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张家堡有两条山脊。一条是它座下的
从坛子垭河经雷家坪,往东去了
一条是它望见的,从北边的当阳
经沙盘岭,往东去了。留下我们
在田间穿畦过垄,发育成根系
山脊之间有条小河,年年叮叮咚咚
叩问着什么
后来,我们也走了,留下几堆祖坟
抓着地皮,像补丁抓住必弃的旧衣服
再后来,我回去。祖屋的土墙坍塌了
剩一副旧门框,顽强挺立
旷古、寥廓的沉默
蔓延四周,像巨噬细胞吞噬着我
而沉默不是静止的
沉默的内部在涌动——
我的身后,秋风随意推搡,站立不稳
还有落叶遍卷,百草枯败,那么无助
秘密提示
栾树落下一封信,告诉它秋天的消息
虫子伏在上面,翻来覆去阅读
密布的文字,表达的线索
它认出多少阳光的笔迹,秋雨的润色
风冷冷地,催它回家。风要把这些信件
带去更远的地方,北方等待知晓那些机密
——那些荒凉,那些苍茫
太过盛大,北方怎么能装得下?
虫子走了,它放下信件
守住已入腹中的那点东西。我弯腰
拾起一封信,虫子留下一扇小窗
似乎是它给我的秘密提示:
一支势如破竹的大部队正在向北方移动
冬夜枯坐,迎雪
这个破旧的院子,陷入苍茫而下的雪中
像长江三峡水库
175米蓄水,淹没我们脚下的
一座城,记忆不冒一个水泡
我在台灯下枯坐半小时,电脑屏幕
迎不来一个字。不是所有的无瑕
都是美好的,我希望找到
与自己联系的那颗星,放在屏幕上
那是我身体里逼出的一小块黑暗——
痛。结石的痛。它出来了,痛出来了
——看得见,摸得着,这个冬天
我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但不是所有拥抱
能带来温暖:水拥抱成冰,不是呐喊
都能发出声音:你听不见哑巴呼救
密密的雪花从黑色天幕飘飘洒洒而下
像从我身体里筛出蓄积的痛和结晶的泪
冬天里的大巫山
太阳下,一壁明崖反射着光,从江底
直抵云霄,沿着你的颧骨往上
是鬓角、额头,有些地方滑坡了——
江东嘴,望霞:轰然塌下的岩块刮破江水
江水纷纷溃败,跑上彼岸;有些地方的
青苔和薄土,覆盖不住耸峙
凌厉的峭虮。江山易老
山瘦,水寒,巨壑里找不出一点肉
耸峙处拈不起一张皮,有时,冬天的风
摇撼松柏,以为是你风湿骨节里钻心地疼
有时石窝积聚的雨水,以为是你即将
忍回去的眼泪,多年的落叶在灌木根部腐烂
以为是你缓慢、持续丢失的钙质
鹰在头顶盘旋,以为是你在回望岁月
乌鸦聒噪几声,山凹里又走失几位老友
冬天的你总是带给我绝望,你终将
走向岁暮,我总想大喊一声:
“父亲,我要抱一抱!”
拥抱你,你拥抱我,都行!
寂静
他失聪了。世界陷入寂静
纷纷扬扬的雪,是白色的寂静
滔滔大河,是透明的寂静
老虎的长啸,是金黄的寂静
落日西坠,是黄钟大吕
浑然一击的寂静,天色将晓
是在碗沿敲碎蛋壳,蛋清
溢出刹那的寂静,冬天还未
过去,春天是大地把绿草
送出泥土的寂静。他将远行
妈妈噙着眼泪看他嘬嗍面条
每一根面条,仿佛他用筷子
挑选的道路,此刻,寂静
是一株紫薇开满花朵的寂静
后天的失聪帮助他把声音
塑制成不同的形色。他的世界
仿佛前路的水洼,里面盛装
星星、白云、飞鸟、风雨
一只蚂蚁陷落,是捂住嘴巴
在大海里挣命的寂静,一只
蜉蝣游过,是船到码头自然直的
寂静。而他刚挣脱母腹的
裂谷,又遁入这座空寺的寂静
耳朵成为隔开尘嚣的金刚墙
我和你
老屋的地基复垦为沃土,种上了绿油油
开黄花的甘蓝型油菜
我的中年是否也有复垦的价值
雨来的前夜,月亮爬上来,带着晕圈
像发霉的黄豆,生长霉绒毛
渐活渐老的人生
岁月在头顶上抽出灰白的菌丝
彼此相濡以沫,灵魂空有山山水水
佝偻的枯骨,像两只钓钩
扔在人海,仍然希望静等岁月慢慢上钩
在“巫山人”最后的晚餐遗址处
这山水是新的,故园远去
这啃食后丢下的兽骨
是新出土的,最后的晚餐远去
这头顶的危石落下,犹如
天空崩裂,星辰四散
从此,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球
像地球,危卵般
在浩瀚的宇宙,无枝可依
你们去了哪里?我和考古者
都不知道,用薄铲轻轻往下探
试图探触到你们的呼吸
我们呼吸,延续着你们呼吸
我们摩挲这些酥散的泥土
阅读久远的密码,有些缺失
无法补救,像追忆错过的初恋
星空
夜空爆裂了。一张幽蓝的钢化玻璃
爆裂了。兜不住的钢珠散落各处
落到河中央的船上。甲板上的人在倒影里
倒行着,从一间水房子
串入另一间,我像一颗彗星
拖着明亮的过去,串入幽暗的此刻
落到草丛里,像萤火虫。积攒身体里的
火花,以黑夜为底,制造自己的星空
落到纸面的,像文字的船屋
在白色的大海上拖出航迹,叫诗行
落到我身体里的,在身体里缓慢生长
从骨头里发芽,从眼睛里钻出来,看人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