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记忆

2024-09-22 00:00:00肖小君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9期

好象每座城市都有一座古镇、一条老街,时光在巷子里弥漫,岁月在石板上留痕。走过许多地方,我与它们萍水相逢,却似有着深交多年的默契。

早上八点以前,黄山的屯溪老街是不会苏醒的,断断续续的小雨,几声清脆的鸟鸣,让这里的清晨显得安然而静谧,只有偶尔几位原住民和清洁工稀稀拉拉地走过,全然忘记了昨夜的热烈与喧嚣。

漫步丽江古城,转角就能遇见长短不同的街巷,石板小径蜿蜒曲折,小桥柳岸茶楼林立,抬望头顶,半空中悬挂着彩色油纸伞,长廊两侧的墙上爬满了绿植和鲜花,每个角落都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

太阳下山,黔东南镇远古镇的舞阳河畔,灯笼高高挂起,河水穿城而过,清泓碧绿,凉风习习,河畔两岸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依稀能窥探古城的昔日繁华,隐藏在小巷深处的豆腐脑和炸糍粑,芬芳了味蕾。

躲进一家藏身于老洋楼的咖啡厅,这是属于上海老街的腔调。田子坊的小巷、山阴路的弄堂、武康路的梧桐树、思南路的老洋房、颛桥老街的评弹、还有怀抱琵琶的娟秀女子,让人仿佛穿越到了老上海的旧时光。

成都最诗意的老街是琴台路,一条汉代画像的砖带,两旁古朴雅致的汉唐建筑,入口处“凤求凰”的大型雕塑,讲述了两千多年前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抚琴听曲、当垆涤器的故事,是蓉城芳华里最动听的风雅。

“曾经庐陵土,当时吉州瓷”,江西吉安永和镇的吉州窑,留存着一条条用窑砖铺砌的长街古道,小巷曲折幽深,临街的店铺装着木栏与裙板,配有花窗,深邃典雅。鼎盛时期的永和镇是当时的天下三镇之一,“民物繁庶,舟车辐辏”,永和老街曾经有着坊巷街三市、锦绣铺千户、百尺楼万家的辉煌。青石小径纵横交错,精致门窗雕梁画栋,宋代小院浅墨洇染,瓷片窑具俯拾皆是。历经岁月侵蚀和风雨洗礼,古瓷城辉煌不再,斑驳的墙壁透露出岁月的痕迹。

我的外公外婆在永和街生活了一辈子,新中国成立前后,他们在老街上做一些布料、瓷器的小生意,目睹了瓷器制作的艰辛,感受了窑火不熄的传承,也亲历了老街曾经的繁华。半个世纪以前,母亲的嫁妆里有雕花的床架、椭圆形的酒瓮、铜质的洗脸盆和用豆油点燃的铜灯,墙角锁着的绘有鸳鸯图案漆画的箱子里珍藏着她心爱的嫁衣。许多年过去了,从前的老房子已连成一片,变成颇具规模的赣派民居。随着外婆和母亲的逝去,吉州窑作为我的“故乡”的存在变得有些模糊,很多时候,我只能如一名游客一般,欣赏着她的花灯绚烂,想象着她的人间烟火。

如果城市有生命,老街就是它的回忆。老街像老朋友、像旧时候;老街是往事、是怀念;老街是岁月缱绻、是故人心上。

我和一条叫“书街”的地方有着很深的缘份,我在这条老街成长,也在它的目送下远去。书街从前不是街,是一条通往学校的路。慢慢地,道路两旁盖起了楼,开起了店。服装店、理发店、小吃店;裁缝铺、早点铺、鲜花铺;咖啡店、面包店、手信店……沸腾的烟火,奔波的身影,充盈在街道的每个角落,长长的巷子里,从早到晚都是生活。

三十多年前,两元一次的人力三轮黄包车是不能缺少的交通工具,黄包车前面是普通自行车的形状,后轮上是一张宽椅,可以坐两个人,上方配有顶蓬,跑起来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师傅们熟悉每一条大街小巷,车技独特,胆量异常,总能又快又好地送达目的地。我和先生常常坐着它穿过书街热闹的青石板路,去街道的尽头吃一碗“樟树佬”清汤。江南的清汤类似于北方的馄饨,外皮比馄饨更为轻透。夜晚,清汤店热气腾腾,客人一拨接着一拨,有着挡不住的热情与烟火气。老街上的“樟树佬”清汤皮薄如纱,包入一小撮嫩红的瘦肉,煮焖之后,滑溜溜地捞进碗里,汤底冒着热气,周围飘着紫菜葱花,鲜美的汤汁缓缓地流过喉咙,甘醇清甜,唇齿留香,笼络了很多人的胃。

冬天,每当夜幕降临,书街口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就会支起一两个专卖油条豆浆的小摊,摊架上悬挂着一盏灯,折射出柔和的光,照亮着小巷。摊主精心揉捏、发酵、炸制,油锅里不断传来“滋滋”油炸声,煮豆浆的铁锅里冒出“咕咕”声,煮熟煮透后装进暖壶,温暖着冻僵的手。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三五好友,坐在巷子里,咬一口油条,外酥里嫩、蓬松暄软,配一口浓浓的豆浆,幸福就在这一瞬间产生。冬天很冷,冷,也就看得一份人间烟火的暖。只有集齐了灯光、冷风、暖壶和好友的油条才是真正的书街油条。

点点滴滴的细碎里,青葱往事越过年华款款走来。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常常和好友在老街附近散步,看天上的云,看远方的山。有时候,云和山、和树的倒影在远处连接成片,恍若一位温柔女子,静静地躺在天边,那身形、那眉眼、那飘逸的秀发,组合成一道奇妙的风景,扑面而来,亘古不变。好友早早参加工作,常用微薄的工资与我共享美食,那滑落舌尖的雪糕冰凉甜爽、口感绵柔,让我窃取了夏天的快乐,成了我每次散步时的期盼和享受。夏天里,好友的碎花裙角微扬,笑靥如花,好似天边的美少女,是我记忆深处的涟漪,葳蕤生香。

每次回老家,我总是喜欢住老街口旁边的酒店,住其他地方,就像感觉没回来。什么事儿不干,只在老街上转悠一圈,看看熟悉的地方,遇一两个熟悉的人儿,心就安了。老街上熟人很多,出门几步就能遇上,卖衣服的、修手机的,不是亲戚就是同学,或者是朋友的朋友,三言两语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从前母亲最爱在老街上来回走走,天气好的时候在老街的凳子上晒晒太阳,聊聊家常,她驻足最多的地方是一个卖米花糖的小店铺,站在那里,细细地挑选一些奶油小蛋糕和香酥小麻花。如今,我远远地看着这个地方,迷茫寻望,有东西湿润了双眼,那里站着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穿着碎布棉袄,在店铺前,慢慢地挑选着,仿佛是我的母亲。

时光慢条斯理,被拉得悠长。我在一个晴朗的天,从老街出发,去了少年时常去的河边,河上的薄雾,氤氲润泽,在心上荡漾着温柔的水波;我在一个寂静的夜,在老街的巷子徘徊,有时停在岔口,静静张望,旁边窗户透出暖黄色的灯光,轻拂着周边暗淡的角落。我和挚友走了很长的路,凭记忆走过那些旧日时光度量过的老地方。老街旁曾经庄严肃穆的政府大楼,变成了几栋高层住宅,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影子,那栋楼,记忆中,建筑有些别致,有屋檐翘角,有刷着红漆的木地板,有回声,旁边家属楼的空地上,可以种喇叭花,夏天很清凉。

老街源源不断地迎来新的面孔,正如很多人也似老街一般慢慢老去。时光缓缓流淌,记忆中的场景和远去的时光总是更让人回味。老街是一种生活,承载着人们最简单的、新鲜的、旺盛的生命力;老街是一种态度,有它特有的味道、特有的声音;老街,也是平凡的你我内心深处最澄净的温暖。

选自《现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