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年

2024-09-27 00:00:00莫言
北方人 2024年9期

我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是一过了腊月,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好像春节是一个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

熬到腊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粥里要有八样粮食——其实只需七样,不可缺少的大枣算一样。

据说在新中国成立前的腊月初八凌晨,庙里或是慈善的大户都会在街上支起大锅施粥,叫花子和穷人们都可以免费喝。

过了腊八再熬半个月,就到了辞灶日。我们那里也把辞灶日叫作小年,过得比较认真。

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晚饭就是一顿饺子。

为了等待这顿饺子,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那时候我的饭量大得实在是惊人,能吃多少个饺子就不说出来吓人了。

辞灶是有仪式的,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然后烧半刀黄表纸,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

焚烧完毕,将饺子汤淋一点在纸灰上,然后磕一个头,就算祭灶完毕。这是最简单的。比较富庶的人家,则要买来些关东糖供在灶前,其意大概是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在上天面前多说好话。

也有人说是用关东糖粘住灶王爷的嘴。这种说法不近情理——你粘住了他的嘴,坏话固然是不能说了,但好话不也说不了了嘛!

祭完了灶,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贴到炕上,所谓灶马头,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制,印在最廉价的白纸上。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绺胡须的人。

过了辞灶日,春节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

终于熬到了除夕,家里的堂屋墙上,挂起了家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还有几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样的孩子,正在那里放鞭炮。

那时候不但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吃过晚饭后还是先睡觉。

睡到三星正晌时被母亲悄悄地叫起来。

起来穿上新衣,感觉特别神秘、特别寒冷。

家堂轴子前的蜡烛已经点燃,火苗颤抖不止,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闪发光,好像活了一样。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许多高头大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

这是真正开始过年了。

这时候绝对不许高声说话,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此时也是柔声细语。

至于孩子,头天晚上母亲已经反复叮嘱过了,过年时最好不说话,非得说时,也得斟酌词语,千万不能说出不吉利的话,因为过年的这一刻,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

做年夜饭不能拉风箱——呼啦呼啦的风箱声会破坏神秘感——因此要烧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母亲说,年夜里烧棉花柴,出刀才;烧豆秸,出秀才。

秀才嘛,是知识分子,有学问的人,但刀才是什么,母亲也解说不清。大概也是个很好的职业,譬如武将什么的,反正不会是屠户或者是刽子手。

因为草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锅里去了。

每逢此时我就油然地想起那个并不贴切的谜语:从南来了一群鹅,扑棱扑棱下了河。

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子里盛了两碗饺子,往大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杆子紧紧地跟随着。

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高地举起来。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完成了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回到屋子里,母亲、祖母已经欢声笑语了。

神秘的仪式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活人们的庆典了。

在吃饺子之前,晚辈要给长辈磕头,而长辈早已坐在炕上等待着了。我们在家堂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着被磕者:给爷爷磕头,给奶奶磕头,给爹磕头,给娘磕头……

长辈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上炕吃饺子吧!

晚辈磕了头,长辈照例要给一点磕头钱,一毛或是两毛,这已经让我们兴奋得雀跃了。

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现在想起来,那硬币脏得厉害,但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到这样奢侈的问题。

我们盼望着从饺子里吃出一枚硬币,这是归自己所有的财产啊,至于吃到带钱饺子的吉利,孩子们并不在意。

过年时还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装财神和接财神。

往往是一家人刚刚围桌吃饺子时,大门外就起了响亮的歌唱声:财神到,财神到,过新年,放鞭炮。快答复,快答复,你家年年盖瓦屋。快点拿,快点拿,金子银子往家爬……听到门外财神的歌唱声,母亲就盛上半碗饺子,让男孩送出去。

扮财神的,都是叫花子。他们有的提着瓦罐,有的提着竹篮,站在寒风里,等待着人们的施舍。

这是叫花子们的黄金时刻,无论多么吝啬的人家,这时候也不会舍不出那半碗饺子。

现在如果愿意,饺子可以天天吃,没有了吃的吸引,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

没有美食的诱惑,没有神秘的气氛,没有纯洁的童心,就没有过年的乐趣,但这年还是得过下去,为了孩子。

我们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他们自有他们的欢乐的年。

(摘自作家出版社《会唱歌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