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月,霜晨月的月

2024-09-20 00:00:00刘耀辉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罗先生日本妈妈

1

秋分秋分,就是一秋分两半,意为秋天已过了一半儿了。

秋尽江南草未凋,那说的是温暖的南国。在苦寒的东北之北,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秋收刚一忙完,呼兰河的水就黑了下去,两岸的草却白了起来,有时候从早到晚一整天都挂着霜。河畔白桦树的叶子全都黄了,阳光下那成片的树林看上去就像在撒金、摇金、胡噜金。

每当这时候,这里的农人们都忙得团团转,田里的水稻、大豆、高粱都要收,抢完秋收后还要把田地都耕上一遍,这庄稼地里的活计才算是一年到了头。

这么忙的季节,偏也有不忙的,比如那走四乡八村的“讨秋官儿”。他们一天中只是一早一晚才出现,到了村子里就挨家挨户地转,口口声声地说着吉利话,直到把主家说得眉开眼笑,进屋里给抓把高粱米或拿上两个豆包儿,才会转到下一家。这是这地方古已有之的行当。讨秋官儿的名头里虽有个好听的官字,实际上就是个要饭的。做这一行,首要的技能就是嘴甜脸皮厚,所以一般都是些老头儿老婆子—年轻人爱面子,哪里豁得出去?

可今年年景糟透了,有些还年轻的婆娘也被逼着当起了讨秋官儿。这里头就有啸河妈。

啸河家原本有六亩黑土地。啸河爸活着时,把田地侍弄得服服帖帖的,每年打的粮食都能有些盈余,留足口粮后还能给家里人扯件新衣服、添置点儿油盐酱醋。四年前啸河爸得病过世后,家里的光景就一落千丈了。办丧事花费不小,啸河妈拉下了饥荒。那时啸河在县城读高小,还差半年就毕业了。啸河妈咬牙顶着,借遍了朝阳堡,总算帮啸河筹措好了学费。可这孩子特懂事,不声不响地把钱都还给了街坊们,跑到县城退了学,第二天就去哈尔滨找事做去了。这几年年景不好,啸河妈为办葬礼欠下的账,多亏了啸河挣的工资才还上。

啸河在哈尔滨一家报社当排字工,每天都要和呛人的油墨打交道,还得黑白颠倒,天天都是上夜班,辛苦是不必说的了。他这几年只回过呼兰家里一次,人瘦得跟刀棱似的,但精神头儿却好着呢,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夸上一句:嘿,瞧这棒小伙!因此,啸河妈除了嘱咐啸河要吃饱穿暖之外,对他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这阵子不行了。秋分过后,啸河妈托人连着给啸河带去了两封信,结果全都石沉大海。呼兰离哈尔滨不远,捎个信儿来并不难,这转眼已过去了一个月,眼看就要到十月了,啸河那头却还是没有动静。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啸河妈最近经常感到左眼皮嚯嚯地跳,心想难不成这是要有灾吗,等再过几天要是还没有信儿,自己就去趟哈尔滨,到那个报社找啸河去。

家中六亩地有五亩种的是水稻,看着那一地金黄,啸河妈本来觉得快慰极了:不枉自己忙了一春又一夏,这一季可是能有个好收成了!不承想挨千刀的日本子打破了她的美梦,派了人来逼着他娘俩把水稻收割了,然后直接全都给装上汽车拉走了。全朝阳堡家家户户都这样,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大家都已无力哭泣,只能红着眼圈儿淌眼抹泪,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消失在那汽车屁股喷出的黑烟里。

这一季,啸河妈只打了不到两百斤高粱。东北的冬天太过寒冷,地里不长庄稼,要等到春天才能播种,夏天才能收新粮。娘俩要撑到明年夏天,每个月就只有二十多斤高粱。这怎么行?且不说唤河正在长身体,就只是单单维持喘气儿,这点儿粮食也不够活人的。啸河妈算账算不利落,但对用来活命的粮食还是有数的,她心里早就慌了。

于是,从打完高粱那天起,啸河妈就抹下面子当起了讨秋官儿,每天都到四外乡里去讨吃的。眼下大多人家秋收还没结束,早上起来,她得趁着乡民还没有下地就赶到人家门上去;晚上要等到天黑,瞅着人家回家吃饭了,赶紧跟上去。这样早出晚归,啸河妈每天都能要回一捧玉米二两豆的,倒也就不觉得有多苦了。有时候运气好,她中午还能碰上个好心的小媳妇,叫她一声“老嫂子”,给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大子粥。每当这时,她都会说上一箩筐感谢的话,一边泪眼婆娑地吃着,一边想着这倒好,又省了一顿。

2

虽正值农忙,唤河却每天都得去上学。胡大肚子说日本人十月里要举行什么庆典,要求学生在庆典上表演“大东亚共荣操”,大家得赶紧好好练,就把原本有的星期天都给取消了。罗先生一肚子火,却又没法子反抗,只能看在胡大肚子没再来逼着大家改日本名的分儿上,日复一日地带着孩子们练操,心想就权当锻炼身体了。

早上唤河起不来,不知道妈妈啥时候走。但每到晚上,他都会雷打不动地跑到镇街口那棵大杨树底下去迎接妈妈。啸河妈个子矮小,走路慢,往往是那些讨秋官儿当中最后一个回来的。深秋的夜已经很冷了,唤河虽然已经穿上了棉袄,还是常常被冻得哆哆嗦嗦的。只要一望见妈妈那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就会咋咋呼呼地跑上前去,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回家去。

哥哥联系不上,唤河心里也非常着急。但他从不跟妈妈提这个,生怕惹妈妈难过。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不假,别看唤河细皮嫩肉的,五岁时就会做饭了。当然,他家本来就没什么好饭,要么是蒸高粱卷子,要么是熬大子粥,做起来也简单。每天傍晚,唤河都是估摸着妈妈快回来了,才生火做饭。饭做好后,他再饿也不会先吃,而是焖在锅里,等接到妈妈回家后,再娘俩一起吃。

这一天放学后,罗先生叫住了唤河,告诉他卢三顺被日本子给弄到依兰煤矿去了,那里老远了,离呼兰有五百多里地。

“那大娄子他还能回来吗?”在唤河的心里,五百多里地就是天涯海角了,毕竟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朝阳堡这块地方。

“回来啊!三顺他爹去矿上看过了,说是三个月后就能去领人了。”

“那就行。大娄子吃过这个亏,以后就该长记性了!”唤河长吁了一口气。他虽然同情卢三顺,但始终觉得这家伙当时不该去逞能偷鲜稻,要是老老实实的,就不会有事了。

罗先生没想到唤河会这么说,怔了一怔,两道浓眉同时向着眉心跑了去,但刚一会合就又倏地分开了。唉,唤河毕竟还是个孩子啊,等他长大了,就会懂了。他这样想着,拍了拍唤河的肩膀,换了个话题:“我今晚就走了。”

“先生,您去哪里?”唤河见猜测要变成现实了,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不舍。罗先生教了他两年多,加上平时沈、罗两家也常走动,那感情老深了。

“去北平。”罗先生扶了扶眼镜,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了。不等唤河再问,他就飞快地补充道,“我去那儿找那些官老爷请愿去!东北是中国的,他们不能就这么不要了!听说很多东北青年都去北平请愿去了,我也要去奔走呼号。要是他们答应出兵,那我就当场参军,一路打回来,把日本子都赶出去!”

罗先生虽然激愤不已,但始终小心地压着嗓子。唤河知道,这是闹不好要掉脑袋的事。罗先生竟然把这么大的机密都说给他了,这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信任的滋味,既有点儿眩晕,也有点儿害怕。

“先生放心!我谁都不会告诉的,连我妈我也不说。”唤河抿紧了嘴。

“好,我就是因为信得过你才跟你说的。对了,等三顺回来了,你要提醒他一下,不要跟日本子硬来,就说罗先生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嘿,这个不用我说,大娄子他肯定不敢了。”

罗先生的两道浓眉又在眉心会合了:“唤河,记住我的话。这可不是敢不敢的事,而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事!要是没有日本子,卢三顺怎么可能会被抓去挖煤?我又怎么会被那帮龟孙欺负?这次是卢三顺,下次就有可能是你沈唤河。所以,等你们长大了,一定要想办法跟日本子干,把他们全都赶出去!明白了吗,沈唤河同学?”

“明白了,谢谢先生!”唤河习惯性地答应着,其实心里还是似懂非懂:为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日本子不也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的人吗?

“好,快回家吧,再见了!”

“再见,先生!”唤河礼貌地朝罗先生鞠了一躬,转身走了。他天真地以为,罗先生去北平请完愿就会回来,顶多也就走个一年半载,压根没想到在那样的年月,“请愿”这个雅致的词儿其实是紧跟着流血牺牲的。

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唤河做好晚饭,没情没绪地出了门,想要去大杨树那儿等妈妈回来。

路过胡大肚子家门口时,他看见大门四敞大开的,就好奇地朝里望了一眼,正看见胡大肚子在院子里招呼客人。有几个是穿黄皮的日本军官,把卢三顺给抓走的那几个日本浪人也来了。

唤河心知此地不可久留,连忙一缩脖子,抽身就走。谁知胡小梅从门里赶了出来:“老歪老歪,你别走,喏,拿着这钱,我爸让你去给打十斤‘红美人’来!”她说着给了唤河一张钞票,随手把酒坛子塞给了他。

“他们想喝‘红美人’?那我老歪去打不合适,还得是你这个大美人去才行啊!”唤河脑子转得飞快,他可不想被大坏蛋胡大肚子瞎使唤。

胡小梅没想到唤河这么会瞎扯,小脸腾地红了,噗地啐了他一口:“我呸!要不是看在啸河的面子上,有你的好看!还不快去!”

唤河没办法,只得蔫蔫地跑到镇子北头的酒坊去打了酒来。

这“红美人”是东北有名的烧锅酒,已有上百年的历史。酒坛子装满“红美人”后变得沉重起来,唤河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好酒就是好酒,虽然坛子口塞着用驴尿脬做成的球形盖子,还是挡不住酒香四溢。

天色已晚,大家都窝在家里吃饭,街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唤河闻着酒香,突然想起了罗先生,就想要尝尝他爱极了的这酒到底是个啥滋味。主意已定,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躲进路边的一个墙角,拔下那驴尿脬盖子,伸嘴喝了一大口。

“呸呸呸,这啥味儿啊?还不如驴尿好喝呢!”唤河没想到这酒闻着挺香,喝起来却是又辣又呛,连忙全都吐了。他盯着酒坛子看了看,蓦地灵光一闪:为啥不趁这个机会给罗先生和大娄子出出气呢?于是他又把酒倒出来一些,随即解开裤带,冲着坛子口尿了泡尿进去。

“哼,我让你们喝‘红美人’,这回喝‘尿美人’吧!”唤河满心畅快地想着。

从胡大肚子家出来后,唤河大着胆子躲在门旁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生怕刚才捣的鬼露了馅。好在院子里不一时就传出了一阵欢声笑语:

“吆西,‘红美人’滴,好酒!”

“太君,喝,喝!”

“吆西,干杯!”

唤河憋着笑,蹑手蹑脚地走开了。“还‘红美人’、好酒呢,不知道是黑老歪、坏尿吧!”他小声叨咕着,心情大好,迈开大步到大杨树下接妈妈去了。

3

寒露过后,呼兰河畔已是一派萧瑟。田野里到处都光秃秃的,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天尽头。

这段时间,啸河妈已把四里八庄十几个屯子都走遍了,再朝外扩,就得每天跑个几十里路了。她不愿也不敢跑那么远,看看秋收已结束,很少有人下地了,就决定不再去屯子讨秋,改当野秋官儿,到田野里拾秋去了。

日本子为了保证军粮供应,早早地把大米全都给收走了。他们做事精细,逼着老百姓收割完稻子后,还会亲自下地检查好几遍,把那些落在田里的稻穗都统统归拢起来带走。因此,野秋官们看到稻子地就知道没戏,压根不过去,都只到高粱地里去,巴望着能捡点儿高粱米。啸河妈也知道这个理,就也只去高粱地里转悠。

今年农人们都格外珍惜粮食,落在田里的高粱穗子本来就少,加上野秋官又太多,一来二去真是啥也很难捡到了。啸河妈连着去转了好几天,每天都只能捡来一小把高粱米,可就这样她也还愿意去。她是这样想的:高粱米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能捡一点儿是一点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快到霜降那几天,大东北的寒风呼啸起来了,刮得人耳朵发紧脸发青。野秋官们禁受不住,一个个的都缩手缩脚地跑回家去了。唤河娘身量小,整个人窝缩在大棉袄里,倒不像别人那样觉得冷得受不了,还能坚持着下地拾秋,只是不再早出晚归了,每天都只去走个中午头儿。

霜降当天一早,第一场雪潇潇洒洒地飘了下来。雪粒子不大,落到黑土地上很快就都融化了。啸河妈给唤河做好午饭后,抬头看了看天,觉得不像要下大雪的样子,心想这挺好—不耽误下地拾秋,于是就收拾收拾出了门,往镇子北边六七里外的一块高粱地赶去。

到底是要入冬了,田野里就连晚凋的榛树丛、狼尾草、猫爪子,也都枯萎颓败了。加上漫天雪花乱舞,北风呜呜不止,大东北独有的苍凉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啸河妈一路走得急,倒不觉得冷,也不恼雪花,反而还有点儿稀罕它,就是觉得北风老烦人了,因为它吹得人走不动路。然而,她和她背着的那条破口袋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恼人的北风给刮来了一场惊喜。

这块高粱地紧挨着一块水稻田。在地、田相交的一段田埂上,已积聚了一堆白白嫩嫩的雪,显然是北风把它们卷过来的。冬天的田野旷远无边,一眼望去,差不多全都是莽苍苍的黑色,中间突然显出一小块白来,任是谁也不会不被吸引的。啸河妈走了一路,正感到口渴,一看到这个就乐了,心说这不是正犯困时有人给递枕头来了吗,忙走过去,捧起一捧雪吃了起来。

新鲜的雪花入嘴,那冰爽劲儿刚刚氤氲开来,啸河妈突然觉得眼前那一堆雪有点儿不对劲,下意识地拿眼一扫,就瞥见了一个崩塌的洞口。那洞口朝东,原本应是齐齐整整的,现在却已变得豁豁牙牙的,而掉下来的浮土也都不见了,周围毛干爪净的。不用说,这又是北风的杰作!啸河妈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连忙从破口袋里掏出铁镰,俯下身子挖了起来。

这个地洞是田鼠的老巢,也是野秋官儿们梦寐以求的宝藏。游荡在秋后的田野上,啸河妈隔上几天就能听到人家发现田鼠窝时那又惊又喜的咋呼,也亲眼见过人家从田鼠窝里挖出来玉米、大豆、高粱,它们被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足足有几十斤。对野秋官儿来说,凭空多了这几十斤粮食,就等于一家人都能安然度过这个大荒年了。以往啸河妈只有在一旁眼红的份儿,从来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也会光顾自己。她的心激动起来了,边急急地挖着,边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一会儿想到苍天有眼,这是来可怜他们娘儿俩了,一会儿又想到自己那死鬼丈夫,要是他还活着,那在这个节骨眼不知道得高兴成啥样……

铁镰很快就把那小小的洞口扩成了一个半人多深、一米见方的大坑,坑底清清楚楚地露出了两个“粮仓”。北边的一个,存的是红不拉唧的高粱米,南边的那个,竟然堆满了白灿灿的大米!两边泾渭分明,高粱米和大米互不掺和,可见田鼠一家在偷粮入仓时没少费心思。

啸河妈直直腰,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就打开那个破口袋装了起来。她先装大米,装完后拦腰拧了两把,把破口袋分成了上下两个空间,再把高粱米也装进去,然后用麻绳扎紧封口。这些都干完后,她坐在大坑里歇了好大一会儿,看看天光暗下去了,雪也下得紧起来了,这才起身要走。只见她抓住那破口袋的腰部,忽地就把它搭在了肩上。这一来那破口袋就被她给变成了褡裢,搭在胸前的是少一些的高粱米,有个十几斤,背在背后的是大米,差不多得有二十斤了。

“田鼠也知道大米好吃啊!”啸河妈边走边在心里念叨着。她感到北风钝了,雪花也柔了,架不住心里高兴,步子变得轻快了许多。

4

在1933年初冬的朝阳堡镇,啸河妈和唤河无疑成了最富足的人。因为就连那个狗屁“镇长”胡大肚子,家里也找不出一粒大米来。可啸河妈和唤河却有二十斤大米,逢年过节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大米饭。这还了得吗?啸河妈觉得这一定是呼兰河神的眷顾,特意赶在腊月初一那天去河神庙上了一炷香。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地方的乡俗,在这一天是要喝八宝粥的。太阳偏西后,啸河妈就把打秋风得来的红豆、绿豆、黄豆、豇豆等等都找了出来。除了黄豆能有个斤把沉外,其他每种也就一小撮。啸河妈把黄豆也分出一小撮来,连同其他豆类一股脑儿都搁进了锅里。然后她就舀上两大瓢水,生起火,慢慢地熬煮起来了。等到豆儿们都开花了,她又添上了一小把小米、一小把玉米子、一小把高粱米。等到这三种米也都煮好了,她才又舀上一瓢水,最后添进去了两大把大米—这是她沈嫂牌八宝粥的主料。

随着天渐渐地黑下来,八宝粥的香味也蔓延开来了。

啸河妈知道日本子不允许老百姓藏大米,就让唤河在茅厕旁边挖了个深坑,把大米装进咸菜坛子埋了进去,只有过节时才偷偷摸摸地取出一点儿来吃。可是千算万算,她没算到腊八节这一天日本子会来胡大肚子家喝酒,更没算到他们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放着大街不走,偏要从她家门前的小道绕。

唤河就要放学回家了。堂屋中间桌子上的两个大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八宝粥。啸河妈拿起一个碟子,打算去屋外头的酸菜缸里捞点儿酸菜,刚出屋门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了那种带边斗的三轮摩托挎子的动静,心说这小日本子来干啥。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两辆挎子已经一前一后地开了过去。可是,它们很快又开回来了,而且在沈家门前停住了。啸河妈暗叫不好,脑瓜子嗡的一声,一时间麻了爪,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早就听人家说过,日本子鼻子都贼尖,特别惦记炖小鸡和大米饭的味儿,老远就能闻见。

咣咣咣!是打门的声音。坏了,日本子一定是闻到了八宝粥的香味,要闯进门来搜查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啸河妈急得团团转。俗话说急中生智,啸河妈眼看不是事,连忙端起大海碗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她根本顾不上咀嚼,得亏那些米儿豆儿也早都被煮烂了,很快就都冲进了她的肚子里。边飞快地喝粥,她边飞快地想着:锅里还剩了半碗八宝粥,得赶紧也去处理掉。

这时门框已被冲撞得咣当咣当直响,来不及了!啸河妈把锅里剩的粥舀到瓢里,又把瓢伸到水缸里兑了些水,抖动了几下,让水把粥变成稀汤,然后就忽地给泼到了墙外头。别看她个子那么矮,却是泼得很稳也很准,墙头和墙里都没有留下一丝水痕。

大门被撞开了!几个日本军人和一个狗翻译冲了进来。

“怎么不开门?”狗翻译跳到啸河妈跟前大叫。这家伙双眼通红,鼻头上的毛细血管都已破裂,在皮下像树杈一样交错纵横。

“我,我,我还以为是讨债的上门了,就没敢开。”啸河妈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嗫嚅着。

狗翻译转了转红眼珠,哼了一声。这种人都是典型的三变脸子,别看刚冲着啸河妈耍完威风,转身就能马上堆出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地去跟领头的日本子报告去了。

这几个日本子都穿着黄毛呢军服,个顶个都是黄豆粒大的小眼睛。啸河妈每次看到他们,都会想起那些祸害人的黄鼠狼。

领头的那个“黄鼠狼”摇摇头,咕哝了一句日本话。狗翻译跟个龟孙似的媚笑着答应:“哈依哈依。”转过脸来就变成了天王老子:“你个死老娘们听着,军曹说了,你们中国人可真够坏的,怎么总是挑过节的时候上门要账!”

啸河妈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心说我们中国人再坏也坏不过你们日本子,像你们这样跑到别人的家里来坑人害人,那才真是坏透了!

那个“黄鼠狼”军曹恶狠狠地盯着啸河妈,冷笑一声,把手一挥,那几个黄鼠狼就呼啦一下冲进屋里搜了起来。搜完了屋里,他们又把院子细细搜索了一遍,但并没有什么意料中的收获,只在屋子的一角找到了几十斤高粱米。

“你滴,大米滴,有?”“黄鼠狼”军曹急了,直接蹦出了半生不熟的中国话。

“大米?没有没有没有。皇、皇、皇、皇军不让啊!”啸河妈害怕极了,嘴里禁不住结巴起来。

“黄鼠狼”军曹抽动了几下鼻翼,突然出手,狠狠地打了啸河妈一个耳光。啸河妈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被打得就地转了半个圈儿,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黄鼠狼”军曹跟着一步跨过来,又照着她的腰身死命地踹了两脚。

“哎哟哎哟哎哟,我的腰断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啸河妈哭喊了几句,接着就很识相地爬起身,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她心里单纯地以为,既然他们没有搜出大米,这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自己再跪下求求他们,那他们就该走了吧?

没想到“黄鼠狼”军曹却还是不放过她。在啸河妈充满乞求的眼神里,他悠悠然地拄着指挥刀,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大半后,他猛地吸了一口,反手就把那烧得正旺的烟屁股塞进了啸河妈的嘴里。

“啊!”啸河妈被烫得发出了一声惨叫。那几个“黄鼠狼”却都高兴得吱哇乱叫起来了。

“太君,您这一招真高!越练越厉害了!”狗翻译伸出了大拇指。在这之前,“黄鼠狼”军曹就这么祸害过好几个中国人,狗翻译都见怪不怪了。

看着啸河妈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黄鼠狼”军曹心满意足地吐出一个烟圈儿,从牙缝里挤出了冰冷的两个字—“带走!”

5

唤河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晚的夜空低得奇怪,就好像要带着满天的奔星砸到地上来似的。年关将至,空气冷冽,镇子上本该喜气洋洋,却没有一丝祥和,反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气。

唤河进了家门,只见饭桌上摆着两个海碗和一个酸菜碟儿,妈妈却不在屋里。他嘴里喊着“妈”,走到锅屋去找,还是不见人影。锅盖敞着,锅里空空如也,他伸手到灶膛里试了试,却分明感到还有一丝余温。这是怎么了呢?妈妈去哪儿了呢?她怎么不等儿子,自己把饭吃了?

有那么一瞬间,唤河觉得妈妈有可能是去哈尔滨找啸河去了。这事她说过很多次了。但唤河很快就推翻了这一点:要去哈尔滨也得早上走啊,大晚上的她怎么走?她一个女人家,不过是要去看儿子,又不是像罗先生那样要去北平请愿,没必要借着夜色偷偷地走嘛。

不知谁家在放炮仗,夜风带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唤河愣了愣,回过神来才发现家里的很多东西都被挪动了位置,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连忙跑去茅厕旁边的那个小夹道去查看。还好,那里堆着的破碗碴儿、烂花盆和草木灰都没有人动过。今天早上,妈妈刚让他从它们底下取出过那个咸菜坛子,从里头掏了些大米出来。那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坛子埋了回去,并恢复了那乱七八糟的伪装。

大米没有暴露,妈妈却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唤河记得很清楚,中午回来时,妈妈还跟他说晚上要煮八宝粥过节的。这腊八节虽然不比除夕、冬至大,但好歹也是个团圆节,家家户户都要关起门来吃团圆饭,妈妈一向讲礼数,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去邻居家串门子的。

正当唤河一筹莫展之时,街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锣声。这是胡大肚子家的那一面破锣,锣面缺了一角,敲起来就跟驴叫一样难听,却出奇地响,总能把镇子上所有的人家都给招呼到镇公所的那个大破院子里去。

唤河听到锣响后还挺高兴,心想妈妈现在不管在哪里,都得去镇公所集合了,自己就去那里找她好了。

谁知唤河刚兴冲冲地跑到镇公所,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他一眼看见妈妈被五花大绑着跪在院子前面的台子上。“妈!”他下意识地大叫一声,接着就疯了一样地想要穿过人群冲到台上去,却被几个大人给死死地摁住了。他拼命挣扎,可是根本就动弹不得。这时镇公所大院已完全被恐怖所笼罩了,那几个大人虽然在竭力摁住唤河,但却都憋着劲儿不敢出声。而唤河也顾不上喊叫,只管用上所有的力气,闷着头左冲右突。于是,这一刻就像电影里的默片一样,镜头里的人们都在剧烈地行动着,却不闻一点儿动静。

唤河的头颈脊背和胳膊腿,都被几只大手牢牢地控制着,这使得他终于松懈了下来,知道挣扎是徒劳的了。于是他只能发出嘶吼了:“妈!妈!”但他只喊出了这么两个字,嘴巴就被一只手给紧紧地捂住了。

这是一只带着脂粉香气的女人的手。“唤河,乖,听话,你听话。”是胡小梅,她的声音里透着恐惧,已带上了一丝哭腔。

天已黑透了,镇公所大院里那三盏惨白的煤气灯同时亮了起来。

胡大肚子哆哆嗦嗦地爬上了台子:“乡亲们,咱朝阳堡镇,咳咳,出了个‘大米犯’,咳咳。大米犯,就是,就是私藏大米的那个、那个罪犯。下面,下面请那个,请那个翻译官,给大家讲讲,讲讲大日本皇军的军法。”

狗翻译从台子上那一排“黄鼠狼”身后闪了出来。冬夜的寒风把他那两只红眼睛给冻得更红了,让人疑心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脓水来。他先是卖力地鼓吹了一番“大东亚共荣圈”,然后就进入了正题:“大米犯,是皇军坚决不能允许的!皇军说了,必须死啦死啦的!你们镇上这个沈家的老娘们儿,大家都看到了吧?她竟然敢私藏大米!怎么着,那位问,皇军怎么知道她私藏大米的?告诉你们吧,皇军给她灌了胰子水,也就是肥皂水,让她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大米,白花花的大米,这娘们儿都吐出来了,有半斤还多!”

啸河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若不是寒风不时撩动着她额前的一绺头发,那她简直就和一尊雕像一个样了。从日本子给她灌下胰子水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罗先生走后,她有一次去三顺家串门,听三顺爸说过的,呼兰也好,依兰也罢,都有好几个老百姓,被日本子给当成“大米犯”杀了。然而她到死也不能相信,自己只是从田鼠洞里挖来了一些大米,怎么就犯了死罪!这还有没有王法啊?也是,自打日本子来了就没有王法了,他们手里的黑洞洞的枪就是王法,他们腰上的锃锃亮的刀就是王法。

一个“黄鼠狼”走到啸河妈身后,把一个写着“大米犯”的木牌插在她背上。啸河妈打了个寒战,心知最后的时刻来了。她仰起脸来,看了那昏惨惨的煤气灯一眼,接着就把目光投向人群,大喊了起来:“唤河!唤河啊!去找你哥……”

台子下的人群静默着。啸河妈的叫喊真真切切地传到了唤河的耳朵里。他觉得心里痛死了,猛地向前一冲,挣脱了那几只大手,但接着就被另外几只大手给牢牢地拽住了。

“妈!—”唤河只来得及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就看到妈妈一头栽倒在了台子上。

在煤气灯投下的光晕正中间,“黄鼠狼”军曹戴着雪白的手套,把手中的手枪举到了眼前。他要让全朝阳堡的人都记住,沈嫂就死在他这把枪下,要让他们都从此见到日本军就害怕。“呼 ,呼。”他轻轻地吹了两口气,把枪口缭绕的青烟吹散,随即脸色一凛,呜哩哇啦地吼了几句日本话。

狗翻译弯着腰站在一旁,垂着手听着。等主子嗷嚎完了,就轮到他出来狂吠了:“皇军说了,这个沈家的老娘们儿是罪有应得!大米,只有皇军才能吃,只有日本人才能吃!中国人只配吃高粱、玉米!以后这朝阳堡再有人敢私藏大米、白面,就会和她一个下场!皇军有的是枪子儿,大不了把你们全朝阳堡的人都杀了!都听明白了吗?”

台下一片沉默。“黄鼠狼”军曹满意地扫视了一番,收起手枪,做了个收队的手势。

“黄鼠狼”们的皮鞋咔咔作响,煤气灯灭了。

漫天星光下,人群骚动起来。唤河只觉得头皮发炸,心间气血奔涌,喉头一阵发甜。这时的他已是六神无主,只知道猛一使劲挣开拽着他的乡亲,拔脚就向台子上冲去。

“妈!—”他撕心裂肺地叫着,扑到妈妈身上号啕大哭。

胡小梅跟了过来。她不停地摩挲着唤河的肩背,试图给他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了。

几位大娘颤巍巍地来到了台子上。她们呜呜咽咽地哭着,为啸河妈整理遗容。后来,三顺爸他们用一扇门板把啸河妈抬回了家。

6

接下来的几天,唤河的心和魂儿都跟着妈妈走了。

这一来,虽然被大人们带着过了好多事儿,但唤河就像完全不在场似的,脸色青白,埋着眼睛,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他那还满是孩子气的脸颊全都皴了,裂开了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风吹过有如刀割,泪流过更是钻心般地疼,而他却都像没有知觉似的。

恍惚中,家里第二天就搭起了灵堂,哥哥啸河则是在第三天上才匆匆地连夜赶了回来。

恍惚中,啸河去呼兰城里买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回来,和他一起把妈妈抱了进去。

恍惚中,他机械地跟在啸河身后,去了呼兰河畔那座灰扑扑的河神庙,跪下来喃喃地念叨着报庙,祈愿河神老爷能收下妈妈的魂魄。

恍惚中,三顺妈和胡小梅连着几个晚上都来过,跟他说了很多话,他却一句也没回。

恍惚中,在给妈妈出殡的那天早晨,啸河狠熊了他一顿,骂他没出息,只知道哭鼻子太砢碜,还嫌他哭得鼻涕拉瞎的太埋汰。

在这些恍惚的时刻,唤河都宁愿脸皴到血肉模糊,宁愿被哥哥恶声训斥,只求能让他始终保持沉默。虽然事情已过去了好几天,但在他那小小少年的心灵深处,还是无法接受妈妈的死。他拼了命想要拒绝眼前的一切,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回到出事之前,依然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给妈妈做完头七、要离开呼兰的前一天晚上,唤河才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当晚,啸河带着他去了三顺家告别。三顺爸和三顺妈看到弟兄俩来了,忙招呼他们坐下。可是坐下之后,大家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三顺妈蹲在灯影里,想要把火盆吹得旺一些。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着了,她突然就流泪了。“唉,唤河这孩子的魂儿丢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哩。”三顺妈说着,轻轻地把唤河揽到了怀里。唤河任她揽着,眼睛愣怔怔地盯着火盆里烧得正红的松木疙瘩。

“老娘们儿知道个啥?净瞎咧咧。”三顺爸瞪了三顺妈一眼,伸手把唤河拉了起来,“来,唤河,跟我来!”他牵着唤河的手,转身掀开了里屋的门帘,“你看看,炕上躺着的是谁?”

里屋没有点灯,外屋的灯光透过门帘照进来,在墙上印出了一块白。靠墙躺着一个细瘦的人影。这人影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艰难地把头转了过来。唤河下意识地瞟了他一眼,禁不住脱口而出:“大娄子,你回来了?”

唤河没有认错,的确是三顺。不过他变化太大了,不光比秋分那会儿黑了瘦了,而且身上原来有的那股子劲头儿也一点儿都不见了。见到好朋友,三顺非常激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费劲地扯了半天嘴角后,还是只说出了两个字:“老歪。”声音很小,几乎是微不可闻。

“大娄子!你知道吗,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没有妈了,呜呜呜……”唤河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大哭起来。那埋在他心底的悲伤,直到这时才随着哭喊喷薄而出。

“好了,好了,唤河这孩子的魂儿回来了。”三顺妈抹着眼泪,冲着啸河笑了。

啸河点点头:“唉,唤河还小,我妈这一走,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么说着,啸河心里一酸,只觉眼泪就要跟着涌上来了,连忙转移了话题:“婶子您瞧,唤河和三顺这感情,比跟我这亲哥都亲啊!”

三顺妈随口应道:“嗐,还不是因为你这几年回来得少。以后你们兄弟俩到了哈尔滨,天天在一起,自然感情就深了。”

“嗯。”啸河答应着,伸手拿起拨火棍,拨了拨火盆里的火。松木疙瘩里头可能有点儿湿,烧着烧着突然蹦出几个火星儿,随之冒出了一股白烟。啸河被呛得接连咳了几声。为避开白烟,他只得直起腰转过身来。三顺妈示意他把拨火棍递给她,他照做了,跟着问道:“三顺这也回来两天了,还起不来?”

“唉,哪里就能那么快?肋骨,还有腿上的骨头,断了好几根。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也得躺上三个月。能活着回来就算他命大……”三顺妈擦擦眼睛,心里半是心疼半是庆幸。

三顺爸揽着唤河的肩膀,从里屋走了出来:“啸河你不知道,小日本子太昧良心了!那煤矿,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是再晚去一天,你三顺兄弟的这条命也就白交代了。”

“我知道!我听我们报社的记者先生说过:‘要吃煤矿饭,就得拿命换,井口就是鬼门关,十个下去九不还。’三顺他还是个孩子,现在还能活着回来,就是您和我婶子烧了高香了!” 啸河说着,使劲儿搓了搓手。

三顺爸装了一袋烟,就着火盆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后,沉声说道:“唉,日本子太不是人了!你们报社的记者知不知道?我亲眼所见:有个老矿工拉肚子,没法起来干活,日本子就把他扔到了‘万人坑’里!很多人都跟他一样,是活着给扔下去的,到晚上就被野狼吃了。三顺这次就差点儿……”

唤河蹲在火盆旁边默默地想着什么。他脸上的泪痕已干,眉眼间挂着一丝恓惶,原本白嫩的脸蛋儿又黄又糙,看上去就像个冻梨。吃过冻梨的人都知道,它的样子虽然还是个梨,可那皮肉都已完全变了,吃起来也和梨是两个味儿了。正如严寒彻底冻透了梨儿,丧母之痛也彻底伤透了唤河。

唤河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出来。但眼下三顺的遭遇刺激了他,使他暂时放下了妈妈的死。“哥。”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啸河,叫了一声。

“怎么了?”啸河一点儿都不想搭理唤河。他心里一直在怨恨这个弟弟,嫌他没用,没能保护好妈妈。他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更恨的是自己,唤河不过是被他拿来当了替罪羊罢了。唤河还小,当然保护不了妈妈,能保护妈妈的那个人是他,而他却根本就不在妈妈身边,就连妈妈前段时间几次托人给他带信,他也都因为种种阴差阳错而没有收到。

几天前,正是出于这种深埋内心的自责,啸河粗暴地一把将特意来看他的胡小梅推出了家门。当时他心里想的是:我沈啸河满十八岁了,是个大男人了,难道还用得着你来可怜我嘛!反倒是胡小梅通情达理,倚在门口说道:“啸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是当哥哥的,得有个哥哥的样儿啊!沈嫂临走时交代过唤河,让他以后就跟着你。”说完她就转身走了,留给啸河一个无比落寞的背影。啸河心里一动,想要叫住她,却终于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哥,罗先生临走时说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唤河隔着火盆望着啸河,眼睛里跳动着火苗。

“嗯,罗先生说得对。咱们和日本子不共戴天,这个仇早晚要报!”啸河拿起火盆旁的斧头,重重地剁在了一块木头上。

“哥,罗先生还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唤河说着站起来,转身又去了里屋。他想起来了,这些话都是罗先生让他带给三顺的,他得带到。

7

第二天是腊月十五。由于上午就要赶回哈尔滨销假、上班,啸河一大早就起来了。他先是麻利地生火做好了早饭,然后才把唤河从睡梦中揪了起来。

兄弟俩刚洗完脸、吃过饭,三顺爸就赶着一辆两轮马车来到了他家门口。

“老卢叔,您就是赶着它去的依兰煤矿?”啸河打量着马车问。

“是啊,别看咱这车破马瘦的,一天能走上百里地呢!我把你们兄弟俩送到呼兰车站上,你们坐车去哈尔滨,包管不耽误事。”三顺爸乐呵呵地正了正他那大耳狗皮帽子,挥动手里的短鞭儿,甩了个鞭花。

唤河进屋去搬行李了。他昨晚收拾了三大袋子,把自己的国语课本和作文本什么的都带上了。当他爬上马车后,才发现车上到处都潮乎乎的,就随口嘟囔了一句:“咦,咋这么湿呢?”

“傻小子,这是清晨下的霜啊!瞧你这大惊小怪的,从来都没这么早出过门吧?”三顺爸已端坐在马车前头,整装待发了。

“哦哦,大冬天也有霜啊!”唤河感叹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老卢叔,这是罗先生写给三顺的,您帮他收下吧。罗先生还让我给三顺捎几句话,我昨晚上都跟他说过了。”

“好,我回来就给三顺,你放心。要说罗先生走的那天,也是我赶着马车送到呼兰车站的,也不知他现在到了北平没有。他识文断字,有文昌星保佑,一定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三顺爸看了一眼那封信,很郑重地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啸河锁好大门,把一个布口袋很小心地放到马车上,跟着爬了上来:“老卢叔,咱走吧!”

“好嘞,嘚儿驾!”三顺爸甩了一下鞭子,那匹瘦骨伶仃的大黑马便迈开了步子。

“这里头装的是啥宝贝啊?”唤河好奇地伸手捅了一下那个布口袋。

“啥宝贝?给老卢叔的!你看看你,这就又惊动你了?我可告诉你,唤河,到了哈尔滨以后,不该你问的别问,不该你管的别管!要不然捅出娄子来,说不定你这小命就没了,到时候我可护不了你!”啸河没好气地抢白了唤河一顿。

“得得得。”唤河答应着。可过了一会儿后,他还是趁着啸河不注意,悄没声地解开了布口袋。

只见里头装了半口袋混着大米的高粱米,中间埋着两根老黄瓜,都得有小腿肚子那么粗。

“咦,这黄瓜,哪里来的?”唤河只知道家里还有些粮食,没想到还有这玩意儿,不觉睁大了眼。

“哪里来的?还能是偷的、抢的吗?是咱妈埋在地窨子底下的,给明年留的黄瓜种。”啸河瞪了唤河一眼。

三顺爸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叹气道:“也真难为你妈了,种出了这么大的老黄瓜。她这是去那边享福去了,你们放心,等明年夏天我替她种上。”

“叔,不种了,这是给三顺兄弟的。我妈活着的时候说过,这老黄瓜的种子能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您回去让我婶把它的种子剖出来,炒熟了,碾成粉,每天给三顺喝点儿,能让他好得快一点儿。”啸河说着,又把布口袋扎好了。

“噢,那敢情好!等我回去就给他整。”

天太冷了,三顺爸和啸河说着话,一张嘴就会哈出一股子白气儿来。唤河吸溜了一下鼻涕,有点儿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家门。

马车拐上了通往镇子口的大路,唤河看不到家门了。他收回目光,抬头望了一眼鸭蛋青的天空,蓦地想起了一件事,就脱口说了出来:“哥,老黄瓜种确实好使!我记得那年咱妈买了两只小鸭子,有一只被我不小心踩了一脚,腿给踩断了。咱妈当时就是喂它吃了几天老黄瓜种,后来真就好了呢!”

“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老歪,啥叫不小心踩了一脚?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啸河用嘴角弯出了一个嘲讽。

“哥你冤枉我!我哪有故意踩它啊?我……我是走道没走稳当……”唤河急了,想要辩解一番,但看见啸河脸上浮现出了大大的不屑,就知道说啥也没用了,便识相地闭了嘴。

马车走出了镇子口,沿着河岸边的堤坝朝县城赶去。正值隆冬,一眼望出去,呼兰河上下都已被冻住了,水浅处全冻成了冰坨子,泛着白灿灿的光,水深处却还是一派黑沉沉—那冰层之下的黑水还在有力地向前涌动着。

啸河塌腰缩脖地坐在车斗里,故意背对着唤河。唤河并不在意,只顾四处打量着,想要再看一眼妈妈的坟。过去的一个星期,出殡、上三日坟、做头七,他跟着啸河去了好几趟坟地,可是由于精神恍惚,他一直都没有分清妈妈葬在了镇东还是镇西。

“老卢叔,我妈的坟在哪儿?”唤河看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座新坟,只得开口问三顺爸。

“傻小子,你妈葬在镇西头那一片菠藜蓊子旁边了。咱这是朝东走,越走离她越远了。”三顺爸说着,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唤河,“没事,等明年你妈的忌日,你们哥俩就回来给她上周年坟好了。”

“嗯。”唤河埋着眼睛,想要把已涌出眼眶的泪水挤回去。可是没用,眼泪太多了,他连忙伸手去擦,生怕被啸河看见又要骂他没出息。

为了分神,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一片菠藜蓊子—那是栎树的幼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他就伸长脖子往远处张望了一番,想要让马车带起来的风快快把脸巴子吹干。

天光现出了黎明的石青色。东天上挂着一轮月亮,圆圆的,淡淡的,黄乎乎的。唤河盯着它想,它像个啥呢?对了,像一个纸钱儿,一个被送葬的人随意抛撒出去的纸钱儿。他正想着呢,突然发现那纸钱儿下面多出了一抹鲜艳的红色,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穿着大红袄的人,正沿着河神庙前的小路从斜刺里插到堤坝上来。

“哥!”唤河大叫,“你看,是胡小梅!她来送你了。”

“你胡咧咧什么?”啸河嘴里骂着,脊背却是一下子坐直了。

胡小梅上到堤坝上来了。她站定了脚,热辣辣地向这边张望着。啸河还没来得及想好该说什么,三顺爸已把马车稳稳地停在了胡小梅的身旁。

“老卢叔好!”

“小梅啊,这天儿冷飕的,你这是要干啥去啊?去城里吗?”

“我不去。我来……我来送送,送送啸河。”胡小梅红着脸低下了头。

啸河却根本不买账:“得了,我是你什么人啊?犯不着跟你扯里格楞儿,你快回去吧。”

“你拿着这个。”胡小梅埋下眼睛,递过来一个包袱。

啸河不接。唤河替他接了过来。

马车随即缓缓地驱动了,胡小梅跟着小跑了几步,看样子还想跟啸河说点儿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直到马车走出好远好远了,她还是站在那儿目送着。荒寒的黑土地上,只有那一爿孤零零的河神庙陪着她。

“哥,看小梅姐多稀罕你啊!”

“别胡咧咧,她算老几啊?”

“嗐,我觉得小梅姐就是脸上麻子多点儿,人其实挺好的,心善,可会疼人了。你要是能给我娶这么个嫂子,就好了。”唤河想起了胡小梅这阵子给他的温暖,心里不由得滚过一阵感动。

“去去去,你不知道她爹是胡大肚子吗?那个恶祸的种,能好了?爱娶你娶去!”啸河有点儿恼了,抬起脚踢了唤河一下。

“啸河!”三顺爸甩了个脆亮的鞭花儿,慢悠悠地插话了,“她爹是她爹,她是她。你可不能好赖不分。”

啸河不说话了。一阵剪刀似的旋风从背后吹过来,他回头了一眼,然后就转过头来,盯着那个纸钱儿月亮出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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