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闷蒸的热天,太阳的芒刺从云朵里伸出,勾住了眼皮,恼人的刺痛。陈娜迦时不时就想到小弟陈力源阴沉的脸,发青的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像被天狗咬剩的月,黑瞳里游荡的只有空。
八岁那年,陈娜迦被迫懂事,爸妈吩咐她,若在家,要带好五岁的小弟,谁人敲门也不许开。“生”字能出头,“工”字出不了头。爸妈一直在用打工的钱做小生意,跟着潮水走,循环往复,败了还来。爸妈去进货躲债,她便带小弟躲进大柜里剥花生和瓜子。门外的粗话像潮水那样冲进门缝,潮起潮落,卷噬灵魂。他们用铁棍痛扁门窗,音弹从高空落下。
她骗小弟是在做游戏,等外面人一走,他们就胜利了,可以出去买“唐僧肉”辣条、仙人掌大辣片和奥特曼子弹糖。
他们捂住耳朵,凝神看着彼此,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小弟忽闪着眼睛讲:“阿姊,有钱乌龟坐大厅,没钱我们躲衣柜喔。”
她把手伸过去,摸摸他的小圆头,头发掠过手心,像青苔那样柔软且毛茸茸。“小弟真巧(闽南方言,形容小孩聪明)!待伊走了,阿姊挈你去粘田婴(蜻蜓)。”
那日,保生大帝巡境,他们在自家门口摆出香案,上面放着蜡烛、敬茶、香、金纸、五果和糕饼点心。小弟起床太早,实在肚饿,偷食了一块龟粿,由此受了罚。之后,阿嬷提起来就要怪妈妈,慌慌乱乱,没给小弟吃饱饭。小弟后来变那样,厝里人都说,是他偷食的错。
二
很多说唱歌手都暗里比谁穿得帅,范思哲的棒球衫、Off-White(美国街头潮牌)的裤子、ROA(意大利徒步品牌)的皮靴,一件衣服顶娜迦几次出场费。她很羡慕,但穿不起。有段时间,为了多口闲饭,她会在“甜蜜蜜”奶茶店打工,四处凑演出拼盘,挣录音的钱。
上次在街头击败快乐王子后,粉丝们几乎扒了娜迦一层皮。那天现场簇拥着那个男孩的歌迷,满满一场都是烧水壶的尖叫。当主持人举起她的手,粉丝们大闹,嘘声四起,攻击她的长相与打扮。她压低帽檐,慢慢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些年轻的脸,被愤怒扭曲,失去了美丽。新款手机掷过来就像臭鸡蛋,屏幕碎了一地,蛮像蛋壳。她想捡起来还给对方,想着它还有抢救的机会,但很快迈过去,责备自己的财迷。
那晚,她熬了很久才躲进别人的车离开。手机上的私信多了几百条,攻击、谩骂、黑幕,怎样新鲜的词语搭配都有。后来她才听说网上有个“口吐莲花”的生成器。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关注代购那些说唱歌手所穿名牌的商家,想添置一些体面的衣服。有小姐妹介绍商家给她,她便跟着一起买。家里的剪标货和出口原单堆了两个简易柜。算下来,还不及成都的街娃儿一身。好在夜场灯光暗,没人细看针脚到底匀不匀。
直到一次去给人打碟。一个满头小辫子的知名说唱歌手,戴着黄玻璃偏色镜,唱完从台上跳下来,盯着她胸前的老虎头看了一会儿,随即丢一句:“嘿,girl(女孩),你的老虎跑线了。”
娜迦装没听见,把碟狠搓了一下。舞池里的一些人向她看来,窃窃地笑,吹起斑驳的口哨。
那晚回到家,她把所有A货(仿冒产品)都装进一个老式的红色布皮行李箱,像装一具尸体,刚好够她的重量,拖到楼下那个橙色的衣物回收箱。她查过,乱扔衣服不环保,不如进入回收。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回收箱边抽烟,伸直腿,摇着双脚。拖鞋上香奈儿的白山茶花接近象牙色,行李箱磕碰了一路,她以为这朵花已经掉了,仿冒品倒也还结实。她脱下鞋,准备扔到身后垃圾站,又心软了。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留下了那双鞋。她发誓在出人头地前,要好好留着这双结实的假山茶花。她走上楼,拎了空空的行李箱,这才感觉到心酸,恨不得把那些衣服再从回收箱里掏出来。算了。
当晚,娜迦放着XXXTentacion(美国说唱歌手杰塞·德怀恩·奥弗洛的艺名)的歌,抓着头发喝着速溶黑咖啡写了一晚上的Verse(主歌部分的歌词),心就像一颗土笋冻,截断的星虫在里面发颤。写到天空既白,打开手机,没有一句新的问候,也没有什么厂牌邀请。她发誓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那个小辫子听。
拉开窗帘往下一看,夜晚去地下王国跳舞的猫咪们回来了。她只有打折的猫粮给它们。她踢着那双山茶花鞋,下楼去给它们刷干净食盒、添猫粮。她抚摸着那些粗糙的猫猫头,流到下巴的眼泪怎么也抹不完。
大兴,六环外高速边,废弃工厂房改造的一片loft公寓楼,花三千块就能租到二十八平方米上下小隔断。早晨七点半,会有工厂用大喇叭放进行曲,督促附近服装厂的工人早起做操。这时她总想到儿时住的古厝,每逢有什么大事,总先播一段南音,再通知各种事。
受到启发,她让好友制作人NeZha李截取了福建南音《梅花操》中的一段做Loop(编曲中的小节循环),对此进行升调和加速,琵琶音色加上偏Disco(迪斯科)的鼓点,配上古老的丝竹管弦,让最后成形的Beat(节奏)变得更加现代,海浪中打拼的摩登闽南。NeZha李学民乐出身,家里要求他回武汉,继承船厂零件的生意。他誓死不从,现在主要给厂牌“武昌鱼”和一些独立歌手做歌。方言不是问题,很多摇滚乐队都唱家乡话,旋律的作用大于歌词,大众更加痴迷旋律,哪怕是复杂的闽南话,粉丝们也会鹦鹉学舌跟着一起唱,只要副歌够吸引人。
三
过了两个月,是China Bling Bling MC Queen(中文说唱武则天)的华北区决赛。娜迦索性穿着“甜蜜蜜”的工作服——黑色T恤,左边胸口贴着一只胖墩墩的小黑熊,举着它的冰激凌,衣领之间蒸发着黑糖珍珠冰激凌的甜和茉香奶绿的香,短暂缓解了她的紧张,让她重新回到了那个不停唱着《甜蜜蜜》的小柜台里,无人认识她,可以机械做事,双手打好几支冰激凌的轻松又回来了。她戴了小黑熊的棒球帽,压低,默默坐在角落听歌。她不想见到那些似曾相识的熟脸,对她这身行头冷嘲热讽。
后台女孩们互相交流,有人拿来像是嫁妆的金链子戴在脖子上,互相夸张地称赞。她想,真是够拼,可我一定要赢。
地下拼盘练就的灵活控场能力,在那天全部迸发出来。她的喉头不再发紧,甚至咬字都比以往更加掷地有声。在最后的一对一环节,她碰上了留美回国的说唱歌手雾都辉夜。两人将用即兴说唱的方式来进行对决,谁的话语更锋利、赢得的呼声更高,就能拿下华北区的女子说唱冠军。
雾都辉夜有一头闪闪发光的栗色大波浪,穿着浅紫色的金属吊带和银纹流动的流苏斜裙,耳朵边的钻石长坠飞出两双翅膀,声音似乎缠出很多棉花糖,伴着夜场的波浪黏在身上。
哟哟哟,whassup(网络语言,what's up的网络简写,意为最近怎么样)怎么今天没穿你的名牌衣服,“甜蜜蜜”反而成了你的独家,还不赶紧回去做你的波霸,反正卖多少杯奶茶也成不了2Pac(美国说唱歌手图派克·夏库尔艺名)……
台下响起哄笑和热烈的欢呼,不断有尖厉的口哨声传来。巨大的镁光灯后,颤抖的乌暗,似小弟的眼睛,冷冷地望着她。
她这才知道他们早就看破,甚至传为佳话,她的汗凝在鬓边和后背,居然是冷的。手中不断交换着麦克风,等一段新的Beat——
嘿,哟,看个动漫就以为自己是四宫辉夜,到哪里走都装作大小姐。当你觥筹交错,我忙碌在每一个深夜,我早已写完《琵琶行》,你只会嘈嘈切切。这位虚荣又无知的missy(小姐),要论听说读写,你还不如我的椰椰拿铁,S-A-D!
一个从头上倾倒饮品的手势,干净的爆点,没有一句粗话。她无疑炸翻了整个池子,观众山呼海啸。她低着头,汗才热起来,头稍微抬起一点。
哟,check(听着),都什么年代还在翻老掉牙的唐诗,A货林黛玉快点来学会真实。我生来就在争斗从来不肯认输,对付老娘之前请先摆摆态度!当你在北京搬砖而我在洛杉矶发新专,我乘着宇宙飞船到了银河系的边缘,哦,你还在地心想啥子地球的方圆。你来自底层而我从来就在顶峰,我想告诉你不是啥子百万富翁都来自贫民窟!
用了重庆方言,标志性的娇憨,雾都辉夜绵里藏针。惑人的摆动和夸张的手势,烘得台下的气氛烈火烹油。
你的说唱就像乌鸡国的小儿,哭哭啼啼我根本听不清楚。Hold(控制住)!嘿,来自雾都的辉夜小姐,你刚才说落汤鸡还是什么落山鸡?高仿的“麻辣鸡”不如来盘辣子鸡!你在怡红院做你的红楼梦,我在花果山大话我的西游,闽南的热天我在工厂的流水线,太上老君的熔炉里我历经淬炼。再说一遍,老子去西天取的是真经,不信看我现在三打白骨精!
她用力甩了麦,摔了可赔不起。台下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娜迦知道自己赢了。
本来,那些人对女性说唱歌手的即兴对决并没有多少期待。国内女性说唱始终被什么压着,似乎不适合过于激烈的对战和人身攻击。毕竟大多数女孩都被教得很乖,克制住自己,降伏野性,不要出头,踏实工作,快点结婚。女性说唱背负着比男性更多的压力、更少的曝光量,也承受更多的质疑和冷嘲热讽。临场的爆发力、遣词的攻击性和控场的强大,无一不来自多年的磋磨,甚至是深藏的火焰岩浆。
蛋糕就这么大,更何况这个行业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有些女说唱歌手只能帮一些男说唱歌手唱Hook(一首歌曲中最能勾人的部分)或比较抓耳的副歌,总被称赞声线优美、有记忆点,仿佛进来就是做蛋糕上的漂亮裱花。有些女孩太爱美国说唱明星卡迪·B,便去丰唇,涂亮色唇膏,一切向偶像看齐。有些女孩剃短头发,以此来挣脱洋娃娃装扮,风格中性,自成一派。
最后一段几乎不用比了。
雾都辉夜的眼睛如蒙上一层蓝雾,娜迦很久都没有见过这种蓝雾了。上次还是站在台上,穿着普通,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个快乐王子击溃的时候。
娜迦走下台,狂欢的人群纷纷打手势表示尊重,或是冲过来和她撞肩拥抱。很久都没这么多人压过来,她浑身不自在。她礼貌地露齿微笑,笑线僵化。心脏像进入黑洞旅行,被扯碎在黑洞的边缘,进入无的状态。
又走出很远,站定,娜迦才敢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一瞥。雾都辉夜仍站在舞台一侧,没哭也没笑,只看着她。那也许是看见灰姑娘盛装上了南瓜马车的眼神。娜迦既没有华美的衣裙,也没有仙女教母,只有小黑熊帽子陪着她。她此刻只想喝一杯春风蜜桃,多加蜜桃酱。
四
娜迦拿了奖牌,连连鞠躬,和几个厂牌的主理人打招呼,随便聊聊创作计划。终于解放,去洗手间的路上,有人拿着酒杯,半路劫了道:“嘿,台上挺帅啊!我看你跟我挺像的,不如一起做首歌,怎么样?”
她疲于应对,心里七上八下,刚好听到悦耳的声音,像被人群赶至悬崖边,纵身一跳,燥热的身体坠入海中,水母在肋边游走,清凉刺痛。定睛一看,一顶渔夫帽,钻石耳环和项链,晒得均匀的棕色皮肤,穿着海魂衫和白短裤,脚踩一双蓝格的Vans(范斯)滑板鞋。他的脸似乎很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盛夏的夜晚,热气蒸那么狠,彩妆的汁液流进眼中蜇得有点痛。对方眉骨上一道疤痕在这种疼痛下撞入她眼睑。涂了金粉的浅浅眼窝,眼皮折出细褶,西域般的高鼻梁,薄薄的嘴唇被酒精点得很红。她忽然记起他的歌:“手持金箍棒、掀起万钧雷霆,我已成佛奈何还掀不翻这天庭!”
杨青桃当年这首《斗战胜佛》因为多变的韵律、抓耳的副歌和颇具内涵的歌词,传唱度相当高,频频上热搜。前后因为种种原因,上下架几次,他坚持不改,错过大火的风口,却成了地下的传说。早年,“美猴王”杨青桃曾在地下说唱对决大赛“长安三万里”和“燕云十六骑”中勇夺双魁,用丰富的词汇量和现代派反押韵来肢解传统说唱。他很少说粗话,也不唱香车宝马,而是利用碾压式韵律技巧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听众的心脏牢牢囚禁在乌鸡国的小儿笼中。有人叫他“大圣”,有人叫他“师尊”,美猴王的出场总能带给大家无限惊喜。
从高中就开始玩说唱,美猴王早以悦耳的中国风和精妙的歌词赢得了大批听众。他甚至没有很多说唱歌手的地下漂泊史。他仿佛一出江湖就带着些道法自然,古典音乐的音律、非洲部落的鼓点、昭和时代的霓虹,信手拈来。
氛围环绕的音乐,极度透明的人,下雨天的池塘边点上一滴蜻蜓的水,高炉边就黄酒撕几块烧鸡填满燃烧的胃,在暴雨的昆明湖中坐着小船,绿色水藻缠绕着清凉的龙尾,消去几百年风雨后那些疲惫……
如今,唱出这一切的美猴王杨青桃就站在她眼前。
她说:“好,但我想先喝一杯饮料,口很干。”
美猴王哈哈大笑,道:“来吧,我请客。”
她第二句话是:“你是美猴王?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这场比赛的主办方是他哥们儿,也有熟悉的朋友,赞助方的咖啡很好喝,过来尝尝。没想到有惊喜。两人走在暗夜里,避了炽热的大灯,穿过喧闹的人群。娜迦比赛时的汗凉下来,湿衣服贴着后背,周身浸泡在湖里。
她又问:“不会是因为我说去西天取经,让你想到了斗战胜佛吧,咱们先说清楚,我可没有套你的词。”
他又是大笑,说:“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周围的酒吧挤满了看比赛的人群。美猴王说可以走几公里去一个叫“杜子美”的酒吧,那边环境不错。
“肚子美?哈哈哈这名有意思。”
“是杜甫的名字,不过就是兼顾两者的意思。”
两人走出环岛,绕到高耸的立交桥下,雾霾如怪物的上颚抵在天边,一口吞不下又吐不出的闷。
娜迦在古厝时想象的北京可比现实中的北京要精彩得多。摩天的灯红酒绿,穿梭的空中电梯,永不停歇的巧克力喷泉,在云霞和玉宇交相辉映的地方,拖着长腔的京剧、跳迪斯科的人群和音乐节的酒精。说唱歌手不惧这一切,说唱歌手看透这一切,说唱歌手敢唱很多个紫禁城。
北京的说唱在当年是全国的传奇,南城的几个著名说唱组合都爱闹天宫,他们很有态度,经常提着口舌兵器去敲敲南天门,闯进王母娘娘的桃园,说这蟠桃尝起来都是民脂民膏,而玉帝面前的宫廷玉液酒,也不止一百八一杯。他们看到这座城市很快修起云梯,可以供人们攀上天宫,可下方却狼藉一片,人们在爬云梯的过程中逐渐被云梯吞食,变成云梯不可替代的骨头。可到了天宫,发现里面也不过就是些海市蜃楼和红粉骷髅。
最开始,大家都用最原始的技巧唱一些有深度的歌词,哪怕是脏话,哪怕是抱怨,哪怕是些片儿汤话,出来还有些“喻世明言”的味道,虽然听起来粗糙,但确实原汁原味,能闻到立交桥下的尾气和建筑工地的土腥味。他们去Livehouse(小型现场演出)或音乐节上表达自己的态度,保持态度和呼吸,做出新的歌,发出新的声音。直到新鲜的资本注入,将说唱提到台前,包装出很多光鲜的舞台对垒,制造出大量抓耳的旋律和空洞的歌词。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艰辛和不易,想快点吃上蟠桃盛宴,喝上宫廷玉液酒。北京的说唱组合有些隐入烟尘,有些人尝试新风格,有些人枯守老三板,有些人到处跑,想分上一杯羹。最后,地域特色剩下的大多是口音,城市故事里大多是些陈情表。全国的厂牌霜天竞自由,地方口味最终开成了连锁店,特色菜都变成了预制菜。
在那间叫“杜子美”的酒吧里,墙面书柜里果然放着精装的杜甫诗歌全集,这里四处坐着打扮文艺的男女,但没什么人看杜子美,大家只想要肚子美。没人来打扰,嗡嗡的人声让娜迦感觉安全。她狂饮几杯柠檬水。
杨青桃说他最近在做一张以《西游记》为主题的专辑,可以卖推广曲,赚点钱。但他又不想做得太苶,最近灵感枯竭,还想请她一起来看看,看她有什么新的想法。
她手一摊,因紧张又要了杯海盐鸡尾酒,说:“我可不会给你唱Hook,先告诉你,我不会唱副歌。”
他呷了口蜀道难咖啡,用勺子在瓷杯上敲出音阶,偏黑的皮肤显得年轻,但也看不出什么表情,“钻石、黄金、琉璃、宝珠,这天地间有一切的好东西。卷帘大将打翻了琉璃盏被流沙河里的人头所吞噬,沉香劈开莲花峰本想救母却带来了新的末世。如果叫你来就是为了唱副歌,岂不是大材小用?”
“你说的,当真吗?”
“真假美猴王,我是六耳猕猴、赤尻马猴、通背猿猴还是灵明石猴,你能靠肉眼就看出来吗?你只要知道孙悟空是盘古的心脏,就够了。”
“原来你是大猩猩。”娜迦被他转的词弄笑了,手心里出了汗。
他伸了个懒腰,微微一笑。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细嗅自己的汗味,有些像铁锈。
他的声音凉下来:“这早已不是一个爱与和平的世界,多点张牙舞爪也没什么坏处。我听过你那首歌,如果用闽南话唱会怎样?”
“唐僧有遇见过说闽南话的妖怪吗?更何况我已经很少讲闽南话。”
美猴王哈哈大笑。他们聊到酒吧打烊,天一拳地一脚,仿佛在喊山,仿佛在移山。她起初头昏脑涨,慢慢冷却下来。进入他拿语言浇灌出的绿色湖面,看河狸在水中漂流,啮咬柳树枝,忙着拼凑起温暖的小窝。
五
当晚,有人将娜迦的对决视频传到了网上,随即繁衍出无数标题:“‘甜蜜蜜’员工说唱比赛夺冠”“‘甜蜜蜜’的幕后奶茶大佬”“奶茶小妹娜迦对阵白富美雾都辉夜,跨阶级的逆袭暴打”……
正值那首广告歌《甜蜜蜜》火遍大街小巷的时段,她作为“甜蜜蜜”的临时工,很快被人曝出来。努力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却因为偶然的视频病毒式地传播,将她的形象重新钉死。从“地摊公主”到“甜蜜蜜”,无论是哪个称号都让她觉得好逊。她并不希望通过这种形式被固定想象,可却注定成为她被包装和多次创作的来源。
视频迅速火遍大小媒介窗口——“仿佛看到了小人物的崛起,在看一出平民英雄传……”“英雄不问出处,总有人大闹天宫……”“是不是有点美猴王当年那意思?”“最高端的食材总是出自最简单的烹饪……”“娜迦是不是受到了说唱圈儿的排挤?我记得她之前对战Amber的那场,被快乐王子的粉丝冲得太厉害了……”
娜迦以前总穿些原单衣服。据我所知,一些说唱歌手没红的时候都这么干过,但不知为什么就她成了靶子,可能得罪了谁吧。后来她因为这个被圈里人嘲笑,这次她只身穿上“甜蜜蜜”的战袍平地翻身,这就是咱们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娜迦仔细看了看那段科普评论,觉得这人语气很眼熟,看了看ID(账号)——NZL,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刷评论到半夜,默默睡了过去。
“甜蜜蜜”的小店里竟出了一个说唱歌手,文化类媒体和特稿记者闻风而动,几乎打爆了总部、分公司和小店里的电话。微博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私信,打听她的、采访她的、赞美她的、说闲话的甚至是来羞辱她的。娜迦又一次经历了备受瞩目的风暴。虽说这次不像上次那样被网上的“食死徒”抽走了灵魂,但她拉上窗帘蒙着被子,在三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里,蝉鸣高嘶时仍然觉得寒冷。这是复出的第一战,也是打的一场翻身仗。她口干舌燥,扬眉吐气之余,心中还是寸草不生。望着略带光芒的星,她想,赢的不是该赢的。
没有厂牌,没有公司,更没有经纪人,她只靠圈内的朋友介绍,所有物料信息都自己在群里对接。她不断接到各个大小媒体的采访,直到最后说话已经练出了肌肉记忆。
只有奶茶店的店长打电话过来告诉她要小心谨慎,现在的网络喜欢“造沙神”,可以瞬间捧你上天堂,也可以瞬间让你下地狱。店长还说,不知是谁泄露了她的这个打工地点,自拍杆和稳定器蜂拥而至,比北京动物园看大熊猫更甚,甚至影响到了平日正常的生意。店员忙得不可开交,城管都来过好几次。听那架势,娜迦还以为自己夺了格莱美。店长劝她先不要来,说已经紧急招了几个实习生,怕她来了以后导致更严重的拥堵。
“那我还能回去上班吗?万一钱不够花。”
店长在那头哈哈大笑,说:“行,如果你还会回来上班的话,你之后把假期补上就可以了。”
“苍蝇腿也是肉。”她小声在这头念,看了看晾在阳台的工作服,一阵伤感像把隐翅虫不小心拍在肤上,转瞬洇出刻骨的刺痛,灼伤的红疤又痛又痒。她在打雪顶咖啡时,总是想象雪顶咖啡的顶端是乞力马扎罗山或是珠穆朗玛峰,都是她还去不了的地方。每次看谁又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她都在想,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这样想着,雪顶咖啡的尖就歪了,崭新的奶油纹路,冰激凌细腻的肌肤,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山脉。之后,她迅速用塑模机一压,金色山顶就被压塌了,封好口,递给顾客。
算了,那个人怎么也不会是我。
六
如今,在时尚杂志里,娜迦穿着香奈儿的西服和芬迪的短裤,又提了巴黎世家的编织袋、范斯的黑帆布包,扎了一头张牙舞爪的小辫子。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刚从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出来,准备赶绿皮火车去广州集贸市场进货的。
她很想开口抗议,我只是卖奶茶的,哪怕没有星巴克那么高端,出单量还是大的,到底有没有搞错?但她还是保持了礼貌的微笑,任造型师将她化出风吹日晒的沧桑感。
灯光将她的脸打得惨白。她在取景地表现出一种枯竭的奋斗感,一种绝地反击,轻轻咬着嘴唇,涂的是圣罗兰的贪婪色号,柿子红里带着些樱桃红,眼神空而远,琥珀色的瞳仁映出远处的枯枝,细看去,枯枝上似乎还站着一只灰顶伯劳。她不自觉咬紧嘴唇,竭力收腹,做出胸口疼、腿疼和腰疼的姿态,努力拍好这些照片。
一说收工,她整个人的脸像冬天的柿饼,被灯烤得通红,还挂着层流油的糖霜。来不及洗脸,拍拍吸油的纸巾,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妈妈打来视频电话,正麻利地穿着多春鱼。她说经过报刊亭,看见查仔在封面上光芒万丈,忙喊老板买下来,回来给店里的人炫耀:“看,这系吾婴囡(这是我的宝宝)。”店里便响起一片啧啧声,称赞水渣某(漂亮女孩),即个真厉害,成大明星了。又问她辛不辛苦,赚了多少钱。小弟也听说了她的事,为她欢喜……
娜迦靠在快车的椅背上,困得神游物外。一听到小弟,蜂子蜇了心,一万只马蜂在皮肤里游。她慢慢问道:“小弟缺钱了?”
妈妈的喜悦夹在眼角,粉熠熠地生出愕然,随即又堆上笑脸,道:“你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她细细看,妈妈眼角颧骨处似乎有乌青,肿起来一块,她皮肤黑不太显,还用粉遮了。
“爸爸打的?”
妈妈摇摇头。
“小弟打的?”
妈妈不说话。
娜迦和妈妈各静止半秒,随即她挂掉视频,给妈妈转了三千块,账户里还剩下两千块,够用了。恐怕妈妈以为她成了明星,家里终于熬出头了。她拼命想摆脱,远远逃离的龟壳,终究又像金钟罩那样把她压在地上。
她默默揩眼泪,擤擤鼻涕,把帽檐压很低,重新补了妆,又涂了层口红。快车司机戴着口罩,在后视镜里盯着她。她知趣地戴上口罩,把纸巾团成一团,捏在手心。
她很早就把小弟拉黑了,担心他会用狐朋狗友的电话打过来骚扰她。为了离开那个家,她很早就逃来北京打工。绿皮火车都要走三天,她永远也不要留在厦漳泉。说唱她也不敢用闽南话,生怕被家人发现追来。他们以为她最远也就到广州。
有很多年,她推说工作忙,没有再回过家。
七
收工后,她走向地铁,站都站不稳。手机里有很多条信息,她来不及甄别回复,直接回家埋头大睡。睡到半夜一点多,手机多了很多来自厦门的未接来电。她直觉是小弟,浑身发抖,连忙屏蔽掉。很快,又看到了杨青桃的QQ消息。
他说:“最近看到好几个你的通告,还忙得过来吗?歌曲有什么想法了吗?”
那天晚上加的好友,美猴王喜欢用QQ聊天,为此她重新下载了QQ。美猴王上论坛灌水,沿袭了千禧年的习惯,没少被朋友笑老派。他说:“QQ上传音乐、照片都无损,很方便。而且QQ更加开放,孩子们也在用,还有过去黄金十年的稻花香,哪怕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可是一切蓬勃,心里很甜。”
她睡意全无,想到他说的那句“还是打歌实在”,遂发消息过去:“还没睡?在写词吗?”
对方很快回复:“我在看《西游记》,找找新灵感。最近听了The Brave的Scared Spirit,布鲁斯和古典乐的融合,小提琴合奏的旋律特别柔和,里面的吟唱又像咱们的老头儿民歌,有时候你会感觉整个世界没什么差别。”
“哈哈哈,老头儿民歌,是信天游吗?”
“是你们的歌仔戏,哈哈哈。”
杨青桃的初步想法是,去西天取经的那几首歌,可以用梵音风格的伴奏带,再加点电子乐进去。像许镜清做《西游记》主题音乐时,用线条化的电子乐来营造出那种如梦似幻又充满探险精神的感觉,音乐攀快速阶梯上升,给人以无限的神往和快乐。
“大之则弥于宇宙,细之则摄于毫厘。无灭无生,历千劫而亘古;若隐若现,运百福而长今。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同生极乐国,尽报此一身。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这是他们最后取得正果之际,作者给他们写的大结局赞歌。”
“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我觉得这句做Hook不错,特别有历尽千帆、众神归位的感觉。”娜迦把这句话发过去,又用语音发了一遍节奏,“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这句念慢,一句定,天地开。她缩在小屋里,天还是乌的。鏖战后拨开云雾而天地瞬开,瞬开后只有一丝金光。
她在聊天中很快睡去。
八
文化杂志的记者一头棕色的短发,戴着黑框眼镜,大眼睛藏在眼镜框后,不时咧嘴大笑。和娜迦怕说错话引起网暴相比,对方显得如此轻松。娜迦暗生羡慕。
对方问起她的童年,关于那些创伤,娜迦选择一笔勾销。她给自己虚构了一个打工者的家庭,说虽然父母总是在外面做工或做些小生意,但总体来说,家庭幸福,母慈子孝。
“你还有别的兄弟姊妹吗?我听说你们那边当时根据政策,家里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儿,那么第二胎可以要个儿子。”
正中痛点。墨西哥娃娃蒙着眼睛打中皮纳塔,正中胸口的闷痛。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小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种无法摆脱的梦魇,不断纠缠又不断大笑,仿佛是美猴王面对六耳猕猴时的那份羞辱、痛苦、不甘和冲天而起的愤怒。只有地藏菩萨和释迦牟尼知道,哦,还有那头大象。
她张了张嘴,绞动手指,补了一句:“可以不写我的家庭吗?”
“好的。没问题,我写完后会给你看一下稿子的,别担心。”
娜迦微微挪了下屁股,椅垫上有些黏。
大众感兴趣的是她在“甜蜜蜜”奶茶店上班这个点,怎么一个说唱歌手可以甘心去“甜蜜蜜”上班呢?是因为接触社会多了,才可以写出更深刻的句子吗?还是因为受了什么挫折,想换种不一样的方式生活?还是故意炒作,用“甜蜜蜜”的工服来制造噱头?
“你不知道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恍惚间,她想起杨青桃给她发的这段话,说这段话唱出来会很帅,搞一个现代的朋克孙悟空。杨青桃不叫自己“孙悟空”,而是用了更为理想主义的“美猴王”。
娜迦托着腮,没头没脑来一句:“您觉得孙悟空为什么要去做弼马温呢?”
“他那时并不知道玉帝骗他,大家都是来看他笑话的吧。”记者愣了一下,随口回答。
“是这样的,那家‘甜蜜蜜’加盟店就在我住处附近,我老去买就比较熟。之前我有段时间比较低沉,店长说让我去兼职,赚点零花也透口气。钱不多,但人一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没用的。我穿‘甜蜜蜜’的工服就是想穿而已,也没什么其他好选择。”
对方笑笑,说:“有想过会爆火吗?”
“我是觉得,孙悟空去西天取经也没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也没有在花果山自由快乐。”娜迦的咖啡酸了,她喝了口柠檬水。
“即使是孙悟空也得去西天取经,没法细想。”
娜迦笑笑,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逐渐适应了这些密集的采访,看见自己年轻的脸出现在各个杂志的娱乐版块,一些歌唱节目和活动的邀约滚滚而来。名利是雪花球,是孙悟空拔下的毫毛,四散去远方。
九
我恍如从东土大唐看见漫天的曼陀罗盛开,禅中余音拨弄着耳中的旋涡神经,我好像才饮了黄河的水,又破戒喝了天竺的酒,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如何解得《般若心经》?师父说我解得是无言语文字,方是真解。我说解得解得,不走这若干路又如何解得。既吃过蟠桃,也吃铁弹,又喝铜汁,五百年没吃过茶饭,响当当的铜豌豆,五行大山也压不住我的筋斗云。甭管是菩提老祖、玉帝老儿、观音菩萨还是释迦牟尼,不如在花果山打一杯鲜榨果泥……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杨青桃给她发来一些颇有印巴风情的伴奏带,说这个旋律变化多样,编曲时总能跟着那颇具特色的人声吟唱,激发出很多不一样的灵感。他尝试着录了一段小样发到了各个平台上,收到了不错的反响。
“第一次听到了咖喱味儿的《西游记》,感觉很奇特。”
“哈哈哈哈,在花果山打鲜榨果泥也是醉了……”
“用‘鲜榨果泥’押韵‘释迦牟尼’,不得不说咱们猴儿哥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娜迦看了网友评论笑得不行,随即问杨青桃,他的鲜榨果泥是不是抄她的椰椰拿铁。
他说:“我觉得在歌词里加一些新鲜元素看起来很juicy(多汁),你那边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我能不能从妖魔鬼怪的角度去写?”
“我觉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白骨精?红孩儿?小钻风?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还有什么,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你没有说女儿国的国王,我真的是很感谢了。”
“女儿情,若有来世……被说过太多次,都审美疲劳了。”
她从未想过杨青桃是这样活泼,交流起来很有安全感,你永远不会觉得你的话语落单,遁入空寂。这是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和美猴王合作这件事,甚至是说唱节目认识的好朋友,只是觉得一切在待定状态,没必要多说。最重要的,还是保证眼下的作品。
十
深夜,娜迦从节目现场出来,出舞台后门透口气,身上贴着被汗水浸湿的塑料演出服,汗一下变冷。周围有工作人员蹲在地上抽烟,疲惫到无法聊天,只有粗声的呼吸和短暂的轻咳。天空中的星子贴着还在燃烧的脸庞,那亿万年外的冰凉气息吹进衣领。娜迦恍然觉得自己浸泡在遥远的星际尘埃中,星河涌进她的四肢和躯干,将内脏变得锋利透明,世界离她很远。
她想起刚才在舞台上那首不得不唱的《闽南热天》,最简单的修辞和最古早的旋律,在视频软件上被切割成碎片。到处都能听见她那快节奏的“闽南,闽南,关关难过关关过。再难,再难,再难不过过闽南……”
她强迫自己屏蔽这昼夜不停的旋律,放空大脑,去听听星子擦过风的声音。这里没有聚光灯,她走到背离人群的草丛中,看到被塞满盒饭的垃圾堆和惊惶讨饭的流浪猫咪。忽然想起小弟曾拿着红瓦片重重打向墙边的小黄猫。她那时大叫一声:“累匆虾米(你在干什么)?!”
小弟回头咯咯笑起来:“阿姊,猫崽不听我的话,不听我话就会猫赞哇(死得很惨)。”
如今想来,小弟别有一份语言天赋。如果小弟很小就开始砸小黄猫,那……她不敢再往下想。最初她还想过,要赚钱,带小弟来北京去看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她看报纸上说,只要积极治疗,未来还有希望。
起初阿嬷宠小弟,坚决不肯承认小弟有病,只是说小男孩长大了,难免脾气冲撞一些。况且男人是要出海闯荡的,当然气势要足一点。妈妈翻白眼,说囝仔长大又不会去打鱼。可小弟的脾气不只是变差,他甚至没来由地用铅笔扎同桌,对方把他踹倒在地,正中下体。小弟吃痛举起小椅,砸破了对方的头,那小孩子破了相。
万幸小弟没有扎伤对方的眼睛,不然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两家人经历了报警、厮打和调停,各自找宗族撑过腰,又上了乡镇法庭。经医生检查判断,小弟的问题显然比对方小孩脸上的疤严重。小弟的下体肿得很高,过了一段时间,就像摘了豆儿的荚,再无什么精神,不知是否影响日后的生育能力,简直要了全家的命。妈妈身体不好,生小弟时大出血,不能再生养。
法庭判决对方赔八万块,对方不服,又提起上诉。后他们和家里磨到六万块,又不给钱,打算趁天黑一跑了之。
听人报信,爸爸妈妈叫了一帮亲戚,抄菜刀持铁棍,气势汹汹冲去对方的家门。平日素来点头哈腰,给各种老板赔笑脸,求人宽限几天的爸爸,脸憋得像关公,眉毛从脸上飞起来,整个人炸起几倍大,将那小孩的家门用铁棒砸得震天动地,里面的狗叫得声嘶力竭,爸爸似要把这多年的气都撒到那家人身上。到群情激愤处,爸爸还要打破那家的神龛。那家人报警,警察来是来,可沾亲带故的,又讲不动情。
爸爸在对方家里蹲了两日,对方才肯松口,举手投降,赶紧赔钱。
日子久了,小弟又常常闹,阿嬷看出缘由,再也不说是脾气大,而是怪妈妈没看好小弟,让他吃了保生大帝的龟粿。妈妈气不过,跟阿嬷大小声,说还不是阿仄(叔叔)一家赶他们走,立刻甩了锅铲带小弟走。
阿嬷呆呆地坐着,然后对着墙骂,说是夫妻俩造孽不该做生意,追债的追到头上,把小弟吓病了。娜迦站在一边,缩手缩脚地帮阿嬷往碾里浇凉水。
阿嬷会做各种各样的糕和粿。小弟出事以后,她日日都要给神龛和宗祠送糕送糖,雪白的米浆,掺上红糖白糖,做成各色糕粿,带着糕粿她一歪一扭挪出门去。儿子给的生活钱阿嬷几乎都捐给了厝里的公庙。
做这些事情时,阿嬷嘴里念念有词:“一枝草,一点露,求观音菩萨保庇我的细囝平安无代志。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观音塑金身,华美殊胜,衣袂飘飘,善财龙女与善财童子左右侍奉。
没出事前,他们两个小孩在阿嬷家看《西游记》,看到观音菩萨收红孩儿。阿嬷递来西瓜说:“你们都要好好拜拜。你看那红孩儿本事再大又怎样,还不是被观音收做善财童子啦?”
小弟赶忙大叫道:“阿姊!原来善财童子就是红孩儿啦,阿嬷的观音身边有红孩儿啦!”又跑去门外神龛,装模作样拜上几拜,不知在拜谁。接着小弟又跑回来,一脸快乐地对她嚷:“阿姊!龙女长得好像你!那我就是红孩儿啦!原来我们都在观音身边喔!”
阿嬷每天都早起,拿晒了太阳的圣水,往观音身上点洒一遍,希望观音显灵,让小弟的病早点好。做这些事的时候,阿嬷从没看过娜迦一眼。娜迦也习惯了沉默,一直帮阿嬷打下手,期望爸妈的生意能早点稳定,快点带她离开古厝,去城镇读书,远远地离开这漫长的溽暑,听说城里空调很足。高温捂住她的口鼻,她不停地擦滚进眼睛里的汗,想快点做完手中的活计,去食一碗冰。
刚刚聚光灯下,旁边的模特趁着休息夸她的皮肤闪闪发光,浅浅的棕色甚至让光都折射出了奇异的金,问她平时都怎么保养皮肤,连一丝毛孔也没有。娜迦随意答,多运动就好了。闽南的风都可以吹黑人,那时还不懂得搽防晒霜,日久,自然晒了这样一身铜色。过去的岁月竟然算镀金,好可笑。
手机忽然响起,晚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没有看号码,以为是节目组打来叫她去收尾。
“阿姊,是我……”
她猛地把电话摁掉,噩梦方醒。有人从后背拍她一下,她吓得几乎弹起来。“娜迦老师,节目还剩最后一点……”
等到一切终于结束,她已经困过了劲儿,脑子像被裹了一层塑料膜,沉湎在深沉的雾中,难以再应对任何复杂事。手机上弹出一些信息:“阿姊,你现在很火,你一定很害怕大家知道有我这个小弟吧?我也并不是要怎样。最近不太好混,你那边有什么工吗?只要你肯,我绝对不会惹麻烦。阿姊,你看到了吗?这么久不回家,爸妈和我都很想你。只给你一天时间。看到回复下。”
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小弟是苍蝇,嗅到肉味就冲来。那么多年,他装疯卖傻和混吃等死,四处混直到音讯全无。全家人提心吊胆怕警察找上门,看见报纸或网络上的命案都被吓得好几天睡不着,每次都怕是小弟闯祸。
对方发来最后一条信息:“我很快就能坐车到北京,列车班次发给你了,你看着办。”
娜迦眼前一黑。
她当夜做梦,又梦见小时的小弟,还是那张阴鸷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紧抿的嘴唇,穿着洗旧的科比篮球背心和裤衩,全身湿答答地站在河塘边:“阿姊,你为什么要丢下我?”说着,手指竟长出很多绿水草,远远飞过来,用力地窒住她的脖颈。她被瞬间憋醒,发现手摁在胸口,久久不能喘气。还好是梦,可是这个噩梦的成长版,就要到来。
还好,这段时间通告赶完,她可以匀出半天去接小弟。
十一
夏日的北京,湿度竟然赶上了闽南,皮肤上包裹的这份湿度、窗外浓艳刺眼的绿色和暴躁夸张的蝉鸣,又将她带回了那个午后。
那天和杨青桃说到以妖怪入手,娜迦下意识就想到了红孩儿。自从受了刺激,小弟失了魂魄,变得怪里怪气,如红孩儿那样惹人讨厌。后来阿嬷问得紧了,她便砸碎阿嬷侍奉的观音,像红孩儿当年袭击观音菩萨。在家里人看来,这简直是大不敬。可是谁也没有怪在她头上,小弟竟然也没有说她什么,甚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地铁里冷气开得很足,好在现在大家都戴口罩,她穿得再普通不过。没人看得出来她是谁,哪怕不远处的综艺小广告的边缘,还闪着她的脸。小弟打来电话,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到站。她随即挂掉,短信回复“收到”。
她是那么害怕小弟,连个字也不敢吐。小弟手指放出的水藻,缠得她无法喘息。她更是恨妈,竟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了小弟。她早就在悄悄寻找另一处住所,想趁小弟不备,以工作的名义,远远逃离。可惜小弟来得太快,她没法迅速脱身,甚至不敢撒谎。真恨自己使不出白骨精的金蝉脱壳计。
穿过一众连锁店的招牌,她在出站口等小弟。过了两股人流,还是没有小弟的影子。她大大松了口气,心想也许小弟只是在耍她,心中的鼓声慢慢弱下来,后背的蚂蚁也归了巢。等到只有零星几个人,她正转身要走,忽然肩膀被敲了一下,她吃痛转身,撞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双眼就像蜻蜓的复眼,狠狠瞪她,复眼折射出无数个她,她差点叫出声。
小弟拖着灰蓝色的行李箱,穿着耐克的白色短袖和黑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个子没怎么变,瘦得像个螺钉,皮肤像在酱油里泡过,呈现出油亮的棕色,像刚从海里打鱼回来,周身还散发着潮湿的腥气。火车上的汗热,让人都馊了。
她回过头,面无表情往前走,经过李先生牛肉面、星巴克、麦当劳,留意商店的橱窗反射,看身后的小弟会不会突然掏出什么凶器。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又不住害怕,毕竟他经常推搡妈,妈又不敢说。
她把他带到地铁,他才突然开口:“怎么?你现在连辆车子都没有?”
娜迦的怒气点满:“没有,不坐就滚。”
小弟的呼吸加重了,想说什么,最后只嘬了下嘴唇。上了地铁,他盯着那张海报看,又侧过头盯着她,盯得她有些发毛。她转过头瞪他,又往一边挪了几步。
他凑到她旁边低语:“水渣某哦水渣某。”
她不说话。
他又说:“阿姊,好久不见。”
像是十三岁那年,一家人去派出所接他,他出门就踢飞一块石:“妈你怎么才来,我肚好饿。”她气得浑身发抖,跟在爸妈身后,想狠拍他的脸,又怕爸妈说她吓飞了小弟的魂。
那时阵,小弟已经开始跟网友拉帮结派,年纪小,下手狠,没人管,也抓不住,给人当催债马仔,给人家门泼红油漆,写“债鬼上门”,得一两百块。冲去网吧,全充了《QQ炫舞》 《QQ飞车》,跟人斗舞,常常摔坏好几个键盘。爸妈把门锁了,他就喊人拿锤子把窗砸开。
爸妈在家门口放了火盆驱邪,他一脚把火盆踢得老远。院子里阿嬷送来的鸡鸭吓得四处飞,翅膀差点被燎出洞。火盆里的符纸瞬间黑化成炭。爸妈还是什么都没说,爸爸去收拾,妈妈去炒海鲜。娜迦脸色铁青,一口都没吃。
小弟没吃两筷,就跑去了网吧。他走了很久,妈才在碗池边抽噎起来。
十二
下了地铁,娜迦问小弟想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看看。小弟点点头,像小时那样乖。她一时有错觉。
放了行李,两人打车去物美超市挑青菜。小弟把几个货架看了一圈:“北京水果太少,不如我们那里。咱们还在厝里偷过莲雾,你还记得吗?你最爱吃的。”
她冷冷地说:“早就不吃了,快点吧。”
小弟在人参果那里看了半天,最终拿了两个。他坚持要付钱,她冷笑:“还有钱买菜?”
她想好了,妈妈挨打是因为妈妈一向惯着小弟,而她必须每一句都压过小弟,不然小弟真对她动手,她根本打不过。报警又会激化矛盾,不利于事业。她不想三番五次出现在冲浪榜单上,免得别人总说她是靠炒作出位,败坏路人缘。有的明星们先从黑料发家,后期再靠强大的公关洗白。但她躲惯了,受够了网暴,不想再惹事。
这是她渴望已久才得来的机会,绝不能让小弟毁了她。
他们付了钱,经过海鲜市场,她问小弟要不要吃海鲜。小弟摆摆手:“算了,这里不便宜。”
她赌气似的装了几斤北美白虾,拎在手上,径直去了收银台。经过酒水柜,她对小弟说:“想喝酒自己拿。”
等她结账,小弟放了几罐燕京啤酒:“我尝尝你们北京的啤酒。”
两人回到小屋,小弟身上的味道更重了。她催促小弟去洗澡,想起小时候她给小弟洗澡。小弟把黄皮鸭子放在嘴里咬,吃了不少泡沫,害得她被阿爸吼。
白灼一盘虾,又炒了两个菜,电饭煲煲了米饭。她给自己倒一小杯白葡萄酒,加了冰块,投屏看《西游记》。小弟穿着背心短裤出来,瞪大了眼睛看她:“看这个干什么?”
她不耐烦地敲筷子:“工作需要。吃完饭你刷碗。”
这集放的是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她觉得这两个名字很适合押韵,心中默数节拍。小弟呆呆地剥虾,看着电视出神。过了一会儿,他说:“阿姊,我觉得我像孙悟空那样,戴了个箍,时常头痛,什么事也做不了。”
她被打断思绪有些不悦,刚想发作,又想起小弟是真的有病,或许她应该听听。小弟穿过束身衣,做过电疗,如果这也算紧箍咒,倒是贴切。她问小弟:“那是什么感觉呢?”
小弟拿眼睛瞥她,喉结上下滑动:“就头痛啊。”
“你进医院穿束身衣,是不是很痛苦?”
“勒得喘不过来气,胳膊也抬不起来,像鬼压床。”
“既然难受,就控制住自己。”她努力勒住怒马,“打妈大逆不道,早晚雷公要劈死的。”
“那又不是我,我有时候鬼上身。阿嬷说我是偷吃了保生大帝……”
“你不要跟我在这里搞神神鬼鬼!北京医院很多!”
“那你还看什么《西游记》!”小弟咕哝一句,倏地站起身,冲到行李箱前。
娜迦以为小弟要拿箱子砸过来,下意识地弹到厨房边,抄起锅铲看着小弟。
小弟在行李箱里翻找半天,从里面掏出几盒药扔到茶几上:“妈是不是没有跟你讲我每天都在吃药?”
下一秒,小弟反应过来:“你这样子是在干什么?”
她拿着锅铲抱着头,顺势瘫在沙发上,望着窗台上的仙人掌,深深浅浅地喘气。
小弟冷笑几声,就势躺在地上,皮肤擦过瓷砖,水渍声作响。过了很久,地上才嗡嗡传来一句:“我该吃药了,不能错过时间。”
“喝酒能吃药吗?”娜迦深深吸了口气,“你骗鬼吧。”
“喝酒没关系,就是会昏头睡到晚上,起来熬夜没什么的。”
娜迦夺过他的药,随即在手机上狂按一气,小弟的身份证号她熟稔于心,很快挂了北大六院和安定医院的号。
地上传来小弟的碎碎念:“碳酸锂我一直在吃,一天三片,医生说不能再加了。妈是被我推了一下,不小心撞到门框的。对了,喹硫平还有好几盒,我朋友帮忙拿的……”
她闭上眼睛。幼年的小弟躲在柜里抱着头,闪着极亮的大眼睛:“阿姊,有钱乌龟坐大厅,没钱我们躲衣柜哦。”
现在的小弟躺在地上,像条刚被刀拍晕的鱼。
十三
晚上,杨青桃打来电话。娜迦有些心烦,说小弟来家里了,还没顾得上想这些。杨青桃在那边叹口气,说时间有点紧,有什么灵感,他可以帮着一起想。
小弟在远处玩游戏,脸上闪着红绿紫的色块,眼睛射出缤纷的光,偶尔骂一两句。此时的他,看起来和正常年轻人无异。
小时候,阿嬷抱着小弟在竹椅子上纳凉,夸阿婴的眼睛比月娘还要光,火金姑看了都羞死,一面嘴里念念有词:“一年仔倥倥,二年仔孙悟空,三年仔吐剑光,四年仔爱膨风,五年仔上帝公,六年仔阎罗王,阎罗王……”
全家所有欢喜只在臭弟一人身上。
杨青桃在那边叫她很多声,她才回过神,说:“灵感有的,先挂了,我QQ上跟你细说。”
“怎么了?不方便说话?”杨青桃问。
娜迦岔开话题,她不想让小弟知道自己是以他为灵感写的歌。他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负担,这么多年来,她还躲在那个衣柜中,阴暗发霉。只有小弟的眼睛闪闪发光,把生命全部输给她的那种发光,让月娘也害怕。她有时梦见自己从柜子里出来,柜子里却空空如也。柜子吃了小弟,或小弟从未存在过。
“我有想法了,结合闽南童谣,做首红孩儿的歌。”
“那太好了,一定要比《闽南热天》还要炸!我周四正好去三环的录音室,咱们现场选一些喜欢的Beat?”
娜迦双臂前伸搭在桌上,掐指算算,周三送小弟去医院,周四就要去录音棚试词。她还有几天零碎时间来仔细琢磨红孩儿和小弟。她已经想好要以闽南童谣作为Intro(前奏)和Outro(结尾),用阿卡贝拉的方式呈现,进歌的时候不要太急,不赶拍子。
快递到了,她消毒后拆了包装,是中华书局的典藏版《西游记》,杨青桃推荐的黄周星定本的西游证道书。
杨青桃说他更想带给听众的是一种绝妙的氛围,似在云中,又在雾里,腾云驾雾,眼花雀乱。他还说说唱不只是攻击与愤怒,写出好的歌词和钩子一样重要,跳出情绪的叙事说唱更加恐怖。
杨青桃说完就出门跑步,他说坚持锻炼身体对维持气口儿很重要,也可以保证快嘴的时候口齿伶俐,不至于让观众看字幕才能听得懂。杨青桃对于自己的咬字要求很严,他不喜欢自己的表达带太多北京滑音。
“圣婴大王红孩儿”,娜迦看到红孩儿的名号,玩味地想,“圣婴大王”和“巨婴大王”都令人头疼。她拿手指弯成望远镜,窥了眼弟弟。
不如让杨青桃以孙悟空的形象介入这首歌中,说一些接地气的浑话:“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我儿呵,你弄甚么重身法压我老爷哩!”“想我老孙五百年前,曾与牛魔王结七兄弟。这妖精是他的儿子,若论起来,还该叫我老叔哩。”
不知何时,小弟已经站在了门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娜迦看他一眼,视线又飘回草稿纸上的涂鸦。红孩儿比小弟的本事大,小弟是古厝里的红孩儿。古厝里有个弟就够受的了。
小弟问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有什么工可以让我做?”
“你除了会混还会做什么?”娜迦冷笑,“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有个这样的小弟,我还怎么混?”
“你不说,谁会知道?”小弟伸出手来,“要么你给我一笔钱,我自己去想办法。”
“我看你是真疯了,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你有案底有病史还会打人,谁要你真他娘的鬼遮眼。”一看见小弟那无辜作态,她就想起妈那乌青的眼。
小弟占尽热爱又不成器,别人穿金戴银,她只能穿仿品。小弟发疯起来,古厝全知道,都说他是邪魔附体。爸妈溺爱他,进出医院十几次,生意败了再换一家做,热炉添炭,着力紧败。这样,小弟的病总是反复,总也治不好,回家总跑出去,不然就把家里翻个底朝天。
阿嬷还是照常在家庙和公庙里拜,说小弟不发作的时候是天使,发作的时候是天神荡罪。可小弟再也没看过阿嬷一眼,连古厝也不再回去。
阿嬷搭着进城卖西瓜的三轮电动车,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顶着逐渐升起的日头,和西瓜们一起摇摇晃晃地寻到镇上,再转车去他们家。每次上门,婆媳都会吵一架。再后来,阿嬷生了癌,走不动。臭弟只去医院晃几下,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嬷最疼的阿婴,也没能在她床边。
阿嬷紧拖着爸的手说些天公疼憨人的安慰话,又拉着娜迦让她帮小弟渡难关,说小弟最听阿姊话,只有她能拉小弟一把。可她给小弟发的消息、打的电话都石沉大海。从那时日起,她彻底对小弟心死。
十四
日头一天天从东到西,爸妈从最初的绝望过渡到窃喜,还好小弟没有沾上毒品和赌博,否则早就衰到贴地,一家落土。而她十七岁职高毕业,学了美容美发,去一家台湾人开的理发店里实习,手日夜浸泡在药水中,烧得脱皮。
那年,蕾哈娜和埃米纳姆合作的一首歌火遍大街小巷。很多人都爱听蕾哈娜唱的副歌,娜迦只觉得埃米纳姆的吐字惊为天人。在此之前,她只知道周杰伦、陈奕迅和林肯公园。她有空就戴着耳机听这首歌,在网上四处搜寻组织,认识了很多年轻的说唱歌手,知道了东海岸、西海岸、Old School(旧式嘻哈)、New School(新式嘻哈)、Trap(陷阱音乐)和2Pac、Biggie、Nas、Wu Tang、Jay Z……走在路上就听2Pac吟诗,琢磨他的技术和吐词方式。她每天下笔写词,却发现“匪帮说唱”中那种愤怒她无法抽出,她只有热天的白昼,出门黏在身上的潮湿。那种潮湿从皮肤撕拉出来,撕出来透明的一个小弟。她只能不断延续在初中的习惯,不断读诗词和小说,缓解心中的慌乱和词汇的空旷。
正好小姐妹要来北京见网友,两人一起,坐上了去北京的绿皮火车。整顿好行李,落了一身的汗,看着站牌上的字逐渐远去,终于可以告别这热天。这场告别用了这么多年。她在心中播种,默默攒钱,终于长出藤蔓。她顺着藤蔓爬出厝边头尾,甩掉湿漉漉的闽南。
多年来,通过妈妈的无数电话,她成了小弟的不在场证人,小弟害妈的,再双倍给她。爸妈坚信小弟会越来越好。这几年,小弟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频繁。抑郁发作时,小弟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瘫在家里,几日不起床。妈中午开电动车回家,带餐厅的沙茶面给他吃。就算这样,爸妈也很满足。
小弟把门打得响。她吓了一跳,回过神,对他嚷:“再敲给林北歹歹去边透(再敲给老子滚一边去)!”
“我跟你说了好久的话,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谁鬼遮眼?”小弟看上去很平静。
“没有工作给你,我这里钱也不多。不过你帮我一个忙,我自然会给你钱。”娜迦拿笔敲着纸,“我想问你,你控制不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十五
澄净的一片海,翻着波光粼粼的金。我的内心很平静。我是神的凡间体,只有神才可以支配一切,谁都不能阻拦。一切人在我眼中退到像蚂蚁那么大,根本不了解我这种幸福,可以凌驾万物,我踏裂一片高楼,城市在我脚下如尘埃般逝去。这种掌控广袤的快感和爆裂的预约比任何肉体的高潮更甚。不知道这样对阿姊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变态。那种奔涌激烈的感情,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像是心中有片大海,我恨不得剖开我的胸口,让那片大海倾泻而出。小时候看武侠片或者奥特曼,我喜欢对着墙壁或者柱子打拳,似乎可以运出我的拔鼎之力。如果不用力,全身都像有虫在爬。邻居在电视上看了,跟爸讲我是多动症,让爸妈带我去厦门的大医院看,不然会很影响学习。爸妈忙于生意,四处缝补都来不及,哪顾得上我们姐弟。
阿嬷那边还有阿仄一家要照顾,追债的人有时上了阿嬷家,阿仄先是拿着棍子隔着门骂,再转过头跟爸打电话,经常爆粗口。总之,他是不想我们借住在阿嬷那里。到了暑假,我们就只能待在自己家。而那些追债的人,自然是不肯放过我们的。千两银毋值一个亲生囝,多吓几次小孩,爸妈自然就会快快还钱。
每次我们看电视一到兴头,要债的人便寻声而至。阿姊拖着我躲进衣柜,那种热气让我窒息,我不断在里面站起又蹲下,闹着要出去。阿姊便给我剥花生和瓜子,最久的一次,我们在里面待了两个钟,我在柜子里昏昏沉沉睡去。我害怕门外的人,也不想躲进衣柜。闷热、窒息,还有阿姊和我的汗味。我的胸口像是被插了把刀,又好像这把刀从我胸口破土而出。如果有什么神明鬼怪,一定是那阵在我身上落了根。那些潮气在我的皮肤下扎根,悄悄地潜入我的骨髓,日夜撕咬我,我的身体里拧出一团粗麻。他们将线头留在了我脑子里,日日夜夜在头里搔我,告诉我,有朝一日,会将我点燃。
我们的古厝靠海,我总想去海边或者水池。我爱水浸我身,可家里看我很紧,就这一个囝仔,出了事会毁了全家。算命的说我命里火太多,缺水,家里怕我贪水,给我起名叫力源。可阿姊不怕,她从小就比我胆大。每次等那些人走以后,她都要带我去戏水。去海边有时带沙回来,会被爸妈发现,我们只能穿拖鞋去几里地以外的水塘。
那里的蜻蜓真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头顶还有蓝绿相间的美丽蜂虎,天气越热,那些蜂虎飞得越欢快,它们飞快俯冲下来,一瞬间,就将正在交尾的蜻蜓衔进口中,又急速冲向电线杆。小时候我的视力很好,能清楚地看见蜂虎胸前的羽毛,黑色的过眼纹下,灵活的红棕色眼珠中,能瞟见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
那日,阿姊带我去捉蜻蜓,我正得意扑到最漂亮的那只,在手中赏玩。阿姊忽然在我身后大叫,我一回头,鱼塘的看守阿伯那头老猪哥,正把阿姊往一边的野树丛里拖。正值午后,大家多在午睡,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边的河塘。我跑不快,根本来不及。我大声叫:“阿姊!阿姊!阿姊啊!阿姊啊!”
树丛在摇动,阿姊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扔掉蜻蜓,捡起几块石头冲进树丛,用力地掷向那人的头。那人被我砸得头破血流,吃痛转过身,光屁股站起来,一把抓住我拎到水塘边,把我扔了下去。
我曾经那么渴望能拥有一只栗喉蜂虎,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用嘴吸吮它的喙,口腔中感受它柔软轻盈的羽毛,然后一口吞进肚中。我的皮肤逐渐纤维化,变得透明,生出绿色的覆羽,眼底更加清灵,能看见每一只蜻蜓的翅痣,可以迅速扎进水塘,捕捉正在点水的蜻蜓。我甚至能感觉到它那双复眼中的惊愕,那有两万瞳孔的复眼,无一不惊异于我从小男孩变成蜂虎的飞行轨迹,它能准确而敏锐地捕捉到每一丝空气的颤动,却无法躲开我的致命捕捉。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嘴里塞入它精美透明的翅膀,折断时发出的清脆声正如波力海苔,我衔住它的肉身,满意地准备飞回。
我听到了阿姊的哭叫,我才发现水浸没了头顶。我看见了一只巨脉蜻蜓,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巨脉蜻蜓,生活在三亿年前的石炭纪,翅膀展开有七十五厘米长,是世界上已知出现过的最大的蜻蜓,这些都是我在网吧搜的。那只巨大的蜻蜓,正划翅破浪而来,它的复眼有阿姊的头那么大,它咀嚼式口器钳住了我的头,将那团乱麻从我的腔里抽出来,不断抽走我的一切,我的内部空了,被全部吸光,变得像水流一样冰凉而平静。我和池塘中的水体同化了。我变成漂浮的一颗卵。
醒来已是几天后,我浑身酸痛,听爸爸在门外大声咒阿姊,说师公反复交代不要让我去水边,她还要带我去水边乱乱蛇,就是想害死我。
可能阿姊都不记得这些了。我起先只知道那头猪欺负阿姊,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家里人报了警,把他推我下水的事闹到了派出所,但阿姊的事,他们选择瞒下来,怕阿姊以后嫁不出去。光杀人未遂这一条就可以送他去坐监。但乡下人十嘴九尻川,流言蜚语很快传开来。那个暑假,阿姊几乎一直卧在床上,蒙着被子,我怎么逗她,她也不笑,怎么推阿姊,她也一动不动。遇到人来,我只能自己躲进柜里。
到了夜里,我总是做噩梦,醒来有时看见阿姊在窗边走来走去,头发疯长,背对着我,像个女鬼。漫长的病假结束,爸妈借钱,把我送去厦门一个全托的学前班,而阿姊被送到了远房一户亲戚家,转去了厦门的外来务工子女学校。只有过年或是佛生日,我们才会回到古厝。不知为什么,阿姊离我越来越远,眼睛里生满了毒刺,看我一眼,我浑身都疼。无论我怎么讨好她,剥花生和瓜子给她吃,她都会躲开我。我体内的那团麻不断扎我,扎得五脏六腑发疼发痒。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在汉语拼音听写时,我总会用橡皮把纸搓个大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阿姊会那样恨我。
一日,同学笑嘻嘻地羞辱我:“听说你阿姊脱光光去救你喔?羞羞脸!”周围的小孩哄堂大笑。像是被一口钟压成了肉泥,就像一只苍蝇被人拍扁,他的声音在钟内无限扩大。那些笑声都变成了鼓励,几乎要震碎我的头盖骨。插在我心里的刀破土而出,我拿着铅笔扎他的脸,他捂着眼睛反击,狠狠踢到了我的胯下。
剧烈的痛让我无法呼吸,我突然就看清了,一年多以前,在水里见到的巨脉蜻蜓,是我的阿姊。原来那蜻蜓的复眼,真的是阿姊的头。
阿姊救回的是我的身,可是属于我灵魂的一部分却永坠池中。我的学习越来越烂,我恨我周围的每一个人,我甚至恨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没能保护好我和阿姊?他们让阿姊独自负担了这么多,让阿姊也恨我。
无数次,我一入睡,就梦见阿姊躲在柜子里,长长的头发遮住脸庞,不断地给我剥着花生和瓜子,剥到指甲破裂,血流如注,染红了花生和瓜子堆成的大山。我拼命叫阿姊别剥了,她头也不抬,什么也听不见。在梦里,她也始终未看我一眼。
“你走以后,我去厦门海边玩过,不过厦门水不好看,泡着也没意思……”
“海水……红孩儿的三昧真火,正是被观音菩萨用南海的水给熄灭的。”娜迦短暂忘记了小弟的事,完全浸入创作。为什么小弟说得如此精准?好像是真的红孩儿出现在眼前,让她感到恐怖。内心的茧被什么东西啮破,几乎要将她吸入那黑洞,经历那缓慢的粉碎。为了抑制这种痛苦,她飞速拿起笔写下歌词。
这种感觉就像在爱情喜剧里加了一帧恐怖镜头。人眼无法捕捉到这种帧数的异常,只会感觉到好像有一幕奇怪的东西闪过,意识并不能确认那是什么,潜意识却早已敏锐捕捉到,并将电信号传入大脑,引起了肌体的莫名冷战。
水与火,共工与祝融,龙王三太子和哪吒,南海观音和红孩儿,水与火的两种图腾代表,也许是人体的邪气和愤怒,嗔火太旺而烧尽人心,无法控制住便需要水来收。这火焰燃尽后又是什么?
娜迦问小弟:“你每次发作后,有什么感觉吗?”
“就像刚打完一场拳,全身轻松。”
“你不后悔伤害别人?”娜迦捏紧了笔。
小弟说:“哪里有那么多后悔,做都做了。”
娜迦冷笑,安慰自己无挂碍故,无生恐怖。
十六
周三,去了医院,医生建议小弟还是按照剂量吃药,并叮嘱娜迦做好监督。小弟坐在桌子前,腿大剌剌地分开。医生看了看满头乱发的娜迦:“病人嘛,需要长期服用药物,只需维持精神稳定就可以。家属要实在压力大的话,也可以去找心理医生。”
很快下一位。娜迦和小弟走出诊室。门外的走廊里坐着很多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在其中,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在这个精神病人都因人口基数大而更多的超级都市,小小一个臭弟,又算什么。或许她那隔壁的邻居,也觉得她每天的念词是发疯。小弟在她身边,仍是一个定时炸弹。可惜爸妈受过的苦,注定要度到她身上。
走出医院,外面的绿树叶都被光打得颤滚,北方高大的白杨树,叶片像打了蜡,高温让扰流变得明显,可是有的树叶还是过早地下落了。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向前走。还是要做事情,只有做事情才能抵挡一切未知的恐惧。未成名时,总想着成名之后的各种造型,现在的娜迦总会在做造型时睡着,手里还攥着各种台本。
回到家中,她塞给小弟半个西瓜,给他打了一些钱,叮嘱他好好吃药,然后继续去忙。小弟在她身边也好,起码不会出去惹事。
写的词删了改,改了删。中途听了一些摇滚,越发觉得头痛,吃了布洛芬,但压不下去。小姐妹推荐了卖红参口服液的厂家,她又让小弟去便利店买些红牛和力保健。他回到家,带了两杯绿豆冰沙。
陈力源杀完最后一局,抬头一看,阿姊的屋门似乎还透出亮光。他悄悄推开门,看到桌上有一杯未喝完的冰沙水,而阿姊已经歪在面包靠枕上睡去了。他把阿姊散乱的金发从脸颊边拨开,看着那淡淡的眉毛、大而深的眼窝、平缓起伏的鼻梁和微厚的嘴唇,不施粉黛,还是记忆中阿姊的模样。他松了口气。
那些短视频和海报里的人看起来艳光四射,他们把阿姊画得像盘丝洞的妖精。金发被卷成大波浪,眉毛被勾勒得很弯,半扇墨绿的金属眼影,横扫出一片孤寂冷侘,戴了深绿色美瞳,猩红的上唇翘着,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俯瞰着众人,仿佛全世界都在她的麾下。和出事后剪了短发、在人群中总是缩头含胸、戴着鸭舌帽和耳机的阿姊全然不同,和此时在面包靠枕上熟睡的阿姊也毫不相同。她似乎要把古厝的那个女孩从身体里永远撕出去。
他用手摸了摸阿姊的脸,如同摸到水流那样软,被空调吹得又有些冰。她没有醒,只是皱了皱眉。他低下头,像小时候那样,亲了亲阿姊的脸颊;接着用手指去探,还是那么软、那么冰,丝毫没有因他滚烫的嘴唇而升温。他把她抱到床上,关了空调,盖上被子。五岁之前,阿姊抱着他,给他念从阿嬷那里学来的闽南童谣。有时他要抓住阿姊的胳膊,阿姊总嫌热,必把他的手捏起来,放回他自己身上。
娜迦梦见了幼时古厝的那片山野,不知道为何,那片山野中冒出许多层层叠叠的空中的楼梯。楼梯呈蛹形,不断变换上下的方向,而她攀住一根梯子,不断从底层的污泥处往上爬。身后的旷野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约约逼近。这让她感到恐惧,她不断地往上爬,想逃出这漫山遍野的绿色。周身好似裹满了泥浆与水汽,越来越难以呼吸,想要将她从天梯上摇下来。正在爬着,她蓦地惊醒,睁眼感觉有人在身边呼吸。
一转头,小弟在床的另一端,空调关了,挤得她浑身都是汗。她翻了个白眼,摸来遥控器打开空调,又拿了凉毯来给他盖好。
窗外的月娘竟这样亮,白惨惨的,让人心透亮,她觉得整个胸膛都被照得很满。多年荒唐,小弟显得比她更老,甚至过早地有了抬头纹,细看,满脸密布着晒斑。他的睫毛在睡梦中抖动,闭着的眼睛在骨碌骨碌地转。她坐在床边,想起小弟小时的睡脸,那时阿嬷夸小弟是菩萨送来的囝仔,真古锥呀真缘投(真可爱真好看)。如果将过去看成许多盘磁带,而小弟这一盘,她可以选择听或不听。如果我将那一盘有病的磁带永久销毁,就这样一直过,不知可否?
她想起明天要赶的通告,看看手机,凌晨四点多,准备起身去做事。刚挪动,就被小弟抓住了手腕。小弟的手掌提醒她,小弟不再是那个有着小肉手的囝仔了,而是个成年男子了。
她无奈地说:“去做工。”
小弟迷迷糊糊:“阿姊不要丢下我。”
她只好坐在床上刷微博,脸被打出不同的光斑色块。小弟也慢慢坐起身,月光下,眯着大眼睛,眼袋鼓出,迷蒙地看着窗外的月影,月娘在他眼中凝成两个小点。
他喉结滚了几下:“阿姊,你有过男朋友吗?”
“问这个干什么?”
“你会不会被迫要做一些事……”他松开她的手腕,盘起自己的腿。
她感觉小弟的眼睛像钻出一万只火金姑(萤火虫),来咬她的肉。
“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娜迦倚着窗台,“人要是想烂,会一直烂下去。”
其实她很想跟小弟讲,刚来北京那时阵,经常晚上十二点和小姐妹结伴从理发店离开。一天晚上,沿途碰到持刀抢劫,两人的手机和钱都没了。两人去隔一条街的派出所报案。回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倒头就睡。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店里排队,等着店长复盘训话。她发誓凑够钱买部新手机,立刻辞掉这份工,去找与音乐相关的工作。
同好给她介绍了个小厂牌的制作人,那制作人看她漂亮,唱得还可以,问她要不要在一起,说给她介绍团队,慢慢混起来。那人不让她再去理发店上班,而是让她多混混圈子,人脉才会起来。她经常陪他出席酒吧派对,看一帮人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喝洋酒吹牛,只能自己悄悄塞一只耳机,藏在头发后面悄悄听歌。
这些局里,偶尔会有一个叫NeZha李的说唱歌手出现,他戴着眼镜,皱紧眉头,只叫一杯咖啡,抱着一个笔记本在角落里调音乐工程。他会玩一些很新的东西,比如把民乐和军鼓融在一起,敲进副歌打底。她有时会向他讨教,他跟她讨论一些欧美说唱歌手的音乐技巧和各种乐器的音色和应用,说起这些技术性问题简直停不下来。他说比起当歌手,他更想做制作人。
不久后,她在男朋友那里看到了很多备份女人。她才知道她是给人当马子。每次想起来她都会啐一口,庆幸自己没有染上什么病。好在那段时间她认识了NeZha李,知道音乐可以像方程式那样进行计算和铺垫,通过数学计算来编曲会更有意思。两人合作,出了几首有意思的小曲,远在地摊公主的头衔到来之前。
这些小弟永远不会知道。
她挨个回复完信息,头靠着面包靠枕,等着天空逐渐亮起来,小弟不知何时又昏睡过去。她一瞬间想和小弟互换。
十七
赶到三环那间录音室,美猴王压着鸭舌帽走进来,头发剃得很短,录音室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娜迦在试那段总在卡壳的三押,脑中不断回旋汤显祖那句“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怎么也找不到感觉。她放下试词,金发散落在手边,夜晚下肚的鸭血粉丝汤,残余的白胡椒面在喉头发起来,汗滴到下巴。
杨青桃站在玻璃外,和录音师聊天。看她有些局促,他说:“你可以先用闽南话找找感觉,说普通话也许没有你说方言有感觉。”
她笑笑,声音撞c0dbd64b951ee5b2adcce7842ecfba71c1629f3a8bf61ea9e4daff58e07a7665在录音室的墙上:“你又不是闽南人,又如何定义闽南唇?”
她在有响棒和沙槌的前奏中念完那段民谣,感觉很好,用一种极空灵的鼓引进,在心腔轻轻地锤。重新回到广袤的榕树下,冰凉的老石板路,滚烫的脚板贴到石壁。韵律像池塘将她浑身染成透明的。她也变得像藻花。
接着,杨青桃和她一起选了一些曲子,仔细琢磨着其中的节奏和鼓点,想着用怎样的词组、呼吸和押韵来配合。杨青桃更想从其中得到惊喜,闽南的民谣,对于北方的语境来说,有着更多神秘与陌生。最终,他们选了一首西域风格的伴奏,不仅可以制作出变幻的韵唱,还可以有更多加肉的空间。杨青桃刚录完一首《避水金晶兽》,他说这个受她的启发,觉得从妖魔鬼怪入手不错。
时间已晚,打车回大兴太远又不安全。她在城里这几天都有录制,杨青桃的家在附近的老小区,问她要不要暂住一下。她有些愕然:“这样合适吗?”
“我离婚都三年了。”杨青桃皱皱眉,“我不喜欢跟我的合作伙伴搞什么花边新闻,纯属有病。”
杨青桃还跟她解释,如果一个人要立美猴王的人设,至少在做专辑的这段时间里,要保持童心本源。至少要进入西天取经,要有玄奘那般心无旁骛的心境,不要被外界声色所诱惑。
她说他入戏太深。杨青桃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娜迦看着街口那家黑灯的麦当劳,不得已打消了夜宿麦当劳的念头。过去还有很多快餐店可以坐一夜,一些流浪汉会帮麦当劳收拾桌子,来换在里面坐一坐。最近几年,很多二十四小时的店都关门了。她哼着流行歌,压低帽檐。她跟着他上了老破小的楼梯,隔着薄薄的门板,还能听见楼里起夜老人的咳嗽声。
直到杨青桃打开家门开了灯,她才发现,和那陈旧的楼道不同,他的房子宽阔明亮,橡木色的地板上,巨大的羊毛地毯摊在地上一如化开的奶油,地毯侧面是一排通顶的透明手办柜,里面摆着造型各异的动漫角色,旁边是一个立体的生态循环缸。他邀请她进门,在手边扶椅上换了鞋,招呼她早些休息。她坐在豆包沙发上,看见一整面光洁的电影幕布和圆盘形的B&O A9音响,看起来像是家中支起了外星信号接收器。
她知道A9这款音响,他们平时开玩笑都叫它大铁锅。她歪着头半躺在豆包沙发上散神,忽然看见小弟戴着彩色塑料耳机,坐在火车上闷闷听音乐。她的心像是被装进了大铁锅里翻炒。小弟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阿姊你早点回家”。不知多少年未回闽南,当地的比赛也不敢参加,过年都推说工作忙,和同样不愿回家的朋友一同K歌喝酒。偶尔去南方商演或者活动,最南也不过江浙沪。
她躺在客房,深蓝色的床,进入未知的海洋,水母的身体闪烁着星光,窗外起风了。一个人在北京,能睡在这样安逸的房中,当然有心情读《西游记》。
手机闹铃响起,她迷迷糊糊摁掉,又挣扎起来看消息,准备洗漱出门。杨青桃在茶几上摆了早点,他在幕布上放了一早的球赛,说以前熬夜做歌,有时候累得睡不着,看看夜里的比赛,很快就能入睡,醒来以后,球赛刚好播到集锦或早间体育新闻,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杨青桃吃完葱花油条,喝了两口豆浆,去厨房冲了两杯咖啡。两人看着球赛,在屏幕的亮光处,看见上浮的空气不断荡漾,扭出各式各样的轮廓,似乎已经相识了一辈子。
被迫按下的静止键里,她得到了一分钟的舒缓。有那么一分钟,她能在回忆的暗盒里,不去想小弟这根刺,或是那个暗盒忽然张开一道缝,射出许多光。
很快,手机铃声响起,不是甲方,竟是小弟:“你在哪里,怎么没回家?”
“我有个小节目要录制,这几天都不回家,在外面住,你照顾好自己。”
“哦——”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你是不是在躲我?”
“没事先挂了。”她挂了电话。
又是一个禁区内的射门,没成功,左边锋抱憾。杨青桃拍了下大腿:“是你弟弟?”
“我不想他问太多。”她挥挥手,拿出了歌词。
大铁锅放着选好的Beat,她和杨青桃在客厅中对了对词。
十八
三昧真火
Intro
(闽南童谣)一年仔倥倥,二年仔孙悟空,三年仔吐剑光,四年仔爱膨风,五年仔上帝公,六年仔阎罗王,阎罗王……
Verse(陈)
看,从吐鲁番烧起八百里火焰一直刮到闽南
他生来体内便有三昧真火烧到东海也无法平静
铁扇公主太过宠他甚至无视他所带来的灾难
无数次轻飘飘对土地公说一句保佑我囝平安
圣婴大王喝酒打牌讨债上门爸妈寝食难安
眼看他将古厝土地内的无数生灵骨髓吸干
Bridge(桥段)(杨)
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
(童音啸叫)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枪!
Hook(杨)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Chorus(副歌)(陈)
莲花座,降魔杵,步步拜去珞珈山,解得我苦
杨柳枝,一点露,泼过这三昧真火,终得极乐
Verse(陈)
总是逃避四处祈求哪个神明会发慈悲显灵
看业火烧干他青春我在深渊内默念手足情
惨绿的盛夏我在咱厝里看遍山烧出的红云
无可奈何我背井离乡去冰天雪地躲避瘟神
雍和宫的佛与菩萨能否助保生大帝一臂之力
山河湖泊四海龙王日夜雷电可否驱得煞气
南海也好东海也好只求菩萨借一点甘露吧
Bridge(杨)
妖精!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
(童音啸叫)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
Hook(杨)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Chorus(陈)
莲花座,降魔杵,步步拜去珞珈山,解得我苦
杨柳枝,一点露,泼过这三昧真火,终得极乐
Outro
(闽南童谣)一年仔倥倥,二年仔孙悟空,三年仔吐剑光,四年仔爱膨风,五年仔上帝公,六年仔阎罗王,阎罗王……
“成了。”杨青桃弹一下稿子,“这歌儿绝对炸,等你结束这两天的活儿,咱们就去录。”
她也从密不透风的罩子中撕了口空气,转身歪到沙发上,问他有没有可以录视频的地方,她需要在线上录个节目,需要好一些的麦克风和录音设备。杨青桃很快将书房收拾干净,给她装好了设备。
终于录完一期节目,已经接近下午三点,她刚假笑着退出会议,就接到了小弟的电话:“阿姊你到底在哪儿?你是不是故意要甩掉我?”
受不住这样黏腻的小弟,恨不得躲到爪哇国去。录制新歌的顺利也无法冲淡她这种沮丧,一股闷腥的感觉涌在喉头。
她喝口水,把那股邪火强压下去:“我在录节目,要几天才能回家。你今天吃药了没?小心我给妈打电话,把你抓回家。”
“妈能管我的话,干吗还叫我来找你?”小弟又变得黏糊,“总之你快点回家,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
她敷衍着挂了电话,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杨青桃问:“垫点东西吗?下午三点了,晚上再出去吃点好的吧。”
她跟着他去了厨房,看见挂面,不由摇头。刚来北京那时阵,泡面还算贵,为了省钱吃盐水挂面,彻底吃到伤。她问有没有云吞之类的速食,他说冰箱还有速冻饺子。打开冷藏室,那根光杆司令胡萝卜分外惹眼。
她问他是不是不怎么在家吃,冰箱里唯一的绿色怎么都是些无精打采的芹菜。杨青桃苦笑:“都怪我,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不过我囤了好多碳水,足够我坐吃山空了,是不是有点像玉帝降罪的那个米山和面山?”
接着他拉开储物柜,满满一柜的泡面、挂面、荞麦面和意大利面,还有各种酱料和调料包。看见娜迦苦笑,杨青桃又安慰道:“没关系,鸡蛋会有的,蔬菜包也会有的。”
娜迦摇摇头,她冲了点麦片。
麦片、薯条和汉堡包,快速果腹为这快节奏,午夜那快餐店的金字招牌,工事繁忙总让年青人徘徊。
娜迦想起一个老掉牙的问题:“喂,你觉得说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杨青桃靠在沙发上,拨弄着一把小尤克里里,即兴诵念:“是火焰山的芭蕉,是蟠桃盛宴的佳肴,是炼丹炉的巽位,是取经路上的魑魅。有时候舞台上看起来很辉煌,可缝纫的每一刻都感觉那万千奔腾的雄心,都要靠那些深山鬼岭里的魑魅魍魉来磨。直到把雄心那方宝剑都磨得看不清剑身,被岁月斩得斑驳,过后又自我腹诽,觉得自己在创世纪的同时又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为什么要穿这层美猴王的画皮?恐怕是因为我属猴,很小就将孙悟空当成偶像,总觉得背靠着那一座与天同寿、长生不老的大山,就觉得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娜迦歪着头:“而我只想远远地离开闽南,永远不再回去。”
“离开家这么久,家里人不会想你吗?”
“如果你的家就在你身上,而你想远离的那个人就像水蛭那样甩不掉,何谈想不想。”
“闽南有很多榕树,枝干落地生根,是不是像你说的那种家庭关系一样,彼此连接紧密,怎么也无法挣脱,牢牢地系于那棵老树,一代一代缓慢又强韧地生长下去?”
“如果有选择,我只想做一株南洋杉,我受够了榕树那种盘根错节的家庭关系。”
“嗯,我能懂。我想做杧果树,我爱吃杧果。”
“杧果是我们那边用来吸尾气的。”
“你说的是‘我们那边’。”
“也许短期内很难逃离这种话语圈套,就像我们的口音、家乡景色和固定用语。”
在两人都空闲的时刻,杨青桃带她看投屏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电影中的哪吒转世李云祥正在孙悟空的指导下进行内火外导。
杨青桃说:“说来也很巧,哪吒和红孩儿用的都是三昧真火,他们在修得正果前,性b79500e9899646e6c8d5fded90bd0dc5格都相当偏执。哪吒的元神,自古就被称作杀神,但现实中咱们的NeZha李应该还行,我看他人还比较温和。”
娜迦点点头:“他是我好朋友,一直帮我做歌。他不是武汉人嘛,又在‘武昌鱼’厂牌。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的,自然水克火,哈哈哈。”
于是,他们共同决定让NeZha李来制作这首歌。
十九
后两天,娜迦要参加一个语言类的综艺节目,借住在杨青桃家,在客厅背词。现在这种语言类节目繁多,不是唱歌就是演话剧,还要跨界碰出所谓的火花。她总怕做不好,看着节目组给的台本反复练习。小弟不停地给她打视频电话,她看见小弟窝在床脚一团,黑黢黢的,只看见两只阴暗中闪光的大眼,真想喊他起来做事。
小弟总是问她些怪话,什么北京哪里有河可以摸鱼抓虾,想去秦皇岛看大海,问她在哪个录音棚见什么明星,他想去“咸鱼”上兜售签名。又说他买了体育彩票,中了一笔大奖,可以载她下五洋捉鳖。她都只听几句,让他自己做点饭吃,不要打扰她。
不胜其烦,她将小弟来电静音,打算等节目结束后再说。
“我们本该共同行走,去寻找光明,可你却把我,留给了黑暗。”娜迦正在读这句话,忽看见指间有雾气冒出,结成青紫色的薄雾,笼住她全身。一股辛辣的刺激包裹知觉,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好在,杨青桃走过来,问她要吃什么,那股白日梦魇才慢慢散去。她看见杨青桃的嘴一张一合,耳朵里却什么也听不清。她拿着台本摇了摇头,心跳却越来越剧烈,可能太累了。她想要看看几点,却发现手机已经关机。
她觉得纳闷。等充好电才发现,手机里是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
邻居家燃气爆炸。小弟刚好在屋里。
爸妈从厦门赶过来,两个黑黑瘦瘦的人,被泪水浸得皱皱巴巴。她站在病房门外,墙角两边都站满了家属,像建筑边的野草,东倒西歪地立在墙边,等着抢救结果通知。医院的冷气被沸腾的眼泪蒸干,护士提示多次保持安静,暗涌的呜咽凝聚成一座九层妖塔。嘈杂,炎热,眩晕,人肉相贴。她压低帽檐,遁入虚空。干枯的爸妈相互搀扶。爸捂住眼睛,粗大的骨节,指缝稀疏变形,干干巴巴的呻吟。妈向娜迦投来祈求的目光,娜迦则一直盯墙壁或是看手机。大家都戴着口罩,没人能认出她。很多人摘了口罩靠着墙涕泗横流,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口罩是干的。她尚未从那些电话的余震中缓过来,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提前预谋的真人秀。她悄悄转头,企图从这些变形的、湿漉漉的脸庞中找出一个黑洞洞的镜头。没有。她开始商量人生这场大型演出,到底何时可以谢幕。她不愿意面对如此逼真的事。
昨天得知消息,她才感受到剧本结尾那通天的巨雷,正将自己贯穿劈碎。她刚崭露头角的事业,又像席卷而来的泡沫,在乌黑的岸边,喑声破灭。在父母的声声责问中,她开始怀疑自己随身携带着什么鬼怪,让小弟一次次替她挡了灾。
她捶半天胸口,憋出一声尖叫,瘫软在地。听到响动,戴着麦克风的杨青桃从卧室里冲出来,不断拍她后背,试图把她扶到沙发上。平素精于锻炼的杨青桃,也拖了三四次。她不断哽住,只吐几个字,又陷入大哭。杨青桃握住她的手,用力抱住她,不断捋着她后背,想将那股寒气顺出。她很快不能呼吸,全身发抖,手指僵硬,他把毛巾塞在她嘴里,防止她咬舌头,迅速拨打了120。
呼吸性碱中毒。杨青桃按照医嘱,将一个纸袋子套在娜迦的头上,希望她将过度呼出的二氧化碳吸回去,可以缓解一定的压力。娜迦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降临,口不能言。头被罩住后,她好像在看一出默片喜剧。
急救车终于赶到。杨青桃松下来,忽然觉得很多词汇都憋在喉咙里,一个也吐不出来。
小弟在爆炸中受了重伤,还好保住了四肢,除了开放性骨折,还有多处外伤,部分皮肉阙如,需要自体和异体移植。他们要将他转院去全国最好的骨科和烧伤科,但小弟的异地医保要转手续,报销又麻烦。爸妈就像节日祭船上的木偶,她暂停了很多工作,拉着那艘破破的小船在干涸的陆上走。
她不由得也怪妈,给小弟偷吃保生大帝的龟粿。心中如此恨,恨又无气力。
爸眼眶红肿,口舌和手指被烟熏得焦黄,眼睛像磨花的玻璃珠,珠子茫然转向她,怎么也揩不掉磨损的花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小弟怎么刚来就这样?你当时去哪里了?”
这样说来,好像做错的是她。闽南的神明在北方水土不服,符咒从古厝的墙上滑落,观音菩萨也未能镇住这场业火。她一想到小弟在床上呻吟,便觉这一切竟像谶言。她写下的是对小弟的诅咒,让那场火从闽南烧到北京,好报多年前的水中之仇。
杨青桃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约在医院地下的餐厅,跑过来安慰她。NeZha李也跟着来了,戴着一顶度假的草帽,要一杯雪碧,把玩着一块五花肉样的耳机套。他让她不要担心,这首歌一定会让她风生水起,比《闽南热天》更炸。他说:“祸兮福所倚。你要相信人的生命力,你看哪吒变成了莲藕,也能活得很好,无生无死,无死无生。”
娜迦吸一口杨枝甘露:“你说的都太玄了,放自己身上根本熬不过去。”
她坐在床边看着小弟,小弟的脸被裹在白惨惨的阴影里,像一只巨大的炭烤蚕蛹,隐隐有焦黑色透出。
赔偿和官司看起来有一顿扯,妈拉着她悄悄问:“你还有多少钱?”
她转过脸,说:“家里钱不够用?”
妈看着她:“上午看有募捐的人来,可以给小弟在线上筹钱,你看要不要搞?”
“别开玩笑,”她语气冷酷,“小弟在我这里出的事,我会负责的,你不要理会那些人。”
“是,你现在出名了,不会不管小弟。”妈妈像潮间带上的河蟹,不断地从嘴里吐出泡泡。妈妈嚼着海藻之类的细小物质。娜迦看着自己被蟹钳紧紧夹住斩碎,送入妈那一开一合的嘴。
好巧不巧,杨青桃又打来电话催录音。她接起来,不待他说话,就说马上过去。娜迦握了握妈的手,想象中的蟹钳,常年浸泡在水和泡沫中,粗糙冰凉,纹理深刻。妈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她又回头看了眼小弟。护士进来了,准备给小弟换药。她略一颔首,不忍看,走出门去。
二十
《三昧真火》这首歌作为美猴王和陈娜迦合作的先行曲,一经推出,很快点燃各大音乐平台,有营销的一番造势,播放量增长很快,评论叠楼很高。
“这首歌的制作人是NeZha李,考虑到红孩儿和哪吒都练三昧真火,如今这首歌霸榜也就不足为奇了。”
评论最高赞是:“这首歌聚齐了天庭三大刺头:哪吒、美猴王和红孩儿。”娜迦在被窝里看了这条评论,勉强笑了笑。这条评论的落款还是NZL。
莲花座,降魔杵,步步拜去珞珈山,解得我苦
杨柳枝,一点露,泼过这三昧真火,终得极乐
这段用电子垫音,十分朗朗上口,一经放出,于各个音频视频软件上步步生莲。很快这首歌被买走,给一部根据《西游记》改编的现代剧做主题曲。关于这首歌的分成,她一直没来得及和杨青桃谈。她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有人在医院认出了她,也发现了她是爆炸事故中受伤者的家属,趁她不在的时候跟她父母套话,把这些事发了出来。
《三昧真火》和爆炸事故,有诡异的巧合。陈娜迦怎么在事故之后,还有心情发歌?好似一窝失控的马蜂,它们找到攻击热源,轰向陈娜迦的微博。它们在杨青桃的微博下面说他们吃人血馒头,妄想借用那场爆炸来为自己造势。
更有甚者,有人编出了一套阴谋论。
看客议论纷纷,甚至比《三昧真火》的热度更高。
“很难不怀疑陈娜迦是为了自己可以大火,故意制造了这起爆炸,希望警方严查……”“这场爆炸本身就十分诡异啊,她弟弟被爆炸烧伤的时候她还不在家……”“看业火烧干他青春我在黑渊内默念手足情……你看看哪个写歌的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家人?业火烧干?完全是诅咒,陈娜迦居心叵测,不敢深想……”事情很快失控。
娜迦的爸妈刷到这些,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古怪,偶尔打电话来,话里话外含沙射影,说她和小弟换了命,若不是小弟,哪里有她今天。如果她不肯给小弟掏钱,他们就要把这些事都告诉媒体。
刚吃下一碗泡面,娜迦就在听筒这头吐了出来。她干笑两声,挂了电话。接着,她将马桶清理干净,跑到镜子前看自己通红的双眼。她看了许久,想从印堂中看出端倪。
杨青桃打来电话,大叹一口气,说因为这些谣言,自己的新专辑发布也要拖后,他在四处找人帮忙。他发布了澄清视频,但质疑声更加凶猛,又多了很多下流猜想。他看到这些,怕娜迦受影响,劝她先出去躲一躲。
她将很多客户端卸载,电话也关了机。各处活动暂停,可能面临着巨额违约金,经纪人忙得焦头烂额,四处赔礼道歉。他们开了几轮会议,都不知如何澄清如此诡异的巧合。最终决定先沉默应对,小公司也放了陈娜迦的假。
她买了备用手机,让经纪人帮忙办了新号,存了一些必备号码,打了一笔钱给家里,买了张机票直飞海南,跑到天涯海角去,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二十一
落地先睡,娜迦睡了两天,睡得昏天黑地。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她接起电话,是NeZha李。还未等他开口,她问:“请问哪吒三太子,如何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你现在要伤害自己,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于心有愧?”NeZha李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轻松,“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在海口的一家酒店,靠近海边,随时可以跳海。”
“定位给我,你一定要坚持到我飞来见你,我再告诉你莲藕人的秘密。”
“好。”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关机。跟我保持通话,直到我上飞机。”
“嗯。”
NeZha李过来已是深夜,打车长驱到她住的酒店边的海滩。他穿着短袖和牛仔裤,帆布鞋系带拎在手中,赤脚走在沙滩上。她还是穿着那双假山茶花鞋,拖拖沓沓地走在沙滩上。那时她已经喝了一些酒。
黑暗里,她看不清NeZha李所有的颜色,只看清他的双眼,就像动画片《哪吒闹海》里那样,在海风和浪花的湿度中泠泠闪着光。见她来,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中掏出两瓶虎牌啤酒,用牙齿咬掉盖子,递给她一瓶。
“心情有好点吗?”他问。
“很难说好,还是想死。”她喝了一口啤酒,反流的食道隐隐发胀,“我只是不明白我这么努力,怎么还是一摊烂泥。”
海边还有路边KTV,在绵热的海风中,她隐约听到伍佰那大剌剌的嗓音、缓慢有力的鼓声和抒情的电吉他Solo(独奏)。很快NeZha李的声音响起,比伍佰克制,更像是一首歌的贝斯。
他们行走的四周被黑暗吞噬,只有海保持了可怖的湛蓝,头顶的月娘是那样亮,亮得仿佛整个人都冰冻透明,五脏六腑都变成果冻,被广阔的蓝吮吸,要从她身体中将魂魄都吸走。
他们继续向更深的夜里走。NeZha李说,她的事闹得很大,问她知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他似乎想开口,她制止了他,说她不想再知道,不愿意再生事端。如果这是命,一定要认。
娜迦从沙子中间慢慢滑落下去,直到流沙封住她的头顶,她的意识全然被压垮。热带的月娘,怎么会这么冷?闽南的月,有时晚上也黏黏糊糊。她忽然理解了“冰轮”和“广寒宫”。
刺骨的月光里,NeZha李将她头上的沙拂去,试图将她从那虚幻的沙中拔起,可怎么也拖不动她,索性也跳入流沙中,和她站在一起。他说:“我从小有仇必报,我用心做出来的歌,不愿意被这种谣言毁掉。我想说的是,咱们要不要再合作一首歌反击……”
大概过了一次月食那么久,娜迦的意识才逐渐归位,好像从地狱中梦回,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NeZha李的大腿上,发黑的宇宙将她砸昏。手中余下的啤酒流了一身。她这才想起词汇如何组合,张了半天嘴,说:“我想吐。”
他托住她的头,慢慢扶她起来。她的脸发烫,胡乱裹着些沙,不知怎么好像被风吹得失去灵魂,发了烧,好像在水中浸泡。眼前的NeZha李似乎长出了三头六臂,将她揽入怀中。她一时间迷惑起来,那个只会抱着电脑跟她分析旋律的男孩,怎会发出如此强烈的热?他的这种热情究竟从何而来,是三昧真火?可是和小弟的那种毁天灭地的火全然不同。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好像是孙悟空大战哪吒三太子,又好像哪吒和红孩儿用三昧真火在斗法。
这个拥抱来得太快,似乎又来得太晚。她开始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似乎串起来早有预兆,又似乎是她一直蜷缩在果壳中没有察觉。但她有一点很确定,她不爱吃藕,不喜欢藕炖排骨,不喜欢桂花糯米藕,也不喜欢凉拌藕片。
她推开他:“我还想问你怎么削肉还母。”
NeZha李推了推眼镜:“很抱歉,我也想摆脱我的家庭。但似乎可能性不大,搞这一行,有时还需要父母接济,所以我才会用NeZha的拼音而不是‘哪吒’。”
“不如我就留在海南算了,当个酒店保洁或服务员。闽南我回不去,北京让人觉得又很累,还有那么多Hater(喷子)、键盘侠。”
“这一切也许不会过去,但为什么要在乎?我们继续写歌就好了。哪吒从不服输。”
“但没多少人是哪吒。”
“这么好的夜,不游泳,可惜了。”
“这么大风在南海里游泳,会不会被刮到南半球?”
“南海有观音的,不要怕。”
“这么多年了,观音在哪里?”
广寂的海面上似晕出无限光环,面前忽现出一艘极精致的象牙宝船,桅杆风帆均缀满宝石,嵌珠镶贝,海豚从波浪中逐出,围绕在宝船周围。这是艘幽灵宝船,船的周身在颤抖,在引诱她开启摇曳生姿的海波之旅。她默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随即跟着那指引上了宝船。一味清澈浸入意识,薄荷酱抹在白面包片上,视野逐渐被湛蓝填满,嘴唇化成血红的珊瑚,牙齿幻作水中发光的水母。她感觉皮肤像海豚与儒艮那样光滑,又不受吸盘与爪牙的困扰,她逐渐失去四肢百骸,伏于海中,变作一瓮海龟祭坛,一座呼吸的海礁,一只海滩上试探的勺嘴鹬,一只净瓶中飞翔的军舰鸟。她入宝船中一方洞天,在竹林间以斧破竹,劈开四季缤纷花雨,似得了宝训,又听得箴言。箴言无形无色无痕无感,只顺着波浪将她摇入深海更深处。她再念一遍话语,又似乎将所有的话语念出,世间所有苦厄一齐涌入心中,海啸翻出几十米高度,小船倾覆,又复翻转回来,风平浪静。藏经楼有一百零八个孔,她在第一百零八个孔隙中看见了小弟的那双眼,隔了纱布,还能感觉地狱之火在烧。幡然醒悟,悔又无悔。空荡的船顶,密密麻麻地布满蛛丝网,怎么也无法从榕树的深根中将自己拔出。
她回过神,天边微微发亮,南海龙王吐出甘霖,龙女们用人鱼的碎鳞装点天空,朝霞变作碎波荡漾,大鲸跃出海面。NeZha李躺在沙子上睡得迷迷糊糊,她拍了拍他:“我们再一起做首歌吧,不然我欠的债也没办法还。”
NeZha李从地上爬起,摇掉很多头上的沙子:“我们还可以再做很多首歌。”
天完全亮后,那片湛蓝逐渐罩上一层透明的薄壳。他们去街边的小摊,买了陵水酸粉和海南粉吃,陵水酸粉配上黄灯笼辣椒,酸辣的滋味和细细的粉,吃在嘴里像很多小人儿在跳。
“第一次我被网暴,我去了周围最高的一栋楼,真想跳下去,可是窗户推不开,那些窗户早就密封了防人自杀。我只能揣着手,坐在角落里听西海岸说唱。”娜迦手臂像波浪那样滑动,“我忽然想起小弟。我以前也跟你说过,他是我最大的心病,无药可医。我不是想他长大后有多烂,而是小时总跟在我身后,唱‘天乌乌,欲落雨,鱼担灯,虾拍鼓’。霓虹阵与车流的红灯交汇,风从窗户缝里吹上来,恐怕有不少尾气。我的心也像有虾在拍鼓。我想办法逃到北京,可北京也没多大意思。人生哪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我阿嬷那样每天拜观音。”
“《闽南热天》和《三昧真火》都很好听。”NeZha李拍拍胸脯,“毕竟都是我做的,你每一首歌我都会评论。”
天雷一闪,原来NZL就是他。娜迦勉强笑笑:“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闽南。”
后来几天,他们白日各自昏睡,趁傍晚出街,逛骑楼老街,看青椰在夕阳下散发粉金的光,仔细研究为什么海水会这样蓝,又琢磨水中鱼如何看见这水波,学用动物的眼睛去看世界。娜迦不再化妆,晒得更黑,几乎没人能认出她,认出她也无所谓了。已经背上了恶名,再下一层地狱没区别。
他们谁都没再提杨青桃,据说大圣还在敢问路在何方。
二十二
一个略有些阴的下午,两人坐在海滨的咖啡厅,正讨论要不要做一首偏东海岸风格的歌来澄清这一切。忽然,NeZha李被朋友发来的消息轰炸。他匆匆瞥了一眼手机,便忙叫娜迦让她看视频。
镜头中,小弟半坐在病床上,被纱布缠得整个人发着白光,甚至看起来气色好些。他艰难张嘴,一句句澄清那些谣言,有时牵拉到痛处,表情还会扭曲。她从未听小弟说过那样标准的普通话,甚至郑重得有些像演戏。
“我阿姊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这个家,现在因为网暴,我阿姊消失不见了。你们都知道,谣言是会杀死人的,乱说话的人是要下地狱的。警察找我做过笔录了,”他举起责任事故认定书贴到镜头前,“大家看清楚,这完全是一场意外,跟我阿姊的新歌没有任何关系。”
视频最后,那双阴沉的大眼睛也变得像玻璃弹珠了,和爸爸的一样,花得看不清。小弟变了乡音:“阿姊,回家吧,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娜迦还没来得及反应,经纪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娜迦,托你弟的福,危机解除。美猴王这些天一直在联络江湖的各个朋友,帮你转发澄清,大家录了一些歌在转发。现在上了热搜,大家也愿意跟这个热点。之前的合作方说继续合作没有问题,你赶快回北京,最快的航班是哪一班?”接着经纪人顿了顿,说,“包括和你有过节的雾都辉夜,她也愿意为你发声。”
娜迦看着NeZha李,两人对着抽烟,一言不发,任由经纪人来安排她的春回大地,北方的夏天就要入秋。
“是美猴王去拜托她的,娜迦,这次真的是猴子给你请来救兵了。”
“嗯,替我谢谢他们。”
两人舍了咖啡去海边。娜迦将手中喝完的椰子送进碧蓝的海中,椰子在海面上浮了起来。
“我听过一个故事,以前东南亚有人无意中发现有片海岛的椰子很好,而且从来没有人登陆过,可以摘来卖钱。但椰树很高不好摘,而且只要他们一靠近,岛上的猴子就拧下椰子来砸他们。于是,他们想出一个好办法。船一开过去,人就用石头打猴子,猴子们非常生气,纷纷摘下椰子冲船上的人砸去。椰子砸不中,都漂在了海上。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这些椰子。
“我还听说,泰国有人驯猴,让猴子帮他们摘椰子,一天摘三百个,有只猴子实在不堪重负,最后拿椰子把主人砸死了。”NeZha李说。
眼看那只椰子越漂越远,娜迦脱下那双假山茶花鞋,走入水中摁住它,将它慢慢带回岸边。NeZha李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笑说:“猴子捞月。”
娜迦舔了舔嘴唇,海风有舒适的咸,说:“我小弟一直想看大海,可厦门的海不好看。环岛路东边有巨大的妈祖像,夜晚看起来与白天不同。”
“这里也有海上观音,到了夜晚,都会让人有点敬畏。”
“那就借菩萨的净瓶。”她说着,想起那天看《西游记》,里面有一段奇怪的闲话。
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
可谁都知道,无论是孙悟空还是美猴王,皆无贪痴欲念,他无非就是想借一点杨枝甘露,来泼了红孩儿的三昧真火。
二十三
娜迦回到北京,事业迎来回春,甚至比之前更要火,她因此事更加“出圈”,当然也伴随着各种质疑。
她的日程一直被塞满,甚至连杨青桃都没顾得上见一面。租了个大点的房子,好让爸妈搬进来照顾弟。小弟不再黏她,由于行动不便,很少再打游戏。他的脾气也因没法活动手脚而无法施展出来,只好憋在绷带里,扭来扭去。小弟似乎真的像红孩儿那样,被观音收在了木吒的莲花中,全身被缚,一步一叩,做了善财童子。
她如若和家人碰面,也像池塘的浮萍,碰碰就散。好在她忙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才回家,也不用交流什么。从头回忆是困难的,记忆被油炸得酥脆,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虾片。各种奇妙的马卡龙色,在记忆中酥脆,沙沙作响,真是“田螺举旗叫艰苦”。
《三昧真火》重新上架,但娜迦不再听,也不再点进去,很多人只是跟风,来庆祝她劫后余生。
又一个深夜,她倒头躺在床上,想起曾问美猴王:“欸?小西天、灵山、万寿山、四大部洲,你们北京的地名都跟《西游记》有关系,好神奇。”
“有意思吧,有时间咱们都可以去逛逛。”杨青桃回复。
如今约美猴王会显得很怪,NeZha李刚好回了“武昌鱼”,小弟还躺在床上等待康复。闽南的龙女决定自己走一遍那些名字奇怪的地方,好像是她去西天取经。这是一场极大的业火,眼看一岁一枯荣,眼看春风吹又生。有什么东西彻底燃尽,夏日也已死去,南海借了杨枝甘露回来,她要好好饮上一杯。她闭上眼睛,决定明天先去小西天看看,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小雷音寺和黄眉大王。
原刊责编 徐晨亮
【作者简介】杜梨,女,1992年生于北京,英国莱斯特大学文学硕士。出版有小说《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孤山骑士》、散文集《春祺夏安》,译有帕蒂·史密斯《白日梦》等。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西湖》《花城》等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奖、“《钟山》之星”青年佳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