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峰是一座城么!城就要有城的模样。这城一面长得像磁州窑,一面长得像响堂山石窟,又或者我说不清的模样,但归根结底,它长得像人的心。
这城,虽在地图上仅占了墨点样的小像,但凡是稍有点知识的人们,大抵都知道它就是邯郸的吧。
可当城市被人为勾勒上郁郁葱葱的文化发展,村庄成为它仅剩的遗痕,隐于人潮深处,又会总让人觉得陌生,以至忘了它生在何处。
就这样,在微雨的晌午,在朋友的邀约下,误入了这座被遗忘在时光的城里。从城市到城市,从村庄到村庄,从峰峰到王看村。
随行的导游说,王看村,是隋末农民起义军首领窦建德领兵行至此处,回头左右多看了两眼,因而得名。村分东、西,以路为界,路东为东王看,路西为西王看……其实,从来不过道听的传说而已,今人何尝佐证得了。现在,不过一种自语自答罢了,但一时不易被人遗忘,或者还真能记住它。
我总觉得历史有太多的故事。这故事的构成元素,是旧有的流传和补添的新说。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文化,将城市包围,也将人心包围。
我顾不得将自己的心事,剥给别人看。害怕被人笑自己的清高,也怕这耿直的性子要一再碰壁。于是探出头,望向车窗外,目光不时触到路旁的那幅标语:“谁阻碍王看村的发展,谁就是历史的罪人”。记得来时的路上也看到了,竟没觉出有什么违和!我有点笑自己了,历史留下来的,除了故事,原来,还有难以解锢的思想。
当然,不仅仅只有标语,还有“拉毛车”。
“拉毛车”是什么?这被围了满墙的三个字,后面都贴了电话号码,是有某种深意?坐在旁边的大姐立马惊问,满车竟无一人答得上来。这一车里坐着的都是什么人呢?作家、学者、出版人、编辑、记者、老师……都是从大城市来的文化人,按说不至如此孤陋,但这回却确又寡闻起来。
还是路旁的村民坦诚,毫无遮掩地就说出了,“拉毛车就是拉粪车,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满车的人都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到把腰弯下去。
我有点后怕了!坐在我身边的文化人,连同我自己,竟然都是被关在这车里的囚徒,早已不是当年站在土地上的百姓。他们的根被掘断,身体已经非常自由;他们过惯了上流社会的奢靡,凭多年奋斗立起来的名誉地位,好不容易脱离普通生活的樊篱,再回到这里,断不会认为他的轻蔑,正在经受一位普通农民无情地审视。
就在这一刻,路面因积水难行,原本停滞的车往后倒行,刚才看到过的一切,这回又重新在我视觉里凸现:山光水色,静气袭人,风掠村庄,素面朝天。独一无二的朴素——东王看,静谧地隐在峰峰这座城市的怀里。
在一种明晃晃的慌乱背影里,一个男人用锄头挖进土里;一个女人正把身上略显肥胖的衣服脱下;一个老人端着大碗往嘴里扒饭;一个孩子正背对我们撒尿……
恍若繁华处处的城市,好像与他们并没有任何关系,更别说来迎接我们这群文人的可笑了。生命回首间,他们心头涌来的层层思索,很可能只是让自己活下来,活得比昨天更好点,活在明天的幽幽晨梦里;在白日深处,这些面孔,闪着一种神秘的微芒,与经济无关,与文化无关,与城市无关。
当城市化建设的第一班车开进农村,城墙被推倒,路面添新泥,我们在习惯为他们做主之时,却并未在意,他们的世界是否真的需要我们的到来。他们也在下意识地被接受中,毫无还击之力地喊出那让人大惊失色的口号,但事实的结果真如他们理想的那样吗!
——树会记住很多事,但树可能被毁:
——路会思念很多人,但路可能被填:
——屋会沉淀很多梦,但屋可能被拆;
——人会走失很多回忆,但人还是人。
也许仅仅只剩下人,还立在这块土地上。但人会老,村庄不会消失,有村庄的地方就有记忆,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故乡。故乡不在,农民何其有,文人何其有?这怎不令人悲伤、哀恸!
“嗖”的一声,一股风从我手心穿越而过,穿行在错综交杂的东王看巷陌,于荒烟蔓草的庭院里,在斑驳陆离的墙面上,似乎凝成一个默然坚守的深邃身影。我伸手抚摸,忽儿隐约有呐喊传来,疑似响彻千年的回音,那是磁州窑发出来的,还是响堂山发出来的,空灵远寂……
文化就是一场无知者对无知者的撒网?何时才不给这村庄添新泥呢?这伟大而蒙昧的城!
写人·写心
这是一次没有目的的书法展览。在此展出的,也并非一般书家所能书写的字。这是一次艺术的回望、一次本心的存在。
古人讲“一字乃见其心”,字里面包含了万相,万殊一相。书法表现的是文字,文字反映的是人的心性。于是,书法写到最后就是写人、写心。八大山人、弘一法师……他们的书法就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是写自己的心,是写他们的向往与追求的精神,是字与人、人与信仰的统一。
当然,这种书写,有时并不以技巧的娴熟来决定;恰是一个人综合修养的自然表达。书写者通过长期累积学习,发现自己,照亮自己,提高自己的心性,达到一种唤醒,最后通灵到艺术的高境界。
他们首先是作为一个有学养的文化人,骨子里种下了文化的因子,写出来的字无需雕琢,浑然天成。作为诗人、书法家等多重身份的存在,“字”背后的文化和心性是超越了形而上的支配因素,他们作品本身所展露出来的书写之外的才情,就是最直接的答案。
所以说,这次展览是回望,是存在。
我们今天讲创造、创新,其实都是一些自设的名词。艺术没有那么多创造,更没有那么多新旧之说,只有好坏。好坏也根据个人理解不同,而不可语也。
当下,浮华当道,各种展览拼命讲究作品越大越好,夺人眼球,震动人心。回头一看,却发现越大越空,毫无内涵。这是一个时代的浮躁。其实,好作品不在大小,而在于你的作品生动不生动,内涵有多少,能打动多少人。在艺术本体之外,一切附加的条件,其实都是“小儿科”。书法写到最后,写的是平和的心态和修为,你拥有这样的心性,你想写差,也不可能。
佛教讲“磨砖成镜”。砖头本身就是砖头,不可能磨亮。为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还要去做?其实,你磨的是自己的心,通过磨砖,可以把自己的心擦亮,眼前就有光明。我们每个人眼前都应该是光明的,我们展出的每一件作品也都应该是向上的。
而这个展览真实的意义就是在磨观者的心,也是在磨书者的心。
秋天来了,阳光下的独行者还在抚摸夏的余温。
空空的行囊装载着一生的谷粒和玉米,呆坐林荫的影子是失落的旅行;过客是否会放慢匆忙的脚步?谁也不知道。
落日定格的尽头,暮色豁然苍老,疲惫的双腿,走过于枯万年的河流,断绳的时间裸露更显虚无。
一个独行者漂泊在无边的天空里,收获的黑暗,怎能回答一个诗人立在大地悬崖的诘问:春天还有多远?季节还有多长?光明与黑暗的默契什么时候会张口说话?
大地沉默。天空无语。
落叶恍然飘逝,雪花悄然来临,挪威的森林一夜变成废墟。把汗泪交给大地,把道路交给双足,抓住荆棘的小手,又有谁用敬仰的弓曲托起独行的丰碑?
盲目自大的独行者呵!把许多日子重新包装。伐尽泥土的曲径,在峰尖标榜最后一份美丽的孤独,真实与荒诞;传来世人呓语。谁在风中低吟古老的传说和神话在战争烟霭坚守里的恸哭?
怀抱春天涤荡过的勒痕,星星柔波一样在水面流淌,照亮步行去天堂的小径。
纵使大地引路的云是世袭期待的夙愿,亦无法改变生命的方向和独行的步伐。
很难说这样几页纸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我们只知道文字从甲骨和贝壳里演化成型,又从人世中分离出来,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别人。
一切都是匆忙的,从字句到断章,从餐巾纸到个人生命,我们知道,枝头的嫩叶不再是去年的那一片,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有生命的重来。页码的线性使每一瞬间具有独一无二的意义,每个人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从胚芽萌动到眼泪风干,在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瞬息感受独一无二的宁静,于是,我们体验着人类不曾有过的孤独。
现在,当我们居住的空间,每一角落都安放着一部生命的文章,时间摇荡得仓皇,我们的悲剧是只觉得生命飞逝而去,却捡拾不起被摇荡成碎片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