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了夏至,北平城突然就进入了酷暑,每天都热浪滚滚。唤河刷起广告牌子来,头上身上不一会儿就都被汗淹没了,不得不学着老工友,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干。
罗先生走后第二天,唤河就和听河商量好了,要尽快赶到青岛去。那里有红姐,还有组织,还是有名的避暑胜地,可比这举目无亲还热死个人的北平好太多了。
马上就是6月底了,唤河决定等领到这个月的工资,再跟老板提出辞工。广和楼戏园的老板还没回来,听河那边连辞都不用辞了。
这几天,听河天天在家捧着《生死场》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用铅笔画一下。等唤河回来,她总要拉着他先把那些疑难字都解决了,然后才吃晚饭。这一来,唤河等于也跟着粗略地读了一遍。
一天晚上,唤河看听河去点个艾香手里也要拿着书,忍不住夸奖了她几句:“要是能上学,你肯定会是个好学生!要不说罗先生那么喜欢你呢。”
“唉,罗先生那么好,我哪有跟他读书那个福气!”听河叹着气说,“不过,比起书里的金枝谁的,我还算好的。那些人也太惨了!”
“怎么样,红姐写得好吧?我就说她可厉害了!”
“嗯嗯,红姐真不愧是个大作家!我记得啸河哥常说:‘奇书古画不论价,红叶青山无限诗。’这就是不论价的奇书,写得老好了,我看着看着就掉眼泪了。你说,她写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唤河重重地点点头:“是真的。你看这一句: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应该就是书名《生死场》的来历。红姐写得太狠了,我一看到这儿就浑身一激灵,我们呼兰,可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生死场吗?”
听河托着腮,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可是你看这里,金枝是个多好的姑娘,可因为不小心把没熟的柿子摘了,她妈妈就那么恶毒地骂她:‘小老婆,你真能败毁!’你们那里真这样吗?咱们在沈阳去菜园子干活时,主家可没这么凶。”
“真这样!乡村就是乡村,大家都穷苦,没个好脾气。咱们来北平的路上,经过那些长城脚下的山村,不也常常看到打骂孩子的,就别提了。”
“对,对,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听河释然了,接着便又品评起了书里的人物,“那个叫成业的,真是个砢碜玩意!说话就跟放屁似的,打着嘟噜埋汰人!那个王婆的女儿可了不起,她哥哥叫日本子给杀了,她就跑去当了胡子,要给哥哥报仇,可惜后来牺牲了。”
“是吗?那她可真是了不起!赵尚志、大娄子他们都是男的,敢情这还有女胡子呢!”
“唤河哥,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她一样,去当个女胡子,给啸河哥报仇!”
“行,你这丫头有出息!这样,等过几天结了工资我就去买车票,咱到青岛当胡子去。我当黑胡子,你当红胡子,一起打日本子,给我哥还有我妈报仇!”
2
6月30日结了工资后,唤河就辞了工。没想到那么多人要去青岛,他连着去火车站排了三天队,好不容易才买到了车票。
7月6日下午,唤河带着听河顺利地登上了开往青岛的火车。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夜里,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爆发了。
火车跑得慢。唤河和听河在车上坐了四十多个小时,8日中午才到青岛。他们原来都不知道青岛有大海,听别的乘客说起来大海多美多美,脑海中便油然生出了向往。他们更不知道,青岛火车站就在海边上,是以一下火车,就被眼前的海景给镇住了!
海风拂面,望着眼前这无边的蔚蓝,听河想起了一句戏文:“恰离了澄澄碧海,遥望那耿耿长空。你看那万朵彩云生海上,一轮皓月映波中。”唤河则想起了古人《海赋》中的词句:“浮天无岸”“波连如山”“飞沫起涛”“惊浪雷奔”……
两个人奔到栈桥旁边,买了两碗海凉粉当午饭,边吃边吹着海风看光景,别提多滋润了。
突然,几个报童满大街地吆喝着跑来:“号外!号外!号外!7月7日北平卢沟桥事变,日军借口演习中一名军士失踪,侵入宛平县城,我卢沟桥守军吉星文部当即奋起抗战。保卫华北!平津危急!”
唤河和听河对看了一眼,一时都有些愣怔。
旁边有个一身学生装的青年人,也在悠闲地边吃海凉粉边看海。听到报童的吆喝,他忽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要了一份“号外”。
唤河知道这种“号外”不要钱,也忙去找报童要了一份,和听河一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
“号外”只有巴掌大小,没一会儿就读完了。听河一脸茫然地问道:“唤河哥,卢沟桥离北平那么近,日本子这是要打进北平了吗?”
唤河点了点头:“小日本子这是亡我之心不死啊,北平恐怕守不住。”
听河说:“那咱们亏得来了青岛!现在要想出北平,肯定更难买到车票了。”
那青年学生听到了,转过脸来对他们说:“你们俩从北平来的?够幸运的啊!不过我看北平这一开打,青岛只怕也快了。”
“大哥,您是大学生吧?照您说,要朝南方跑吗?”唤河见他年龄和啸河相仿,也是一脸英气,心里觉得很亲切,就自来熟地向人家请教起来了。他想起啸河留下的那张地图上印着,青岛往南是上海、南京,再往南是广州、重庆,还有听河的老家贵州。
“跑?怎么能跑呢?一寸山河一寸血,咱得跟侵略者拼了!”那青年学生盯着唤河,嘴角浮起了一丝轻蔑。
唤河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咱得跟日本子拼!”
“行啊,小兄弟,你多大了?”
“十三,快十四岁了。”
“那你们不容易!不过,十三岁也不小了。你听说过岳家将吧?大英雄岳飞的儿子小英雄岳云,当年才十二岁就上战场杀敌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会唱《岳云锤震金蝉子》呢!”听河抢着说,接着就唱了起来,“料不到军中个个贪生汉,双拳本是擎天手,一怒冲开万重关!”
那青年学生高兴了:“小嫚儿,你唱得真叫好!会不会唱《松花江上》?”
《松花江上》这首歌问世于两年前,这时已在全国传唱开来。唤河和听河是在北平学会的,平时就经常哼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青年学生挥动着“号外”,轻声唱了起来。唤河看着他的国字脸,只觉得这一刻这张脸仿佛容得下万水千山。
海上起风了,潮水滚滚而来,撞到海边的礁石上,激起高高的巨浪。
唤河和听河都跟着唱起来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一曲终了,那青年学生的眉间眼角都已写满了愤愤不平,使得他本就俊朗的脸颊变得更有英气了。他挥了挥手,和唤河兄妹告别:“再见了小兄弟,再见了小嫚儿!以前说过多少次都没兑现,这回可必须是真的了—我要参军打鬼子去喽!”
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听河小声地感叹道:“瞧他这派儿,扮上就是那活脱脱的白袍小将岳云啊!”
唤河这时却陷入了另一种激动。他在心里暗暗地发了个誓,将来也要参军打鬼子去,要像大娄子卢三顺那样,到战场上当个真正的英雄。
3
青岛城区不大,荒岛书店又很有名,一说大家都知道。唤河和听河边打听边找,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
书店是一栋三开间的红瓦石墙的房子,被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荫蔽着,门脸不大,此时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个年轻的店员坐在一张小方桌后,正埋头读书。看到唤河和听河进来,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又沉浸到手中的书里去了。
唤河和听河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在书店里转了一圈儿。他俩正要从架上抽本书看,却听得那个店员突然轻叫一声坏了,随即就站起身来说道:“对不住二位了,我有个急事得出去一趟。”
这意思是书店要暂时关门了,唤河和听河只得出来了。
那店员从门后拿出一把大锁,把门关上了。唤河见他这就转身要走,急了,冲口问道:“请问孙老板在吗?”
“我就是。你们是?”
唤河这几年在广告社做事,接触过不少书店老板,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中年人。因此,唤河真没想到眼前这个和啸河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会是老板。
“您就是孙老板?我们是东北来的,从那个毕格凯文山来。”
“哦,东北来的,就你们俩小孩?找我有事吗?”孙老板眼里流露出一丝狐疑,看来他压根不知道毕格凯文山。
唤河有点儿泄气了。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组织密语,没想到自己说出来后对方根本不接茬儿。
眼见气氛有点儿尴尬,听河赶紧凑上前来:“孙老板,您认识红姐吗?就是那个大作家萧红。我们和她是……”
唤河见听河卡壳了,忙抢着说道:“亲戚,我们和她是亲戚!”
“你们找萧红啊?早说嘛!”孙老板笑了,唤河和听河这下放心了。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个坏消息:“萧红早就去上海了!她跑到青岛来,只待了半年就走了。你们要找她的话,得去上海。”
“这……我们咋去上海?”唤河大失所望地念叨着,脑海里就像起了一阵超强台风。
听河见唤河乱了方寸,忙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组织。”
“哦,对对,组织!”唤河如梦方醒,忙欺身上前,压低声音道,“孙老板,我们是来找组织的。您知道哈尔滨的金剑啸先生吧?我哥叫沈啸河,他和金先生是同志。去年,他们都被日本子给害死了。我俩这是没办法了,才跑来找红姐,找组织的。”
孙老板听到这里才明白,眼前的这两个孩子原来是这么个来头,不由得心头一酸:“剑啸先生—那可是个大英雄!来,你们跟我来。组织通知我去开个会,这样,我先把你们俩安顿好再过去。”
唤河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听河更是乐得跟什么似的,一边蹦蹦跶跶地跟着孙老板往他的住处走,一边哼起了《义烈风》。
当天下午,孙老板在地下党组织的会上,说了唤河兄妹的情况。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卢沟桥事变这一发生,青岛上下都已慌了神,城里的达官贵人已纷纷开始逃难,要是送俩孩子去上海,那就得赶紧想办法去买船票了,要是去不了上海,那就得把他们送到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去。
孙老板开完会回到住处,和唤河兄妹做了一番长谈。虽然他们俩都还是半大孩子,但孙老板却完全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以一种与同志商量的口吻,征询他们的意见。谁知俩孩子瞪着眼听了,却都一脸茫然,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好。
虽然他们已经经历了许多血雨腥风,但毕竟还是太小了,突然面临这种抉择,难免会蒙圈。孙老板非常理解这一点,便帮他们总结了一下:“现在青岛非常危险,接下来斗争将会更加艰苦,你们在这里帮不上忙,还有可能起反作用。所以,组织的意思是尽快把你们送走。要是你们愿意去上海,过几天港口的同志会想办法把你们送到船上去,坐上两天两夜就到上海了。要是你们想去沂蒙山,后天早上组织就要送一批青年学生过去,把你们加进去就行了,坐上一天的车,晚上就能到了。”
“唉,青岛多好啊!我们能不走吗?”听河非常喜欢那蔚蓝色的大海,真舍不得离开。
孙老板不忍看听河满是遗憾的眼睛,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唤河到底比听河老成,知道组织定了的事就不能改了,便问道:“孙老板,您能跟我们说说,去上海和去沂蒙山有啥不一样吗?”对沿着长城走过一千多里路的他来说,去一个地方是坐船还是坐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了之后会怎么样。
“要是去上海,到了后组织会安排你们从事地下斗争,就像剑啸先生、你哥哥一样,还有我,一开始兴许会当个书店学徒什么的。要是去沂蒙山,那到了后就能参军,以后就是部队的人了。你们俩还小,不会让你们上战场,估计会留在后方干个宣传员、卫生员什么的,过几年就能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打鬼子了!”
“真的?”唤河瞪大了眼睛。他心想,那还是去沂蒙山好啊,那样就可以为妈妈为哥哥报仇了。他这样想着,转头看了一眼听河。
听河给了唤河一个认同的眼神,两眼亮闪闪地说:“宣传员,我可以干,唱戏也属于宣传。”
孙老板点点头:“对,那天我听你哼唱过,唱得很好!咱们的战士都喜欢听戏,什么京剧、豫剧、拉魂腔,组织上非常重视呢。”
“那好,唤河哥,那咱们就去沂蒙山吧?”听河雀跃着。
“嗯,孙老板,我们要是去上海的话,能跟萧红一块工作吗?”唤河心里还是放不下红姐。
“这要看上海组织的意思。不过,萧红和萧军他们都是著名的进步作家,属于重点保护对象,你们俩还这么小,自己也还需要保护,哪里保护得了他们?我看八成是不会这样安排的。”
“那,好吧,那我们就去沂蒙山当兵去!”唤河下了决心。
4
唤河和听河只有一天的时间在青岛逛逛了。按照孙老板的建议,他们早上起来先去中山路走了走,又到天后宫去转了转,然后就去水族馆买票,看养在海水里的各种动物去了。这里有海豹、海龟、蝠鲼、鲨鱼、海葵等等,两人都是第一次见,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特别是养在暗室玻璃柜中的那些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舞动个不停,变换着各种艳丽的颜色,百紫千红,如梦似幻,让听河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心里连连惊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生灵。唤河对水母没那么大兴趣,转完一圈后就有点儿不耐烦了,可听河就是拔不动脚。唤河催了她好几遍,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来。
时近中午,两人在路边买了两大碗海凉粉,填饱了肚子。回孙老板住处的路上,听河看到有人在卖崂山杏,一看那杏个顶个黄里透红、饱满圆润,再一问,人家说这叫“观音脸”,应市也就两个星期,再过几天就吃不到了。唤河知道听河的心思,加上自己肚子里的馋虫也在拼命叫,就掏钱买了三斤。
兄妹俩用衣襟兜着“观音脸”回到住处,满心高兴地吃了几个甜杏,然后就咂吧着嘴拎起一个白铁水桶出了门。他们要去完成孙老板给安排的任务了。
原来,孙老板说今晚组织要给去根据地的几个人饯行,让唤河和听河中午趁落潮去海边挖些蛤蜊、撬些海蛎子回来,给大家煮了吃。要用到的小铁锨和铁钩子他都给准备好放到那白铁水桶里了,至于该怎么挖、怎么撬,栈桥海边有好多赶海的人,在旁边看看就能学会了。他还特别交代了一句,那片海是德国人当年建的浴场,以前不准中国人进去,现在是随便进了,要是累了可以下到海里洗海澡,不过可千万要注意安全。
这一大下午,唤河兄妹俩可真是撒了欢了!青岛渔民有句谚语,叫“初一十五两头满”,说的是每逢初一、十五会落大潮,这时赶海最好。平时挖蛤蜊只能挖个三五斤,这两天能挖个十来斤。1937年7月9日这一天,农历乃是六月初二,12点左右开始落潮。从这时起到下午2点涨潮之前,是赶海的最佳时机,正被兄妹俩给赶上了。虽然正值盛夏,又是正午时分,但青岛海滨还是非常凉爽的,赶海的人很多。唤河他们一到海边,就跟着人家学起了挖蛤蜊、撬海蛎子。无论是拿小铁锨在海滩上到处挖,还是到礁石上用铁钩子使劲撬,他们都觉得非常好玩儿。虽然不一会儿就感到腰酸背痛了,但那种收获的喜悦、那种海风吹在身上带来的惬意,还是令他们深深着迷。
而当他俩躺在大海那摇篮一样温暖舒适的怀抱里时,更是感到开心到爆了。听河不住地大叫:“洗海澡太舒服了!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唤河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啸河:“唉,要是我哥也能来洗海澡,那该多好!”
太阳偏西了,天色暗了下去,海面上的天空却显得更蓝了。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荡着,不时有海鸥从他们俩头顶飞过。
“唤河哥,别难过了。罗先生说得对,啸河哥的死,比泰山还重!”听河打小就会游泳,此刻正享受着最舒服的仰漂。她见唤河只管蹲在水里盯着白云发呆,不接话,知道他心里难过,就急忙转移了话题,“唤河哥你说,德国人在青岛的时候,中国人是不能来洗海澡的,那要是等日本子打过来了,中国人是不是又不能来了?”
“那肯定啊!要不咱们得跟他们干呢,就不能让他们打过来!”唤河愤愤地游动起来了,两只脚砸出了大大的浪花。
等到兄妹俩满载而归时,发现屋里已坐满了人。孙老板的小屋不大,有个七八个人就坐不开了。不用说,这都是明天一早要去沂蒙山的同志。孙老板简单地给大家做了介绍,然后大家就都高高兴兴地忙活起来了。有的去清洗蛤蜊、海蛎子,有的去刷锅、烧火。
当桌上摆满了清蒸海蛎子、辣炒蛤蜊、酸辣土豆丝、干煸大头菜、油炸花生米等菜肴和那一盆“观音脸”后,大家就都围着坐下了。孙老板留了个座位出来,说:“大家别急,再等等,你们的队长许文彬去买啤酒去了,估计这就快回来了。”
“哟,组织上这次这么大方啊!我都来了一年多了,还没尝过青岛啤酒是什么味儿呢!”有人起哄。
“哈哈哈,就你一个臭拉车的,还想喝啤酒?我看你喝啤尿还差不多。”他的同伴打趣。
听到这里,唤河猛然想起了在朝阳堡时朝日本子的酒里撒尿的事,嗤的一声笑了。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如今想起来还宛在眼前。
孙老板敲了敲桌子,正色说道:“都别闹。明早你们就都要去沂蒙山参军打日本子了,组织上这是给大家壮行,叫我当个代表。要我说,这顿饭实在是寒碜,鸡鱼肉蛋都没有,唯一的荤腥还是这俩孩子去海边挖来的。等以后吧,等到把日本子打败了,革命成功了,咱们再举办庆功宴,到那时候别说鸡鱼肉蛋了,海参、鲍鱼大家随便吃!”
“噢噢噢!”大家发出一阵欢呼声,“到时候青岛啤酒也随便喝!”
话音刚落,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就见一个一身学生装的青年抱着一竹筐啤酒走了进来:“同志们,酒来喽,今晚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好你个许文彬!快坐快坐,就等你了,咱这就开始!”孙老板笑哈哈地站起来,接过一瓶啤酒打开,给大家都倒上,然后就举起了手中的马口铁酒杯,“同志们,眼下正当诗人说的‘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你们都是好样的,这就要去战城南了!我敬大家一杯,祝你们明天一路顺风!”
七八个盛满啤酒的马口铁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阵闷响。
唤河仰脖喝了一大口,心说这青岛啤酒怎么这么好喝,和哈尔滨啤酒不是一个味儿啊。他瞥了一眼听河,发现听河正盯着许文彬看来看去的,就也仔细地看了许文彬两眼—好嘛,这不就是昨天中午带着他们唱《松花江上》的那个国字脸大哥哥嘛!
5
许文彬外表英俊,为人也非常热心。组织上选他当队长是选对了。
大家是坐在一辆卡车的后斗里开往沂蒙山区根据地的。道路坑洼不平,颠簸得厉害。车刚开了一个小时,唤河和听河就都晕车了,趴在车栏上吐了个稀里哗啦。好在有许文彬照顾。他一边帮唤河他俩拍打后背,一边还不忘逗趣儿:“你俩坐火车晕不晕啊?不晕吧。坐马车晕不晕啊?也不晕吧。那怎么坐卡车就晕了呢?敢情你俩这是连晕车也要货比三家呗!也是,买土豆子还得挑挑,买个西瓜还得敲敲。”
这是典型的东北话,唤河和听河都被逗乐了。唤河就问:“许大哥,昨晚孙老板就说了,你是东北人,那怎么平常老说一口青岛话呢?”
“嗨,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呗!我前几年在西安待过,西安话就说得特地道。这不到青岛才半年多,本地人都不拿我当外地人了。咱东北人都是语言天才!你瞅着,等到了临沂,不出三个月,我就能说上一口地道的临沂话。”
“这我信。怎么,咱这是要去临沂?那沂蒙山根据地,就是在临沂吗?”唤河听大家说过好多次沂蒙山根据地了,但却是第一次知道它在临沂。闹了半天,自己这是要回家乡了啊,他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对啊!你不知道?哦哦,你来得晚,才来两天就跟我们出发了。沂蒙山方圆八百多里,咱那个根据地其实是在一个叫夏蔚镇的地方。”
“啊,许大哥,是不是夏天的夏,蔚蓝色的蔚?”唤河一下子想起了啸河跟他说过的老家地名,打了一个激灵。
“对。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也像你一样的感觉:夏天里蔚蓝色的大海,那不就是青岛吗?”
“不是,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你不知道,夏蔚镇是我的老家!我爷爷当年就是从夏蔚镇出发,去闯关东的。”唤河说着,一把将听河的小脑袋瓜儿给扒拉到了脸前,“听河,没想到吧,咱们这误打误撞的,竟然就要回老家了!”
“哎呀妈呀,瞅你激动得!你早说啊,早说这个队长应该让你当!”许文彬又跟唤河开起了玩笑。
当天傍晚,他们顺利抵达目的地,第二天就参了军。许文彬等几个小伙子都被分到了鲁中青年营,唤河和听河也想跟着去。但组织上考虑到他俩年龄小,没有同意,安排唤河去野战医院,当了卫生兵,安排听河去宣传队,当了文艺兵。从这之后,唤河和听河就投入到火热的新生活中去了:唤河每天跟着军医救治伤员,学习救护知识,听河则每天忙着排演各种节目,到部队基层搞文艺宣传。
兄妹俩的驻地相距不远,可因为各自都忙,平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开始在两人心中潜滋暗长。这样过了几年,两个人再见面时,竟然会莫名其妙地脸红害羞了。
6
转眼到了1942年,沈唤河满十八岁了。
这年的秋天,霜降过后,以日军三十二师团为主的日伪军两万余人,对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发起了“扫荡”。八路军山东纵队指挥部紧急调集111师独立团到黑老婆堐集合。随后,独立团发动急行军,两天跑了一百八十里路,如期赶到了仙姑顶,准备阻击日伪军。
这一仗肯定是个硬仗,打响后会有不少战士死伤。为抢救伤员,指挥部命令野战医院组织一个卫生班,随独立团行动。沈唤河听到消息后,立马第一个报了名。来抗日根据地已经五年了,他还没有正经上过战场,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到达仙姑顶后,唤河意外地见到了老朋友许文彬。许文彬一见面就跟他开起了玩笑:“唤河啊,上次见你是我去你们医院拿药那回吧?这才一年多没见,你小子长这么高了,有一米八了吧?来来来,跟我说说,你这是吃了火箭药了吗?不对不对,我看,你一定是天天吃听河妹子做的发糕,才长得这么高的!”
唤河脸腾的一下红了。近来老有战友拿他和听河开玩笑,唤河知道大家这是出于好意,要撮合他俩,可总觉得磨不开面子,每逢这种时刻都恨不得赶紧岔开话题。他搓了搓手,反问道:“许大哥,你不是早就去延安了吗?”
“嗨,本来是要去的,后来没去成。你说,我哪能舍得走啊?我得等着看你热热闹闹地娶媳妇,看听河妹子风风光光地出嫁呢!”许文彬说完便大笑起来。他看到唤河的窘样儿,越发不想轻易放过他了。
被许文彬这么一闹,唤河的脸更红了。好在这时有人经过,喊了一声“许连长”,这才给唤河解了围。
“许大哥都当连长了,也不给我们说!也不给我们发糖!你说你这个大哥、你这个队长,多不够意思吧!”唤河这下子抓住了许文彬的“把柄”。
“嗨,别吵吵了,副的,副的,我只是个副连长。不过我跟你说,我们二连打起仗来可都不要命—你知道赵尚志吧?我们连好几个老兵都是他带出来的,包括我!今年春上,赵尚志将军被鬼子给杀害了。血债血偿,我们这次要给他报仇!估计到时候伤员少不了,你们卫生班可别掉链子,不然那可就砢碜死了!”许文彬说着,从兜里摸出两个红艳艳的柿子,递给了唤河。
“没问题!你们只管狠狠地打,掉链子那样的狗皮倒灶,肯定跟我们卫生班绝缘。”唤河嘎嘣脆地说着,嘎嘣脆地敬了一个军礼,这才接过了柿子。
“好,相信你们卫生班,个个胸中有丘壑,手上有乾坤。这柿子,你吃过吧?叫‘关公脸’。”
“吃过,贼拉好吃!咱从青岛动身那天,我买过一回崂山杏,叫‘观音脸’,也贼拉好吃!你还记得吧?”
“咋不记得?那杏甜得很,跟这柿子有一拼!不过,咱这马上就要跟日本子干仗了,观音脸可不行,那必须得是关公脸才行!”
“嗯嗯,我懂,许连长,你意思就是说对日本子决不能心慈手软,就得跟关公似的过五关斩六将!”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手脚可都没闲着。仙姑顶的山顶西南侧鞍部有几处天然形成的蛤蟆坎儿,就好像是人工挖出来的战壕一样。他们和其他战士一起找来许多石头,把这战壕又给加固了一圈,然后就都趴在里头隐蔽起来,等着敌人来了。
结果敌人慢腾腾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开过来。
这一天是10月28日,早晨8点多,日伪军黑压压地晃荡过来了。独立团抓住战机,先打了几排冷枪,然后就吹响冲锋号,勇猛地冲杀了下去。日伪军没想到这深山老林子里也藏着八路军,心理上先慌了,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儿后就稀里哗啦地溃退了,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一个小时后,日伪军整好了队伍,又开了回来。这回他们是有备而来,还没到地方就先发动炮击,冲着山顶狂轰滥炸了十几分钟。炮火过后,他们举着太阳旗同时从北面和东面发起了冲锋。独立团的指战员们沉着应战,决定利用有利地形以逸待劳,等鬼子们来到跟前再开火。敌人误以为山顶已被炮弹炸平了,山上的部队都撤走了,就大剌剌地摸了上来。谁知他们刚一接近山顶,我军的枪弹便兜头打下来了。鬼子们万万没想到,我军虽没有大炮,但是会把手榴弹扎成捆,一捆一捆地往下砸。这些手榴弹同时爆炸,杀伤力十分惊人,日伪军被炸倒了一大片。没被炸倒的敌人都吓破了胆,急火火地退到了山下。
日军三十二师团擅长山地作战,非常顽强。第一次冲锋失败后,他们并没有灰心,很快重新组织起来,再度发起了进攻。这个上午,他们连续发动了五次冲锋。我军顽强抗击,连续五次都把敌人打了下去。地形上的优势对独立团来说太有利了,山顶有两面是悬崖峭壁,另两面也都是布满乱石的陡坡,日伪军的武器装备再好,战斗力再强,面对居高临下的我军,也只有吃亏的份儿。
中午12点过后,气急败坏的鬼子从沂水机场派出七架飞机,飞到仙姑顶上来投弹、扫射。我军只得一面组织对空射击,一面顽强地抗击不断试图冲上来的敌人,这一来就渐渐地落了下风。
鬼子的空袭特别凶狠,半个小时后,独立团二连就伤亡过半了。唤河咬着牙一次次地把伤员拖到山顶部中间地带的一个岩洞里—这是他和战友们临时搭建的一个战地诊疗室。他们带上来的三十卷绷带眼看就要用完了,可锋线上还是不断地有战士受伤。唤河没有办法,只得服从班长的命令,对那些无望救活的战友只给注射止疼药,不再给包扎伤口了。
等到鬼子空袭结束,二连连长和指导员都已牺牲了。队伍归副连长许文彬指挥,而他的两条腿也都已中弹受伤了。唤河心里惦记着许文彬的腿,给一位重伤员打了一针止疼药后,瞅了个空当,就冲到锋线上去找许文彬查看伤情。许文彬正握着一挺机枪向下扫射,嘴里念念有词:“五个五个五个,六个!好,老子打死六个小鬼子了,够本了!六个六个六个,来啊,你们倒是再朝老子这儿冲啊,老子等着第七个、第八个呢!”
山下的鬼子停止了冲锋。许文彬得意地直起腰来,回头冲战友们挥了挥手:“同志们,咱们又一次把小鬼子打下去了!”回应他的是一阵欢呼。
然而还没等欢呼声落下去,敌人的飞机就又一次出现在了战士们的头顶。“轰!”“轰!”“轰!”随着几声剧烈的爆炸声,山顶开出了几朵血红色的大花。唤河眼睁睁地看着一发炮弹落到许文彬身前,把他的胸膛炸得裂了开来,鲜血四处迸射。
“许大哥!”唤河高喊着冲了过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把许文彬救下来。爆炸声把他的耳朵给一时间震聋了,他只能看到许文彬在冲他大喊大叫,却根本听不到他喊叫的是什么。
山风吹过,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唤河定了定神,两手捂着耳朵使劲晃了晃脑袋,再度朝着许文彬冲去。许文彬坐在血泊中,正挣扎着把手中的机枪举起来,交到战友手中。唤河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扯绷带,试图给他包扎伤口。许文彬冲唤河摆了摆手,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不要顾我。干吧,沈唤河同志!一定要打回咱东北老家去呀!”喊完他就倒了下去。
“许大哥!”唤河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弯下腰将许文彬背起来,想要先把他带到战地诊疗室去。
一架幽灵似的敌机飞了过来,唤河没有注意到。“轰!”“轰!”又有几枚炮弹落下炸开。唤河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突然飞了起来,随之被重重地砸进了一个土坡里。
7
唤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先是梦见自己正在呼兰河里泡澡,罗先生躺在他身旁,挑动着他那嚣张的眉毛,告诉他日本子都被打跑了,师生俩正高兴呢,妈妈来喊他回家吃饭了……又梦见卢三顺把那两个老黄瓜带到了毕格凯文山的营地,种出了一架架的嫩黄瓜,他和他的战友们都在忙着摘黄瓜,还给了他几根,让他尝尝鲜……后来又梦见啸河、小梅姐结婚了,证婚人是红姐,红姐还笑吟吟地送给新人一本《生死场》,大家聚在一起欢闹着,有人在喝“红美人”,有人在喝哈啤、青啤,有人在吃大铁锅里炖的“七里浮子”,也有人在吃冒着热气的海参、鲍鱼,还有人在咔吧咔吧地啃着冻梨,可是举办婚礼的地方很奇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弄了半天才整明白,竟然是在长城顶上,在墙子路关旁的那个“高尖楼”里,墙角还放着那半桶铁锚牌煤油呢……再后来,他梦见自己要死了,但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却浑身都疼得要死。
好像有那么大半夜的时间,他觉得浑身像烧着了一样,出了好多汗,可这不过是个序幕,紧跟着嘴里的牙齿和舌头就打起架来了,嗓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碾过,焦渴、烧灼、窒息、刺痛等人间最难忍受的痛感同时袭来,让他真切地感到生不如死,以致到了最后,他竟然用剩余不多的一点儿生命发出了快让自己死去吧的祈求。
可就在这时,他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一段熟悉的戏文:“佟玉珊趁月色急忙奔走……心似箭路不平艰难行走……庄兄你一席话意重情长,得此话妹纵死如愿以偿……梅花词表明了君的志向,从那时我敬在脸上、爱在心房。咱同堂共读朝夕来往,玉珊的一颗心早属庄郎。”
他想要睁眼,却睁不开。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一段歌声,那是他来到沂蒙山根据地后经常听到的一段小调:“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上前线打鬼子,红心迎朝阳,迎朝阳!”
这是谁啊,咋唱得这么好呢?唤河的意识开始活跃了。
谁?谁?到底是谁?他确信自己绝对知道这个正在歌唱的人是谁,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对了,这是个小姑娘,而且是个特别可爱特别漂亮的小姑娘!她跟着我很多年了,就像我妹妹一样!唤河这时头疼欲裂,可还是拼了命地往下想。
不对不对,这是迷糊了,我哪有妹妹啊?我妈就生了我哥和我。那是谁呢?我们俩的关系特别特别好,她简直就是我最亲的人啊!对,我最亲的人,那是谁呢?唤河想到这里,脑海里终于灵光乍现:听河,她是听河。
“听河……”唤河翕动着嘴唇,低低地叫出了这个滚烫的名字。
“你醒了!”回应他的是颤动的话语,“唤河哥,你终于醒了!”
随之是一阵喜极而泣,同时,有两只温软的小手捧在了唤河凹陷的脸颊上。唤河睁开眼,呆呆地盯着听河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很高的床上,旁边有个小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听河,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儿。
“这是在哪里?”唤河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感到身上有了力气,便伸出一只大手,轻轻地握住了听河那温软的小手。
“秃子山,咱们这是在秃子山。从夏蔚镇看东北,一百来里地。”听河抬手擦了擦眼泪,语气里透着欢欣。
“秃子山,挺好,那不就是凯文山吗?大娄子去了大秃顶子山打日本子,我老歪也来了秃子山打日本子,俺哥俩可真该好好喝一壶。”唤河风趣地说着,咧嘴笑了。这一笑,他才感到肚子剧痛,连忙收了笑容,忍不住嘶嘶了几声。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听河娇嗔了一句,看着他那这两天因沉睡而无意识的脸又有了活气,不由自主地笑了。
她把那天后来的情形告诉给了唤河。原来,唤河被炸弹炸倒后不久,师部派出的援军就到了,突突突一阵猛打猛冲,小鬼子扛不住,稀里哗啦地撤退了。卫生队的同志趁机冲上山顶,把唤河等伤员都救了下来。
“那咱是胜利了?”唤河急急地问。
“那当然!总共毙伤敌人四百多,是重大胜利,都惊动延安了,听说毛主席前天亲自发来了贺电。”
“那咱们死伤了多少?”
“牺牲了一百二十四个,受伤活下来的八十多个。当天晚上,咱们的人从仙姑顶撤下来后,就把伤员都给转移到了这里。你们医院也迁过来了。”
“牺牲了那么多战友啊!我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唤河哽咽了。
“嗯,你是够命大的!身上打进去八块弹片都没事。不过,你昏迷了两天三夜,我真怕你就这么死了。要是那样,我……我就也不活了。”听河激动地说着,说完才意识到说漏嘴了,瞬间羞红了脸。
“是吗?开战那天是九月二十,今天是二十二了?”
“对,二十二。现在应该是下半夜了,一会儿月亮就该升起来了。”
“我的天,没想到我昏迷了那么久。”
“没事,亏得我那把刀,你睡得可安稳了,是不是没做噩梦?”
“做梦?咦,这跟你那把刀有啥关系?”唤河感到很好奇。他想起啸河曾经跟他说过,听河估计是流浪的时候受过欺负,所以睡觉时才总是把刀掖在枕头下,这样要是再有人敢欺负她,她就能随时拿刀拼命了。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在我们布依族的寨子里,人人都有把这样的刀,每天睡觉时把它塞到枕头下,噩梦就不敢来了。”
“啥啥,你是布依族?那个,大娄子是满族—嗨,这时候我提大娄子干吗呀?”
“大娄子是在东北抗日救国军吧?听说他们打得可苦了。”听河说完,拿起油灯出去了,“你等一下,我去锅屋给你盛鸡汤去。”
屋子陷入黑暗后,唤河才发现屋外月亮已升起来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对面的墙上印出了一块白。正当秋高,几只蟋蟀争相鸣唱着,将夜色渲染得愈发浓重了。
听河端着一大碗滚热的鸡汤回来了。她坐到床前,先把唤河扶起来坐好,然后舀起一勺鸡汤来,用嘴吹了吹后,才喂给了唤河。唤河呼噜呼噜地喝了好几勺,这才突然觉得饿了,喊道:“有没有煎饼?给我两个,我泡着吃。”
“有,有!就知道你醒来会饿,早都准备好了。”听河说着又去了锅屋,拿了煎饼来。
唤河吃得那叫一个香,看得听河都馋了。她笑吟吟地看着唤河吃,思绪飘回了刚来沂蒙山的时候。那时唤河还孩孩巴巴的,一转眼五年过去,他已长成一个牛高马大的帅小伙了,嘴唇上的胡须又黑又硬又浓密,让人一看就能想起罗先生那河神一样的眉毛。
那顶水手帽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对面的墙上—如今听河也已戴不上了。
唤河吃完了。两人一时无话,便静听窗外秋虫呢哝。
“你听这蛐蛐儿叫的,秋深了。”唤河感叹道。
“嗯,我去锅屋那会儿,正下霜呢,凉飕飕的。不过,月色是真好!”听河说着,看向了窗外。
“是啊!这么亮、这么好的月色,可惜许大哥看不到了。还有我哥,也看不到了。还有我娘,还有金先生,他们都看不到了。”唤河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眼角涌出了泪水。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老师罗继良先生早在前年春天就被日本子杀害了,他的红姐萧红也在今年年初病死在了被日本子占领的香港,而他的老毛子同志老哈回到苏联、在《大愤怒》出版后不久就参军上了前线,不久前也已牺牲在卫国战争的战场上。
“许大哥他们,昨天都下葬了。一百多位烈士,都……都葬在了一起。师长说,等将来把鬼子赶出中国,要给他们……立个碑。”听河这几天为了唤河哭得太多,不想再哭了,可泪珠儿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立个碑好,可不能忘了他们。那,他们葬在哪儿了?”
“听说离这里不远,就在长城上的穆陵关旁边。”听河俯身过来,伸手朝窗外东南方向指了一指,说,“你看到那座雄关了吗?那就是穆陵关。”
唤河坐直了身子,顺着听河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远处山顶上有一座气势雄伟的城楼:“咦,还真是长城啊!长城咋跑到咱们这儿了?不是在北平、山海关那边嘛。”
“哎呀我的哥,这是齐长城啊!你肯定没好好看我们演的话剧《孟姜女》,剧里提到过的,孟姜女哭长城,哭倒的就是这齐长城。北平、山海关那边的,是秦长城。”
一轮弯弯的蒜瓣月,高高地挂在穆陵关上,照着蜿蜒起伏的齐长城。唤河不由得想起了那个长城雪夜,想起了啸河。天知道像他这样的男孩,要走过多少世间的坎坷,要经受多少思念的折磨,才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
“想起啸河哥了吧?我也想他了。”听河两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月亮说,“还有许大哥。他们为什么要和日本子拼命?还不是为了解放,为了让我们过上不受人欺负的好日子。”
“没错!解放,我觉得快了,就像外面的这天色一样,就快亮了。日本子就快完蛋了!到时候咱们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回沈阳、回哈尔滨、回呼兰,都能扬眉吐气地过日子了!”唤河的眼睛亮闪闪的。
是的,胜利的脚步近了,炮火已肆虐不了多久了。唤河和听河,就要迎来岁月静好、灯火可亲了。就让那天上的秋月和山顶的长城,来为他俩,来为这一切做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