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帛书《五行》和《周易》中的“简”德

摘要：从《五行》“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不简不行”等句入手，可以得出“简”字指坚持大原则，与“匿”德之“仁亲”相对，而在《周易》中，则“简”“易”二德相对，“易”指平易不争，“易”有“仁亲”的味道，乾卦通过“易”之“仁亲”实现对客观世界之“知”和自身之“德”，而坤卦则通过“简”之坚守正义以实现功业，“易”“简”二德的实质是“仁”与“义”，《五行》“匿”“简”二德的实质也是仁义。“简”的“坚持大原则”义能够适用先秦经典的其他“简”字句，其具体义项是：对于做事方式，“简”引申指做事简练或者做事简陋；对于不重要的人和事，则指怠慢和轻视；对于一个集体，则指训练以建立规矩；对于集体中的突出个体，则指选拔之；用于形容事物，则指大气、有力。传统上把“简”字解释为简易是错误的，“简”在《庄子》“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中指已经在坚守大道这个核心，在《尚书》“简而无傲”中指坚持原则而不傲慢。

关键词：五行；周易；简；易；匿

中图分类号：B221/H13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4-0008-07

《周易·系辞传》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这说明，“简”“易”是对应的，“简”和“易”是获得天下之理的两个根本手段，那么，“简”同“易”一样都是极其重要的。传统上把“简”解释为简易，抹杀了“易”“简”二字的区别，也解释不通“易”“简”各自与乾坤的对应联系，所以“简易”这个解释肯定是有问题的，有学者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1 ］。而字典也无法拿来解释《周易》的“简”字，譬如《汉语大字典》对“简”的释义有“简单”“简化”“平易”“怠慢”“大”“少”“检查”“选择”“操练”等，这么多的释义支离破碎，难以找出相互的联系，也全都无法用于解释“坤以简能”。幸运的是，马王堆帛书《五行》中的“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不简不行”等说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因此，本文从《五行》中对“简”的论述入手，分析得出“简”与“亲（匿）”是相对之德，表示坚持正义，坚持原则，而在《周易》中，则“简”“易”二德相对，“易”指平易不争，有“仁亲”的味道，乾卦通过“易”之“仁亲”实现对客观世界之“知”和自身之“德”，而坤卦则通过“简”之坚守正义以实现功业。从《五行》分析得出的“简”字的“坚持大原则”义也能够用于解释先秦经典的其他“简”字句。

除了《五行》之外，本文用于分析选取的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古代汉语语料库，主要选取先秦经典的主要用例进行论述，也少量引用了汉代文献的典型用例。

一、《五行》之“简”

“简”是《五行》的一个重要概念，但并不是现代汉语的简单、简易之义。帛书《五行》（ 1 ）说：

（1）变不说，不说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

（2）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

以上两句是对应的，（1）是说“仁”的，经过了“变”“说”“戚”“亲”“爱”“仁”的历程，而（2）是说“义”的，经过了“直”“肆”“果”“简”“行”“义”的历程，而“简”是从“直”到“义”变化历程中的一环，可以认为“简”有着“直”和“义”的特征，《五行》云：“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直”指理性而无私，而“义”指正义，那么“简”应有正义而无私之义，另外，从（1）（2）的位置对应关系来看，“简”应该对应于“亲”，“义”对应于“仁”，对应而相反（ 2 ），“亲”指亲昵、亲情，那么与之相反，“简”就应指法不徇私、法不容情，所以“简”很可能是类似于“法”的一个概念。

虽然根据上文（1）（2）两句的位置对应关系推得“简”“亲”对应，但在《五行》中却明确说到“简”“匿”是两个相对的德行，如帛书《五行》说，“不简不行，不匿不辩于道。有大罪而大诛之，简；有小罪而赦之，匿也。”那么，“匿”应与“亲”近义。其实，亲昵也写作亲暱，这说明“亲”“暱”近义，考虑到简帛文献中经常出现的通假异文情况，“匿”字就很可能表示的是“暱”，那么就可以解释通“简”与“匿”字的对应了。

帛书《五行》说，“不简（ 3 ）不行，不匿不辩于道。有大罪而大诛之，简；有小罪而赦之，匿也，有大罪而弗大诛，不行。有小罪而弗赦，不辩于道也。简之为言也犹贺，大而罕者。匿之为言也犹匿匿，小而轸者。简，义之方也；匿，仁之方也。刚，义之方也；柔，仁之方也。”这一段中“贺”“罕”“轸”等文字的准确含义尚不能确定，但“大”“小”等字的字义是确定的，可以用来分析，“简之为言也犹贺，大而罕者。匿之为言也犹匿匿，小而轸者。”这一段说明“简”必然是“大”的，而“匿”必然是小的，“有大罪而大诛之，简也；有小罪而赦之，匿也。”这一段能说明“匿”是仁爱的，而“简”则是威严执法的。《五行》还说，“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简也者，不以小爱害大爱，不以小义害大义也。见其生也，不食其死也；祭亲执诛，简也。”“简也者，不以小害大，不以轻害重。”这几段中也能印证“简”是“大”的，而对于“小”的事情，“简”是不理会的，对违反大原则的“小”事情则不会容忍。

综上，可以认为《五行》中的“简”指坚守大原则、坚守公理，而不在乎普通事情，也不做无原则的仁爱。“简”坚守的是不多的大原则，所以“简”是大的，在不违反大原则的情况下，“简”并不拒绝对于普通小事的宽容，也就是“匿”，“匿”德与“简”德相辅相成，“简，义之方也；匿，仁之方也。”这说明“简”“匿”二德类似于“仁”“义”二德（ 4 ）。

二、《周易》的“简”与“易”

其实，“简”德应能对应坤卦的“顺”德。《系辞传》说，“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这里明确说到坤卦之德是“顺”，但“顺”并不是顺从的意思，而指遵从正义而不叛逆，“顺”指遵从天时、地理、人伦、公理等大原则。如《国语·周语》“樊仲山父谏曰：不可立也！不顺必犯，犯王命必诛，故出令不可不顺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顺，民将弃上。夫下事上，少事长，所以为顺也。”这里“顺”指遵守尊卑、长幼的秩序；《国语·周语》“度于天地而顺于时动”，这里“顺”指遵循天时；《国语·晋语》“吾闻国家有大事，必顺于典刑，而访谘于耇老。”这里“顺”指遵循典范。先秦经典中没有“顺”于日常小事的说法，也决不会违反公理而“顺”于某个人。

《国语·晋语》载：“栾武子、中行献子围公于匠丽氏，乃召韩献子，献子辞曰：‘弑君以求威，非吾所能为也。威行为不仁，事废为不智，享一利亦得一恶，非所务也。昔者吾畜于赵氏，赵孟姬之谗，吾能违兵。人有言曰：杀老牛莫之敢尸。而况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安用厥也！’中行偃欲伐之，栾书曰：‘不可。其身果而辞顺。顺无不行，果无不彻，犯顺不祥，伐果不克，夫以果戾顺行，民不犯也，吾虽欲攻之，其能乎！’”其中说“顺无不行”，相当于“不顺不行”；《国语·周语》云：“然则长众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礼不顺，非信不行”，这里又说到“非信不行”，那么，对应于《五行》的“不简不行”，“简”应相当于“顺”或“信”，考虑到“顺”是坤卦的特征，那么“简”应相当于“顺”，当然，“简”对应于“信”也是大致可以的，但没有对应于“顺”贴切。这一段中韩献子拒绝了出兵的要求，但大家都同意韩献子是“顺”的，这也印证了“顺”并不指顺从某个人，而指遵循公理和秩序，这与前文说到“简”之法不徇私是能对应的。

《周易》中出现的“简”字句有四处，都在《系辞传》中，分别是：“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从这些表述中可以确定“简”类同于“顺”，是坤卦之德，但“简”之法不徇私的意义似乎很难与坤卦之柔顺联系起来，其实，可参阅《系辞传》这一段，“坤作成物……，坤以简能……，简则易从……，易从则有功……，有功则可大……，可大则贤人之业。”坤卦既然可以“有功”“大”“贤人之业”，那么，这一定是巨大的能力，而决不可能是柔顺懦弱所能达成的，这与“简”之坚持守正相合，这说明把坤卦理解为柔顺并不合理，为此，继续研究《系辞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这一段说明，乾卦是认识上的“知”，而坤卦则是行动上的“作”，通过行动而取得成效，这就是“物”，这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理论是一致的。坤卦之“行”要靠乾卦之“知”指导，坤卦之“简”遵循的是乾卦的公理，这体现了乾卦之尊和坤卦之卑，坤卦之卑使得坤卦不敢违背公理，这反而成了坤卦取得成功的根本动力。“简”可以用于自己，也可用于别人，用于自己，坤卦之“简”要克服自己的贪欲和放肆，用于别人，坤卦之“简”就会坚守大义，严惩大恶。

《系辞传》说，“易简之善配至德。”“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可以确定，“易”和“简”是两个并列的大德行，其实“易”和“简”的对应关系在《礼记·乐记》中也有涉及，《礼记·乐记》说，“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所以有必要研究“易”与“简”的关系。

据相关研究［ 2 ］ ，“易”表示放手，表示平易不争，这显然有“仁”“亲”的意味，而且，《系辞传》“乾以易知……易则易知……易知则有亲”中也明确说到“易”与“亲”有密切关联。那么，类似于《五行》中的“简”“匿”的对应关系，《周易》的“简”“易”对应是说得通的。也可以由此倒推得出，《周易》之“易”义的核心在于仁亲，而不是变化，虽然说自身变化以贴近客观事物也是可以的，但这个贴近也意味着“仁亲”，而不是盲目地变化。“乾以易知”说明乾卦的目的是“知”，就是要把握客观事物，而如果不对客观对象贴近感受，代之以对客观事物傲慢无视或践踏，那么就不可能做到“知”，所以，乾卦要做到“知”就必须“仁亲”，这个“仁亲”就是“易”，而“易”对应的坤卦之“简”则表示坚持正义，那么，坤卦应有着儒家的“义”的思想，并没有道家的“无为”思想，相反，乾卦的“知”和“亲”，倒是有点“无为”味道。

据相关研究［ 3 ］，《周易》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应断句为，“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势”字的本义指有潜能，引申义为“趋势”“密实”“惯于”等，这个“势”字的研究结论与同为坤之特征的“简”字是能关联的，“简”指坚持大原则，坚持公理，进而取得成功，形成能力，这与“势”的“潜能”义相合，也与“厚德载物”的“厚”字对应。相反，如果坤卦只懂得柔顺，怎可能具有“势”之能力？

这样说来，乾坤用“易”“简”表示了“知”和“行”的关系，也表示了“尊”和“卑”的关系。《周易·杂卦传》还说“乾刚坤柔”，说明乾坤还表示着“刚”和“柔”的关系，“刚”一般表示坚毅果敢，“柔”表示顺从，但是从以上“简”的用法中却能感知到“简”之坚定和威严，似乎应对应“刚”，而作为坤卦的特性，“简”本应对应“柔”的，出现这个矛盾的原因是，刚、柔与简、易并不在同一层面，《系辞传》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那么，“易”“简”对应于“仁与义”，说的是人道，而“柔与刚”则说的是地道，地道与人道当然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从另一方面讲，“刚”表示的是有力量的主动一方，而“柔”则表示顺从的一方，而“简”之“行”服从于“易”之“知”，“简”虽是“刚”的，但对于“易”德来说则是“柔”的。并不能把刚柔单纯理解为蛮力的大小，其实，从根本上讲，乾坤的意义还要从尊卑上说起，《系辞传》说，“天高低卑，乾坤定矣。”而“简”“易”和“刚”“柔”一样，只能说是乾坤尊卑的应用，而“简”“易”和“刚”“柔”之间则没有直接的联系。

三、“简”字释义分析

上文从《五行》《周易》分析得出，“简”应指坚持大原则，而不徇私情，这说明过去把“简”字解释为简易、简单是错误的。以下以“简”之“坚持大原则”义为基础，对先秦经典中的“简”字语料（ 5 ）进行重新分析，并验证这个释义的正确性。

（一）“简”指“坚持大原则”“做事简练”

作为行为方式，“简”指“坚持大原则”“做事简练”，而不理细节，总体上“简”是褒义的，但偶尔也有贬义，这需要依靠上下文判断，并没有确定的标准。“简”不理会细节，一般不会在细节上与环境发生冲突，所以“简”是有德的，如《逸周书·谥法解》“壹德不解曰简。平易不疵曰简。称善赋简曰圣，敬宾厚礼曰圣。”其中“壹德不解曰简”说明“简”是坚持德行的，“平易不疵曰简”说明“简”是平易不争的，那么“简”必然是有德行的，坤卦对应德（ 6 ），所以“简”字对应坤卦是有道理的。但是，做具体事情时不理会细节，必然会显得简陋，如《墨子·修身》“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此处意思是赞誉不可能靠取巧获得，名声不可能靠简约而成就，“简”字与“巧”对应，“巧”指非正道，而“简”则过于简陋；《国语·周语中》“夏氏，不亦嫔姓矣乎？陈，我大姬之后也。弃衮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简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此处“简”指简陋，“彝”指平常，此段意思是作为尊贵的皇族，不穿高贵的王公服饰，就太简陋、太平常了；《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此处“简”指简陋而不圆满，不注意细节。“简”还有其他贬义用法，但其褒义用法更多，具体如下：

（3）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氏，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蓋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庄子·大宗师》）

此处“简”指直指核心而放弃细节，这是因为孟孙氏在母亲丧事上哭泣不流涕，不够哀伤，给人的感觉是他在丧事上做得不好，而孔子解释说，孟孙氏在坚持修炼核心，这个核心是生死无别、先后无别的圣人境界，所以孟孙氏并不在意生死哀伤这些细节，虽然这是母亲的丧事。但是孔子认为孟孙氏做得不够，因为孟孙氏还哭泣了，他“有所简”，但是“简”得不够。李秀芹、黄笑山指出了传统上把“简”解释为选择和简化是错误的［ 4 ］，但他们却把“简”解释成为了养生而放弃哭泣，这显然也是错误的，为了养生而不守礼是自私，绝不可能取得孔子的称赞，而修行到圣人的心境则是孔子推崇的。这个例子也说明“简”决不是懒惰和疏忽，而是坚守核心、修炼核心。

（4）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庄子·天运》）

此处“简”指坚持核心，不理其他。

（5）孔子曰：“小辩破言，小利破义，小艺破道，小见不达，必简。”河逶迤，故能远；山以陵迟，故能高；阴阳无为，故能和。（《淮南子·泰族训》）

此处“简”指坚持大原则而不理其他，放弃“小辨”“小利”“小艺”“小见”，原文中还说“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意思就是要简明扼要，避免面面俱到。

（6）叔孙绞而婉，宋左师简而礼，乐王鲋字而敬。（《左传·昭公元年》）

原文说，“宋合左师曰：大国令，小国共。吾知共而已。”所以宋左师是恭顺的，“简”就指宋左师坚持大原则，而不理其他，所以对于一般的事情他必然会顺其自然，会恭顺。

（7）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尚书·舜典》）

（8）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礼记·中庸》）

（9）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尚书·皋陶谟》）

以上三处“简”指大气，而不斤斤计较，“简”之人虽然大气，但容易清高孤傲，所以要注意“简而无傲”，还要遵守礼仪，就是“简而文”，还不能关注小处，所以要“简而廉”。

（10）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尚书·大禹谟》）

《诗经·皇矣》说“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还说“王赫斯怒，爰整其旅”，《礼记·大学》说“‘赫兮喧兮’者，威仪也”，这说明上帝的“临下”统治的方式是“赫”，而“赫”指威严大气，那么这里的“简”也应指大气宽容，而不严苛，严苛就不大气了，“简”与“宽”对举，近义。

（11）是故立功之人，简于行而谨于时。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淮南子·齐俗训》）

（12）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论语·雍也》）

以上两处，“行简”指行动大气，不斤斤计较，大气才可能“立功”，才能管理好。而“居简”则跟“居敬”相反，指礼数不周，这样就不好了，因为会引起别人的埋怨。

（13）信气中易，义气时舒，和气简备，勇气壮力。（《逸周书·官人解》）

（14）此夫文而不采者与？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与？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与？（《荀子·赋》）

（15）凡主相臣下百吏之属，其于货财取与计数也，宽饶简易，其于礼义节奏也，陵谨尽察。（《荀子·富国》）

以上三处“简”指简练、大气。

（16）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庄子·庚桑楚》）

（17）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庄子·人间世》）

（18）鸿毛，至轻也，而不能自举。夫飘于清风，则横行四海。故事有简而来成者，因也。（《战国策·赵三》）

（19）其用知甚简，其为事不劳，而功名致大，甚易处而极可乐也。（《荀子·王霸》）

（20）始于乐者，常大于悲；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淮南子·诠言训》）

（21）及其衰也，行安简易，身安逸乐，顺于己者爱之，逆于己者恶之。（《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以上六处“简”指简略、简陋，有贬义。

（22）诗曰：“犹之未远，是用大简。”行父惧晋之不远犹而失诸侯也。（《左传·成公八年》）

根据原文义，“大简”是贬义，指特别鄙陋，没有大用。

（23）礼帅初，朝夕学幼仪，请肄简谅。（《礼记·内则》）

此处“简”指简约。

（二）“简”指“对人冷淡而不热情”

《管子·山权数》云：“君不高仁，则国不相被；君不高慈孝，则民简其亲而轻过。此乱之至也。”这里“简”指轻视父母亲。“简”有“对人冷淡而不热情”义，这源于其“坚持大原则”和“做事简练”义，因为简练了就会对人态度冷漠。但是，“简”并没有伤害对方，也没有鄙视对方，而只是不重视、不热情而已，至于被轻视的这个人则肯定不是对方心中尊敬的人。如：

（24）凡事之本在人主，人主之患，在先事而简人。简人则事穷矣。今人臣死而不当，亲帅士民以讨其故，可谓不简人矣。（《吕氏春秋·恃君览》）

（25）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庭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孟子·离娄下》）

（26）七曰：亡国之主，必自骄，必自智，必轻物。自骄则简士，自智则专独，轻物则无备。无备召祸，专独位危，简士壅塞。欲无壅塞，必礼士。（《吕氏春秋·恃君览》）

以上三处“简”指不重视，只重视事情就会轻视人，自傲之人也会轻视志士。

（27）上贤以崇德，简不肖以绌恶。（《礼记·王制》）

（28）简贤附势，实繁有徒。（《尚书·仲虺之诰》）

以上两处“简”指不理，而不指挑选，这根据文义可以判断出来，“不肖”和“势”两者与“贤”都是相反相对的。

（三）“简”指“对事冷淡而不重视”

除了指对人轻视之外，“简”也可以指对规范和事物的轻视。例如可以轻视礼仪和禁令，胡作非为；也可以轻视富贵和赏赐，不为所动；也可以轻视战备，造成失败；也可以轻视事业，而荒废时光。如《荀子·议兵》“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这里说“简礼贱义”，“简”对应“贱”，指轻贱，与句中的“隆”相反；《管子·巨乘马》“五谷兴丰，则士轻禄，民简赏。”这里“简”指轻视赏赐；《晏子春秋·内篇》“恶恭俭尚谗谀而贱贤人，乐简慢而玩百姓。”这里“简”指怠慢。其他还有：

（29）因以法随而诛之，则是诛罚重而乱愈起。夫民劳苦困不足，则简禁而轻罪，如此则失在上。（《管子·正世》）

（30）德行成于身而远古，卑人也。事无资，遇时而简其业者，愚士也。（《管子·法法》）

（31）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简物、小未、一道、杀僇禁诛谓之法。（《管子·心术》）

（32）禁罚威严，则简慢之人整齐；宪令著明，则蛮夷之人不敢犯。（《管子·八观》）

（33）好简剔，贪饮食而惰从事。（《墨子·非命下》）

（34）其缨禁缓，其容简连。（《荀子·非十二子》）

（四）“简”指“训练”“安排”

《淮南子·泰族训》云：“简士卒，习射御，以戒不虞。”这里“简士卒”与“习射御”对应，“简”指训练，此义源自“简”的“坚持大原则”义，因为纪律和秩序就是集体最大的原则，所以“简”指维护集体的纪律和秩序，有尊卑，而不散漫，这是需要训练的。“简”也指各部门的配合和安排，这也属于秩序。如《周礼·大宗伯》“以军礼同邦国，大师之礼，用众也；大均之礼，恤众也；大田之礼，简众也。”这里“简”指训练，“大田之礼”是古代诸侯都亲自参加的四时田猎，分别称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其主要目的是检阅战车与士兵的数量、作战能力，训练未来战争的协调配合；《管子·立政》“行乡里，视宫室，观树艺，简六畜，以时钧修焉；劝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怀乐家室，重去乡里，乡师之事也。”这里“简”指安排好。其他还有：

（35）归老幼，反孤疾，二人役，归一人。简兵搜乘，秣马蓐食，师陈焚次，明日将战。（《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36）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而未尝有所挫也。（《国语·吴语》）

（37）正岁简稼器，修稼政。（《周礼·地官》）

（38）趣马，掌樊正良马，而齐其饮食，简其六节。掌驾说之颁。（《周礼·夏官》）

（39）惠康小民，无荒宁，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尚书·文侯之命》）

（五）“简”指选择

《汉语大字典》解释“简”字说：“通‘柬’，选择。”《康熙字典》解释“柬”字说：“又与简同，择也。”学界普遍认为“简”通“柬”而有“选择”义，但《康熙字典》在解释“简”字时说：“又求也，选也。分別也。”并没有明确说“简”通“柬”，其实，撇开二字是否通假这个问题，而直接从语料中归纳，也能发现“简”有“选择”义。如《礼记·王制》“命乡，简不帅教者以告。”《礼记正义》解释说：“简，差择也。” 这里“简”指“选择”，是从集体中挑选出突出的个体，可以认为这引申自“简”字的“坚持大原则”义，因为既然坚持大原则，就会不理其他，而只会关注突出的、核心的部分。由“选择”义还可以进一步引申出“找出”或“被找出”义。如《战国策·楚二》“秦王有爱女而美，又简择宫中佳翫丽好、翫习音者，以懽从之。”这里“简”指挑选；《尚书·多方》“天惟式教我用休，简畀殷命，尹尔多方。”《孔传》的解释是：“天与我殷之王命，以正汝众方之诸侯”，此处“简”指上天选中周国；《尚书·君陈》“有容，德乃大。简厥修，亦简其或不修；进厥良，以率其或不良。”这里“简” 指找出，发现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其他还有：

（40）简选精良，兵械銛利，令能将将之。（《吕氏春秋·仲秋纪》）

（41）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今尔又曰：“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予一人惟听用德，肆予敢求尔于天邑商。（《尚书·多士》）

（42）我有周惟大介赉尔，迪简在王庭。尚尔事，有服在大僚。（《尚书·多方》）

（43）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尚书·汤诰》）

（44）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论语·尧曰》）

（六）用于气势，“简”指“大气”“有力”

“简”指“坚守大原则”，所以不会在细处追求太多，就会表现出“大气”“有力”，而不细柔。如《诗经·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诗经》中有“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万舞洋洋，孝孙有庆”、“万舞翼翼”等句子，说明万舞是大气的，而不是阴柔的，因此，此处“简”指大气；《诗经·执竞》“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对比《诗经》“降福孔皆”“降福孔夷”“降福既多”“降福无疆”“降福孔偕”等说法，“皆”“偕”“夷”都有“多而密集在一起”的意思，因此，此处“简”指厚重大气，而不是轻飘飘的似有似无。必须说明的是，上天降福，就非常好了，不存在简缺问题，所以“简简”绝不是“简陋”义；《诗经·那》“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此处“简”指大气而不轻快，此诗中有“鞉鼓渊渊”的说法，说明奏鼓是深沉、悠长的，而不是轻快抒情的调子。其他还有：

（45）优优简简，百怨不起；规度不失，生气乃理。（《淮南子·时则训》）

（46）凡相筋，欲小简而长，大结而泽。小简而长，大结而泽，则其为兽必剽；以为弓，则岂异于其兽？（《周礼·考工记》）

（47）法简而易行，刑审而不犯，事约而易从，求寡而易足。（《管子·桓公问》）

（48）是故志微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嘽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礼记·乐记》）

四、 结语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把“坚持大原则”义作为“简”字的核心义，对于做事方式，“简”引申指做事简练或者做事简陋；对于不重要的人和事，“简”指怠慢和轻视；对于一个集体，“简”指训练以建立规矩；对于集体中的突出个体，“简”指选拔之；用于形容事物，“简”指大气、有力。“坚持大原则”这个核心义能符合《五行》的“简”“匿”相对的德行体系，“简”指遵守法则，而“匿”指仁爱，“坚持大原则”这个核心义也能适合《周易》“简”“易”相对的德行体系，“简”指信守原则以取得功业，而“易”指智慧、仁善以提升德行。《五行》的“匿”德与“简”德的实质就是仁义之德，《周易》的“易”德与“简”德的实质也是仁义之德，“匿”“易”二者本身近义。“简”还能对应坤卦之“顺”，即遵循正义。本文的分析说明把坤卦简单地理解为柔顺是不合适的，把“简”解释为简单、简易也是不合适的。

注释：

（1）文中所用帛书《五行》参阅常森：《简帛〈诗论〉〈五行〉疏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

（2）按照位置对应关系，“变”与“直”、“说”与“肆”、“戚”与“果”、“爱”与“行”都应是对应而相反的关系，譬如“变”与“直”就是明显的相反关系，但论证需要进行复杂的分析，本文不予讨论。

（3）帛书《五行》的《经》中作“简”，而《说》中作“间”，两者明显是异文。

（4）至于“简”“匿”二德与“仁”“义”的区别，则需另做研究。

（5）文中讨论了“简”字的主要先秦语料，也少量纳入了汉代典籍的典型语料，限于篇幅，有部分先秦语料未纳入。

（6）《周易》说“天行，乾，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卦这里出现了“德”字， 可以认为坤卦是对应德的。

参考文献：

［1］胡家祥.《易传》中的“易简”新释——兼谈“易简而天下之理得”［J］.周易研究，2007（5）：18-25.

［2］时金科 .先秦经典中“易”字释义研究——以《左传》《易经》为主要语料的考察［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5）：83-94.

［3］时金科.古汉语中“势”字的释义研究兼释《周易》“地势坤”［J］.山东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131-137.

［4］李秀芹，黄笑山.《庄子·大宗师》“简”字义释［J］.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75—77.

［责任编辑：马好义］

收稿日期：2023-03-27

作者简介：时金科（1965-），男，河南荥阳人，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先秦典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