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宜《絸斋论文》古文思想榷论

2024-09-23 00:00:00计敏
荆楚学刊 2024年4期

摘要:《絸斋论文》是清初文人张谦宜于康熙六十年(1721)“竭六日力”而作,篇中所论集中反映了张谦宜的古文思想。其一,张谦宜认可“文以载道明理”的古文功能,延续了自唐宋以来文以载道、文以明理的文章传统;其二,张谦宜提倡以“苍”“涩”“雅”“静”“核”为标准的古文品格,肯定了“以无套数为佳”的行文技巧,并且极力创新古文批评语术;其三,张谦宜以文论写作践行其“详略剪裁”的古文观念,其中“详写”见诸于比喻阐释,而“略叙”以切中肯綮的精简点评为代表。同时,《絸斋论文》也是张谦宜个人文学理想的最后书写,是其鉴于清初文学风会以及彼时文学创作而生发的有感之文,其欲通过论文著述纠正清初古文的创作偏颇,以期推动清代古文的学术化发展。

关键词:清初古文;絸斋论文;载道明理;无套数为佳;详略剪裁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4-0050-07

据道光年间《重修胶州志》卷二十八、民国《增修胶志》卷四十二与《山东通志》卷一百七十七载,张谦宜字稚松,晚年自称“山南书隐老人”,清康熙壬辰年(1712)进士,山东胶州人( 1 )。今有学者考证,张谦宜生于顺治六年(1649),卒于雍正九年(1731),享年八十三岁[ 1 ]。张谦宜少年时期有志向学,其于《絸斋论文·自序》曰:“予自十三便学古文”[ 2 ] 3867,《絸斋诗集·成明府有知己之言题诗志感》亦载其“十四学作诗”的经历[ 3 ]。张谦宜一生著述颇丰,《絸斋诗集》与《重修胶州志》载录其作品,如经学类著作《四书广注》《四书质言》《四书疏义》等,史学类著作《稚松年谱》《甲申群盗记》《胶镇志》等,个人别集《絸斋诗集》与《絸斋文录》等。遗憾的是张谦宜大部分作品均已散佚,现仅见《絸斋诗集》与《絸斋论文》,它们分别为《清诗话续编》与《历代文话》所收录。目前学界关于张谦宜的诗及其诗学论著《絸斋诗谈》的研究成果较多( 2 ),而对于张谦宜之文及其文论著作《絸斋论文》的关注却较少,故本文以《絸斋论文》为研究对象,拟探究张谦宜的古文理论思想。

《重修胶州志·艺文志》著录《絸斋论文》为二卷,今《历代文话》依乾隆二十三年(1758)胶西法氏又敬堂刊《家学堂遗书二种》录入有六卷。六卷本《絸斋论文》末载张谦宜之子张颀言:“先大人论文之旨,散见群书日记,当时未及纂录者凡数百卷。(颀)恐其久而遗失,罪戾滋甚,努力编集,得三百七十余则,合原本百八十条,略分类次,抄为六卷。”[ 2 ] 3946可知《絸斋论文》原为二卷本,现六卷本是张颀根据其父张谦宜“群书日记”搜集、摘录、扩增而成的。《絸斋论文》与《絸斋诗谈》体例相似,均由“统论”“细论”“评品”三个关键部分构成,张谦宜《絸斋论文·自序》也曾叙及两部著作:“会蔚县祁王二子求吾纂述读撰之书。既贻之矣,五弟适来,惜吾于古文最深,而言之甚略,请仿《诗谈》例,汇一小册,留贻后学,焉知无能解者?”[ 2 ] 3867《絸斋论文》卷一《统论》从宏观视角阐明古文写作的目的、要求与原则,卷二至卷四《细论》从微观视角阐述了古文文法,卷五则对汉至清代以来名家、名作进行艺术品评,卷六是作者自身读书、作文的心得体会,用以劝诫后学。《絸斋论文》作为清初论文典范,不仅反映了清人张谦宜的古文思想,亦映射出清初文坛的古文面貌。

一、“文以载道明理”之古文功能定位

张谦宜《絸斋论文》标举“文以载道明理”的文章理念。纵览全文,“道”与“理”时而一起出现,时而分别论之,虽然二者表述有所不同,但其在古文创作中却具有相通性。

(一)文以载道

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道,所行道也。《毛传》每云行道也。道者人所行,故亦谓之行。道之引申为道理,亦为引道。”[ 4 ]“道”本义指道路,引申意为道理,又包含道德、技艺、道教、学术或宗教思想体系等其它丰富内涵。它是中国古代文学一个重要的学术概念,常与“文”共同出现,“文以载道”便是“文”与“道”二者关系的典型命题。宋人周敦颐《通书·文辞》曰:“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5 ]尽管“文以载道”这一表述至宋代才出现,但这一思想可远溯至先秦时期,而后历经唐宋、明清阶段的丰衍,其内涵与指涉得以不断完善。如先秦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6 ] 5346汉代《毛诗序》言诗:“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6 ] 564-565这言明了诗歌具有激发情志、感化教育的功能,这是“文”与“道”关系的最早表述。又如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曰:“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 7 ] 3即圣人通过文字或创作文章来表现万物之道,“文”与“道”互为循环。后唐代韩愈、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时,他们明确提出“载道”“明道”等口号,以及“文以贯道”说。李汉在《昌黎先生集序》中指出:“文者,贯道之器也,不深于斯道,有至焉者,不也?”[ 8 ]即文是贯彻儒家道统的,“文”作为“道”的载体价值也更为凸显。而且,此时“道”不仅包含了儒家经世致用的伟大思想,还包括了适应社会生活、面对现实人生等哲理性内涵。如柳宗元《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曰:“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 9 ] 508又如其《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言:“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勿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9 ] 542到了宋代,学者们对“文以载道”的阐述臻至顶峰,通过欧阳修、苏轼等人的论述可知,“道”并不局限于儒家思想,更多地强调“理”的重要性。至朱熹则推崇“文”“道”统一:“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 10 ]“文以载道”说在明代有所缓和,但在清代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后,“文以载道”论也随之占据了主导地位。

“文以载道”这一思想随着人们对文学的认知不断深化而变革,在清初文学家张谦宜的《絸斋论文》中,“文以载道”的古文观念同样具有时代性。张谦宜指出“文以载道”是以古文创作为途径,欲复古人之道的立世标准,其在《统论》开篇中谈到:“古文不振,古人之道不行也”[ 2 ] 3870。张谦宜本人倡导复古,不仅要复“古人之文”,也要复“古人之道”,这指文人学子一方面要学习先秦两汉的散文,另一方面需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张谦宜认为文章源流在于:“古人得六经之要旨,修身慎行,不得已而有言,天下信之,君子许之,然后可以命世而行远”[ 2 ] 3870。他认为古人学习经典,先是修身立命,独立慎行,于困境中具有不得已之感言,而这些真知灼见也不断推动着时人的进步与社会的发展。当然,张谦宜“文以载道”的文章观念也受到了明末遗民文人“经世致用”文学遗绪的影响。可见,张谦宜所提倡“文以载道”的古文理念有其文学渊源所在,其笔下的“文”与“道”也更多强调文章承担社会名教的责任。

张谦宜认为文章需要承担社会教义,这就要求下笔作文须得十分谨慎,因为“此言一出,必有关于名教,必有益于民生,必有当于励名节、正人心,必能阐经文未畅之蕴,必能破迂曲邪杂之见。”[ 2 ] 3870张谦宜指出文章具有激励士人、端正心性,阐发经典作品中一些晦涩之处,或者破除误解的功用,其具有关乎名教、民生的重要意义。所以,作文不能害怕“忤犯时贵”,不能趋媚权势,而要出自机杼。同时,张谦宜也指出“文”之所以能够载“道”,离不开“人”本身。他谈到:“古人当其位行其事,或指斥奸佞,或论民生利病,皆不得不言。又生当无讳之世,受知遇之恩,本身之学问品行,久孚于公论,然后感慨淋漓,一往倾泻,其文亦郁勃魁磊,与日月争光。自非然者,遵言逊之戒,守含章之贞,相时立言,自有尺度已。”[ 2 ] 3872即文章会受到作者自身学问与品行的影响,在张谦宜看来,一篇“郁勃魁磊”“与日月争光”的文章能够“指斥奸佞”“或论民生利病”,这便承担着重要的社会教义之“道”。

(二)文以明理

除了“文”“道”之外,张谦宜在《絸斋论文》中多次提及“理”,如“明理非以为文,而文实从此出。”又如“当其构思,思即理也。已而造意,意即理也。以至凑机布势,波澜横溢,盖无一非理。”[ 2 ] 3938张谦宜之言表明古文创作中构思、造意都是“明理”的过程,“理”的概念并不是唯一的;同时,他也指出作文需合乎“天理”,而这根本在于守“人心之正”。

首先,这需向古人与古文学习。“方其措思,一准乎天理人心2f9437fec183c3657e276404e4147f1a之正,及其下笔,又有千仞壁立不可摇夺之势。富贵声气,不足以动其心;颠沛流离,不足以易其守。是非必取法于《春秋》,去取必折衷先儒。以是而言,临文但见其冰霜满面,手掣风雷。”[ 2 ] 3870作文者无论是面对富贵名禄的诱惑,还是处于颠沛流离的逆境,都要保持内修定力,主动向古人先哲、《春秋》等古文学习,创作出合乎“天理人心之正”的文章。其次,这要求作文目的纯正无私,客观公正地书写历史事实。“以文求名利,固是下品;以文博官职,以文免祸患,以问掩罪愆,独得为高行乎?古人书陈桥一事,天雷劈案而不惧;书枋头一败,嚇以湛族而不悔。具此定力,吾许之为著作手。”[ 2 ] 3871作文是不具有功利性的,若想通过文章“求名利”“博官职”“免祸患”“掩罪愆”,便不能保证“正心”,以及创作出符合“天理”的文章。

再次,张谦宜认为守“人心之正”便是不能有“私心”。“为文必须理正,予之夺之不敢有私心。下笔期于理通,抑扬反复行乎不得不然,而非以媚世。何消占地步,先自处于无过之地;何消字标榜,置著作于毁誉之外。如此则善矣。”[ 2 ] 3873“讲经书、论诗文,先期于无党无偏,如素所尊信师法之人,有万分是一分不是也,须辨别,心知其故,但不必显言耳。若一概回护,力拄众口,是亦门户之陋习,非虚公之正道也。”[ 2 ] 3876如前所述,作文下笔须得谨慎,必须反复斟酌,不可阿谀逢迎损坏文章本身,更不可为了讨好他人而作谄媚之言。讲经书、论诗文亦不得偏私,一丝怀疑也得认真辨别,不能回护以致偏失正道。最后,张谦宜也指出保持“人心之正”须得抛除“世情之见”,对文章进行客观评价。“凡为古文,先扫去世情,以我识见议论为主,周旋则粘滞缠绕,不得自快矣。间遇丰功大业,奇才卓行,皆供我笔墨挥洒。可则表之,否则削之,使我意畅儿词洁,人与事庶几附文以传。子长做《史记》,最上者也;唐宋八家间有赠送序,其不可废者,皆用此法。”[ 2 ] 3873“文必直抒所见,然后可传。必八面周旋,都无是处。”[ 2 ] 3876张谦宜认为作文守正须得摒除世俗情感的捆缚,不能以“世情”影响文章的客观性,他认为如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唐宋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的赠送序,都是值得推崇与学习的客观佳作。

可见,张谦宜在《絸斋论文》中所述“文以明理”指文章要合乎“天理”,而这又与“人心”,即作者之“心”密不可分。这要求作者内心做到“守正”,强调向古人、古文学习,保持无功利之心,不可有私心和世情之心等。张谦宜潜心于宋儒性理之学,虽然他在《絸斋论文》中并没有解释“文以明理”之“理”的具体内涵,但其论述却凸显了作文至“理”的方法。通过“人心之正”的方式可以看到其笔下的“理”与“道”具有相似性。第一,张谦宜在开篇首倡复古,包括“古人之文”与“古人之道”,这与其强调内心“守正”,向古人、古文学习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只不过前者所言为“道”,后者目的为“理”。无论是“文以载道”还是“文以明理”,都要求以古人为榜样,以古文为标杆。第二,张谦宜谈“文”与“道”时,他认为文章需要承担一定的社会教育功用,其必有关于名教、民生等重要的社会意义,而且落眼要求作者行文慎言,且文章质量与作者本人品行相关。这恰与文章合乎“天理”,要求作者须无功利之心、无私心、无世情之心、遵守客观事实的原则相一致。

由张谦宜的论述可知,“道”与“理”虽分而论之,但二者在“文”的领域内却是相通的,它们既是作“文”的内核要求,也是为“文”的最终归宿。而且在《絸斋论文》中,相较于“道”,“理”是一种显性表述:“论人、论事、论世,皆理也,不可歧视。文必准乎理,已是作手。”[ 2 ] 3876简言之,“文以载道明理”是张谦宜古文思想的核心理念。

二、古文追求之古文批评语术

如果“文以载道明理”是张谦宜从整体角度对文章的功能性定位,那从局部角度审视,张谦宜在对古文品格、行文技巧的反复斟酌过程中,已然建构起其独特的文章批评语术。

(一)“苍”“涩”“雅”“静”“核”之文章品格

张谦宜在《细论》部分谈到:“孙文融之论文,其最贵者曰质、曰峭、曰炼。”其中,“质”指文章朴素但有光彩,即“本自天成”“不待藻饰”“天然形色”;“峭”使得文章形成孤立、高耸般的气势,“或句峭,或字峭”,即文章出彩之处;“炼”有“炼意”“炼气”“炼格”“炼词”之别,“古文有铿锵响亮者,皆自炼中来”,指出这是古文创作达到更高水平的方法,同时对作文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非博学无所资,非深心不能择”等。这是张谦宜对友人孙文融文章品格之“质”“峭”“炼”的解读。同时,他也对此提出了质疑:“凡文章幽晦佶曲、冷峭孤寒,毕竟不佳,可玩而不必摹,恐为所诱,便不能出已。”[ 2 ] 3877因而他在追溯文章源流之后,也提出了自己关于文章品格的见解:“予谓苍、涩、雅、净、核,皆古文上品。学者识此数字,具此数长,则平、漫、软、溺之气,不祛自退。”[ 2 ] 3833

“古文之苍,取老、取秀、取淡,浮动于字句声调之外者是。苍非暗淡,故言苍者必秀;苍非缛采,故言苍者必古;苍又非妖艳,故言苍者必老。”[ 2 ] 3884“苍”的品格风貌指古文具有古老、秀丽与古朴的特点,是浮动在字句、声调之外的。张谦宜认为“苍,最难言”,他利用“草木初生”“山之积翠”“人之须发”作例说明,来表明文章应该是老练、秀丽且古朴的。第二,古文之“涩”指文章古拙,且是值得细究琢磨的。张谦宜以周鼎、商彝作例,认为“涩”足以展现“古意”,保留文章韵味,“文家错磨园溜,固令人快,然无涩味则倾泻无余蕴。”[ 2 ] 3889第三,“雅即鸦之本字,借作文字品目。鸦背纯黑,映日则赤光浮动,故色泽暗淡而不枯槁者,类谓之雅。”[ 2 ] 3885文章之“雅”则指文章能够发出长久的光泽,指作品思想纯正、古典高雅之深意。第四,“净,即炼也。篇章字句不可增减,如烧炼百遍之铁,织翳具无,是之谓净。”[ 2 ] 3885文章之“净”要求字、词、句须经过反复斟酌与锻炼。第五,文章之“核”,“凡无浮思纤语绕其毫端,读之凛不可犯,确乎有据,皆核之妙也”,这指文章没有冗言琐语,所言皆有据可依,要求行文严谨。

孙文融认为文章品格有“质”“峭”“炼”三个特性,这也是对文章由低到高三个不同层次的标准。张谦宜却提出文章品格之“苍”“涩”“雅”“净”“核”,这既凝结了“质”“峭”“炼”的内涵,也是对文章不同维度的审美认知。张谦宜认为古文代表文章盛学,因而一直强调作文需不断向古文靠近,反复论述古文品格:“为文峭洁则近古,学徒识之。”“古文妙处全在涩味。涩者,其崭新不滓,时文所不能汨者也。”“古人文字峭古,是骨骼挺拔,锻炼精严,音头节奏俱一无心入妙。”[ 2 ] 3878“如文论,清疏中时出高秀者胜。”“文字纯用秋冬之气亦不可。”[ 2 ] 3879张谦宜对于古文品格的审美认知是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所得出的结论,其“苍”“涩”“雅”“净”“核”的古文批评语术更加凸显古文的质感。

(二)“以无套数为佳”之行文技巧

“套数”原指戏曲或散曲中连贯成套的曲子,此处比喻成系统的技巧或手法。张谦宜认为文章创作不应该有固定的模式,他认为“古文以无套数为佳,如绝顶武艺,坐矟攀过,出入百万军中,自无敌手”[ 2 ] 3878;“凡选读古今人名作,当先洗涤常套,求其所以不朽者何在,庶得其真”[ 2 ] 3938。这表明张谦宜是认可古文篇章技法的,并指出优秀的古文技法需与文章融为一体,达到可感而不可言说的浑融境地,即“大象无形”,也是作者所言“无套数为佳”。张谦宜在《絸斋论文》中关于“无套数”之行文技巧的文章观念表述,主要见诸于对文章“自然”的追求。

“无套数”之文在于自然。首先,如张谦宜以苏轼为例谈论文章章法:“文章布置,须如东坡云先有成竹于胸中,悍然落笔,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其数词也,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其设色也,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至哉斯言所当服膺者矣。”[ 2 ] 3885-3886作者认可并提倡文章创作章法的自由性,指出文章起笔、落笔都应直抒胸臆、自由奔放,文章语词、设色都要遵守事物的客观规律,以平淡为旨归,臻至一种自然之境。其次,如谈及文章句法:“琢句炼字虽系小技,亦关神明,勿晦勿拗,勿使人疑,勿令人骇,音节嘹亮,中有蕴藉,醇谨之风,是谓大雅。”[ 2 ] 3889作者不否认文章在字句层面的技巧,但也对字句提出了一定的要求,避免语言含糊、曲折、多义、令人惊恐等问题,提出语词应在音乐、节奏等方面响亮、朗练,具有一种蕴藉之美,其实这也是对文章语言“无套数”的自然要求。又如《絸斋论文》最后谈到:“学文者先求有所见,再求达其所见。任意而行,自有转换,自有低昂起伏、承接断续,皆非有心为之,自然中节。至其句法长短、字法生熟、章法骈散,总期于趁手快心,而未尝豫设成法于胸中,此则效古文之妙谛也。”[ 2 ] 3938再次,如谈论文章体制时,张谦宜展现了其对为古人立传之文的认知:“古人行文,不涉色相。如称人孝,只就先意承志上渲染,不必频点孝子。又如忠臣益友、节烈妇人,只摹其神,使情态宛然在目,不用呼喝,人自领取。斯为妙手。”[ 2 ] 3899就“传”这一体制而言,实际上作者已从内容层面给予了“自然”的要求。在人物传记的写作中,想要突出人物某一方面的特点,若直接描写便显得干瘪、不生动,可以通过事件渲染、形象描摹等方式自然而然地凸显人物特点,使人物特定性格的展现并不刻意。最后,“无套数”之文的自然特征也体现为文章表述得真切,其直抒作者胸臆、抒发作者自我识见,如张谦宜言:“至性为古文根本,愿学者之深思也”[ 2 ] 3875,又如“文必直抒所见,然后可传。必八面周旋,都无是处”[ 2 ] 3876等内容。

张谦宜在《絸斋论文》中关于文章批评体系的建构并不止于文章品格与行文技巧两个方面,文章批评也并不仅囿于“苍”“涩”“雅”“静”“核”与“无套数之文”,其批评内容极其丰富,他如“意从理出,气由理充”“先定主意”“先立志”等古文观念。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多次提及文章“换手”这一理念。如“文不换手便是率。”[ 2 ] 3878“文章一气孤行,又须时时换手,不换则板滞矣。如骈散之相间、疾徐之相权、曲直之相接,皆换手也。然语换而意必贯,调换而机自流,又无容杂乱。”[ 2 ] 3887可知,文章“换手”意指在文章创作过程中,机动地使用各种文章体制、技巧、艺术手法等艺术形式,如骈散之语言、疾徐之节奏、曲直之笔法等,这使得文章灵活、生动且富有生气。正如张谦宜所言:“鸡猪鱼虾,通国所同,而滋味有美有不美,其做手不同也。何谓作手,心思烹炼是也。”[ 2 ] 3879又如“题太滑,文当以拗捩胜;题太熟,文当以萧疏胜;题太平,文当以起伏峰峦胜,要不为所制,须用如此。”[ 2 ] 3939即通过“作手”可使文章达到更好的艺术效果。张谦宜也将“作手”用于对欧阳修、柳宗元文章的品评之中:“学欧文固佳,久之亦有软熟油腻气,须参以柳州筋骨,峭茜严冷方妙。欧阳之文勿但效其婉媚,须看其刚劲直切无愧于西汉处,于论事诸状、诸劄子求之。”[ 2 ] 3939张谦宜主张行文写作应多学习他人优势,取长补短,相互补正,正如他所言:“用药有克有补,读书亦然”,作文亦是如此,即“吾所忧为之裁之,吾所缺少者增之,斟酌匀平,勿令偏胜则得矣”[ 2 ] 3940。

三、理论践行之古文详略剪裁

张谦宜自叙《絸斋论文》从构思到写作仅用了六日,并叙述其写作缘由:“由老而健忘,或寄在群书、日记者,都不能追复,姑就目前所怀,倾口而出,聊尽吾心耳”[ 2 ] 3868。可知,《絸斋论文》的成书过程具有很大的随机性,但个中内容却是张谦宜经年累月所积。《絸斋论文》是作者于日常读书、写作、教学等活动中对古文的所感所知,故而不仅《絸斋论文》中的古文观念值得探讨,《絸斋论文》本身亦值得深究,它也是张谦宜对其个人古文理论观点的文学实践成果。张谦宜在文中多次强调文章写作应该注重详略,如其所言:“引征古事,当剪裁撙节,勿令庞杂,勿令不畅不明。”“文无巨细,其理一也。古人于极没要紧处,皆郑重严毅,绝不草率,所谓修辞立诚也。”[ 2 ] 3877“凡文字作料,多汁水必厚,非笔力大便运不开,如搅糜须用木匙重掉,不然便粘住。”他批评明代文学家王慎中之文过于铺叙细琐:“凡文字提笔处多,铺笔处少,相形便好看。遵岩说理文字,一概铺叙,是以病之。”[ 2 ] 3932张谦宜认为在古文创作过程中,征引古事应该适当裁剪,不能过于庞杂,同时文章写作须有侧重,过于细致则显得繁琐、黏连,会影响文章整体风貌。即文章写作应该详略得当,注重剪裁,保证文章内容或结构的合理性。其实,张谦宜在《絸斋论文》的文本中也践行了这一文章观念,其“详”主要表现在对于文章理论的比喻阐释方面,“略”则主要体现在关于人物文章的品评与鉴赏方面。

(一)详:比喻阐释

《文心雕龙·比兴》曰:“比者,附也”[ 7 ] 601,刘勰认为比喻的意义在于“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比喻在古代文话中也经常出现,比喻能够将深刻难懂的理论具象化,便于受众理解。《絸斋论文》中比喻阐释的例子随处可见,有以生命成长为喻的,有以山川河海为喻的,也有以人生经验为喻的,生动地展现了张谦宜不同的文章观念。

一如“若先自处卑琐,不敢伤触古人,又惧忤犯时贵,妪姁囁嚅,不敢出自机杼,舒泄意气,则是陪堂婢妾、奴隶乞丐之言,何足以辱古文哉!”[ 2 ] 3870张谦宜认为作文若趋炎附势、害怕权贵,不能直抒意气,文章就好比陪客、婢妾、奴隶、乞丐之琐言微语,引出其“文以载道明理”的文章观念。又如“迟之又久,如饥鹰掣臂,如秋水崩堤,浩浩勃勃,禁止不住,斯为得之。”[ 2 ] 3871张谦宜认为文章写作初期不要轻言、轻出,只有经过长时间反复思考后的文章才会有浩荡之势,展现出勃勃生机,犹如饥饿的大鹰迅速挣脱束缚的状貌,以及秋水冲破堤坝奔涌而下的气势。再如谈及文章之理:“先须理清如水,又须力大如龙。龙之搅海,是甚声势?”[ 2 ] 3874文章“理”的气势要像龙的力量一样大。他如“六朝五代之文,茅鹿门以为强且悍,予谓只是弱耳。平心论之,六朝如烟花巷,五代则卑田院也,明如杂货铺,无所不有,真古器绝少。”[ 2 ] 3922-3923张谦宜用“烟花巷”形容六朝之文,意指追求骈俪之美的六朝文像烟花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用“卑田院”形容五代之文,指五代时期的文章没落,陷于田院之间;用“杂货铺”来形容明代文章,指该时期文章流派众多,风格多样,上述比喻将历代文章情况进行了高度凝练。此外还有“文章必要讨好,亦是一病,如苏州清客,时时揩面拭唇,衣冠鞋袜并无点尘,细看反觉小祥。若天日之表,不衫不履,顾盼生风,只是千人俱废。文家要进此一解”[ 2 ] 3877,“北望群山之峰,如叠浪。循龙岗背南眺,连岫如排戢”[ 2 ] 3879,“今人作文,好用典故衬贴实迹,如隔死人肉粘在活人面上,模样更有不得”[ 2 ] 3880等比喻性论述。

据统计,《絸斋论文》中比喻运用共有十处。一方面,恰到好处的比喻可以使语言出彩,能够将抽象的理论思想形象化,便于读者意会。另一方面,行文中比喻艺术的自然介入,能够扩大语言的表达阈限,随着作者思维的深入浅出、达到一种自然而不自知的方式,亦即张谦宜所言古文创作之“无套数为佳”。

(二)略:切中肯綮

张谦宜在《絸斋论文》中“略”的文章学理念主要通过精简点评得以体现,尤其是对相关文章的品评。张谦宜在《自序》中言:“词不能工,尤恐其晦,虽方言(俚)语,有可达吾意而幼学易晓者,谆谆告之”[ 2 ] 3868,《絸斋论文》中关于作家作品的品评用语通俗易懂,且句式有长有短,短者二三言,长则十几字不等,整体上长短相嵌,富有规律。虽然品评之语简易,句式长短不一,内容有详有略,但并不杂乱;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简略品评反而表意清晰有力,具有言简意赅之效,能够增强了文章的整体美感。

《絸斋论文》在品评他人文章时最大的特点是切中肯綮,能够三言两语说明白的,绝不使用冗杂的表述,这体现出张谦宜所倡导古文写作“略”的要求。第一,对文章理论的简洁表述。如“文字一真,便兼众妙”[ 2 ] 3875,这指文章应出自真性,语言应真实,作文要情真理直。又如“笔疏而事核,最不易到”[ 2 ] 3878,即用简易的语言表达真实的事情是不容易的,简明扼要地强调了“疏”与“核”的观点。第二,对具体作品的精简点评。“《蔡君山墓志》,事不多而情多,总是做意到。”作者抓住“事”和“情”两个核心。“《孙明复墓志》,作经师文字无酸陷气,立意高,用笔超也。”作者从“文字之气”“意”“笔”的角度切入批判。“《胡翼之墓表》精于史论,故无庸腐、铺贴诸病。”作者突显了“史论”这一重点。“《蔡子思行状》典赡详密而不靡漫,当深思其所以然。”作者主要指出该篇“典赡详密”的风格特征。“《与高司谏书》轰雷掣电,人无躲处,谁敢道欧文一味软美?”[ 2 ] 3925-3926。作者是针对文章的整体气势而言的。第三,对作家文章的宏观概述。如评“大程子奏疏,理虽正而词太平,不能耸动人,忽想欧苏之妙。”[ 2 ] 3929“唐荆川叙沈希仪战功,班、马之亚,明代独步,王遵岩远避三舍。”[ 2 ] 3932“冯北海古文,有词采而质肥,不敢谓之真古文。”[ 2 ] 3934“杜茶邨文清仓绕味,委婉得笔,品在栎园之上。”[ 2 ] 3935作者都是抓住了程颢、唐顺之、王慎中、冯北海、杜茶邨五人文章的主要特征进行品评的,语言简洁精炼,内容深中肯綮。故张谦宜在《絸斋论文》中行文之“略”即是对其“剪裁撙节”“文无巨细”文章理论的切实践行。

当然,上述侧重对行文之“略”的举例,“略”只是表现为文章篇幅较少,并不代表所述内容不重要。总之,无论是表述文章理念,还是品评作家作品,张谦宜详略得当的行文原则一以贯之。

四、结语

张谦宜在《絸斋论文》最后自谦道:“予虽不能追先民之大雅,而学究之弊,心知其所以然,故晚年著述,不过撮其精华,指点疑会,以待好学深思者研求阅历而自得之。若执此为古文之定局,是又见弹丸而思鹗炙,何足与言古文哉!”[ 2 ] 3946言虽如此,但也表现出其欲通过《絸斋论文》纠正彼时古文创作偏颇的强烈愿望。张谦宜指摘清初古文拼接的为文弊端,及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文章形式。如张谦宜抨击明末清初不切实际的空疏学风:“今有镕铜为器,似鼎又似爵,如樽又如洗,虽雕镂极工,嵌珠填碧,识者不直一笑耳!”[ 2 ] 3872他也尖锐地指出明末崇祯以来文坛状况,点明文学创作陷于一家之言的窘境,提倡文人应该更多地承担政治使命的观点:如其所言:“崇祯甲申、顺治乙酉之际,所谓龙蛇混杂者也。中间仗节效忠,岂无其人?然亦有妄想功名、图保身家者,有爱惜残生、削发苟免、自附于逸民高士者。南方几个阿谀秀才,望风附会,才有丝来毫去,便说得山斗齐名。北方风俗质朴,讹传耳食,一口咬定,久之似乎信史,及核其实行,不如所传者多。”[ 2 ] 3943张谦宜清醒地认识到清初古文的创作境况及其弊端,字里行间充斥着失望与愤慨之情。

因而,无论是“文以载道明理”的古文功能定位,还是古文批评语术,或是对于古文详略理论的践行,这均表明张谦宜已然建构起一套成熟的文章体系。就《絸斋论文》本身而言,它在清初文话论丛中也是极具沿革性的。所谓“沿”是其延续了明末清初经世致用的文章传统,认可“文以载道”的文章功用,提倡复兴“古人之文”与“古人之道”,指出文章必须有关名教、有益民生、有励名节、正人心、阐经文、破杂见等作用。这与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日知录论文》中“文须有益于天下”[ 2 ] 3225,清初古文大家魏禧《日录论文》中“作文须先为其有益者。关系天下后世之文”[ 2 ] 3612等经世致用的古文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而“革”则是指《絸斋论文》提炼了新的古文理念,并开启了清代文话学术化、体系化的序幕。不管是“苍”“涩”“雅”“净”“核”的文章品格,还是“以无套数为佳”的行文技巧,又或比喻阐释、详略剪裁,这都是《絸斋论文》对前人古文观念的重构与新创,这些文法准则对后世文人创作、文学批评具有一定程度的实践性指导意义。同时,与黄宗羲的《论文管见》、方以智的《文章薪火》、魏禧的《日录论文》等清初对话体文话和辑录体文话相较,《絸斋论文》在体制上更加完备,更具学术性。其由统论、细论、评品、初学丛语四大部分组成,既有总述,又有分述,有理论阐释,亦有批评实践,更有读书写作之见解,是一部完善的文论著作。又或与王夫之的《夕堂永日绪论外编》、徐枋的《论文杂语》、唐彪的《读书作文谱》、王之绩的《铁立文起》等其它清初文话相较,《絸斋论文》愈显体系化。其论述既不繁琐冗长、杂乱无章,也不过于简短,而是能够扬长避短,做到条分缕析,在完整的基础上进一步系统化,而这对于清初纷繁的文话著述具有重要的变革意义。

综上,《絸斋论文》并非作者所述简单的应邀之作,也不只是张谦宜一生读书、作文经验的总结,亦是其鉴于清初文学风会以及彼时文人创作而生发的有感之文,带有“文以载道明理”的文学理想,是张谦宜于学术生涯暮年对其古文思想的集中书写。而且,《絸斋论文》无论就思想上还是体制上,在清初文话论丛中是具有沿革性的,可谓是清初文话的典范之作,同时它也指引了清代文话乃至清代文章学术化、体系化的发展方向。

注释:

(1)参见张同声,李图等纂修《重修胶州志》,道光二十五年(1845)刊本;杨士骧等修,孙葆田等纂《山东通志》,民国四年至七年(1915-1918)山东通志刊印局排印本;赵文运,匡超等编《增修胶志》,民国二十年(1931)铅印本。

(2)参看王英志《张谦宜论诗之“意”》,载《东岳论丛》1986第2期;蒋寅《张谦宜的<絸斋诗谈>与清初格调诗学的承传》,载《北京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彭磊《浅谈<絸斋诗谈>中的创作格法》,载《文学界》(理论版)2012年第10期。

参考文献:

[1]魏学宝,伊强.张谦宜生平及著述考证[J].中国石油大学学报,2015(6):79.

[2]王水照.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3]张谦宜.絸斋诗集[M].魏学宝,伊强,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16:241.

[4]许慎.说文解字[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75.

[5]周敦颐.周敦颐集[M].陈克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35.

[6]十三经注疏[M].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2009.

[7]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8]韩愈.韩昌黎全集[M].马其昶,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

[9] 柳宗元.柳河东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10]朱熹.朱子语类[M].黎靖德,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3319.

[责任编辑:马好义]

收稿日期:2023-03-05

作者简介:计敏(1996-),女,甘肃庆阳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清代古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