也包括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高尚,不要让卑鄙跑过死亡。在身患绝症、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朱锐曾把收到的捐款全部转赠予隔壁病床的病友,因为他得知对方全部需要自费医疗。

对朱锐而言,哲学不仅是停留在书本上的理论思辨,更是一种身体力行的生活方式。在学习哲学之上,实践哲学是更高的境界。这种实践也潜移默化影响着他的学生。

与朱锐接触更久的学生、同时是朱锐助教的赵海若曾回忆,朱老师对自己更多的影响都藏在生活小事中了。朱锐去世后,赵海若在纪念文章中写道,“老师谈到恐惧时说,其实很多恐惧都是被构建的,特别是被现代文明构建的,而我们的感受是以恐惧作为前提的。有多少恐惧是我自己的恐惧呢?我的感官被恐惧封锁。不再恐惧不属于自身恐惧范围内的东西,释放感受,也就释放了身体”。

她一边听,一边想到了自己有多么害怕坐过山车,害怕失重感。这种害怕锁住了身体应该延伸出去的感受。后来有次去游乐园,她下定决心释放,过山车启动的那一刹那,她感受到了感受本身。

朱锐还提到了人们对屎尿屁的恐惧。现代社会的抽水马桶、垃圾处理,使现代人与这些引起感官不适的东西越隔越远,忘了大便可融进土壤变成粮食作物的养料,这些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后来她再看到大便的形状、闻到排泄物的气味,减去了许多厌恶情绪。

2021年,赵海若第一次听朱锐上课。那时她性格还比较“锋芒毕露”,习惯攻击性比较强地输出自己的想法。有天上课,朱锐(像他之后一直在做的那样)频频点名学生起来交流问题,发现反应不是很热烈之后,笑着说了这样一番话:“你们或许在想,为什么我一直点你们说话,包括鼓励你们多做陈述?我其实是有私心的,我想听你们多说一点。如果我一直在说话,其实是很吃亏的,因为我占据了你们说话的时间,你们就没机会说话了,我也没机会从你们身上学到东西了。”赵海若想,如果之后又出现跟人争论的情况,如果不是需要表达自我的场合,也许耐心听听不同观点和这些观点背后的原因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可以从对方那儿学到东西。

赵海若记得与朱锐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病房。老师躺在床上,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嘴角带着笑容,嘱咐前来看望的学生们,要善良,要勇敢,如果决定了要做一件事,要坚持,要当仁不让,要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点,要关心他人,为社会做贡献。

当时赵海若没忍住,一直在掉眼泪,她在背后和师妹握紧了手,勉强给彼此一些支撑。

在追悼会上,赵海若却比自己预想中平静很多,“老师就像要睡一个很长的觉,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告别仪式结束后,她和几位同门一起去了朱锐最后一次请同学们聚餐的餐厅吃饭,一切仿佛没有改变。她对师妹说:“他似乎还在我们身边,这也许是因为,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时刻,他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摘自微信公众号“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