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们的“直播”

2024-09-27 00:00:00马莎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24年9期

三秒钟

三秒钟对于小尔来说,代表可以迈三次台阶。一次迈两级,也就是说总共能迈上六级台阶。同时,还能咬下一口饼,嚼嚼并吞进去。

可是这个速度在妈妈看来还是太慢。

“动作麻利点,不然一会儿又赶不上。”妈妈小跑着上楼,头也不回地催促着。

没办法,谁叫他们的时间安排得实在是太紧了呢?妈妈早就掐着秒表计算过,每个星期五下午,从学校接到小尔后,花五分钟在小区门口买个烤饼——只能是烤饼,隔壁那家面条都不行,因为排队会多花掉三分钟左右——然后边啃边往家走,每三秒钟必须得咽下一口,这样才能在打开家门的一刹那,刚好吃掉一整个儿饼。这时,腾出来的两只手就可以打开平板电脑,迎接线上英语课。

“你要是每次能再快点,就可以在课前争取到几分钟的预习时间了。”妈妈的设想总是那么美好,可现实总是和设想对着干,这不,她被楼道上的纸箱子绊了一下,又耽误了半分钟的时间。

妈妈撒气似的踢了一脚纸箱子,边摸钥匙边嘟囔:“成天就知道整这些破玩意,没用处还总给人添烦!”

她抱怨的是纸箱子的主人,住在隔壁的土豆妈妈。

土豆是小尔的同班同学。按理来说,既是同班,又是邻居,两家交往应该很密切才对。不过,小尔妈妈不允许小尔过多和土豆来往。

“浮躁的妈只能带出浮躁的孩子!”她是这么评价这对母子的。浮躁只是她使用的若干词汇中的一个,其他可替换的词汇还包括好高骛远、哗众取宠、目光短浅……

为什么说土豆浮躁呢?小尔不太能想明白。他唯一能想出的解释,大概是土豆说话太快了?

三秒钟对于土豆来说,可是非常足够了,他能够不带喘地说出十九个字。

“家人们好,来看看土豆直播间今天晚上的推荐!”

土豆经常在班上炫耀嘴皮子。这句话是他妈妈每晚在直播间的开场白,土豆耳濡目染,学得可利索了,谁都没法说得比他快。土豆经常说,等他长大了,就可以第一时间接过妈妈的直播间。

小尔妈妈可看不惯这些,每次远远看见土豆张着大嘴过来要打招呼,她就忍不住把小尔拉走。

“也不知道他妈妈成天教他些啥,这才多大的孩子啊,不背公式不背诗,背这些没用的干什么?这是小孩子该学的吗?”

小尔不敢告诉妈妈,他和同学们都羡慕死土豆了。土豆妈妈眼光独到,市面上流行啥,她的直播间就卖啥。所以土豆什么新鲜玩意都见过,什么稀奇零食都吃过。楼道里那些总也收拾不完的纸箱子,就是土豆妈妈天天进新货的痕迹。

“你妈妈也烦不了我妈妈多久了。”课间俩人在一块儿偷偷吃辣条的时候,土豆凑到小尔的耳边小声说:“我们要搬家了!要买新房子了!我告诉你,卖东西可挣钱了。你妈妈老嫌我妈妈没档次,我妈妈还嫌弃你爸妈呢,天天念叨读书、学习,书读得好有什么用?也没挣到几个钱!”说完,他忍不住嘻嘻笑起来,牙齿上沾的一块小辣椒红得刺眼。

小尔低下头,默不作声。他没办法反驳土豆,因为爸爸妈妈确实没有土豆妈妈那么大方,家里经常为了钱的事起争执。就说最近,他们每天晚上都为给不给叔公家两万块钱的事说个不停。

两万

两万,对于小尔家来说,是个能让妈妈心疼上好几天的数字。

“这次洪水把叔公家的地都冲没了,那损失可不小,咱们给两万怎么也是个心意……”爸爸一直在劝妈妈。

“我不是觉得不应该给,可是你看这是几月份了,小尔马上有几个辅导班要续费,都得整年整年地续,手头儿真的太紧了!”妈妈仰面躺在沙发上,一脸沮丧:“叔公不是说了,那一园子刺梨树没怎么受灾,他还不至于过不下去。”

爸爸一屁股坐在妈妈旁边,声音放柔和了些:“他那是安慰咱们的。刺梨养育成本高,定价比一般水果贵,年年都不好卖,大多都是囤到快坏了才亏本出手的。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能指望那个过活呢?”

“两万,咱俩上多久班才能攒下两万啊!”

“别光想咱们了,想想叔公啊,他那一园子刺梨也卖不了两万呢!”

唉!两人一起叹起了气。小尔感觉看不见的愁云在家里飘啊飘,绕着他的脑袋,被他带到学校,好像也飘到了土豆的头上。

“唉!两万!两万!”土豆歪在小尔身上,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肩膀:“你知道两万粉丝有多难吗?我妈妈最近涨粉丝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来直播间买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家的新房子就遥遥无期喽!”

“那是怎么回事呢?经济不好吗?”小尔用上从新闻里听到的词,煞有其事的样子。

“我妈妈说,是竞争对手太多了,大家看直播能赚钱,都跑来做直播,有边唱歌边卖货的,有边跳舞边卖货的,我妈妈啥也不会,观众都跑别人家去了。”

看来做直播也怪难的!小尔倒是来了兴趣,和土豆东一句西一句地讨论了起来:“要我说,下次把考卷带回家给你老妈看的时候,让她直播训你,说不定观众就来了!”

“算了吧,你这都是啥损招啊?”

“哈哈哈,不是你妈妈说的吗?新颖才有流量!”

土豆假装要敲小尔的脑瓜崩:“为了流量也不能这么整我啊!”两个孩子大笑大闹着跑远了。

流量

流量对于小尔来说,叫作单位时间内流经封闭管道或明渠有效截面的流体量。这是爸爸告诉他的。小尔的爸爸是市气象局的首席预报员,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给风雨“把脉”的专家。气候预测里,最难啃的“硬骨头”恐怕就是汛期预测了。今年这个夏天,进入暑假之后,气候复杂多变,天气过程一波接着一波,间不容发。多亏了小尔爸爸和同事早一些时候的成功预测,在洪水突袭之前,叔公和周围村子里的人都及时撤离了,才没有和农田一起被泡在水里。

“从预报来看,过几天又要有一波暴雨,可能比上次更严重。”这天吃过晚饭,爸爸急匆匆对小尔解释了几句,“我和你妈妈要赶紧回去,帮叔公把园子里的刺梨全部收了,转运到高处的仓库去,不然再折腾一轮,叔公家就什么都不剩了。”

小尔乖巧地点头。他早就习惯按妈妈安排好的节奏生活。即使是放假,也坚持早读、上兴趣班、上网课,做各种作业……妈妈给他把任务都布置好,就匆匆和爸爸踏上了行程。

和姥姥在家度过假期的第一天,小尔在充实中却隐隐感到无聊。或许是因为担心爸爸妈妈?他的笔尖在作业纸上飞速划动着,眼睛却忍不住一直往窗外的天空瞅。小尔打心里希望雨不要太大,不要再造成洪灾,希望小河路过村里的流量能小一点,再小一点……

“到底怎么样才能有流量啊?”

傍晚,土豆趁小尔妈妈不在,偷偷来找小尔,一进门他就瘫在沙发上发出哀号。

流量对于土豆来说,是直播间来来往往的人数,是下单的金额,是实实在在落到妈妈口袋里的钱。

“你知道吗?现在一般的直播真的没什么流量了!”成天只知道吃喝、傻乐的土豆,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还成了能为家庭事业操心的“小公子”。

小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不,让你妈妈去进一些别人家都没有的商品?”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这个老妈,居然去弄了些稀奇古怪的水果,但是,没有流量啊,根本就没人来看啊!我真是急死了,进什么货不好,非要进水果,卖不出去坏掉了怎么办?”

小尔来了兴致,让神神叨叨的土豆带他去家里看看,是什么水果“比荔枝还扎手”“比刺猬的刺还尖”。

这还是小尔第一次来土豆的家。原来从手机里看,过去那么热闹的直播间,其实就只有镜头照到的收拾过的很小一部分。墙上挂着土豆妈妈精心挑选的背景布,反光板和补光灯直对着那张小桌子。除此以外的地方,凌乱地堆放着各种打开了和没打开的大纸箱,产品散落一地。

土豆轻车熟路地踮起脚尖,从一地零乱中小跳着过去,张罗着给小尔展示他们的新播品。

刺梨

“嗐,你说的奇怪水果就是刺梨呀?我叔公就种这个。这玩意不好卖,每年都是一大家人可劲儿地榨汁喝、凉拌吃,才能吃得完。”

刺梨对于小尔来说,是来自叔公家的味觉记忆,酸酸甜甜,爽脆可口。妈妈说,刺梨里面维生素含量高,还能抗癌,是好东西。所以每年叔公送来的刺梨,妈妈总是让小尔多吃点。正如爸爸讲过的,刺梨养育成本高,卖价就贵,在市场上并不特别受消费者青睐。需求少,卖的人就少。叔公辛辛苦苦种出来,宁愿给自家亲戚吃了也不愿意贱卖。难怪像土豆他们这样的孩子,以前都没什么机会见到刺梨。

听到小尔的这几句话,土豆急得直跺脚:“我说什么来着,老妈!本来现在生意就不好做,您还乱进货!”

刺梨对于此刻的土豆来说,和其他所有他想推销出去的商品没什么区别。土豆只关心它们有没有人要?能不能换到钱?如果答案都是否定的,那这个商品在他眼里,就如废品一般一文不值。

土豆妈妈正为等会儿开始的直播化着妆,她停下涂口红的手,对小尔和儿子尴尬地笑了笑:“那不是听说旁边几个村子受洪灾了嘛,我就和几个主播商量着,弄一些助农产品来做呀,看能不能帮忙带点货……你急啥呀,卖不出去就自己吃呗。”

小尔偷偷打量着土豆妈妈,感觉她说话挺温柔的,并不像以往在直播间里看到的样子。用妈妈的话形容是“张牙舞爪”“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她明知道刺梨不会很好卖,也照样进了货,根本不像妈妈以为的那样“唯利是图”“见钱眼开”……

“别发呆了,快来帮我给妈妈打光。”

“哦,哦……”小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土豆指挥着搬桌子、扯帘子。他好奇地看着土豆妈妈在直播间卖命地推销商品,不知不觉就当了一晚上的直播小助手。这要是被妈妈知道了,估计又要被训了!不过现在小尔顾不上这些,他头一次看别人现场直播,感觉有趣极了。不过随着观众人数的减少,他的脸色也渐渐和土豆一样变得暗沉。

直播结束,土豆小心翼翼地把刺梨放进保鲜盒里,准备明天晚上继续战斗。

“辛苦你们了。”土豆妈妈在关掉手机摄像的一刹那,整个人松下劲儿来,好像被放光了气的气球。她给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一块巧克力:“去做作业吧,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作业

作业对于小尔来说,是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几乎已经成为固定的流程。他不理解为什么对于土豆来说,作业会像枷锁一样,一提到满满都是痛苦。

不过这次大概要小小地“破坏”一下常规节奏了。

观摩直播给小尔带来的感想太多,晚上他把自己裹进被子,脑袋里仍一直想个不停。在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之后,小尔在清晨主动敲响了土豆家的门。

“土豆,今天我不做‘妈妈牌’作业了,我要给咱俩布置一个特别的作业。”

“天呐,哥们儿,你可放过我吧!”土豆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歪靠在门框上,“学校的作业我都做不完,你还给我加什么料?”

“这个作业如果做好了,直播间会增加许多观众。”小尔眼睛亮亮的,笃定地说。

这下土豆可来神了:“什么作业?快说给我听听。”

小尔把土豆拖到书桌前,递上两张他出好的考卷,上面是一些题目:

在你家直播间买东西的人里面,是男士多还是女士多?大部分是什么年龄段的?

第二张上面写着:

刺梨比起别的水果,有哪些优点?请列出五条。

“土豆,这就是你今天要做的功课,把这些问题的答案查资料写出来,再好好想想,晚上直播该怎么说?”

土豆望着两张“考卷”,若有所思:“那你呢?你的作业是什么?”

“我嘛……”小尔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写一首诗,用在你的直播间预告里。另外,我还打算写一篇小小的散文,让你妈妈在直播间里念出来。”

“诗和散文?”土豆龇牙咧嘴,就像吃到一颗没熟的刺梨那般,“听着有点倒牙。”

“你不知道,我仔细研究了几个新火起来的直播间,发现和文化结合的形式是目前比较缺少的,对观众来说很新颖。”小尔一本正经地说,“而且我还总结了一下他们受人欢迎的原因,有的是让人感觉到实用,有的则能让人产生共鸣。”

说着,小尔郑重地拍了拍土豆的肩膀:“所以啊,你今天的作业,就是负责‘实用’的部分,我呢,主要来完成‘共鸣’的那部分!”

“行吧,你说了算,反正我连什么是共鸣都搞不懂。”土豆嘴上嘀咕着,手却熟门熟路地按开了电脑,立马就查找起资料来。

共鸣

小尔的妈妈头一次体会到,路上的人这么容易和自己发生共鸣。确切地说,是和她手里那篮子刺梨发生共鸣。

这是从叔公家离开的时候,叔公给装的。

经过两三天的“抢救”,他们终于把叔公家的刺梨都转移到安全的仓库。本来小尔妈妈发愁地看着这一屋子刺梨,盘算着今年要帮叔公“消灭”掉多少才算完,没想到叔公乐呵呵地说,今年不愁销路。

“有几个市里的那个什么,主播还是主持啊?预售出去了好多,还有一些刺梨膏的厂家也通过他们联系上了我们,出的价格比往年都高。今年的刺梨别说滞销了,根本不够卖!你们就别担心我了!”

离开的时候,叔公还是给小尔爸妈装上了一篮子刺梨。这次可不是像往年“完成任务”了,这是牙缝里省出来的,黄金般金贵的刺梨呢。

小尔妈妈就拎着这一篮子“黄金”往家赶。在车站的时候,听到几个女孩儿在背后惊喜地讨论。

“这是不是就是咱们网上拍的那个刺梨?”

“对对,当时我就觉得那个主播说的贼好玩儿,就忍不住买了几斤。”

“外表支棱着防备,内心酸甜又柔软,感觉不是在说刺梨,而是在说我们现在的人——就像在说我自己!”

“是啊,听说营养还特别丰富,这些以前确实是不知道呢。”

小尔的爸爸妈妈坐上出租车以后,司机也主动和他们搭话。

“你这篮刺梨是不是也是从土豆直播间拍的?是不是当时也跟我老婆一样一下没控制住情绪?”

“啊?啊……”小尔妈妈困惑地应和着。

“可不是吗!那主播一说起田间种地、果园栽树的时光,谁不回忆起老家的日子,想起爷爷奶奶……”司机说着说着有点哽咽,“再说起前阵子洪水后的场面,多遭罪啊!我们一听就觉得必须得支持一下。别说,一晚上,那几百斤的链接,一下就拍下架了!买到了好东西,还有种做好事的感觉,心里挺美的!”

在司机的滔滔不绝中,小尔妈妈和小尔爸爸交换了一下眼色。土豆直播间?该不会是邻居家那个吧?

“我要对她刮目相看了,真没想到,她是个大仁大义的人。”小尔妈妈低声说道。

“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对人家有偏见嘛。”爸爸伸出大手,轻轻覆在妈妈的手背上。

出租车刚停稳,两人就匆匆忙忙往家赶,一心急着找小尔打听,是不是真的是对门那个土豆直播间帮叔公他们解决了大难题?

盛夏的风温热而潮湿,热情地包裹住小尔爸爸妈妈急匆匆的身影。远远地,就看见土豆妈妈带着土豆和小尔,站在单元楼下面等着他们呢。

“小尔妈妈!”她带着笑,把土豆往前推搡着,“小尔妈妈,小尔假期再去图书馆、书店,麻烦把我们家土豆带上吧!我想让土豆多跟小尔学学,当个爱看书的孩子。”

土豆那伶俐的小嘴也叭叭说个不停:“阿姨,我和妈妈都想明白了,一个人会的东西太少,或者是太简单,就会很容易被别人取代,再多的财富也把握不住。只有拥有深厚的底蕴,学会处理问题的方法,才能永远不怕挑战!”

“所以,要不断地学习。”土豆妈妈补充道。

“没问题呀,让两个孩子一块儿学习。小尔也要学习土豆,善于表达自己,勇敢与人交往。”小尔妈妈也笑起来,握住了土豆妈妈伸过来的手。

看着小尔躲在后面,满脸偷笑的狡猾小表情,小尔妈妈心想,看来今天晚上,儿子一定有一个长长的故事要说了。

(本文获得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