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照,照,梅花照雪的照

2024-09-20 00:00:00刘耀辉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乞丐

1

1936年的冬天,较过去几年都要寒冷。

时令已快到元宵节了,沈阳城的大街小巷还都覆着一层冰雪。路上的行人都袖着手吸溜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不时有人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惊叫后,跟着就会骂上几句。老百姓心头憋着火呢,又不敢对日本子发,就只好骂天怨地。

正月十三早上,啸河和唤河哥儿俩一到广告社就忙活起来了。空气冷冽,他俩嘴里哈着阵阵白汽,抬起一块三米多长的广告牌,要把它送到七里地之外的般若寺去。广告牌的边角上画着几盏璀璨的莲花灯,主体部分是一排大字—“般若禅寺1936年传灯祈福法会”。

所谓法会,是般若寺的禅师们和信众的叫法,到老百姓的嘴里就变成了“庙会”。这个庙会每年正月十五举办,是沈阳年头最久、人气最旺的民间庙会。啸河兄弟俩早就听人说过它有多热闹,所以今天去送广告牌还挺兴奋的。

一路上,不是走在前面的啸河脚下打滑,就是跟在后面的唤河蹬跐了,两个人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这大冬天的,兄弟俩连副手套也没有,只能把袖子拼命往下拽,指望袖口帮他们挡挡寒风。而每次摔倒后,他们都得拿袖子把广告牌上沾上的冰碴子什么的擦掉,要是就这么脏兮兮地给人家送到庙里,不要说工钱拿不到,被臭骂一顿也只能挨着。

“哥,你说老骆是不是有点儿黑心,就不能等到晌午再让咱出来送吗?”唤河摸摸手上的冻疮,忍不住抱怨起来。

“得了,要不说你老歪是个山炮呢!人家老骆可是个厚道人。要是等到晌午,这路上的冰雪就都化成泥汤子了,那还有法走吗?”啸河说着加快了脚步。

“嗯,这倒是!这般若寺要是在市里就好了,偏偏在个城边子上。”唤河知道,去了放下广告牌就得赶回去,不然这城郊的土路被融化的冰水一泡,那可就真的是寸步难行了。

兄弟俩紧赶慢赶,赶在日上三竿之时到了般若寺。唤河原本以为这里会非常热闹,没想到四下里冷冷清清,除了庙门口有几个乞丐,一个游人也没有,顿时感到大失所望。

大门上的小和尚把兄弟俩领了进去,见了管事的禅师。那禅师慈眉善目的,看了一眼广告牌,点点头说了个“好”,就把工钱给结了。

兄弟俩道了谢,跟着小和尚出来。唤河见小和尚跟自己年龄相仿,就凑到人家跟前问为什么要办庙会了还没什么人。小和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这不法会还没开始吗?等后天你再来,包管鞋都给你挤掉!”

唤河被小和尚噎得没脾气,蔫头耷脑地跟在啸河后头出了大门。啸河憋着笑逗唤河:“我说唤河啊,你嫌这庙会没什么人,是想来看戏呢,还是想来买糖葫芦吃啊?”

“哼,糖葫芦,说得你好像买得起似的!”唤河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呢,见啸河还故意来打趣,也就不管他哥不哥的了。

“哟,小子!我是你哥!你咋这么跟我说话?”啸河佯装动怒,抬手就给了唤河一个脑瓜嘣,“咱再没钱,买根糖葫芦还是买得起的!你小子有点儿出息行吗?”

唤河看了看啸河,捕捉到了他脸上藏着的笑意,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呢,就忙不迭地顺坡下驴了:“那咱从老板那里抱一条小巴狗吧?行吗?你要是同意,我就保证以后再也不买糖葫芦了!”

老骆家里的母狗过年前下了一窝小狗,广告社的工友谁愿意要,都可以抱走一条。唤河每天都会去抱抱它们,眼馋得不得了,可啸河说眼下连人都养不起,就是不准他抱一条回家。

“嘿,你小子,知道养条狗得多花多少钱吗?”啸河的心软了,嘴上却还是硬着。毕竟,真要养一条小狗的话,哥俩的裤腰带就得勒得更紧一些了。

“行行行!我就知道你是铁了心,不会同意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唤河越说越生气,猛地站住脚,转身朝庙门走去了。

“你干啥?唤河,别闹,咱得赶紧回社里了。”啸河一把拽住了唤河。

“别拽我!连条小狗都不让养,我不跟你回去了!我去庙里当和尚去!”唤河摇晃着身子,想要挣脱啸河,猛地一使劲,只听刺啦一声,他那件破棉衣的肩头被撕破了一个口子。

啸河第一次见唤河发这么大脾气,又气又笑,松了手,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接他的狠话。

正在这时,只听庙门旁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快救人啊!”还有人哭求:“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2

兄弟俩连忙跑过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直挺挺地躺在庙门口的石狮子脚下。几个老乞丐正围着他,有的探鼻息,有的按人中。

“这孩子是咋的了?”啸河小声问一位老婆子。

“唉,作孽啊!还能咋的?饿的!冻的!这孩子可怜啊,天生就是个哑巴,这才几岁就没爹没娘了,和我们一起在这庙门口要饭,每天只能喝上一碗庙里布施的粥。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老婆子说着说着,悲从心来,边祈祷边嗷嗷地哭了起来。

“大爷大娘,这儿哪里有卖吃的?”唤河急急地问。

“呶,看到庙西头那个窝棚了吗?那后头有个热食摊子。”一个老头儿颤巍巍地给唤河指了指。

啸河会意,掏出钱来给了唤河:“快去!”

等唤河端着一大海碗羊杂汤回来时,那个小乞丐已经醒转过来了。原来是庙门上的那个小和尚端来了一碗热水,刚才给他灌了下去。

唤河盯着小乞丐看,才发现这大冷的天他竟然只穿了两层单衣,整个人被冻得蜷着身子、缩着脖子,还不自觉地咧着嘴,仿佛咧着嘴就可以不那么冷似的。

热辣辣的羊杂汤散发着鲜香味儿,小乞丐馋得咽了一口唾沫。

小和尚却皱起了眉头:“阿弥陀佛!佛门净地,施主,你们不能在这里吃荤。”

啸河知道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就弯下腰把小乞丐背在背上,跟着唤河去了那热食摊子。

一碗羊杂汤下肚后,小乞丐的脸上、眼里就都有了神采。

“小老弟,你叫啥啊?家是哪里的?”啸河盯着小乞丐的眉眼,问道。

小乞丐不作声,迎着啸河的目光摇了摇头。

“哥,你忘了?他是个哑巴。”唤河习惯性地摸了摸帽檐。

“哦,瞧我这记性,属老鼠的—撂下爪子就忘。”啸河自嘲道,接着又问,“那,小老弟你几岁了?”

小乞丐伸出两手比量了个“九”。

“九岁啊!比唤河小三岁。”啸河见小乞丐回应了,心里很高兴。

“吹吧!小牛不大你抱着吹!你这点儿小个,哪有九岁?”唤河却嗤之以鼻。

啸河剜了唤河一眼:“你行了吧!当年你刚到哈尔滨时,比他高不了多少。”

小乞丐看看唤河,又看看啸河,嘴角绽开了一个笑花。

“得,咱走吧!再不走,这一路上就得蹚泥河了。”啸河说完,跟小乞丐比画了个再见的手势。唤河答应着,冲小乞丐摆摆手,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这才跟着啸河走了。

走到般若寺前面的牌坊底下后,啸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嗬,小乞丐还跟在身后呢!

“小兄弟,回去吧!”啸河指了指庙门旁的石狮子。

小乞丐转头望了一眼,根本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反而朝那里的几个老乞丐挥了挥手。

“完了,哥,这小哑巴不是个善茬,这是要赖上咱了!”唤河说完,就冲小乞丐扬起了拳头,作势要揍他。

小乞丐吓得一下子跳到啸河的身后,把两手举起挡在了头上。他脏乎乎的小脸上满是乞求,嘴、鼻子和眉毛都可怜巴巴地不敢动,只有两个黑眼珠在骨碌碌地转来转去。

“你咋这么砢碜呢!还不回去,是以为跟着我们就有羊汤喝吗?”唤河急眼了,“要不是为了救你的命,我哥哪里会舍得买那羊汤!”

小乞丐就像没听见似的,只管躲在啸河身后,闪避唤河不断砸过来的拳头。

啸河看着这一幕,突然心中一动,一把拉住了唤河:“行了!你个大管子,就知道欺负小孩吗?”说完他转而冲着小乞丐问道:“小兄弟,你上过学吗?识字吗?”

唤河瞬间明白了,啸河这是想给这小乞丐在广告社找个活儿干啊。可惜小乞丐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嘴里啊啊啊的,仿佛想要辩解点儿什么。

“没上过学?那我想帮你也帮不上啊!”啸河叹了口气,心想骆记广告社眼下并不缺人,这小乞丐又这么小,就算识字,老板估计也不会用他。

唤河见小乞丐一脸傻相,心头的火噌的一下就起来了:“瞧你那个埋汰样!啊啊,啊啊,啊啊个啥啊?”嘴里骂着,脚下已同时踢了出去。

小乞丐瘦得跟麻秆似的,唤河心下留了情,这一脚只使了三分力。谁知他一踢出去,就大叫一声,抱着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哟,疼死我了!这个臭小子,会武功啊!”唤河疼得龇牙咧嘴,脑海中一下子想起了萧军跟他吹嘘过的铁布衫。

小乞丐嘿嘿一笑,把手伸进破棉袄里,就跟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把刀来!那是一把小号菜刀,只有啸河的巴掌那么大。

虽然这刀并没有开刃,可还是把啸河和唤河吓了一跳。

“喂,你小子,这是要跟我们玩命吗?”唤河忘了脚疼,啪的一下站了起来。

小乞丐指了指手里的刀,又指了指唤河的脚尖。唤河这才明白,敢情刚才自己那一脚是踢到这把刀上了,难怪这么疼!也得亏他没用尽全力,不然那脚指头估计就得肿起来了。

“小兄弟,你咋还在身上藏着一把刀呢?”啸河被激起了好奇心。

小乞丐冲着右边侧了侧头,把右手贴着脑袋一比量,再把刀交到右手里,让它贴在脑袋上,然后又闭上眼睛,用鼻孔出了几下气。

“得,他这把刀是用来枕着睡觉的。”唤河一看就明白了。

“嗯,还真是。这孩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啊……”啸河沉吟着。

“那咋办?哥,你不会是想要把这小子带回家去吧?我想养条小巴狗你都不让我养,现在要养这么一个大活人了?”

“唤河!你胡咧咧个啥呢?这人和狗是一回事吗?罗先生没教过你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罗先生还真没教过唤河这个,但啸河妈以前常说这话。唤河听啸河这么说,知道自己理亏,就不再言语了。

“行,小兄弟,跟我走吧!”啸河冲小乞丐扬了扬下巴。

“啊啊啊!”小乞丐高兴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地就地蹦了好几个圈儿。

冬日的阳光哆哆嗦嗦地照下来,三个人袖着手鱼贯走在半融化的雪泥路上。一阵寒风吹过,小乞丐冻得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唤河心软,摘下自己的水手帽,给小乞丐戴在了头上。

傍晚回到家中,啸河让唤河烧了一锅热水,给小乞丐洗了头脸、手脚。眼见小乞丐的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裂着一道道血口子,唤河连忙把啸河给自己买的冻疮膏找出来,小心地帮他涂抹到了那些伤口上。

当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睡下了。唤河翻了几下身,对啸河说:“哥,我给这小子取了个名儿,叫听河,你说好不好?”

“听河?好!唤河你这两年没少看书,有点儿文化了啊!”啸河夸奖道。

“嘿嘿,你想啊,咱们俩一个啸,一个唤,那都是呼喊,这小子是个哑巴,喊不出来,只会听,那不就是听河嘛。”

“好,就叫听河!啸、唤、听,这三个字都是口字旁,一看就是一家人。保险起见,他也先姓罗吧,要是人家让写下来,就写成罗厅合吧—客厅的厅,齐心合力的合。”

唤河很高兴,轻轻地捅了捅听河,听河纹丝不动。唤河趴到他脸前探了探,才发现原来他已经睡着了。那把黑沉沉的菜刀,被他塞到了枕头下,只露着一个刀把儿。

3

二月二,龙抬头,春天就要来了。虽然沈阳有时还会下雪,但天气还是渐渐地暖和起来了。等到二月十五花朝节过完,浑河边上的柳树就抽出了新芽,燕子们也从南方飞了回来,开始叽叽喳喳地忙着在屋檐下、房梁上衔泥做窝了。

二月十九那天,啸河又收到了胡小梅的来信。两个年轻人已持续通信两年多了,各自都积攒了厚厚的一沓子信件。从开始的相互试探,到后来的无话不说,发展到现在已是互诉衷肠了。

据说谈恋爱能让一个人脾气变好,对啸河来说还真是这样。以前唤河若是不小心惹他生气了,他必定是要吹胡子瞪眼的,气急了还会动手打人。最近也许是被爱情给滋润的,他整个人变得柔软了许多。有好几次,唤河跟他拔犟眼子,他都没恼。听河刚学着做饭,有一次把一锅大子粥全都给煮煳了,啸河也没发火,只是半开玩笑地罚听河把那几块焦煳的锅巴都吃了下去。当然,他完全没有坏心,那时人们都相信吃点儿煳掉的东西对身体好,据说还能治拉肚子呢。

胡小梅的这封信,除了满纸的绵绵情话外,还透露了一个消息:卢三顺跑到大秃顶子山,参加了赵尚志的东北抗日联军,正儿八经地打日本子去了。

啸河看完信就问唤河:“三顺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他比我大三岁。你问他干吗?”

“大那么多?你们班咋回事啊?”

“嗨,我们班合过好几次班,最大的比我大四岁呢!还有比我小一岁的。”

“得,瞧人家三顺,你小梅姐在信里夸他了。”

“他个大娄子,有啥好夸的?小梅姐难道不应该多夸夸我吗?不然我回头可不认她这个嫂子!”唤河耍起了贫嘴。

“啥嫂子不嫂子的,整天就知道胡咧咧。”啸河笑骂。

“大娄子干了啥长脸的事了?难不成把胡大肚子给揍了?谅他也不敢。”

“你敢?瞧你那小样儿吧!你比人家大娄子差老鼻子了!”

“啥啥?你说啥?大娄子他怎么能跟我老歪比?我当然敢了!只不过觉着胡大肚子他是你老丈人,我揍他太不给你面子了。”

“去去去,我看你个老歪真欠揍了!那个汉奸玩意儿,他算哪门子老丈人!”啸河恼了,抬腿就踹了唤河一脚。

“哼,你有本事就别欺负小孩!”唤河没防备,被啸河踹个正着,疼得差点儿哭出来。

听河连忙走过来,边拉唤河边给啸河打手势,让他别生气了。被听河这么一拉,唤河心里更觉得委屈了。或许是为了找回面子,他抽泣了几下后,突然冲到啸河身旁,抓起胡小梅的来信就撕。可没承想那信太厚了,他撕了一下竟没能撕动。

兄弟之间小打小闹很正常,但这次唤河分明是要拿啸河的心尖子出气,啸河不由得火冒三丈,瞬间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他毕竟跟萧军练过一阵子武术,反应很快,没等唤河撕第二下,就抓住唤河的两条胳膊来了个反剪。制住唤河后,啸河先是把信抢了回来,紧接着就攥紧了拳头,誓要痛揍唤河一顿。

听河从没见过啸河这么火大,心知他真要动手,吓坏了,想要上来扯他的衣服又不敢,直急得啊啊地大哭了起来。

啸河见听河哭了,冷静了下来,松开拳头,一把把唤河推倒在了炕上:“你小子还真就是个老歪,有本事撕我的信,咋没本事去打日本子呢?人家三顺就跟着大酒包老关叔去了,参加了少年连。瞧瞧他多有志气,比你强太多了!”

“啥?你说大娄子去打日本子了?”唤河被这个大消息给镇住了,瞬间忘了疼。他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罗先生带他们秋游的那一天,他和大娄子一起下河去摸七星鱼……眼下呼兰河也不知解冻了没有,大娄子肯定又长高了,不然人家队伍不会要他的。要是自己还在朝阳堡,会不会跟他一起去呢?唉,自己的个头还太矮了,只怕人家不愿意收呢。

当天晚上,啸河和唤河各自怀着心事,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河却睡得特别香,梦中又是咂嘴又是磨牙的。不知道他枕头下的那把小菜刀,是不是有安眠的作用。

4

人都说小孩见风就长,这话不假。春风一吹,听河这孩子肉眼可见地胖了,也白了。

当然,话说回来,要是光靠风吹,那听河早就饿死了。这孩子能有今天,完全是啸河兄弟俩从自己的嘴里省出来的。没有听河时,啸河他俩每过十天半个月还能吃上一顿荤腥,有了听河后,俩人那点儿工资就都用来买玉米子和高粱面了。为了能吃饱穿暖,他们星期天也不敢歇着了,啸河去小河沿市场等着出零工,而唤河就带着听河去人家的菜园子里帮着翻地、浇水。

唤河早就跟啸河商量过,想趁星期天带着听河去火车站捡煤渣子。可啸河说沈阳的火车站管得比哈尔滨厉害多了,成天价有日本军警牵着大狼狗巡逻,根本就没人敢去捡煤渣子。唤河没亲眼见着,总不大相信会这么邪乎,可是他们住在小河沿柴草市,离最近的火车站也有十多里路,光是跑来跑去就得用上半天,就算真能捡到煤渣子,那也不如去附近的菜园子帮忙干活划算。好在那些菜园子的主家都挺和气,每次除了给工钱,还会送一把青菜啥的。这么一来,唤河也就不再想去捡煤渣子了。

周一到周六啸河兄弟上班,听河每天也都会跟着去广告社帮忙。这孩子力气小,干不了刷广告牌那样的粗活,又不会说话,只能帮着跑个腿、扫扫地。老骆拿他当个小小打,自然也就不给开工资,只是每到吃午饭时分给他俩窝头、一份咸菜。就这样,啸河他们已经很满意了。因为啸河劳累上一天挣的工资,也才只够买一斤高粱面的,顶多能蒸十来个窝头。

日子就这样紧紧巴巴地过着。看看快到三月三了,沈阳城里到处都有小孩放风筝了。啸河知道唤河、听河眼热,就花了好几个晚上,给他们扎了个老大的金雕风筝。

唤河、听河盼了好几天,终于到了星期天。吃过早饭后,啸河就带着他们去了浑河边。

这里放风筝的人很多,但谁的风筝也没有他们的大。唤河和听河到底还是孩子,看到自己的风筝最大,就都老高兴了。他俩乐哈哈地拉着风筝线在前面飞跑,啸河扛着风筝在后头跟着。跑着跑着他感觉差不多了,两手朝上一推一放,那风筝就忽地上了天。

“哥,咱这个大金雕也太有面儿了!你看旁边那些放风筝的,都瞅咱呢!哎,你咋想到扎一个大金雕的?”唤河放完了风筝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问啸河。

“毕格凯文山,知道吧?”啸河看着听河舞弄线轱辘,不答反问。

“啥?外国的啊?”

“哪来的外国,就是大秃顶子山!”

“啊,那你咋还给它整个外国名呢?”

“不是我,是金先生,当时为了保密整的。”说到这里,啸河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附近没人才接着说了下去,“他懂英语,说大就是毕格,秃顶子就是凯文。好玩吧?关键是这一来那帮汉奸瘪犊子就听不懂了。”

“好玩!有意思!要不说金先生可真够摩登的!这个洋名儿,估计全哈尔滨也就他能想出来了。”

“嗯。”啸河随口应着,心思却不在这儿了。

他想起了那段刀凿斧劈的时光。那时他们总是在深夜行动。金先生低声口授,他飞快地拣字、拼版,然后送到印刷厂,看着那里的同志唰唰唰地印出传单来,大家一人分上一沓,趁着夜色正浓,分头到城里各处张贴、散发……每次等他疲惫地回到家中,唤河都已睡得五迷三道,可却总能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句“哥,你回来了”,然后才继续沉沉睡去。那时候他沉浸在干大事的激动里,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依赖—属于兄弟之间的那种热烈到冒着泡泡却又从来不会明说的依赖。

大金雕在空中遇到了气流,猛地向上一挣,带得正在放它的听河双脚腾空而起,随之又落了下来。听河站立不稳,脚下打了个趔趄。唤河见了,忙冲了过去,趴到听河背上,帮他抓稳了线轱辘。

“哥,你还没说呢,这大金雕和那大秃顶子—不,和那毕格凯文山有啥关系啊?你去过那里?”

“我倒是想啊,没去过呢!金先生说过,那是咱黑龙江省的最高峰,比泰山还要高呢!那里真有一只大金雕,好家伙,它展开双翅能有三米多宽,什么鹿啊,羊啊,狐狸啊,那都手拿把掐,呼一下就给抓去吃了。”

见唤河和听河都听得津津有味,啸河来了兴致了:“你们想想,咱这大金雕还不到两米,那家伙比咱这个还要大呢,得多威风啊!”

唤河和听河听了,都抬头看了看风筝,点了点头。两人互相捅了对方一下,便又都把目光盯着啸河了。

啸河胡噜了一下听河的小脑袋瓜儿,笑嘻嘻地考问起了唤河:“你说,要给一个人起个代号叫金雕的话,谁最合适啊?”

“金先生吧?他也姓金不是。”唤河为自己的机敏而有点儿得意了。

“错了,金先生也没去过毕格凯文山。再想想,谁在那里。”

“我知道了!赵……”唤河左右扫视了一下,见十来步开外有几个人在打扑克,就没有把“尚志”两个字说出来。是啊,他早该想到的,谁还能比拉队伍打日本子的赵尚志更配得上金雕这个代号呢!

啸河挤了挤眼,冲唤河伸了个大拇指。

唤河咧嘴一笑,转而说起了卢三顺:“没想到大娄子也去了。在朝阳堡和他一起上学时,我咋没看出来他那么虎呢?”

“嗨,人是会变的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忘了他被抓去挖矿,叫人家给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那有了机会指定要去报仇啊。该咋说咋说,他这一步走的,够英雄!”

“就是!三月三放风筝,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扎个咱这样的风筝放呢。”唤河说着,手搭凉棚看向了高空中的大金雕。其实它一点儿都不好看,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体形够大。和它差不多在同一个高度上的风筝,都被它给比得变成了小不点儿。

“难说,估计不能放,怕暴露吧。唤河,我这阵子想着,也去毕格凯文山找金雕去,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你跟不跟我去?”

“真的?我跟你去!那就能给咱妈报仇了!”唤河的眼里闪过一道光,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你咋去啊?咱们还敢回哈尔滨?还有,听河还这么小,咋整?”

啸河说声“也是”,转头看看听河,皱起了眉头。

听河心说自己可不能拖后腿,就把线轱辘交给唤河,冲着啸河拍拍胸脯,扬扬拳头,打了个“别小瞧我”的手势。

看着听河那过分认真的小模样儿,啸河和唤河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春风浩荡,听河尽情地撒开了欢儿。他仰脸盯着天上的金雕,见它飘飘摇摇地要掉下来了,就想要跑过去接着,谁想刚跑了没几步就被草地上的一个深坑给绊倒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唤河看得真切,连忙把手中的线轱辘塞给啸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扶起了听河。

听河摔疼了,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右膝盖,大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看到唤河来了,他嘴里嘶哈了两下,硬是把哭给憋了回去。

“疼你就哭呗,咱不砢碜。这下子摔得可够狠的,你扯开嗓门哭哭就不疼了。”唤河体贴地说。他小时候在呼兰河边撒野,没少挨摔,当然知道膝盖被磕到的滋味儿。

听河摇了摇头,放开手低头看了看裤子,脸上竟一下子阴转晴了:“啊嗯啊!”他指着裤子让唤河看,意思是裤子没有破。对他来说,摔这一下再疼都能忍,可要是裤子被摔破了那就太心疼了,真该淌眼抹泪了。

唤河的心头猛地酸了一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穷人家的孩子,都是宁愿受伤也不愿弄破衣裳的。他默默地蹲了下来,坐到听河旁边,帮他把裤管挽了上去。只见膝盖处擦伤了鸡蛋大的一块,中间被掀掉了手指大的一片皮肉,渗出的血已流到腿上,画出了好几条粗粗细细的血线。

这时啸河拎着风筝跑了过来。他眼里只管盯着听河,跑过唤河时,就像跑过一块石头一样。

唤河一下子难过起来了,心想哥哥怎么能只疼听河呢。等到听到啸河说“哟,出血了!”又看到啸河把风筝扔到地上,蹲下来帮听河揉起了伤处,他才缓过神来:哥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听河受伤了,如果把受伤的换成他,那哥哥肯定也会这样对他的。

啸河边揉边喃喃道:“摔伤了可不能光顾着止血,还得赶紧揉揉,不然肿胀起来更厉害,瘀青也难消。”

“哥,那也得止血啊!我以前摔伤了,都是跑回家让咱妈给敷上一层锅底灰,过两天就好了。这里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去弄锅底灰啊?”唤河刚才还有点儿嫉妒听河,现在就只剩下心疼了。

“傻小子,这里有七七菜啊!”啸河说着四处看了看,“瞧,旁边那个土包上就有,去挖几棵来吧!咋,你不认识七七菜?就是刺儿菜,它的叶子上有刺儿,摸起来扎手,好认!”

“好嘞!”唤河答应着,去挖了几棵野菜回来,让啸河看。啸河说没错,就是它,让他用石头捣烂了,敷在听河的膝盖上。

听河抬起头看看唤河,又看看啸河,心里满是愉悦。听河记得,去年有一次自己摔得比这厉害多了,可哪有人管哪有人问呢?而如今和啸河哥俩一起,听河常常都能体会到那种相依为命的满足感,特别是在这样的被关心、被照顾的时刻。

“哥,听河可懂事儿了,刚才摔那么疼,都硬撑着没哭,看到裤子没破,还笑了……”

见唤河当面这么夸自己,听河有点儿难为情了,就顺手拾起那块用来捣药的石头,呼的一下扔了出去。这样就不用因为不好意思而左顾右盼,而能让目光跟着那块石头,落到远处去了。

“哥,你说说,听河摔得都淌血了,他这裤子咋这么结实呢?”

“嗨,这是日本子生产的成品裤子,听说都是在工厂里用机器造的。布料厚实,穿着舒服,而且还比咱中国的土布便宜好多。”

“哦哦,小日本子够厉害的!咱中国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生产出这么好的成品裤子来。”唤河感慨道。

“啥时候?咱这关外都成殖民地了,肯定没戏。关内嘛,我听萧军大哥说过,现在是‘刮民党’的天下,那些当官的都只顾着升官发财,哪有半点子救国救民的心思。就这个熊样子,咱中国的裤子还想超过日本?我看我这辈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5

沈阳的夏天要比哈尔滨热。进了最热的8月份,啸河觉得屋子简直变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每晚只好扯个破席子,带上唤河去院子里睡了。听河却不嫌热,还是睡在炕上。

一天夜里,唤河起来去尿尿,刚走到院子角落,就看见听河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你小子,半夜起来拉屎啊?”唤河随口问了一句。听河没有理他,提上裤子回了屋。

唤河也没在意,尿完就回去倒头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才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昨夜没闻到臭味,看来听河没有拉屎,那他蹲着干吗呢?啊,难道是尿尿吗?一个男孩子为啥蹲着尿尿?想到这里,唤河登时打了个激灵。

第二天早上,听河因要在家洗衣服,就没跟啸河他们去广告社。兄弟俩走在上班路上,唤河忍不住说了出来:“哥,你信不信?听河其实是个女孩儿!”

没想到啸河一点儿都不惊讶,只是扯了扯嘴角,微微地笑了笑。

“啥?哥你这是早就知道了吧?那咋就不说一声,瞒着我!”

“没错,听河跟咱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要不她为什么睡觉时从来不脱裤衩?而且还老在枕头下面垫着一把刀?你想啊,她既然不想让咱们知道她是女孩,那就肯定有她的苦衷。你有没有好好看看她的眼睛?那里头藏着可多的苦了!小小年纪,也真是难为她了。”

“这都半年了,真有你的!”唤河虽然有点儿愤愤不平,但因突然就确定了听河真是个女孩儿,心中的不快还是马上就被震惊给取代了。

“你自己没个眉眼高低,反倒还赖我不告诉你了?再说了,人家听河自己觉得瞒得挺好的,我干啥要揭穿她呢?”

“算了,她瞒得是太好了!我一点儿都没意识到。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跟一个女的在一张炕上睡了半年!”

“那有啥的?她还那么小,你还是把她当弟弟看就行了。”

“你是说,继续帮她瞒着?”

“瞒着呗,等她长大了自然就不瞒了。”

“好,到那时候就得叫她妹妹了吧?”

“那当然了!你知道吧,咱娘活着的时候,可巴望着能有个闺女了。她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我知道!你别说,现在想想,听河还真是挺好看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那可不!人家是个姑娘,能跟你似的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兄弟俩一路拌着嘴,高高兴兴地去了广告社上班。直到这时,他们都没有想到,今天是他们在沈阳的最后一天了。

6

当天下午,老骆让啸河出去买漆。

油漆店离得不远,一来一去也就半个小时。可啸河回来时已是3点多了。

还没等老板开口问,啸河就先眉飞色舞地说了原因,原来他好巧不巧地遇到了一位远房亲戚,这人在大连电报局工作,现在当上副局长了,一看啸河一身油漆的落魄样儿,当时就说要带他去大连当电报员去。

“对不起了,骆老板,我和唤河明天一早就得跟我这位老姑夫去大连了。”啸河给老骆鞠了一躬。

老骆是个厚道人,一听也为啸河高兴,当即就给清算了工资,把兄弟俩送了出来。

走出老骆的目光后,啸河立即加快了脚步。唤河跟在后面小跑,心扑通扑通直跳。他知道那个所谓的老姑夫根本就不存在,看样子啸河八成是和组织接上头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去大连。

兄弟俩急匆匆地回到家,听河正在择菜。啸河冲听河摆摆手,把两人都带进屋里,接着就关紧了屋门。唤河和听河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这是出大事了。

啸河定了定神,开口了:“我去买漆,路过《盛京时报》报栏,就停下看了看。看到金先生……金先生他,在齐齐哈尔,被日本子杀害了。”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天哪!”唤河低叫一声,随即泪流满面。

听河也跟着哭了。她虽然没见过金剑啸,但早已从啸河、唤河那里听说过这个人物了。在她的心里,早已认定金剑啸是个大好人了。她想不通,为什么好人都不能长命,跟着又想起了自己惨死的爹娘,就蹲在那儿哭得更厉害了。

啸河知道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连忙强忍悲痛,动手收拾起了行囊。从看到报纸上印的“匪首金剑啸已在齐齐哈尔伏法”,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可对啸河来说,这两小时简直比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还要难熬。他既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悲痛,又得赶紧思谋下一步该怎么办,回了广告社还得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辞工。天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咱得走了?是去大连吗?”唤河埋着眼睛,止住了哭。

“嗯,你们俩也赶紧收拾收拾,咱今晚就走。”啸河示意唤河帮他撑开手中的麻袋,把两条棉被都塞了进去。塞好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不去大连,咱去山海关。咱们从那里到关内去。”

“咱们没有那个通关的证,咋到关内去?”

“想弄到那个证是没门儿,咱们只能想办法偷偷地越境了。”

“好!哥,罗先生说过的,天无绝人之路。”

“没错,天无绝人之路!”啸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解释了为什么得连夜走。原来,金先生是前儿8月15日牺牲的,报上今天登这条新闻的同时,也登出了几个漏网者的照片,其中就有啸河的。这张照片啸河从来没见过,但他一看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应该是从他和金剑啸的合影上裁下来的。

那还是二萧离开哈尔滨后不久的事,啸河在报社和金剑啸等同事一起拍了张合影。后来还没等洗出来,啸河就匆匆地离开哈尔滨到沈阳来了。这张照片估计在金剑啸被捕时就被日本军警搜去了,只是那时候可能还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等到要杀害金剑啸时,日本子又重视起与他有关的一切来,这一来就把啸河给扒拉出来了。由于这张照片距今不过两年多,见过啸河的人仔细一看,就能反应过来这是他。在这种情势下,当然是越快离开沈阳越好!

7

《盛京时报》是沈阳最大的报纸。既然它都把沈啸河给公开报出来了,那日本子的侦缉系统也不是吃素的,肯定早已撒下网了。

啸河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只能靠双腿走到山海关了。他原本想让唤河带着听河坐火车去,可一来两个小家伙坚决不同意,二来他心里也怕这样到头来会和他俩走散了,于是最终决定还是三个人一起走。

沈阳到山海关将近一千里路,三个人这一走就走了一个月零两天。一路都是平原,其实并不难走,之所以多花了很多时间,主要是因为他们得想法子绕过一个又一个关卡,很多时候不得不迂回前进。为了不引发怀疑,啸河乔装打扮了一番,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又傻又懒怠的叫花子。唤河和听河有样学样,一人也背一个口袋,手里再拿上一根打狗棒,自然就成了大叫花子带着的两个小叫花子。他们晓行夜宿,专拣人迹罕至的乡间小路走,虽然这一路上每天都是又累又饿,还常常吃不到一口热的,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走到了山海关。

啸河心细如发,当看到山海关的城门后就决定不走了。他带着唤河和听河转头扎进一个附近的村子,在一个豆秸垛下住下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挨家挨户上门乞讨,一边挥舞着打狗棒戳狗牙,一边借机和主家搭话,很快就在村子里混了个脸熟。

等到第三天,山海关城里逢集。啸河觉得机会来了,就带着俩小的跟着赶集的村民们趁热闹混了进去。

进城以后,啸河不敢冒险到关口去,就让唤河和听河摸过去看看。他自己去了邮局,想要给胡小梅寄一封信。原本他想在这里待上十天半个月的,等收到小梅的回信后再走,可还没走到邮局他就改了主意—这里的日本军警太多了,自己随时有可能暴露!信是早就写好了的,他拿出来加了句:“这里不能待,别回信,等我到了秦皇岛再通信。”随后就把信投进了邮筒。

快到中午时,唤河和听河终于来邮局门口跟啸河会合了。啸河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俩的人影,立马就拔脚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唤河带着听河跟上来,悄悄地对啸河说了一句:“哥,不行!”

啸河啥也没说,领着他俩到了一个馄饨摊,要了两碗馄饨。分着吃完后,他们就混在赶完集回家的村民中出了城。

出城走了四五里路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这时走在最前头的啸河突然将手中的打狗棒抬起来,往西北方向一指,接着人就拐到了那条道上。这段日子,三个人已经形成了默契。每当这种时候,唤河和听河从不废话,只管默默地跟着啸河往前走。该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么走的时候,啸河自然就会说了。

一直走到夕阳西下,他们才在一个破庙里歇了下来。

“今晚咱们就睡在这里了。”啸河说着,从麻袋里掏出被子,麻利地铺在了大殿里的一堆稻草上。

“行,我去看看哪里有水,打水回来做饭。”唤河像往常一样,解开口袋拿出了一只小铁锅。谁知他一个没拿住,小铁锅掉在了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啸河一看就火了:“瞅你毛愣的!急溜啥?就不能小心点儿?吃,吃,你就知道吃!一天天的,啥也不是!”

唤河不敢动了,埋着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脚尖。乖巧的听河连忙跑过来,把那只小铁锅塞回口袋,还把肚子鼓起来拍了拍,打了个“我不饿”的手势。

啸河不好意思再发火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哥,你别发愁,再看看地图吧!咱肯定能偷渡过去的。”唤河的嗓音有点儿往里卷。他最近总是用很重的鼻音说话,啸河开始还以为他是感冒了鼻塞,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到了年龄,开始变声了。

“唤河,你长大了!”啸河带着歉意拍了拍唤河的肩。

“不行不行,我还不到一米五呢。你说我不会随咱妈吧?长不高。”

“不会的,我也是小时候不长个,到了十五岁才开始长的,三年就长到了一米八。你今天在关口那里量的?”

“嗯,照着那墙上画着的尺子量了一下。听河都一米三了。”

“听河是个好孩子,快快长!”啸河伸手刮了一下听河的小鼻子。他是打心眼儿里怜惜这个哑女孩的。

“哥,你知道那个关口有多吓人吧?”

“知道,听说入关、出关的人都得分成两排,男一排,女一排,查得可严了。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抱太大希望。”

“嗨,排队算啥?我和听河只是凑过去量了个身高,就被呵斥了一顿,幸亏我俩跑得快,不然就得挨上一枪托了!没办法,我俩就跑到它对面一个钉马掌的摊儿前,蹲在那儿装作看钉马掌玩儿,这才摸清了情况。”

“啥情况,出关的人多不多?”

“出关的人不多,我数着,一上午才二十六个人。别看人不多,检查得老仔细了,每个都得十多分钟。完了给抓起来五个,就这还都是有那个什么证的呢!”

“啊?日本子这么狠啊!有证也不行?”

“对啊!哥你说奇不奇怪,出关的人那么少,进关的人咋那么多,排着长队,这一天怎么也得放进来好几百人。”

“进关的有被抓起来的吗?”

“也有,但是少。一上午就抓起来两个。听说都是从山东过来的。”

“山东啊?对了,唤河,咱爹活着的时候说过,咱祖上也是山东的,是咱爷爷那一辈过来闯关东的。老家在山东临沂,叫夏蔚镇,咱爹还念叨过,说要回去看看呢。”

“咱祖上是山东,这个我听咱娘说过。是临沂的夏蔚镇吗?没说这么细。”

“嗯,夏天的夏,蔚蓝色的蔚。将来等咱到了秦皇岛,就能找机会回老家看看了。”

“去秦皇岛?好啊!”唤河还是第一次听啸河说要去秦皇岛,“不过老家还是别回了。我在钉马掌的那儿听到好几个人诉苦,有两个就是临沂来的,说是叫老蒋给祸害得活不下去了,要不谁朝这冻死人的东北跑呢!”

“就是说嘛,这里可是那什么‘满洲国’,日本子的天下,中国人在这里都是二等公民。你还记得老卢叔那天晚上说的话不?他说:南斗星还没注定生,北斗星就注定了死,人活着都是个命!那些老乡要不是真活不下去了,肯定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唤河完全不记得三顺爸说过这样的话,但心里明白哥哥只是发个感慨,并没有向他求证的意思,就胡乱点点头,沉默不语了。

听河刚才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听,这时见啸河兄弟俩都不说话了,才打着手势问:那个地方在哪儿?

啸河知道她问的是秦皇岛,就拿出地图指给她看:“呶,就是这儿,离咱们也就五六十里路,是最近的没有被日本子占了的城市!”

“哥,看着是不远,可咱们怎么过去啊?”唤河探过脑袋来问。

“你看,这里是山海关,朝北再朝西延伸的这条方折线就是万里长城了。长城就是所谓‘满洲国’的‘边境线’。咱们在这儿过不去,那就顺着长城朝西北方多走走,先去这个九门口试试,不行再去下一段。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把守不严的地方!”

8

啸河没想到,九门口是一段水上长城,要过去必须通过唯一的一座桥。桥头的日本军警倒是不多,可二鬼子“满洲国防军”不老少,啸河一看就知道没戏,只好带上唤河、听河继续顺着长城朝西北走。

过了九门口,啸河他们就走进了绵延八百多里的燕山山脉。这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可比从沈阳到山海关的那一马平川要难走多了。

那张地图很简陋,没有标明这里都是大山。啸河不由得暗暗叫苦,可又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六天后,不知道翻越了多少山岭的他们终于走到了箭杆岭村,又一次看到了长城的身影。黄昏时分,啸河悄悄地摸到岭顶近前一看,发现还是不行,城墙上每隔两三百米就有两个“满洲国防军”驻防,一个个都挎着步枪,探照灯从墙上照下来,根本就别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翻到对面去。

这时已过了中秋节,进入10月了。天气已转清寒,山上的树叶发黄的发黄,变红的变红,田里的庄稼也都收完了。啸河他们经常会碰见一些野秋官儿。虽然有时也会跟在人家身后翻找红薯、花生,但每逢这时他们就会像约好了似的,都紧绷着脸巴子,一声不吭。

啸河每次看到野秋官儿,心里就会特别不是滋味。那段时间由于日本军警突然严查他们报社的往来邮件,妈妈写来的信他都没能收到,妈妈托人带给他的口信也都错过了。可即便这样他也该早点儿回家看看的,那样的话妈妈就不用去当野秋官儿,也就不会被日本子给害死了。

唤河还小,心里没有那么多事,只是一碰到野秋官儿就会想妈妈。想得多了,他就有点儿犯迷糊:妈妈的身量那么小,怎么会抱得动他、背得动他呢?他永远都会记得,在一个漆黑的寒夜里,他因发烧而浑身滚烫,妈妈一把抱起他,急急地顶着风雪朝诊所赶……

从地图上看,啸河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围着秦皇岛兜圈子,如果能翻过长城,那再到秦皇岛去只需再走上几十里。但若是从这里再往西走,就会离秦皇岛越来越远了。

啸河心里明白,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看来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只要能够顺利地偷渡出境,哪怕是离秦皇岛再远二百里呢,那也值!

就这么着,他们仨又沿着长城往西走了一个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三个人一路翻山越岭、穿村过庄,见到有人烟的地方就去上门戳狗牙、要饭,走到荒野处就摸到长城脚下,看那上头有没有人把守。然而长城上到处都戒备森严,他们愣是没找着能偷渡出境的机会。

一天傍晚,他们正哆哆嗦嗦地走在霜风里,眼尖的唤河突然看到天上在过大雁,忙指给啸河看。

只见几百只大雁结成一个“人”字形的雁阵,正在飞越群山,飞越长城。这雁阵带有一种高冷的气度,穿行于莽苍苍的空阔天际,令人一望便怅然生出寂寥之情。“嘎—啾—嘎—啾—”偶有一两声凄厉的雁鸣传来,更是叫天涯孤旅者抓心挠肝。

啸河凝神望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冷飕的,整个一‘天风吹送广寒秋’啊。等到大雁过完了,就该下雪了。”这么说着,他心想可得赶紧加把劲儿闯出去,不然就得在这大山里过冬了,自己倒是没事,两个孩子可不能给冻坏了。

打开地图看看,啸河发现已走到马蹄峪了,再拿手一比量,只见这里离秦皇岛比离北平都远了。

“得,咱不去秦皇岛了,去北平!”啸河做了决定。

“行啊!哥,罗先生就在北平,咱去找他去!”唤河本来已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这时听说要去北平,瞬间又欢实起来了。

在他心里,天天赶路累是累,但从来就没觉得苦,反而感到很好玩儿。这种好玩儿很难说清楚,大概半是源自长城沿线的野趣,半是源自和啸河、听河在一起的那种踏实感。

11月底的一天,啸河他们走到了安营寨村。看地图,从这里再往西走上三里路,就是墙子路关了,这是他们一路走来距离北平最近的一个关口,如果这里还是不能过去,那就得再向北折过去一百里路,到司马台长城去找机会了。

从山海关出发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半月了,啸河带着唤河和听河从秋天走到了冬天,早已人困马乏,而耐心也只剩最后一点点了。他想,就在这安营寨找个能挡风的地儿安营吧,然后上到墙子路关去好好探看探看,这回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就拼了命也要冲到对面去。

两天之后,啸河已把墙子路关摸透了。这个关口是明代建成的,位于清水河南侧,长城墙体依山势由南向北起伏,整体呈“V”字形。南端最高处有一座巍峨的敌楼,当地人叫“高尖楼”。这“高尖楼”直插苍穹,若是从“V”字形谷底举头向上看,就能看到那一段城墙险峻极了,又高又陡,就跟天梯似的。或许是因为“高尖楼”里比较暖和,驻有两个日本兵,而“V”字形北端高处的敌楼损毁比较严重,挡风不行,就成了两个二鬼子“满洲国防军”的驻防点。谷底那段城墙空空荡荡的,如果从这里翻越,虽然城墙两边都砌有锯齿状的雉堞和垛墙,那倒也不是难事。万一日本兵或者二鬼子发现他们了,要从高处下来追会很费劲,除非向他们开枪。

啸河在心里好好推演了一番,觉得从这里突过去应该没问题。这安营寨还真是一块福地啊,他想,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模样。

9

第三天是12月1日。早上起来,阳光灿烂。谁想好景不长,阳光才刚照到长城上一会儿,就被突起的狂风给撕扯得七零八落了。放眼望去,茫茫燕山一片黯淡,山间湿气飘荡,一场雪已在氤氲着了。

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啸河便带着唤河和听河悄悄地摸出了安营寨。为了遮人耳目,他们先顺着清水河朝东边走去。没想到沿河才拐了个弯儿,天上就飘起了雪花,喜得啸河连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天寒地冻,田野里本就看不到几个人,这一下雪,那几个砍柴、放羊、拾粪的人也都溜回家去了。烈风飞雪,啸河抬眼四望,见天地间只盘旋着一只老鹰,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心说好嘛,这也用不着伪装了,便喜滋滋地掉头向西,直奔墙子路关而去了。

一路上朔风凛凛,瑞雪霏霏,但只见山如玉簇,林似银装。

唤河冻得受不了,嚷道:“这天儿咋这么冷!还让不让人活了?”

啸河便逗他:“小老歪同志,你不是喜欢听评书《三国演义》吗?那你知不知道,刘备二顾茅庐之时,跟张飞说的啥?”

“嗨,我知道,那天也是这么个大雪天,刘备是这么跟张飞说的:兄弟啊,你要是嫌冷就回去吧!张飞回答了八个字:死且不怕,岂怕冷乎?”

“得,好一个‘死且不怕,岂怕冷乎’!小老歪同志记性不错嘛。那今天我就是刘备,你就是张飞,好不好?”

“那咱仨就是刘关张三结义,听河就是关公呗?不行不行,那我还得管她叫二哥了!”

兄弟俩都乐了。听河也乐得嘎嘎的。她的小脸本就红扑扑的,被雪气一哈,还真有点儿关公的英武劲儿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风停了,雪却下得更紧了。啸河他们穿过几片阴森的老榆树林子,顺利地爬上了墙子路关“V”字形谷底东侧的斜坡。这儿有一片稀疏的小松树林,他们就埋伏在了这里。从这里只需向前突进个几十步,就能攀爬到城墙上。若是到了城墙上还没有被发现,那就差不多等于大功告成了,因为越过城墙后再向西跑上一段,就完全是中国人的地盘了。

今天是农历十月十八。俗话说:“十七十八,摸黑一霎。”天黑了以后,月亮要等过一会儿才能升起来。原本趁着这天色最黑的时候突进是最好的,可没想到雪光映得比月光还亮,人趴在那里根本就不敢动。

那雪纷纷扬扬地还在下。唤河恨得牙痒痒,忍不住低声诅咒了一句。啸河小声说:“瞅你毛愣得,急溜啥?这雪多好啊!梅花照雪,知道吧?你裹好被子,在脑子里想想,要是这长城上现在能有一枝梅花……”

“行了行了,啥梅花?我看你是想我小梅姐了吧。”

“哎,别说,你小梅姐要是能看到这幅景致,非得美坏了不可。”啸河说着,蓦地想起了三年前离开呼兰的那个早晨,当时胡小梅跑来送他,那模样儿是多么娇憨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呼兰现在是不是也在下雪?啸河许是想得痴了,忍不住低低吟道:“两处相思同沐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听河也痴了一般,趴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只瞪大了眼睛往远处看。啸河说得对,眼前这银龙似的雪长城实在太美了!她想不出该怎么形容,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昆曲《龙虎风云会》中的一段唱词:“纷纷似蝶翅飞,漫漫如柳絮狂。猛回头,将凤楼凝望,霎时间,万里山河似玉妆……”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南北两端的敌楼里都生起了火,估计是里头的人开始做晚饭了。

“哥。”唤河努努嘴,意思是咱冲过去吧。

啸河摇了摇头。他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绷起瘦削的脸,缓缓吐出了一句:“不急,等到半夜他们都睡着了,咱们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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