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高,燕高飞的高

2024-09-20 00:00:00刘耀辉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萧军兄弟俩萧红

1

6月10日,星期天。按照金剑啸的安排,啸河带着唤河去了一趟百货商店,置办齐了野餐要用的一应东西。

第二天中午,工友们吃过午饭后都去江边遛弯儿去了。萧红想着下个星期六就是端午节了,原本要出门去买些粽叶的,没想到老哈突然来了,她只好留下来陪着。

唤河因为轮到今天值午班,也没能出去。他正美滋滋地坐在广告社大门口的石礅子上晒太阳呢,就见金剑啸、萧军急匆匆地走来了。两个人的眉眼里满是焦虑,脸色也都阴沉极了。

唤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眼下不是讲礼数的时候,就没跟他们打招呼,只是站起身来让开了路。等到他们一走进大门,唤河就跟着跨了进去,并机警地把大门闩上了。

广告社二楼的社长室里,气氛十分凝重。唤河在门口晃了晃,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金剑啸看到了,冲他招了招手,让他也进来了。

待大伙都坐下后,金剑啸先是朝窗外探看了一番,这才压低嗓音说道:“小小沈已经把大门关上了,现在,咱们开会!”

萧红默默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萧军伸出手,揽住了萧红的背。

老哈和金剑啸对视了一眼,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金剑啸说:“老哈,什么情况?非走不可吗?”

老哈摇了摇头:“非走不可!你们得相信我的情报。去年冬天《跋涉》出版时,我就感觉不妙了。这不这一天终于来了!”

唤河早就知道《跋涉》这本书,也知道它是萧军和萧红两个人的处女作合集,只是至今还没好意思开口向他们要一本看看。

金剑啸感叹道:“《跋涉》写得多好啊!我说实话,萧军你别生气,萧红比你写得好,特别是那篇《弃妇》,把东北眼下的悲惨全都揭露出来了。”

“的确,我也觉得写得好!你们知道吗?这本书前阵子传到了关内,有个大学教授写了篇评论,夸奖你们俩是‘黑暗现实中两颗闪闪发亮的明星’呢。”老哈说着,同时夸张地伸出了两个大拇指。

二萧对看了一眼,眼角都难掩欣喜。作家就是这样,写出东西后最希望的就是遇到知音。显然,这位大学教授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解人。

老哈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哎哎,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我怎么还跟你们说这个?这位教授当然是好心,但他没想到,你们这两位作者还在东北,在这个日本人控制下的所谓的‘满洲国’里!你们想想,现在日本人也看到了那篇评论,已经下令在全东北查禁这本书了,你们这俩作者再不走,是要等着被抓吗?”

“这……”萧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么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我们怎么走?朝哪里走啊?”

“别急,我今早得到消息后就发动了所有的关系,现在都已安排好了。这样,你们先坐火车去大连,然后从大连坐船去青岛。喏,火车是今天下午四点半发车,你们这就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走吧!”老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火车票,跟着看了一眼手表。

萧军和萧红对看了一眼,知道只能按老哈说的办了。

“得,那就走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萧军从老哈手里接过了车票。

“去青岛很好,那里是咱中国自己的地盘。你们到了以后,就去荒岛书店找孙老板,他跟我一样,也是……”金剑啸握着二萧的手说。最后一个词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但看二萧的神色,显然都明白他的意思。

“人一多目标就大,我们都没法去车站送你们了。”老哈叹息着。

“不用你们送,让小小沈这孩子去送送就行了。”萧红刚才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幽幽地接了一句。她内心正在翻江倒海,一开口却还是那般的从容、散淡。

“红姐……”唤河心里满是不舍,要不是强忍着就哭出来了。

“对了,萧红,差点儿忘了,祝你生日快乐!”老哈说。

“生日快乐!这次太阳岛野餐生日会没办成,等将来有一天咱们再见面,一定给你补上。”金剑啸说着扶了扶眼镜,想要拂掉心里的伤感。可是正当生离死别的当口,哪有那么容易?他话没说完便红了眼圈。

萧军一把抱住了他:“兄弟!”

窗外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一场氤氲了好久的大雨终于砸了下来。一时间,雨水味混着油漆味飘了进来,裹挟着离情别绪,直渗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2

萧红走后,天马广告社照常经营,唤河还是每天都早早地来上班。

但这个班他上得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对他来说,萧红不光是他工作上的头儿,更是生活中的红姐。两个人在一起朝夕相处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月,却已结下了一辈子的姐弟情。

唤河牢牢记住了送红姐上火车的情景。那天站台上到处都是日本军警,他拎着一个木头箱子,跟在二萧身后,匆匆地上了火车。还好,他们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列车员过来检票了,一边粗暴地推推搡搡,一边大声吆喝着没买票的赶紧下车。唤河见分别在即,连忙伸出手去,想要和红姐握个手,没想到萧红不光紧紧地和他握了握手,还顺势突然把他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了抱他。这个拥抱从此就刻印在了唤河的心里,温暖了他很久很久。

整整一个星期,唤河都魂不守舍的,往年这时候他最爱吃才从菜圃摘来的新鲜黄瓜,今年吃在嘴里却不觉得有味儿了,干起活来也心不在焉,以致刷广告牌时老是出错,惹得跟他一起干活的工友们没少埋怨他。

虽然心神不宁,但唤河的小脑袋瓜儿可没闲着。由二萧的被迫逃亡,他想起了妈妈的惨死,想起了那个“黄鼠狼”军曹的狞笑,想起了大娄子那骷髅样的双眼,还想起了河神罗先生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这些都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让唤河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你们这些王八蛋凭什么占我们的地方?都给我滚犊子!”想到最后,唤河只想痛骂那些日本子。

唤河是去年腊月十五那天来的哈尔滨,到五月端午就快半年了。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啸河也觉得,唤河近来成熟得飞快,可不再是呼兰河畔的那个懵懂少年了。

这段时间,唤河想得最多的当然是红姐。由萧红他自然会想到萧军—那个老顽童多好玩啊,动不动就喜欢教别人打拳。由二萧他联想到了啸河和小梅姐,他俩将来不会也这么难吧?想了又想,他觉得应该不会,二萧是有文化的作家,祸事是写书写出来的,啸河和小梅姐可没人家那么大的本事。进而他就想起了《跋涉》,为此还跑到相熟的书刊社找店伙计悄悄地打听过,人家告诉他那书早都被警察给抄走了,店里还因此被敲了一笔银子去。于是他又想,《跋涉》是看不到了,不知道啥时候能看到老哈写的书呢?

前阵子老哈说过,苏联列宁格勒儿童文学出版社找他约稿了,让他把在哈尔滨写的报道和小说结成集子,出一本书给苏联的孩子们看,让生活在蜜罐里的他们都能知道,中国的孩子们正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哀号、挣扎。书名就叫《大愤怒》—老哈解释说:这大大的愤怒是赵尚志心头的,是二萧心头的,是金剑啸心头的,也是所有东北人心头的。

唤河琢磨了好久老哈的话,因为他说完“也是所有东北人心头的”之后,还特意补了一句:“包括你小小沈。你的心头也正燃烧着大愤怒,你感觉到了吗?”唤河当时有点儿蒙,没说什么,可现在他已确定了,没错,他的心头正燃烧着大愤怒。而且他知道,啸河的心头也是。

但唤河还是看不透金剑啸,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大愤怒呢?在广告社二楼社长室开会那天,他的确愤怒了,可他怎么还是和那些来谈生意的日本子打得火热呢?而且在送走二萧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在广告社跟一个东洋布帛店的日本老板谈笑风生了,还称兄道弟的!他或许是在虚与委蛇,可那个日本老板坐的那把椅子,头一天萧军才刚刚坐过!面对此情此景,他难道不会想起自己落难的朋友,进而痛恨起眼前的臭日本子吗?

3

哈尔滨人每年都会把端午当成狂欢节来过。即使这座城市被日本子侵占了,人们过节的热情还是丝毫不减,甚至还反而更加大了。很可能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你日本子再怎么牛气,也管不到我们中国人过节吧?你们可没有端午节,那我们更得过好了!

1934年的端午节,正当星期六。在那个年月,人们一星期都要上六天班,端午节也不放假。因此,天马广告社这一天按理说是要上班的,但金剑啸却慷慨地给大家都放了假。

唤河早就跟啸河商量好了,要趁端午节这天去太阳岛玩儿。啸河虽然不放假,但他平时都是上夜班,白天没啥事。于是吃过早饭后,他便带着唤河出发了。谁知刚出门不久,他们就听说开往太阳岛的轮渡停运了。

“真倒霉!”唤河沮丧不已。他原是想着去太阳岛遥祝红姐生日快乐的,这下子就全都泡汤了。啸河安慰他说,每年过端午,松花江边都是最热闹的,太阳岛上啥也没有,不去也罢。俩人于是决定改去江边玩儿。

等兄弟俩走到中央大街,才发现满大街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了,要想去江边,只能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松花江上不兴赛龙舟,人们来到江岸边踏青、看光景时,往往会买上一束艾蒿,等着带回家插到屋门上来祈福、驱邪。满大街还随处可见卖香草荷包和五彩绳的,大人们都会买了给小孩戴,说这样能保孩子一年无病无灾。这些习俗和中国其他地方都差不多,单有一样是哈尔滨独有的,那就是端午这天人们都要来到松花江边,用江里的长流水洗脸,以求免灾祛病。而这,正是造成每到这一天松花江边就挤满了人的直接原因。

虽然相距并不太远,呼兰河沿岸就没有这习俗。唤河觉得新鲜,跟在啸河身后排了老半天队,才终于捧起一捧江水洗了脸。

这时天已过午了,兄弟俩兴致未减,买了几个粽子当午饭,吃过后继续四处逛荡。

在呼兰过端午,不像哈尔滨那么热闹,但家家户户也都会吃粽子、插艾蒿、挂纸葫芦。啸河在江边买了两把艾蒿,兄弟俩一人一把拿着,身上就都有了淡淡的艾香。粽子也已经吃过了,再买上一串纸葫芦,回家挂在小屋的门楣上,这个节就算圆满了。

可兄弟俩在江边转了好几圈,愣是没看见有卖纸葫芦的。看看天色向晚,啸河有些累了,就决定回家去,心说路上能碰见卖纸葫芦的就买,碰不见也就算了。

路过天马广告社时,看到大门开着,唤河就提议进去歇歇。兄弟俩进到社里,见金剑啸正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抽烟呢。满屋子已是云遮雾罩,一地的烟头。

兄弟俩鞠躬问了好。金剑啸招呼他们坐下,说:“在江边玩到这时候?你们到底是年轻,可真不嫌累。”

“金先生您没出去走走?今天街上人可多了!我想买个纸葫芦都没买上。”啸河规规矩矩地坐在金先生对面,热热乎乎地说。

“我没去。报社那边我今天休班,但这里也得有人看着不是。”金剑啸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其实主要还是没兴致。今天原本是要给萧红过生日的!她说长这么大还没过过生日呢,又是本命年。我和萧军早都商量好了,要给她好好庆祝庆祝,没想到临了来这么一出。”

“就是啊!红姐要是还在,今天不知道得乐成啥样呢!”唤河接过了话头。

“那肯定,你红姐是个热心人,不用等到今天,昨天她就会给你们几个小家伙都买上一个香草荷包的。”说到这里,金剑啸把目光转向了啸河,“哎,小沈,你咋没给小小沈买个呢?”

“我要给他买来着,他不要,说他不是小孩了。”啸河笑道。

“那可不?我都工作了,谁也别把我当小孩了!”唤河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挺遗憾的。他当然想要红姐送的香草荷包。

“哟哟哟,小小沈还挺有志气的嘛!”金剑啸被唤河那认真的神气给逗笑了。

“金先生,我们呼兰那边不兴给孩子过生日,红姐她们家估计也是这样,您别太当回事啊。”啸河说的是实情,想要宽慰一下金剑啸。

“嗯,这会子二萧应该已经在青岛安顿下来了,萧军肯定会给她过个难忘的生日的。”金剑啸说着,望了一眼窗外,仿佛这样就能看到远在青岛的二萧似的。

“红姐那么漂亮,那么飒,还那么有才,就连生日也是端午节,老天对她也太好了!”唤河也望了一眼窗外,感叹道。

“嗨,要不说你还是个孩子呢!”金剑啸猛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完他才说道,“端午节出生可不是好事!老辈子传说,这一天出生的孩子都是索命鬼、讨债鬼,会给父母亲带来灾殃。你红姐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却也不能免俗。所以,你红姐她小时候挺苦的,是她爷爷一手把她带大的。”

“哦,是吗?怎么会这样?”唤河想不明白,端午节人们都这么高兴,怎么这一天出生的孩子就不好了呢?

“迷信呗,还能有啥道理可讲。好在你红姐不管那一套,要是她也迷信,就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来了。”金剑啸说完,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就问啸河,“后天晚上,你能多排一张单子吗?”

啸河点点头,冲金剑啸使了个眼色,随即就把唤河给支了出去:“唤河,你先出去逛逛吧,看还能不能买到纸葫芦。”

唤河说行,接过钱就出门了。

等他买到纸葫芦回来,却发现广告社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他拍了拍大门,啸河才出来了。

“哥,你们俩刚才说啥呢?怎么还得关大门?”

“嘘—秘密!”

唤河一听啸河说是秘密,就不再问什么了。他哪里知道,自从他来到天马广告社上班以后,金剑啸和啸河就慢慢地熟络起来了,已相约谈了好多次心。眼下啸河正帮着金剑啸排印宣传抗日救国的单子。啸河明知道这是弄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却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害怕来,每次都把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上次给萧红张罗过生日的时候,金剑啸就跟啸河说了,组织上已经把他列为考察对象了,过阵子就介绍他加入地下党。

啸河心思极其缜密,而且安全意识极高,所以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没有告诉。虽然金剑啸对唤河也非常信任,可在啸河的心里,唤河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比较好。

一路无话。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唤河终于忍不住了,决定给啸河提个醒:“哥,我觉得金先生这人不太地道,你防着他点儿吧!你不知道,他整天跟那些日本子打得火热。”

“我知道,你放心吧,金先生是最不可能害我的人。我们是同志!”啸河看到唤河一脸热切,就想着还是给他交个底,却并不细说。

“那他和日本子……”

“你呀,就是个傻狍子!你想想,他不和日本子打交道,广告社能开起来吗?再说了,不和日本子打交道,上哪儿搜集情报去呢?”啸河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透露得太多了。

唤河非常聪明,听啸河这么说,顿时明白了,忙说:“行行,哥,看来是我误会金先生了。那,你们干……干那个工作时,千万小心点儿啊!”

4

因为星期天报纸不出刊,端午节当晚啸河美美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人睡好了就精神,他哼着小曲儿洗漱完,喝了一碗唤河熬的大子粥,就趴到床上吭哧吭哧地写起信来。

“哥,写信给小梅姐呢?你不嫌她那一脸麻子了?”唤河探过头来,嬉皮笑脸地问。这小子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也不会外号叫老歪了。

“去去去!你少来隔皮猜瓜的那一套,哪儿凉快就上哪儿待着去,甭在这儿烦我。”啸河一把捂住了信纸,狠狠地瞪了一眼唤河。

这世间所有的弟弟,对哥哥大概都是又爱又敬又有点儿怕。唤河对啸河也是这样,虽然心里知道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动手揍自己了,但还是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给惹毛了,于是就识相地溜到屋门外,翻看起了啸河带回来的那一堆报纸。

等到他把那些报纸翻看完了,就该吃午饭了。他问了一声啸河还看不看那些报纸了,得到“不看”的回复后,就抱起它们出了门。他要去最近的一家书刊社,把这些旧报纸卖给他们,换几个钱去买午饭。

报纸卖得很顺利,唤河在书刊社里溜了一圈儿,没有看到感兴趣的新书,就和店老板打了个招呼,出门往面食店去了。这次报纸比较多,卖的钱不少,他盘算着待会儿够买两斤葱油饼的,这顿午饭又美了。

正高兴呢,唤河突然感觉到街面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抬眼一看,就见一队日本军警如狼似虎地跑了过来。唤河连忙低头缩脖往墙根上贴—这是哈尔滨老百姓人人都会的保命动作,唤河早就学会了。

这一队日本军警的行动目标,竟然是唤河刚去过的那家书刊社。唤河听到店里传来一阵混乱,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正碰上挡在店门口的两个日本军警那阴冷的目光,吓得他打了个冷战,连忙拉拉帽檐儿,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进了家门后,唤河才惊魂稍定。他没顾上吃饭,就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地跟啸河说了。

啸河正在研究怎么才能把信纸折得更好看,听唤河这么一说,神情立马凝重起来了。他默默地把信折好,塞进信封,示意唤河到他身边坐下,这才严肃地开了口:“唤河,你把耳朵捋直了,好好听着:最近市面上很不太平!要不金先生就不会那么急地让萧先生和红姐走了。还有,昨天早上去太阳岛的轮渡不是停运了?听金先生说,就是因为日本子在那轮渡上抓了咱们的两位同志。今晚我会去报社打听打听,你好好睡你的,早上起来就去上班好了。不过你这几天可得留神,广告社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赶紧回来,可千万别跟日本子硬碰!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哥。广告社,也会被搜查吗?”唤河感觉啸河好像话里有话,就问了出来。

“难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心理上有个准备,到时候遇上事就能冷静一些,不至于麻了爪。”

5

这一夜,唤河睡得特别不踏实,总是睡睡醒醒的。直到听到啸河进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早上起来,唤河做了一锅豆面粥,吃过后就匆匆去了广告社上班。社里一如既往,工友们相互间开着玩笑,忙进忙出。唤河走到萧红原来坐的位子旁边,把墙上钉着的那本日历撕到了今天—1934年6月18日,只见日历上写着:“宜婚嫁、走亲、寻人。忌动土、开张。”

整个上午,唤河都在刷一块大尺幅的东洋樱花会广告牌。虽然牌子上画的那几个日本子让他直犯恶心,但他已然可以接受跟日本人打交道了。啸河说得对,金先生那样做是一种策略。加上今天天气超级好,这也让他心情愉悦。

天空蓝蓝的,缀着几朵懒洋洋的白云。太阳烈烈的,烤得躲在树荫里的蝉儿没命地叫。索菲亚大教堂养的那一群白鸽,一会儿升空,一会儿降落,有好几次扑棱棱地从唤河头顶掠过。咖啡的浓郁、啤酒花的甘醇和烤面包的麦香味儿不时地飘来,混合着油漆味儿直朝唤河的鼻孔里钻。这一切仿佛都在诉说着岁月静好,使得唤河从昨天中午就绷着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吃过午饭后,唤河决定到索菲亚大教堂去看看那群鸽子。那里离天马广告社不远,红姐在的时候,经常领着他和工友们去。

到了大教堂的广场上,唤河和鸽子嬉闹了半天。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鸽子的咕咕声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而不是从嘴里吐出的。这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了萧红—对,红姐那标志性的笑声就不是从嘴里吐出的,而是从她的心灵深处发出的,所以才会让人那么难忘。

等到教堂的大钟时针指向下午1点,唤河才和那些可爱的生灵告别,慢悠悠地走回去。走到离广告社还有两个路口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小小沈”,连忙回头去看,就见老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老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唤河见老哈脸色铁青、眉头紧皱,心知不好,急忙迎了上去。

“到这边来再说!”老哈一把把唤河拽到路边一栋废弃的破房子旁边,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急急地说道,“金剑啸,被日本人抓走了。”

“啊?金先生……这可怎么办?”唤河一听就慌了。

“日本人在照着名单搜捕,天马广告社得赶紧疏散!”

“啊,我们社有人在名单上吗?”

“有!有两个,大梁和老万,你赶紧回去通知他们!”

“好!”唤河答应着,转身就要跑。

“哎,回来!”老哈叫住了他,“你看我这脑子!《国际协报》的编辑、记者被抓走了好几个,就剩了一个排字工小沈,因为是上大夜班的,还没被抓到……”

“天啊!”唤河打了个冷战。

“小沈是你哥吧?咱俩分头行动,我去天马广告社,你去找你哥,让他想办法马上赶到榆树镇去,那里有个火车站,我们的人今晚就送他上火车。”

“好!榆树镇对吗?”唤河这时早已紧张得心怦怦跳了,但还是冷静地确认了一下地点。

“对!快去,快去吧!”老哈冲唤河用力挥了一下手,就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唤河定了定神,随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起来。

6

第二天傍晚,啸河兄弟俩已到了六百公里以外的沈阳。

亏得老哈信息广,路子野,手眼通天,啸河这次才能有惊无险地逃离虎口。

一路上,兄弟俩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几乎没有交谈。

那时的沈阳虽然不及哈尔滨繁华,但因靠近关内,战略位置险要,更受日本子重视,空气也明显要更紧张一些。这一点,兄弟俩一下火车就感觉到了。出站时警察检查得很细,站外更是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日本军警。这里不像哈尔滨站那样闹闹哄哄,人们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的,但还是不时会传来呵斥声、哭喊声。啸河知道,那是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同胞又落到了日本子的手里,心说这样的热闹不看也罢,就拉着唤河快步走去了车站对面。

几分钟后,兄弟俩走到了站前街北口的东亚大药房,在它和南洋影剧院共用的那一段大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他们虽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但却并不着急。因为送他们上火车的同志说了,沈阳的组织会派人到这儿接他们的。啸河估摸着,对方可能正在朝这里赶呢。

可是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直等到影剧院晚场都散场了,兄弟俩也没能见到接应者的影子。唤河跑去问了一下时间,回来说十点半了。啸河明白再等下去已毫无意义,而且这么晚还不走的话很可能会招来军警盘问,那就麻烦了。这样一想,他就带着唤河随着那些晚场观众走了。

离开火车站区域后,啸河专拣小巷子走。走出好长一段路后,他觉得比较安全了,才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啸河和唤河轮换着又去了东亚大药房门口好几次,却愣是连根人毛也没碰着。唤河按捺不住了,悄悄地问啸河是不是老哈的人不靠谱。啸河毕竟老成些,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以他对组织的了解,这样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那为什么就这样了呢?啸河转念一想,头皮一下子麻了,心说坏了,八成是那个来接应的同志出事了。万一他被日本子抓了,万一他再跟太阳岛轮渡上被抓的那二位一样,是个熬不住刑的软蛋,那自己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心里虽然已满是惊涛骇浪,啸河表面上还是很平静,只对唤河淡淡地说了句:“算了,线断了就断了。以后咱不能再去了,危险。”

唤河点了点头。从此之后,兄弟俩就把这事给撂开了。

7

啸河原本以为,这次到了沈阳接上头,就算大功告成了。至于怎么在沈阳找工作、怎么继续坚持斗争,那都听组织的安排就行了。谁知道头没接上,这让啸河一下子陷入了被动。

一开始,啸河非常焦急,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说句话都疼得嘶哈嘶哈的。好在过了几天,还没等燎泡都消下去,他就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反倒不那么着急了。

啸河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哈尔滨已经上了日本子的黑名单,只怕过不了多久沈阳当局就会掌握这个情况。于是他在来沈阳的火车上就预先起好了化名。当时想到自己的名字是罗先生给取的,他便决定改姓罗,化名叫罗孝合,让唤河化名叫罗焕合。

后来啸河又想到,光是改名换姓就行了吗?他细细地回想了一番,想起来当年进报社时填过一个履历表,并贴了一张“真”—日本人侵占东北后,强令推行“协和语”,照片不让叫照片,得叫“真”。接下来日本子肯定会拿那张“真”四处搜捕他的。亏得那是六年前拍的了,那时他还孩气十足,如今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相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任是天王老子,不拿那张“真”到他跟前来对照,单凭印象也是无法把他给认出来的。这么一想,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唤河听啸河说了这一节,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就提议能不能学学红姐,离开东北,到青岛去。啸河说要是能那样的话日本子就鞭长莫及了,可现实是根本不可能。他跟唤河解释了一通,唤河才明白,原来日本子控制下的所谓“满洲国”和关内的交通是隔绝的,想要走,必须得持有伪警务署核发的“出境旅行证明书”才行。二萧当时是老哈、金剑啸都给他们办好了,如今啸河连组织都找不到,要想去申领那个证明书,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得,没办法,兄弟俩知道自己再怎么走也走不出东北,既然没法回哈尔滨,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想法子在沈阳待下去吧。

啸河身上没有多少钱,心知当务之急就是找个工作。

人都有个惯性,原来是干什么的,换个地方以后也还是会想着去干什么。啸河的第一反应就是再去找个报社当排字工。沈阳的报社倒是不少,每天出版十多份报纸。啸河悄悄地把能找到的报纸都找来看了,发现它们都和《国际协报》不一样,且不说新闻版的报道全都死气沉沉的,就是副刊版上发表的小说、散文,也都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儿生气。翻来覆去地扒拉了几遍之后,啸河心里就很有数了,看来沈阳的这些报社都被日本子牢牢地控制着呢,去那里上班非但找不到同志,反而很有可能会落得个羊入虎口。

啸河和唤河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去当地的广告社碰碰运气。两人先到穷苦百姓扎堆的小河沿,在柴草市边儿上租了一间小屋安顿下来,然后就沿着街面找广告社,一家接一家地打问要不要刷牌子工。到第三天上,他们在一家名为“骆记”的广告社找到了工作,啸河当大工,唤河还是当小打。

从此,兄弟俩就在沈阳待了下来,这一待就待了两年多。可惜的是,尽管啸河把他能想到的学校、书店等地方都摸了一遍,但就是始终都没能跟组织接上头。

骆记广告社规模不大,只有两间洋铁盖顶的屋子,外加一个小院,业务主要是给几家戏院、茶园画演出海报。店老板姓骆,是山东人,平时话很少。啸河生怕引起日本子的注意,就也不声不响的,只管闷着头和唤河一起刷牌子。这活虽然累点儿,但换来的工资能维持温饱。

小河沿整个就是一片闹哄哄的棚户区,又拥挤又脏乱。他们租的那一间小屋非常狭小,俩人在屋里想要同时掉个腚都难。这样的屋子不可能有厕所—对了,日本子不让叫厕所,得按他们倭国的叫法叫“便所”。白天要想解手,得跑出一里地去,晚上没人看见,就到院子里就地解决了。

这居住条件老憋屈了,因此每当星期天休息时,兄弟俩都要到浑河岸边走一走。这里就像松花江边、呼兰河畔一样宽阔,可以帮他们消解一下乡愁。他们在这里游过泳,钓过鱼,看过河灯,祭过河神,还趁河面结冰时滑过“单腿驴”,抽过冰猴、冰陀螺……当然,做得最多的还是发呆。

啸河常常会呆坐在河边想,金剑啸被放出来了吗?老哈回苏联了吗?二萧在青岛还好吗?还有胡小梅……唤河虽然不比啸河想得深,但所想到的人却更多,他还常常会想起妈妈、大娄子和罗先生。

唤河心里非常羡慕啸河,因为啸河经常和胡小梅通信,一写就写好几页纸,他心里的事肯定都跟人家说了。唤河能说给谁听呢?他有好几次想要写信给大娄子,最后都是拿起笔来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油漆味儿的熏染下,在浑河水的浸泡下,随着时光流逝,唤河越来越深刻地体验到了什么是孤独。虽然说一个人能够拥有孤独感其实是很难得的,可对唤河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讲,它还是来得太早了些。

猜你喜欢
萧军兄弟俩萧红
金秋待归
金秋(2023年20期)2024-01-19 02:39:08
乡下兄弟俩的旅行
萧军
西部学刊(2022年15期)2022-09-09 05:28:14
兄弟俩
《萧红传》
——一本能够让你对人生有另一种认知的书
萧军纪念馆
喜欢学数学的兄弟俩
米和厘米兄弟俩
萧红:不要在寂寞时做选择
海峡姐妹(2017年6期)2017-06-24 09:37:35
忆青年萧军二三事
文史春秋(2017年12期)2017-02-26 03:1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