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计划

2024-09-27 00:00:00吴君
小说月报 2024年9期

我承认我和郑丽丽都是故乡的叛徒。我们年轻时都希望离家越远越好,中年之后却开始深刻地想念故土。我想的不是那里的人,而是老家清冷的月光、破败的木材厂,街道两边摆放凌乱,甚至沾满了灰土的荠菜和茄子。

郑丽丽是我二舅的女儿,尽管深圳的面积并不大,可是我们客气得并不像一条街长大的亲戚,更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二舅曾经是我们县里的文艺青年。因为热爱文艺,我二舅似乎就有了某种特权,长期以来家务基本由妻子去做,而他每天只负责看书、抽烟、搞私人舞会、朗诵诗歌、参加业余剧社和其他摆酷的事。搞笑的是我二舅演着演着就入了戏,最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而他还全然不知。要命的是事隔多年,作为一位优秀的售楼小姐,说话做事客观理性、滴水不漏的郑丽丽,遇见文艺大师范思文,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职场上学到的人情世故归了零,如同被人附体,我表妹郑丽丽变回了一个神神道道、满脑子不切实际、喜欢幻想的家伙,似乎谁也没有办法拉她回到正常人的轨道,更要命的是为了参加一个面试,她竟然不惧风险,准备辞职到韩国整容,也就是说郑丽丽拐了一个大弯之后仍然走回我二舅的老路。

千里之外的我二舅知道这个情况后沉默良久,对着不远处的老树长叹了三声后没了下文。他开始相信,这个世上真有轮回这件事。

那个时候,只要家里多出一点好菜,我二舅便呼朋唤友大搞聚餐。酒过三巡,保留节目便是诗朗诵或表演,内容多是从老戏上模仿下来的台词,只是每个人煞有介事地喊破喉咙,念的多是一些自己都搞不懂的句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他和同伴们如愿登上了文化宫的舞台。那次,我二舅忘记了自己在台上做了些什么,曾经耳熟能详的台词全部化成了小气泡,他被台上的强光刺到什么也看不到,大脑里蓝色和白色的光乱窜,我二舅出现了耳鸣,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下舞台的。当晚他被一位年轻男子背回,这位男子在床边守他到天亮。那次之后,这位推荐他登上舞台的男子,很快便成了家里的常客。没有人了解这位年轻男子的身份,只听说他住在文化宫顶层。

此人叫刘方军,由于他的出现,我二舅创立了一个新的戏剧流派——瓦剧,只是这种剧的存活时间不到半年,便随着我二舅的失踪而不复存在。

刘方军身材颀长,皮肤为小麦色,懂礼貌,讲卫生,即使喝了酒,也是彬彬有礼,绝不像我二舅每次醉酒之后不是与人掏心掏肺哭成泪人,就是不吃不喝昏睡几天。刘方军和我们县城的其他人都不同,很少会空手过来,他有时带两根用牛皮纸包好的香肠,有时带一瓶带商标的白酒。在此之前我二舅从来没有见过洋河大曲。

刘方军的身世像个谜,哪里人、多大年纪、是否结婚了、是否有孩子,我们茫然不知。认识他的人多数是在文化宫的台阶上见过他。他喜欢坐在石阶的左侧,双手抱着膝盖,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从粉红色变暗,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并不起身离开,而是成为深夜的一部分,这样的景象是县城老年妇女茶余饭后的话题。

因为上过一次舞台,我二舅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他炫耀自己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开口便发出的高亢声音,他喜欢“啊啊啊”亮出嗓音,这样的时候,连家里的狗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此外,我二舅把自己上台穿过的长袍和戴过的礼帽挂在了客栈前台,希望有人为此驻足。这是他为了演出而花钱去定制的。这套衣服他选了一种奇怪的玫蓝色,无论在什么时候,他穿上这件扎眼的衣服,都会被街上的人多看几眼。当然了,县里多数人都认识他,只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们不仅把我二舅当成外地人,还把他当成了怪人。不熟的人过来,我二舅会找理由把这段上台的辉煌的历史重复一遍,如果有人表示不屑说说风凉话,我二舅也不争辩,而是一整天都会郁闷。遇到对表演有兴趣的人,我二舅会带上一瓶他最喜欢的酒跟客人聊天最后免对方的单。这样一来,不仅妻子生气,就连伙计也特别气愤,在厨房瞪着眼睛骂:“你可以装,可你不要把我们搭上,我一家老小可还在家里等我拿钱回去。”不久之后,厨师离我二舅而去,厨师和服务员的活儿只能由他的妻子做了,毕竟我二舅除了表演什么也不会。总之,我二舅是个怪人,是他所在的县城百年一遇的怪人。这主要表现在他做的那些事情上,比如,他有时会不收客人的钱,理由只有他自己清楚;再比如,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喜欢看书、练声和练功,我二舅的腰身比女人还要柔软。这样一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坏名声就算是给他安上了。

我二舅的祖辈就做客栈,并不是因为有钱,只是家里多了几间临街的房子,放着也没什么用处,还容易坏了。偶尔摆些旧家具或过冬用的粮食,多数时间租给一些走南闯北挑担的货郎或修鞋子的温州人。到了我二舅这代也没什么改变,作为几代单传的他,无人与他争夺这份家业,况且他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为生,顺便养活老婆孩子。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客人的层次逐渐提高,时不时会遇见一些像样的生意人,他们讲卫生,不随地吐痰,有的卖蝙蝠袖毛衣,有的兜售电子表。他们喝着从南方带来的绿茶,用剃须刀,穿干净的衬衣和白袜子。那个时候县城里的时髦玩意儿多与我二舅家的这些客人有关。比如有个王姓客人,带着妻子和一个女儿住进来的。此人带进来的是一个小小的煤气炉,新玩意儿招来了不少人围观。此男人穿得干净整齐,每天清晨站在家门口刷牙,主要目的是看街道上的女人。我二舅不喜欢这个男人,可又没有胆量把这家人赶走,毕竟人家也没有做错什么。于是我二舅只能生闷气。比如更加勤快地练声,劈腿下腰吵得客人无法好好睡觉。这些南来北往的客人把我二舅间接变成了新人,一位有别于县城其他人的新人。

有我二舅这种家业的人,在我们那座县城不算多,有我二舅那种做派的更是凤毛麟角。如此一来,我二舅便与那些卖菜卖杂货的小贩有了区别。尽管如此,我二舅骨子里还是自卑的,原因是他志不在此,他总在幻想如果当年去了南方,绝不会留在这座落后的县城。去南方是我二舅的梦,只是没人明白他的梦为什么与去南方有关系。整座县城没有人像我二舅这样,把好好的客栈开得如此随意,如此漫不经心。赚钱似乎成为次要的,而演出和聚会倒成了他的主业。他把店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部丢给了不谙世事的妻子,自己倒像个仙儿,穿着演出服,不是今天到西城朗诵,就是明天到东城参加排练,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二舅除了爱好特别,性格和别人也不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有时前一夜他和客人喝多了酒,到了第二天便会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许别人打扰。那时我们那儿正流行打麻将,不愿玩牌的年轻人则会凑到一起去打球或游泳,而我二舅偏偏喜欢点怪的。正是因为有这个爱好,他说话做事与其他人都不同。比如他并不近视,却喜欢戴着黑框眼镜,担心别人嘲笑他,特别加了点度数,这导致他经常走路不稳,头还有些晕,甚至恶心想吐。我二舅一年四季喜欢戴格子围巾、梳分头,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文艺。哪怕客人问他住一晚多少钱,他的嘴里也可能念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甚至还会出现特别宏大的,如《长江之歌》之类,再后来是些文艺的片段,如那个叫刘方军的青年借给他的《哈姆雷特》 《雷雨》 《海燕》,而这些正是我二舅苦苦寻觅的一种东西,他总是苦于整座县城没有人懂他,而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二舅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表现将会影响到我表妹的人生轨迹。

搬进青鱼街的当晚,郑丽丽给自己换了发型,一改售楼小姐的统一装束。从头发里分出的两缕头发,挂脸颊两侧,长度及腮,如同过年时家家门上贴得不太稳的对联,遇见风,便会鼓动几下。我表妹的这个样子使她看起来特别怀旧。在老家的时候,郑丽丽的房间里贴满了一代又一代港台明星的大头像,发黄变淡也舍不得丢。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香港演员关之琳或张曼玉。递了辞职书的郑丽丽如释重负,她准备去青鱼街完成老板最后交给她的项目策划。换了发型后郑丽丽感觉自己变成了他者,似乎与青鱼街清冷破败的气质保持了高度的统一。她一改往日清爽、干练的气质,而有了忧思者的形象,口红也换成了紫色,透出一股哀伤的气息。郑丽丽看到身后端茶倒水的小妹正惊奇地看着自己,她的另一个自己好似被唤醒了,于是她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感觉自己变成另外的一个人。这位新人没有任何约束,可以随时变换神情和说话的方式,郑丽丽在做派上与父亲保持了一致,时而小鸟依人我见犹怜,时而刀光剑影咄咄逼人,脑子里面都是舞台形象。这种幻觉停在脑子里的时间不长,因为遇见了镜子,那玩意儿最容易让人看到真相。有时,郑丽丽见到镜子里一位相貌中等,有着大脸和小眼睛,短腿却穿了条长裤子,显得臃肿和怪异的女性时,顷刻间信心全无,瘫坐在沙发上,她呆呆地望向窗外,时而充满绝望时而孤苦伶仃。有一瞬间,我表妹连死的心都有了,这是她这辈子都想摆脱的一种县城人的相貌。

出了发廊的门,郑丽丽抬头看了看天,那里有一大片镶了边的云,正呈现好看的玫瑰金。郑丽丽的这一刻是忘我的,好似天地间只有一个自己。她感觉母亲正透过云层看着自己。我表妹用力甩了下头发,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个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一切又都回来了。

郑丽丽入驻的青鱼街由三条小巷组成。三条巷子分别用海鲜命名,巴郎鱼街在最前面,一条街有二十多户人家,最后一排靠近一条水沟,属于黄花鱼街,只有五户人家。青鱼街卡在中间,加上郑丽丽租了做客栈这间一共七户。青鱼街的房子实在太老太破,既拖了城市的后腿又影响了市容。拆迁的话讲过多时,却没有行动,也就没人信了。

现如今青鱼街一夜之间成为网红打卡地,谁也没想到。购房条件怪得令人诧异,条件之一竟是购房者必须从事过瓦剧或与瓦剧有关的工作,谁也不清楚这些新理念是如何产生的,又是谁带进来的,是报纸还是电视,一时间,青鱼街成了房地产和坊间的热点。仿佛一夜之间,青鱼街上这栋被人遗忘的烂尾楼完工了,变成耸入云端的怪物,直愣愣矗立在“亲嘴楼”的一侧,无比突兀无比怪异地霸占了青鱼街的天空和街上的话题。花八万九千元可以拎包入住,二十七万元就能整套拿下。这里没有指标,是世外桃源,没有污染,远离城市的喧嚣,环境太美太美,这不是梦里才能实现的吗?你无法想象活了一辈子还能看到这么好的地方。有人欣喜若狂,以为是在做梦。而郑丽丽所做的工作就是推销青鱼街的房子。

“感觉像农村,当然,我喜欢这样的地方,自然、亲切、返璞归真。这种感觉好像把我带回了多年前,没有人问你工资,没有人打探你的财产,整条街上只有一个人散步,另一个是条狗。”有个脸上生了雀斑的男人用电话呼朋唤友。

“到市区只需要四十分钟,却好像距离世俗生活十万八千里,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吗?尤其是听不到那些成功人士的炫富、炫成功,不存在各种‘卷’,青鱼街的幸福指数好高啊!这里就是世外桃源,能过上神仙日子!”

“传统文化保护得好,申请‘非遗’也没问题。”喝着拿铁的女人啧啧称奇,仿佛刚才从其他星球回来,她睁大了眼睛,看见什么都一惊一乍。她的指甲油是绿色的,新涂上去的,还不能沾水,她一边说话一边翻转自己的手指。这个女人的样子的确有些面熟。

“无论如何,用于养老或收租都是不错的选择,有套房子放在那里总是有底气,关键还便宜,听说几年前更便宜,三万元即可拎包入住,错过就没机会了。”一位中年妇女说,她细长的双腿上面顶了一个硕大的令人担心的臀。

每次听到这些,郑丽丽都会慢下脚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梦幻的一切,这个时候,她似乎忘记了不久前自己还在售楼处与人斗智斗勇,眼下的她却已经来到了青鱼街,开启了新生活。

活到了三十五岁的郑丽丽突然宣布想要换种活法,王老板劝她不用急,现在哪种生意都不容易,而房地产不景气,属于阶段性的,鼓励她先做市场调研,公司需要掌握青鱼街的真实情况,如果合适甚至还可以留在那边工作。我表妹的确得到过此人的不少关照,可眼下听见老板这些话,她突然感到似曾相识和恍惚,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郑丽丽相貌普通,心气却很高,满脑子想的都是做演员。认识了范思文之后,我表妹认为时不我待,需要尽快找回最初的梦想,她可不想在这种俗不可耐的公司蹉跎下去,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此生是为表演而生。虽然有人会报以冷笑,毕竟她这个年纪再说这种话显得有些轻佻和不妥,甚至会被人认为为老不尊。郑丽丽都装作听不见,为了掩饰,她会挑些沾点边的说,比如自己更喜欢做一些像读书、看画、插花等并不需要竞技的事情。当然,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信,因为她只要想事情就困。关于这一点,我二舅曾经忧心忡忡,希望女儿改变想法,可转念一想便沉默了,他是没有资格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像的,身体里都藏有狂热、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基因。

每次想到我二舅又要教育人,郑丽丽便会迅速挂断电话,她不愿意听见这种语调,她早已经受够了,单枪匹马闯世界已说明了一切,她无须依靠任何人,仍然可以活得精彩。

话说到了青鱼街后的郑丽丽不仅改了网名,还会在深夜变换装束,化浓妆,在镜头前做些奇怪的动作。她并不知道我会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否则一定会屏蔽我,目的是甩掉我,她一定担心我会打小报告。我一直知道,郑丽丽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家伙,这表现在她总是梦想做演员,可是在我们那座小县城这根本不可能甚至是可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老家的人像看猴儿一样,在不远处观望着这不安分的一家人,希望看到他们的结局。尽管郑丽丽离开了家乡,可是她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梦想。

我二舅打电话劝郑丽丽:“做演员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做客栈是我们的祖业,毕竟人总是要吃饭活下去的,我们不能偏离轨道太远。”不久前,他们两个人在电话里为了钱吵过一次,我二舅反对郑丽丽把省下来的生活费用于追星、参加各类演艺培训、为了见导演不断地整容,更重要的是领证前她与谈了几年的男友分了手,而恋上了演员出身的范思文。

“整容太危险了,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做父亲的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阻。

郑丽丽说:“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我自己,你们不是说过我不能上台嘛,我现在就是为了证明给你看。”

“那是希望你离这个职业远一点,你并不适合。”

郑丽丽质问:“为什么?你不是也演过戏?你为什么那么热爱?”

碰了硬钉子的我二舅,遭遇了家里的一系列变故后变化很大,首先是不再请客,不仅如此,他还成了整条街上最吝啬的人。我二舅开始对谁都小气,人也变得冷漠,包括对女儿郑丽丽。他曾对着郑丽丽的照片暗自生气:“你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资格喜欢表演,那是你该想的事吗?既然他们不给你机会,我们就做好自己,什么表演,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二舅怎么会有郑丽丽这样的孩子,他没有理由怀疑,更不应该问别人。原因是他当年就是这样一位满脑子幻想、愿意相信人、被一路欺骗和伤害的男人。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女儿变成了他年轻时的样子,我二舅只好相信基因这回事了。他早把当年的戏服剪了烧了,连同自己的荒唐过往。面对多事之人提起,我二舅也会连连摆手制止,说:“笑话了,你说的这些事我都忘了。”

“可是我们还记得哟。那个时候,你呼朋唤友在家里彻夜不睡,有时还会跑到雨里散步,戴着耳机,家里的生意都由你妻子打理,有了钱你会请些男男女女,拉着窗帘在家里唱歌、朗诵、跳舞、谈恋爱,你真是一个怪人,做的事我们也不懂。”听到有人这么说,我二舅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用眼尾轻扫了眼对方,说:“天色不早了,今天师傅身体欠佳,本店要早点打烊。”说完我二舅头也不回进屋躺倒,用一件紫色毛衣盖住了他的脸,他羞愧难当。这样的时候,他就要启程了。

我二舅的生意虽然不算大,早些年却有机会和福建人、浙江人、广东人打交道。那些南方客人喜欢吃住在我二舅的店里,说是干净,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夜宵里有南方喜欢的肠粉和带叶子的青菜。我二舅愿意和他们交往,他觉得这些人说话像唱歌,无论男女,春风化雨,人也比较和善,说话做事都特别温和,没有打打杀杀、是是非非那些事。他们像候鸟一样,每年都会定时回来,住进我二舅的客栈。他们对我二舅说:“不如跟我们一起到南方吧。”我二舅听后,眼里闪过一道光,只是亮了两秒钟又熄灭了。说话的客人送了用报纸包裹住的绿萝给我二舅,说:“你不是喜欢这种大叶子的植物嘛,这种植物在南方随处可见。”当年,在我们的那座小城,大家对有钱人比较尊重和崇拜,可是看见我二舅的这个怪样子,别人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有这个时候,我二舅才感觉自己有了靠山。尽管我们那个小地方的人个个喜欢有钱人,喜欢吹嘘自己,男人口袋里必备的两样东西是最新款苹果手机和软包中华烟。比如我认识的另一个人,两个女儿都去了北京卖肉,在朝阳区的菜市场干了几年,赚了不少钱,可是这位父亲对外一律说自己的两个女儿去韩国留学了,哪怕是村里的人在北京的菜市场见过这对姐妹,甚至一起吃过饭,做父母的也拒不承认。原因很难说出口,可能希望做儿女的活得体面些吧。而我二舅嘴里的这表演到底是个啥也没人说得清,更没人知道把郑丽丽迷得神魂颠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比如从小到大,郑丽丽只要听到“表演”二字便迷迷糊糊、如痴如醉,像中了魔一样。想到自己即将离家远行的背影,郑丽丽内心便生出了骄傲。身后是我二舅懊恼得捶胸顿足,怪自己不懂得教小孩,导致天资平平的孩子滋生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有些老人在不远处盯着郑丽丽的背影连连摇头道:“小时候中邪了,没有及时医治。”他们遥想起县百货公司转盘前常年坐着的那个刘半仙了,可惜此人走得太早,如果他还健在,这一带断然不会出现这么多怪事的。

那个人如果还在,也一定会认识郑丽丽的母亲。

当时的县城下了几天的雪,有人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样的景象。这雪像雨一样,垂直落下,像是一把把小尖刀,插在地上。街道迅速高出一截,县城变了样子。县城里很少有行人走动,天空随即像个锅盖悄悄地压了下来,而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就连那些喜欢四处乱窜的人,似乎也知道有大事发生,赶紧溜回了家,把门窗关好,大人孩子快速躺下。晚上六点不到整座县城便已经黑透,如同无底深渊,这让他们感到莫名的恐惧,有的人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这座欧式建筑里没有一点灯光,四周也是黑的。整栋大楼空空荡荡,每层楼梯口摆放的一座白色石膏像,傲然俯视着气喘吁吁爬上来的郑丽丽。有几次她已经爬了上去,鞋子却还落在下面的台阶上,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似乎是街上的哪个人或店里的客人告诉她的,说她的母亲去了文化宫,她应该快点去找回来,否则将会出大事。那天郑丽丽的心情特别好,她一边走一边玩,甚至在路上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总之她有些后悔了,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可是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一晚,整座县城被大雪覆盖,我表妹郑丽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必须向前走,而不想一个人回到黑暗的街上。

到达房间的时候,我表妹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她明显比之前瘦小并憔悴许多。像是身后有人追赶,而她跑成了一个影子,在楼梯上方飞舞,许多时候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看到墙壁上一个巨大的影子在追逐自己。郑丽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的,在长方形的铁门前,她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郑丽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叫着母亲的大名时,她的手也在拍打着铁门,以此缓解自己受到的惊吓。碉堡大楼空空荡荡,她的声音不似出自她的喉咙。声音撞在了蝙蝠身上,它们受到惊吓,在屋顶盘旋,发出古怪的叫声与她母亲的名字在半空中相遇并绊在一起,从高处向下伸出尖利无比的爪子。胸腔里升起的肝和心堵在了喉咙处,郑丽丽被悲壮和倔强灌满了身体。

房门是在郑丽丽已经筋疲力尽的时候打开的。打开之前人和物品应该乱作一团过,镜子的碎片撒落一地,柜门拉开又关上。母亲的脸色由潮红逐渐变成惨白,往日淡红的嘴唇变成了紫色,此刻,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她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这个瞬间衰老的女人,骨头如同被人抽掉,头顶处长出了一片白茬,僵硬地矗立着。预料之中的刘方军正端坐在椅子上,脸虽然已经变了形,不知何时,他细长的手指间夹了一支细长的烟,像是预料之中。他微笑地看着郑丽丽,从上到下,往日的温文尔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睛变成了手,先是轻轻地抚摸着郑丽丽的脸颊,慢慢地手上有了分量。很快男人饶有兴致地用眼神示意郑丽丽坐到床上,他修长的双手似乎就要进入郑丽丽的衣领。郑丽丽母亲的脸色越发苍白,头发比平时更凌乱,枯草一样。她嘴唇直抖,脸变了形,最后连双手也不听使唤,她无法系起衣服上的扣子。女人只能拼了命一样拉紧了她女儿的手,跑出房间,冲下楼,一头扎进黑暗中,耳畔是呼呼的大风。

郑丽丽和母亲从文化宫回到家已是深夜。不可理喻的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的一条直路,两个人却走了很久,像是走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大道。一路上,母女像两块沉默的石头。距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郑丽丽的母亲突然瑟瑟发抖,很快她便自言自语,先是对着女儿露出诡异的笑,最后声音大了起来,她的两只脚已无法向前挪动半步。郑丽丽看见母亲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随后,母亲解下了兔毛大衣甩到地上,然后继续脱里面的一件红黑相间的毛衣。很快她双手托住这件冒着热气的毛衣站在了郑丽丽的眼前。

有一瞬间,出现了令人担心的寂静。两个人看不见彼此。天又黑又低,压在头顶上方。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听到远处有老人闷闷地咳嗽和谁家孩子啼哭前的准备。

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郑丽丽喜欢的衣物,之前她从母亲的箱子里偷出去,在上学路的某个拐角处悄悄换上。母亲箱子里的衣服她全穿过,班上的同学也都看过,只有班主任曾经盯着她上下左右打量过,充满了怀疑。郑丽丽太喜欢眼前这件宝贝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了这件衣服,她梦里的母亲死了,而她轻而易举便得到了她的一切,包括服装、男人的眼神。她记得母亲穿上这件毛衣时鼓鼓的胸部,会让店里的气氛变得紧张和异常,就连没有机会住进来的男邻居也会过来打个转说两句话。现在幸福来得过于突然。郑丽丽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得到了这个礼物,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礼物。因为得了母亲的衣服,郑丽丽整整两天都异常兴奋,喜欢干活儿,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一会儿找客人说话,一会儿跑到门口帮客人开门,提东西,接听大堂的电话。像是为了表达自己油然而生的感激,郑丽丽与父亲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这样一来,她自然提到了文化宫的夜晚,包括楼顶的蝙蝠、壁上的油画、多年之后还没有系好的纽扣。郑丽丽把全家的命运归结到自己有一张欠打的嘴。

青鱼街位于深圳与东莞之间,房地产大热的时候,青鱼街却冷清得很,哪怕广告商把这里改成深圳北也无济于事,青鱼街似乎被城市中心的喧哗彻底遗忘了。总之,青鱼这个城中村似乎被吸附在地面太久,总是流露一种无所顾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质。

没人知道为什么。

到了青鱼街之后,郑丽丽准备开启新的人生,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郑丽丽借了我的钱去了青鱼街,不然她的工资怎么够她花。确切地说我借给她的这些钱是我二舅的,只是他不希望我把实情告诉她,至少在目前,郑丽丽说过讨厌四处游走的生意人,我猜想是二舅后来的态度伤害到了郑丽丽,父女关系一直没有缓和。

热闹之前的青鱼街异常寂静,天上挂着鱼鳞云。那云不声不响瞬间便盖住了所有人的上空。似乎黄昏只停留了几分钟,天空就变成了灰粉色。云把青鱼街包裹其中,街上的人如同走在一侧的画里。因为这一时刻景色的瑰丽,会让人忘记了置身何处。直到天亮时,见到街上偶然飞起的黑色胶带、淡蓝色的口罩,以及纸片沾着肮脏的雨水在路上摇摇晃晃,似要立起来的时候,才想起这里是青鱼街,深圳多个城中村之一。在青鱼街,偶尔可以见缩头缩脚(有的是一溜小跑)的女人,露出婀娜的腰身。撑伞的人在青鱼街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卡住的。我的表妹脑海里飘过的都是旧画面。比如街上到处都是美女。她们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无比家常,短衣短裤露着雪白的大腿坐在楼下,共同点就是讲普通话。她们通常不在家里做饭,而愿意在一些有辣菜的馆子泡上很久。这样的景象似曾相识,男人女人,他们穿着奇装异服,说着时尚的话题,政治、哲学、艺术,他们在陈旧的客栈无所不谈。

“出租并不意味着躺平,我们是观念时尚的出租人。”消失许久的青鱼街突然横空出现这样的口号,并非原住村民所为,提出这个理念的是几位外省人。他们提出要打造一条瓦剧街,让瓦剧人找到归宿,让所有人找到精神的原乡。“慢点走,留下你的灵魂,失败也许并不可耻甚至还可能是一枚勋章。”这是一位男歌手为青鱼街写的一首歌词。这里不问东西,不问未来,甚至无须身份证,如果需要你可以用任何名字在这里生活。已经这么“卷”了,已经这么拜金了,最后竟然还有这样一方净土,也就是说,从天而降的生活理念重新点燃了青鱼街的希望之火,这与正在“卷”出新高度的职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条小街,突然间被人不断提起,除了郑丽丽这一家,街上似乎又多了两家小小的客栈。

随后的话题是,瓦剧街的牌子即将置放在两条细长且拐弯抹角的街的交叉处,那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原木色石头,横卧进入青鱼街,有人猜测是某位高人的策划,因为躺平的姿态更符合青鱼街的风格和调性。据说申报成功后的青鱼街将会出台系列优惠政策,如果谁能把全国知名的剧组引进来,会得到免租免税,还有前期的扶持,后面的奖励,奖品是一套三百平方米、带天台、可以养花种菜的复式大房的两年租金。各种信息正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街上的人云里雾里,手忙脚乱,无所适从。郑丽丽发现客栈已经失控到声名大噪,吸引了一批奇装异服的客人,令人措手不及。被青鱼街吸引来的已不再是市区内的买家,而是内地那些手有余钱和寻求新生活的人。首先有人看到与世隔绝了很久的诗人陈小陌拖着一个轻巧的皮箱,借助夜色的掩护到了青鱼街,她的样子虽然孤单、清冷,却早已没了之前的忧愁。经历了各种不幸的生活之后,这位女诗人重归故里。多年前她在这里声名大噪,许多男人围绕在她的身边。眼下,早已物是人非,鬓角生出白发,有人说她离异并已经皈依佛门。来到青鱼街的除了演员还有一些隐秘的富豪。

街上那些几乎被人忘记的陈年往事再次被人提起。

“我的邻居是个幼师,被抢包的摩托车拖行了几十米,毁了容,因为这个她老公最终和她离了,现在她总是以泪洗面,对着窗口去看街上的人,回想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不走另外一条路。”有人回溯往事,街又偏又窄又乱,曾经因为摩托佬抢钱抢包才出了大名。郑丽丽听了,拈花一笑,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如果还用老眼光可不对啊!“有个朋友平时不坐班,去单位领工会发的月饼,和同事多聊了几句,回到家时,地上有一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家里进来过贼。那么大的男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街人的描述特别有画面感,他们有的亲历过,有的只是听说。街上的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所以有人想要投奔于此,青鱼街上的本地人越发感到了恍惚。这种被抛弃的小街怎么就火了呢?眼下,面对青鱼街的开发,他们忧心忡忡,反倒是其他人开始怪小区布局过于整齐合理没有留改动的余地。他们甚至有了抱怨,哪里没有高楼大厦,哪里没有科技创新哪!哪里都有,真是一点特色都没有,整齐划一的规划设计太刻板。这件事情之后,青鱼人站在街上打量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街如在梦里。很快他们便知道了脚下这片土地的价值。他们不明白这些专业术语,如年代戏、南方版的横店是青鱼街的宣传口号,也就是说青鱼街不仅有理由成为瓦剧街、画家诗人的乐园,而且将吸引来自世界各地影视行业的巨头投资加盟。甚至郑丽丽的眼神里对我们这些俗人都有了嫌弃,虽然我发现她的衣服里加了垫肩,鼻梁似乎也做过调整。重新恋爱后的郑丽丽语气坚定,尤其是对于瓦剧的执着,如同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使命。郑丽丽说届时影视机构将会进驻,重振粤语瓦剧将是青鱼街头等大事。“麻花剧场你知道吗?《暗恋桃花源》、百老汇你了解吗?”见我还在发呆,想不出回应的词,我表妹郑丽丽无奈地摇着头,她说:“瓦剧旅馆、瓦剧餐厅、中国瓦剧节、乌镇你知道吗?”这些话题在街地茶馆、餐厅里四处流转。她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顺利地将我关于还钱的问题堵了回去。

作为群众演员可以打到七折,上过台则可以五折。青鱼街这波操作带动了各类艺术培训和入会的热潮。

有人问:“参加培训了吗?”

“还在努力,一定会梦想成真。”回答得抑扬顿挫,客栈内外弥漫着艺术气息。

我表示不屑,心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不懂,也无须懂,因为大家都买不起。我竟然忘记了我二舅曾经远离舞台多年。我知道郑丽丽的态度,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不肯原谅父亲,更不想见面。母亲住院之际,父亲竟然失踪了。回想这一幕,郑丽丽的心像被扎进一根大号的针,上面还带着一根缝住了她五脏六腑的黑线。这也让我二舅在县城声名狼藉,甚至有的人开始编造他图财害命,害死了老婆的故事,我猜这也是他离开家乡的原因。我二舅用哀求的语调求我为他打听房价。我由客气到冷漠再到不回信息。

我最终不想再委婉了:“这笔钱对于有钱人不算什么,可对您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二舅的确赚过钱,可是也挥霍过,他总该为自己的晚年做些打算。

“我只是随便问问。”二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把郑丽丽的情况夸大其词转述过去,我二舅发呆两秒后不再说话。我真的很不愿意出卖郑丽丽,我猜到郑丽丽依然不想见到这个父亲。接下来,我二舅有很多天没有联系我,而我天真地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我自西向东,从深南大道来到青鱼街,天上正下着大雨,这场雨把青鱼街染成了青紫色,街上飘起了梦幻般的轻烟。看见远处的人,好像从仙境中来的,到了近处又不过是被生活浸染过的一个个俗人。这一次,我除了需要一探郑丽丽的虚实,还要了解青鱼街的房价,因为我二舅已经动身了。按照郑丽丽的客栈地址,没串几个巷没拐几个弯我便顺利到达。进去之后,我选择了一个靠窗却又十分隐蔽的位置坐下,先是点了份牛排,要了瓶啤酒,我不能让自己显得不像一个食客。在碗筷的掩护下,我开始研究这家民宿。郑丽丽这家客栈开在青鱼街的农民房里,价位便宜。一楼吃饭,二楼被隔成当下时髦的胶囊床铺,三楼的天台堆着一些旧家具和破花盆。趁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我上上下下勘探了一遍,大麦茶已经喝完,也没等到郑丽丽。我甚至以为有人通风报信,让我白跑了一趟。很快我便见到一对奇装异服的中年男女迎面而来,身上带着雨水的腥气。如我所料,他们坐在了我的面前。中年女人五十岁左右,宽衣长裙,面带微笑,她先是拿出一张塔罗牌旁若无人地摆了两圈,嘴里碎碎念。见我无动于衷,她便停下手里的事情端详起了我的五官,开口说话。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外地口音,意思是劝我抓紧时间信佛并出资做点善事,春天到了买些受孕的鱼放生到海里,否则大祸临头,还说火山和地震很快到了,我有义务和责任去为朋友们祈福祷告。前后左右都是他们的声音。整个餐厅都是女人恳切的目光和男人在门口走动的身影。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之时,郑丽丽及时赶了回来。如同一位特工,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用食指在上面点了两次,尾指点了三次。收到了摩斯密码之后的我,心不再悬着。餐台旁只剩下我和郑丽丽。她微笑着告诉我:“这些都是铺垫,不用理会这些人的行为,否则他们会一直缠住你,编一些奇奇怪怪的经历,给你洗脑让你信服,企图打动你,如果你不同意,他们会给你扣上两顶大帽子,比如冷血和自私,没有文化底蕴,缺少艺术理想。”最后郑丽丽说,这些人是青鱼街新来的租客,有的住在楼上,有的则去了附近的客栈。为了所谓的伟大事业,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只为寻找投资和免费的一日三餐、热水澡。最后她指着青鱼街上方的云对我说:“你不认为这里的天都比其他地方干净吗?”

就在郑丽丽准备对我大谈天气时,青鱼街街口又多了两位拖着拉杆箱、身体上散发着热气的外地人。他们眼神里散着好奇,见到街上的陌生人,也老朋友般打着招呼,惹得手里提着菜的本地人躲着走,还要回头看上两眼,嘴里飞出一句抱怨。这便是郑丽丽的男朋友范思文和一位大师。郑丽丽此刻站在窗口向外面观望。接下来,还将有一位老父亲乔装打扮了自己。他随着人流住进了青鱼街老车站附近。接下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二舅都习惯性地戴着墨镜,他担心在什么地方与郑丽丽迎头撞见。原因是横跨大半个中国到了青鱼街,他肩负重要使命。话说发明了这则广告的男人叫范思文。在此之前,年轻的男人并无广告可言,他无所事事,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作为一位表演专业毕业几年仍没有着落的年轻人,他的理想没有变过,他喜欢把“我们应该回归田园,把钱用对地方,而不是为了满足于吃饭睡觉各种感官享受”这种话放在嘴边。他喜欢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广告为青鱼街宣传,如“座中自有戏中人”“陌上花开”“我在深夜等你”之类。

进到我表妹客栈之后的范思文,是唤醒我表妹记忆的人。他除了朗诵诗歌还喜欢抨击社会,我表妹则会放下手里的一切,坐在一旁听着。范思文说:“有人问我们的孩子为何没有得到好的艺术教育,我会告诉他,要怪就怪那些自以为是的有钱人,要怪就怪那些浑蛋的成功人士,他们是没有道德感的一些人。”范思文说话时用力过猛导致他差点没站稳,可是他挥舞双手的样子让郑丽丽感觉太有范儿,这场景总是让她感到熟悉,仿佛回到儿时的客厅,刘方军就是这样说话的。

除了演戏,范思文的理想是得到周游世界的资助,他说要先去寺庙,拍些艺术照片发回来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范思文认为自己属于外面的世界,而不是每天守着女人、买菜做饭做家务的普通人。眼下范思文说自己的使命是瓦剧,只有瓦剧才能拯救人类,帮助人类度过那些曾经的至暗时刻。见郑丽丽有些怀疑,范思文说:“怎么没有,广告和瓦剧一样,广告词、拍婚纱、生日宴和拍摄瓦剧类似,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剧。”他仰天长啸。最后,他说青鱼街将成为一条著名的瓦剧街,家家户户都是演员,未来的青鱼街每家都是一个小型的剧社,可以独立完成各种演出。属于他自己的春天便也真的到了,眼下,他只需有一笔支持费用便可以实现人生理想。说完话,他开始盯住郑丽丽,似乎她的眼睛里早有答案。

郑丽丽被对方看得热血沸腾,她把身子侧向窗外,阳光照到脸上,她用余光看到了范思文。

几天之内,青鱼街又多出几位游客,他们多是些穿着打扮比较奇怪的男女。男的穿得像个出家人,女人穿的则多是鲜艳的袍子,类似于吉卜赛人或古装戏的打扮。他们分期分批进入了曾经平静无比的青鱼街。郑丽丽先是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有个女人推门进来,嘴里嚷嚷着:“饿死了,我要吃很多饭。”这是一个头发烫着小卷、喜欢嘟着嘴说话的年轻女人,她的身后跟着两位中年男性,其中一位走路艰难,步履蹒跚,另一位则显得年轻活泼,眼神乱飞,刚进门,他便像是我们在书里见过的那种花花公子,绕到女服务员身后,把脸凑在女服务员的耳后说“我也饿了”“我们男的都饿了”之类的,其中一位凑到郑丽丽耳边说自己很厉害,除了舞台上,其他事也非常了得。说完,他向我表妹郑丽丽眨了眨眼。郑丽丽迎来了她梦中的大师们,他们像是她前世的亲人,说话、动作是那么的熟悉,她无法想象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机会遇见,并且如此近距离。

“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范思文教她打开自己,“否则你将活得很土、很原始,任何希望都没有。”

话说由范思文先后带进青鱼街的大师们,刚酒过二巡,他们便决定安营扎寨在郑丽丽的客栈了。有人说:“各地都在争相打造瓦剧街,可有谁能再造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场景呢,沉浸式的不费吹灰之力的青鱼街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工厂、打工妹、发廊、低矮的“亲嘴楼”……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早已打探好并富有远见卓识、胸有成竹地认定青鱼街将最有资格入选,这是回到餐桌上的话题。编撰的故事里还有一位女演员由此走出,虽然只是个配角,可是人家上过大银幕。如果不是因为开凉茶店的父母毫无远见,只在家苦等好消息而没有花钱炒作,此配角现在可能早就红得发紫了。“还有还有,据有关人士透露,多年之前,青鱼街还出过一位小诗人,诗人虽年纪小,却可以把诗写得灵气十足,比如‘把天烧了个窟窿’‘烫出一口深井’之类的天才诗句。”说完,郑丽丽把上半身向后仰着,像是一张肉皮搭在了椅背上,脑海里浮现一个个瓦剧人物。范思文见了,伸出拇指:“对对,就是这个范儿。”

青鱼街上各家的窗户有的开着,有的无端端挂出一件女人的文胸,有的则挂着腊肠,有的挂出一条女人的黄色底裤。在青鱼街成为第一街后,范思文是最大的受益者,无须再拉广告,同时餐馆变成会所、民宿和拍摄基地,类似横店那种。郑丽丽眉头皱紧不知是喜是忧,在范思文的鼓励下,她的手上多了支烟。郑丽丽长舒一口大气,半小时前郑丽丽已被范思文以项目孵化的名义借走了五万元。

“他真的没有和我客气,我们好像前世已经认识今生只能做恋人。”郑丽丽向我描绘了当初的情景,她着了魔一样,开始使用瓦剧的腔调。

接下来的日子里,范思文无须再像以往那样四处流浪,而是以艺术家的身份睡到中午才起床,洗漱后吃早饭,随后是喝酒聊天吟诗作赋,谈论些连他们自己也不懂的宗教、哲学、十九世纪的油画以及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将会花落谁家。

整个客栈里的艺术家似乎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窗外的花粉让他们产生过敏反应总是嗜睡。一只苍蝇在他们的头顶上乱飞乱撞。艺术家聚在客栈里唯一的工作就是等待。几天之后,范思文打探到了消息,为了让这些消息显得真实可靠,他开始煞有介事地为大家讲解和排练如何说话,如何找到关键点。通常他们会请一些打印店的年轻人,做一个无懈可击的方案,然后把精心编制好的资料装订成册,装进信封,摆到决策者的办公台最显眼处。这样的场景他们训练过多次,剩下便是穿着睡衣在客厅和卧室间踱步,手上端着一只高脚杯,里面荡漾着小半杯红酒。在他们看来成功指日可待。

接下来的日子里,范思文说话做事多与表演,与缪斯,与斯德哥尔摩,与西方绘画,与哲学,与现代舞,与地下瓦剧有关。一座普通的石桥,因为拍过女孩们的毕业照,便被统称为“通往巴黎的天桥”。作为年轻艺术家的范思文准备发动了。家家户户把辣椒、葫芦、玉米用线穿起来挂到门前窗上,再翻出两张旧年画贴在墙上,阿婆戴过的草帽和穿在脚上的旧布鞋被强行脱下,附近有个曾经在厂里打工的中年人,收集到的各款BP机摆在门前,这样一来,连原村民也受到了感染,他们每天会在旧箱子里面翻腾几次,希望可以找出点宝贝,用以改变家庭风水,毕竟发达的机会难得。多乎哉,不多也。范思文振振有词。他开始以大师的模样现身于直播间,一只手上挂着黄色的蜜蜡,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对文玩核桃,话题之二是如何把现在半新不旧的房子做旧。到了节目最后,他竟然用作揖的方式与观众打招呼,好似他已经稳操青鱼街的胜券。范思文说如果申请到费用,他将动员世界各国的兄弟都坐高铁过来,届时他将包上一辆通往青鱼街的专列。青鱼街必须像天堂的样子,青鱼街人从此免去上班之苦、赚钱之累,即将开启梦想生活。

仿佛是一夜之间,昔日无所事事的青鱼街焕发了活力。郑丽丽眼神迷离,若有所思,台词和名人名言常挂嘴边,话题深奥,令人捉摸不透。她说进入青鱼街的当天她便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她变得时而焦虑时而心事重重。她常常为自己说不出有思想的话、讲不出冷幽默的段子而着急。范思文鼓励郑丽丽说:“距离梦想实现已经越来越近,而你只需再上几节课就成功了。如果还没有续卡就要抓紧了,看在我们熟的分儿上,我给你打五折。”

郑丽丽除了被借走了钱,还有一辆车,都算是学费的一部分。我表妹郑丽丽想对范思文叮嘱路上小心,掩饰对自己座驾的心疼,可话到嘴边临时又换上了“要玩得开心啊”。演员培训班似乎也在如火如荼地报名。青鱼街已经有很多孩子放弃原来计划的准备,开始学习表演,参加各类艺考,家长们想好了,只有用好第一街这张名片才不会辜负上天的安排。范思文准备去演讲了,他要把艺术的火种播撒得到处都是。

我表妹当然希望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自认为有充分的理由向范思文请教,往日落落大方的她,因为瓦剧而变成了小媳妇。为此,她特意买了食材,那是范思文前一晚心血来潮说非要吃郑丽丽下厨做的菜,似乎有点正式对待郑丽丽的意思了。郑丽丽直觉是对方准备表白了,比如未来,这是她喜欢探讨的话题,可是除了借钱借宿,没有人愿意与她探讨这些。接到范思文的电话前,她正躲在床上发呆,范思文问:“你准备好的饭菜呢?女孩子们准备的零食也都吃光了,大家都在等你,发什么呆,加速哇!”

“没问题。”于是,郑丽丽激动时忘记了一切,她带着自己准备享受一周的食品冲下楼梯。奔跑中,她被自己的长裙绊了两次。范思文见到她的时候,有些不高兴,说:“你让大家等了那么久,都困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伸手拿起了台面上的食物,他们大口吃着,继续谈论着百老汇和中国的艺术走向。郑丽丽什么都不懂,安静地待在一侧像是被人忘了,显然她是多余的。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人提议困了要回房睡了,随后便有两三个人起身向回走。大厅很大,只剩下了郑丽丽。那个微胖的女服务员远远地看过来,眼神里有些同情。包装袋、剩下的空盒子被胡乱丢在地上或餐台上。餐厅是郑丽丽下午整理过的,为了显得好看些,几处边边角角还被她拉直过,可眼下,她蹲在地上收拾好它们,垃圾弄脏了她的裙角。

在我看来,郑丽丽一直犹豫,如果不是范思文从头到尾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郑丽丽可能会失态,还会在追星的大道上一路狂奔。直到多年以后,我表妹郑丽丽认为如果没有“瓦剧”二字掩护,范思文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不同于常人的范思文需要为自己的好吃懒做抛光打蜡做出解释,在他心里一直盼着奇迹,比如一个没什么文化却向往艺术有实业的老板要包养他,供他从事瓦剧事业,而他流着忧国忧民感激涕零的眼泪,幻想着回到古代,有车有马,而他已经做了大佬的门客幕僚,穿着青布长衫,披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站在月光里冥想,不远处是夫人和小姐暗送秋波。范思文说自己需要养精蓄锐、卧薪尝胆而不是朝九晚六做那些千篇一律的没有创造性的工作。什么时候工作呢?资金等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便是他光芒四射大展宏图之际。范思文鼓励郑丽丽再疯狂些,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做事,而只需表演、看书、写字、谈论人生。范思文承认当初见到郑丽丽的时候自己毫无感觉,这个女人太辛苦了,手里的钱也并非继承的遗产。范思文要的是一个向他无限度提供支持的粉丝而不是什么贤淑女子。什么年代了,还把自己搞得那么传统,太可笑了。范思文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可以助他成功的资源。范思文说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是一个新时代,作为时代新人,他们应该为理想加油鼓劲。

郑丽丽像是懂了对方的心:“你还是做你的大师吧。”范思文听不出对方话里有话,他热情地把双手对着一只猫伸出。小家伙并不认识眼前这个又瘦又长的男人,向范思文扑来。范思文还没来得及逃,便被眼前的一抹黑色击中了右眼。范思文忍住疼痛,蹲下身子向对方移动。小家伙知道惹了祸,准备躲进郑丽丽的怀中。范思文再次出击,把这团刺猬一样的东西揽进怀里,然后他用自己的两条腿夹紧,以报复所有人。

为掩饰慌乱,范思文开始装模作样在白纸上面涂鸦,他说先要画出舞台的效果,比如,进场时大幕拉开后观众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演员说完台词后如何下场,新的角色如何进行无缝对接。可是他很快便走了神,开始为自己描绘起蓝图,他想躲进女人或男人的怀里,免受劳作之苦。他希望听到:“真没用,这点小事算什么?不必担心,我们会有大笔钱可以雇人做事,而你只需要在舞台上展现魅力与风采。”

用力过猛的这一掌,把范思文打醒了,他看见这只猫正死盯着自己,像个修炼多年的老者。范思文吓得身子向后缩着说:“是她主动的,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他认为这只猫是个先知,早已看穿了他。猫咪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头,人造鹅卵石飞了起来,狠狠地打到范思文的脸上,像把刀子。范思文不理也不觉得痛,他发着狠,把手里的面包捏得像纸那样平。他想起了曾经念过的台词:“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为何不思考?作为一代大师我竟然跟你们一起,浪费了我太多时间。你们不羞愧吗?”想到这里,他准备奋笔疾书,可是他根本没有用过毛笔这玩意儿,手也发抖了。他要说的是餐厅算什么,鱼和肉算什么,金钱算什么,所有的物质都太过俗气,他只追求高尚的艺术,那种谁看了都能主动矮化自己的艺术。

范思文幻想成功的那一天,届时他将穿着华丽的睡衣,与大咖们搭戏。聚光灯下,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想到这里范思文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你真是一个心狠的女人,眼看着我这个天才被浪费、被消耗,我是食物便可以打发的吗?牺牲点色相又能怎样?”范思文必须极力地让郑丽丽沉浸在表演的梦境里,否则他追求不劳而获的理想将无法实现。

“看到了那些客人摸我腿你也不生气吗?”我表妹一脸委屈,她在为自己莫名其妙又免了对方的单而生气。

“什么他们,那是大师们的真性情。”范思文说。

“你真的不会担心我吗?”郑丽丽问。

“是你的魅力激发了他们。”范思文严肃地说。

“那我又算什么?”郑丽丽生气地嘟起了嘴。

范思文说:“你如果在别人眼里毫无魅力,我会很光荣吗?请你不要忘记自己是缪斯的女人,没有艺术的每一天都不值得过。”

见郑丽丽一脸不解,范思文继续道:“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缪斯的女人,而你被缪斯选择了。如果你的店里多住进来一些有品质的客人,我敢说你为这条街立了功,这就是我们选择你的意义。”

郑丽丽问对方:“你真的不介意我和别人在一起吗?”范思文用瓦剧腔大声说:“我在意,可是我更在意你为了艺术所做的贡献。”此刻的范思文多么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女人,婉约动人,身子和手脚好似无骨。可每次醒来都会无比沮丧,镜子里的他虽然眼神柔弱,可样子还是个男人,他恨自己的肩膀那么宽,手脚那么大,尤其嘴唇上面那零零散散的一不留神就竖起来的胡楂让他深感难为情。要知道他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女人,只有如此才有无限可能,世界也才属于他。

我隐隐感觉到周围的异常,王老板、青鱼街、二舅、郑丽丽、文化宫……难道这些都有关联吗?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端午,郑丽丽时而轻声细语,时而粗声粗气,只为迎合范思文和大师们的不同需求,然而她很清楚时辰已到,不可再恋战。

天亮前,郑丽丽在范思文的床上拉起了女助理。范思文故作轻松慢悠悠地拉起裤链,系着白衬衣的纽扣,他非常后悔住进了郑丽丽也有钥匙的房间里。

女助理的衣服被我表妹郑丽丽卷成一捆,浇上冷水,从窗口扔了下去。郑丽丽顺便把桌面上几本她为了附庸风雅买的书一并丢进垃圾桶。她冷笑着:“以为是部新剧,可看来看去台词都还是旧的。”

郑丽丽洗完澡,换好职业装,走出卧室到了客栈最大的包间。她环视一圈,冷冷地打量了这些曾经让她着迷的大师。郑丽丽伸出手指在茶几上敲打了两次,见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对着沙发上的大师们。郑丽丽想不起自己曾有过的羞怯、结巴和自卑,此刻像是借了别人的嘴,郑丽丽提高了嗓门,兴奋地叫着:“各位大师好!这些天都睡得香吧?怎么一个个的总是睁不开眼呢?对了,现在我是通知你们,请各位今天之内把各自欠下的账结了,具体数目已经在收银台了,包括你们向我借的钱和欠条。当然,昨晚吃过的这一餐要算在我名下,谁让我曾经崇拜过你们呢。”她的手向左前方扬起了两次,她认为自己如果戴着白手套效果可能更好。

“什么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如此绝情吗?你如果真的热爱瓦剧就不会如此!”范思文转回身,为我表妹的态度急得打转。郑丽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还要考虑?”范思文来到郑丽丽身边说:“你不认为我们纯粹的样子很可爱吗?”

郑丽丽冷笑:“拜托了各位,请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范思文对着我表妹肉麻道:“昨天你还不是这样呢,怎么一夜间就变了?”郑丽丽不理:“你们说得对,我不配,也没这个条件,从小到大我的心比天高,家里人都不敢告诉我真相,我又黑又土,说话还结巴,不仅不配表演,还会侮辱了‘表演’二字。”说到这里,郑丽丽转过身对着范思文说:“铺垫来铺垫去,不过是为了钱。对不起,我不能再为你们提供免费的三餐和热水了。”我感觉郑丽丽终于有了演员的感觉。

听闻此言,范思文原来还挂在脸上贱兮兮的笑意逐渐消失,变成了委屈,贴在惨白的脸上。他根本没有想到郑丽丽会变脸。

“对了,你师徒二人也早点上路,继续西天取经,或许途中有人成全你们的理想。”我表妹微笑着面对那对正发呆的同伴。她想起自己这副样子果然是得了母亲的真传,当年遇上这种赌输了钱赖着不走的男人,曾经柔弱的母亲突然变成另外一个形象,她双手盘在胸前,叉开双腿,对着无赖的脸,凶狠地下着逐客令。

郑丽丽不解:“你怎么可能买得起青鱼街的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也是她的愿望。”我二舅说。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对她提过母亲。

郑丽丽的手在抖。离开家乡多年的某天,郑丽丽回想往事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冬夜的病房里除了郑丽丽没有其他亲人。

我二舅说:“那些年她吃了太多苦,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源头就是我本人。”

郑丽丽内心翻江倒海:“是你招待过的那些大师不再理你了吗?”郑丽丽做好了报复的准备。有太长的时间里,郑丽丽大胆设计了房地产的营销方案,并把父亲骗到了青鱼街,一次性付款置下了房产,令其倾家荡产,一无所有,让其为自己的自私和冷漠付出应有代价,而她将仰天长啸,潇洒离去,郑丽丽为自己设计好了告别的背影。可是,她的心怎么奇奇怪怪地就变了呢?连这种想法都让她感到心痛,我表妹不相信自己的变化,此刻,她竟然希望父亲不要离开,不要再四海为家,哪怕不原谅,她也想陪着他,为他养老为他送终。

为了女儿完成这个巨大的任务,做父亲的又怎能不赴这个约呢?他需要为女儿完成这个任务,于是他将计就计,导出这场大戏,借此机会,他希望女儿认清事实,了解真相,包括所谓的爱情、友谊、生活和艺术,当年的自己疯狂疯癫,并引狼入室,妻离子散,郑丽丽的母亲就是被那些大师勾引并遭到了遗弃。文化宫的故事,曾是四邻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父女二人背井离乡的原因。

“好的演员,生活是生活,戏是戏,只有不好的演员,才把生活当成戏,戏当成了生活。”我二舅回忆当年。电子表被刘方军动了手脚,只因二舅前一晚喝了那人的洋河大曲,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那是当年县城里最大的一件事。

青鱼街这段离奇的生活像是在梦里,总是让人感到恍惚。作为父亲深知一切却沉默不语,郑丽丽全然不知多年之前的母亲并不是患癌,而是引产失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郑丽丽回想起我二舅,在心里责怪父亲:“虽然我们一家属于‘吸渣’体质,可是你怎么不相信我会改变?”

我表妹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将随风而逝。再想念母亲,她也不会难过,毛衣和那个无助的冬夜也将被那年冬天的大雪掩埋。

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二舅戏性大发推波助澜,这个和他一样患了文艺病的女儿不会醒来。直到多年以后,郑丽丽的这个成功案例仍被运用在各种商业课堂上。当然,随着艺术家们渐行渐远,郑丽丽的心肯定习惯性地痛过,怅然若失过,毕竟那些东西在她的血液里流淌过,让她刻骨铭心过。只是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午后,她竟然全部放下了。

棚户区的改造已经开始,并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无论游客是多还是少,来还是不来,都不会影响开发。地产大佬们已等候多时,花大力气完成了开发前的各种勘查和准备,从调查摸底,到探索试验,从收购二手房到方案的执行,前期有条不紊,后期干净利落。乱飞的废纸、被风吹得满地跑的易拉罐、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拾荒者早已不见了踪影,一个崭新的商业区将从此崛起。有人担心青鱼街这个缺乏实体经济、大街小巷遍及了售楼小姐售楼小哥的地方不会有未来,郑丽丽则笑着开口:“只要有耐心,年轻时来过青鱼街的人们,今后不管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对这个梦幻的青鱼街念念不忘。即使他们不回来,他们的儿子或孙子也会回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做物业、停车场、餐饮、客栈……”郑丽丽无法相信这些话是她一气呵成完成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十足的瓦剧腔。郑丽丽想告诉父亲,最好的演员不在台上,而在生活中。

本地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青鱼街发生的这些故事都与那个促销方案有关,不过是一个为了聚拢人气的营销试验,幕后导演是我二舅和他的朋友们,后期参与者——郑丽丽。

接下来的日子里,郑丽丽将会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她将在黄昏散步到街口,瑰丽的彩霞灌满了行人的双眼,她踩着训练过的台步来到窗前,脚边是一个硕大的正方形纸箱。她浮夸地念了几句《暗恋桃花源》里的台词,一边清点着那些淘回来的假古董,道具已完成使命,需原路返回。不久之后,作为生意人的后代,郑丽丽不只卖了一套房子而是多套。除了得到当年的房客、当下老板的嘉奖,郑丽丽还掌握了在镜头前如何使自己的脸显得更小的一些技巧。

此时,已经完成使命的我二舅正微笑着离开青鱼街,踏上了返乡之路。

原刊责编 李佳怡

【作者简介】吴君,代表作《亲爱的深圳》,有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公映。多部作品入选各类选本、排行榜,有作品被译为英、俄、蒙、匈、印尼等多种文字出版。曾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