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真宗皇后刘氏生年,在宋代史籍中有太祖开宝二年、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两说。因史书记载刘氏“在襁褓而孤”,故通过辨析刘氏之父刘通卒年、刘氏“年十五入襄邸”的具体年份,考知其当生于太平兴国三年下半年或四年初,于淳化四年或五年“入襄邸”,其明道二年崩时享年五十五岁或五十六岁,而非《宋史·后妃传》所称之六十五岁。宋代官史中涉及刘皇后生年诸记载之紊乱、抵牾的原因,可能为讳饰刘皇后初嫁龚美时曾有生育之事。
关键词:宋朝;刘皇后;生年;辨疑
中图分类号:K2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6378(2024)05-0066-11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24.05.006
刘皇后指宋真宗皇后刘氏,真宗驾崩后被尊为皇太后,垂帘听政。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崩,谥曰章献明肃。其传载于《宋史》卷二四二《后妃传上》[1]8612-8616。刘皇后在真宗后期已参与朝政,且以皇太后的身份当国长达十二年,带给宋朝政治甚为深远之影响。但涉及其早年事迹的史料却颇少,且多有语焉不详甚至时见错讹,从而留下许多疑问。现今学界所关注者多在刘皇后成为皇后、皇太后以后的施政方略、御臣措施以及其对于赵宋王朝政治的影响等方面,而对其生年与其进入王府以前的活动却少见论及或言之存疑。本文即据相关史料对刘皇后之生年包括早年行迹中的疑问、讳避处予以辨析发覆,以求正于方家。
一、刘皇后生年之疑
《宋史·后妃传上》记载刘皇后崩于明道二年,年六十五[1]8614。故由此推知其当出生于宋太祖开宝二年(969)。按此年二月,宋太祖亲征北汉太原,至闰五月撤兵南归[2](见《续资治通鉴长编》下文省称《长编》)。《后妃传上》恰称刘皇后“父通,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从征太原,道卒”。则其父卒于是年从征途中,故传文又云“后在襁褓而孤,鞠于外氏”[1]8612。但检《宋会要辑稿·后妃》记载刘皇后崩于明道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年六十四”[3],王称《东都事略·世家一》亦云刘皇后“崩,年六十四”[4],则推知其当出生于开宝三年(970),然此记载却与刘皇后“在襁褓而孤”的说法相冲突。
但《宋史·外戚传上》又云刘美为刘皇后之兄,其父刘通“从潘美征广南,又累战北面,积劳至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太平兴国中,扈跸太原,卒于师”[5]。因潘美征广南、灭南汉在开宝三年九月至四年二月参见《长编》卷十一开宝三年九月、卷十二开宝四年二月,第249-261页。,又太宗于太平兴国四年(979)二月亦尝亲征太原,并于五月间灭北汉,随即发兵北攻燕京,却因兵败高梁河铩羽而归[6]。故刘通当卒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由此推知“在襁褓而孤”的刘皇后当出生于太平兴国三年下半年或四年上半年,并进而推知其当享年五十五岁或五十六岁,显然《后妃传上》与《外戚传上》所载的刘皇后生年及享年约有九或十年之差异。
对于上述记载迥异的刘皇后两个诞生年岁,今学者大都信从刘皇后享年六十五岁、生于开宝二年之说,而认定其早年身世的部分记载大都出于伪造。较早涉及此问题的张邦炜即认为其记载“不足凭信”张邦炜《宋真宗刘皇后其人其事》,载邓广铭、王云海等主编《宋史研究论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又载氏著《宋代婚姻家族史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5-236页。,此后王瑞来也同样指出“刘氏身世不明,《宋史·后妃传》的记载属于显赫后的伪造,不足为信”[7]。或认为多属“谎言”如刘广丰在论述刘皇后身世时,也认为刘氏的早年事迹多属“谎言”。见刘广丰《关于宋真宗刘皇后身世的几点考述》,载范立舟、曹家齐主编:《张其凡教授荣开六秩纪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9-285页。刘广丰于《女主临朝:狸猫何曾换太子》(辽宁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7-28页)中也述及于此,然基本观点大略同于《关于宋真宗刘皇后身世的几点考述》。又参见刘广丰《心态史视角下宋代的女主政治——以北宋刘太后为中心》,载《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按,近年吴铮强《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109-114页)承续张邦炜、刘广丰之说而予以发挥,认为据《宋会要辑稿》《皇宋十朝纲要》载刘氏“太平兴国八年入韩邸”,则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五所载刘攽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其他论述刘皇后者也或多或少涉及其早年事迹,但大体不出上述诸家所论及者。。于是大抵忽略《外戚传上》所云刘通卒于太平兴国四年之说,不再予以讨论。此当与涉及刘皇后身世的史料不多且时存矛盾有关,但如此处理只不过是将问题悬置而已,并未能解决《后妃传上》《外戚传上》述事为何异说的疑问。此外,因诸多宋人记述中皆称刘通卒于太宗亲征太原之太平兴国四年,而且刘皇后出生于开宝二年之记载,实与其他多条史料记述相冲突,故是否存在《外戚传上》所载刘通卒年可采信而《后妃传上》所称刘皇后享年有舛误之可能?
二、刘皇后生年辨析
据上文所述,刘皇后的生年与其父刘通之卒年密切相关。涉及刘皇后生年的史料,除上述《后妃传上》《外戚传上》以及《宋会要辑稿·后妃》《东都事略·世家一》称刘皇后“崩,年六十四”外,尚有《长编》卷九二载:“初,皇后父通尝掌禁旅,从潘美征广南,又累战北面,积劳至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太平兴国中,护跸太原,卒于师,权窆京城西。”[8]《东都事略·外戚传》云:“章献明肃皇后之父曰通,少隶军籍,建隆初征岭南有功,为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从征太原,道卒。”《东都事略》卷一一九《外戚传·刘美》,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82册,第776页。按,宋军南征岭南在开宝三年,故《东都事略》云刘通“建隆初征岭南有功”之“建隆初”,当作“开宝初”。或是王称有鉴于刘通卒于太平兴国四年,与后文所云刘皇后享年六十四岁而推知其出生于开宝三年不合,故特意将宋军征讨岭南之年自“开宝初”提前至“建隆初”。
辨析上引诸史料,可证《宋史》所记载的刘皇后生年之两种说法,实皆源自宋人文献;而且诸条史料的记载虽稍有出入,但基本认定刘通乃于从征太原时离世,而且大多明言其尝“从潘美征广南”,积战功官拜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卒于太平兴国四年。对于《后妃传上》载刘皇后之祖上“家太原,后徙益州,为华阳人。祖延庆,在晋、汉间为右骁卫大将军。父通,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1]8612之说,有学者从史载刘皇后“无宗族”“家世寒微”,翰林学士李迪称刘氏“起于寒微,不可母天下”,翰林学士杨亿不草拟刘氏皇后制词等记事,认为刘皇后“伪造履历”,其并“不是刘通之女”张邦炜《宋真宗刘皇后其人其事》,载《宋代婚姻家族史论》,第235-236页。按,张邦炜又云:“翰林学士杨亿拒不草拟刘氏为皇后制,真宗埋怨:‘杨亿真有气性,不通商量。’”此说不确。据(宋)欧阳修《归田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6-17页)卷上:杨亿草《答契丹书》中文字有不妥处,为真宗所订正,杨亿遂“引唐故事,学士作文书有所改,为不称职,当罢,因亟求解职。真宗语宰相曰:‘杨亿不通商量,真有气性。’”真宗非因杨亿拒不草拟刘氏为皇后制书而发此语。。或认为右骁卫大将军、虎捷都指挥使已属“中上层军官”,若刘通确是在从征太原时战死,当不至于除与刘皇后相关的记载外,其他文献“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杨亿甚至以“请三代”为由拒绝草拟刘氏为皇后制,可见其“拿不出像样的出身履历来”[9]。其实,刘氏自德妃册立为皇后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二月丁亥[10],但其父祖的出身履历却并非是在此时而始“生造”者。据《宋会要辑稿·仪制》“外戚追赠”记载:
(大中祥符元年)七月十七日,赠美人刘氏父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通(颖)[颍]州防御使,母庞氏追封京兆郡君。
五年闰十月二十一日,诏赠德妃父赠(颖)[颍]州防御使刘通定国军节度使兼侍中,母京兆郡君庞氏鲁国太夫人。
六年六月十一日,诏赠皇后曾祖刘维岳忠正军节度使、检校太傅,祖右骁卫将军延庆彰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父赠定国军节度使兼侍中通永兴军节度使兼中书令,追封曾祖母宋氏吴国,祖母元氏许国,母庞氏徐国,并太夫人。[11]
岳珂对此曾议论曰:“若夫正位中宫,初赠三代,则自孝明而下皆无闻”,而其制度始于大中祥符六年(1016)六月十一日,诏赠章献明肃皇后之曾祖刘维岳、祖延庆、父通及曾祖母宋氏、祖母元氏、母庞氏,“此盖俪极之优恩,亦无径封王之制。通之已有赠官,盖章献为美人、德妃时,已循常封赠而致,自祖以上则未有爵邑,然则是时妃嫔亦无赠二代之制也”[12]。按孝明指太祖皇后王氏,乃赵宋创建以后册立的第一位皇后。从宋人每称刘皇后“家世寒微”“起于寒微”《长编》卷七八大中祥符五年九月戊子条,第1786页;《宋史》卷三一〇《李迪传》,第10173页。,大抵可推知刘皇后之祖刘延庆官右骁卫大将军与其父刘通官至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的记载乃出于“虚构”,故一旦杨亿“请三代”而真宗只得悻悻然另命其他翰林学士草制《长编》卷八〇大中祥符六年六月己巳条(第1828-1829页)载:“及议册皇后,上欲得亿草制,使丁谓谕旨,亿难之,因请三代。谓曰:‘大年勉为此,不忧不富贵。’亿曰:‘如此富贵,亦非所愿也。’乃命它学士草制。”。然欲由此认定刘皇后乃是冒领父祖、并非刘通之女,则其理由实有欠充分。
由岳珂所述“外戚追赠”制度可知,至迟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真宗已诏示天下,美人刘氏为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刘通之女;而且宋朝制度,“请三代”似也并非册立皇后的必要条件。又据《宋史·礼志》称册立皇后之礼,乃由“学士院草制,宣于正殿。近臣、牧守、宗室皆修贡礼,群臣拜表称贺,又诣内东门奉笺贺皇后。真宗册德妃刘氏为皇后,不欲令藩臣贡贺,不降制于外廷,止命学士草词付中书”[13]。此当因杨亿以“请三代”为由而拒不草拟刘氏为皇后之制,实反映了相当一部分朝廷官员的态度,迫使真宗不举行册立皇后大礼,但又在半年后创制追赠刘皇后父祖三代官爵,以为刘皇后未行册立之礼的补偿,并由此形成一代之制。
《后妃传上》称刘氏“善播鼗。蜀人龚美者以锻银为业,携之入京师。后年十五入襄邸,乳母秦国夫人性严整,因为太宗言之,令王斥去。王不得已,置之王宫指使张耆家。太宗崩,真宗即位,入为美人”[1]8612。此事两宋文献也多有记载,但时见异辞,如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五引刘攽(字贡父)云:
章献刘后本蜀人,善播鼗。蜀人宫美携之入京。美以锻银为业,时真宗为皇太子,尹开封,美因锻得见,太子语之曰:“蜀妇人多才慧,汝为我求一蜀姬。”美因纳后于太子,见之,大悦,宠幸专房。太子乳母恶之。太宗尝问乳母:“太子近日容貌瘦瘠,左右有何人?”乳母以后对,上命去之。太子不得已,置于殿侍张耆之家,耆避嫌,为之不敢下直。未几,太宗宴驾,太子即帝位,复召入宫。(宋)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五,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0-101页。按,“龚美”作“宫美”,当属音同而异。
同上书卷六又据“乐道父与张耆俱为襄王宫指使,故得其详”云:
宫美以锻银为业,纳邻倡刘氏为妻,善播鼗。既而家贫,复售之。张耆时为襄王宫指使,言于王,得召入宫,大有宠。王乳母秦国夫人性严整,恶之,固令王斥去。王不得已,置于张耆家,以银五挺与之,使筑馆居于外。徐使人请于秦国夫人,乃许复召入宫。美由是得为开封府通引官,给事王宫。及王即帝位,刘氏为美人。[14]
李攸《宋朝事实》卷一云:
后为蜀人龚美携入京,为开封府人。美以锻银为业,真宗尹开封,美因锻银得见。真宗语之曰:“蜀妇人多才惠,汝为我求一蜀姬。”美因纳后,年十五,宠幸专房。太宗一日问乳母曰:“太子近来容貌清瘦,左右有何人?”乳母以后对,上命去之。太子不得已,置于殿侍张耆家。未几,太宗晏驾,太子即帝位。祥符五年,立为皇后。[15]
《长编》卷五六载:
上初为襄王,一日谓左右曰:“蜀妇人多材慧,吾欲求之。”刘氏始嫁蜀人龚美,美携以入京,既而家贫,欲更嫁之。张旻时给事王宫,言于王,得召入,遂有宠。王乳母秦国夫人性严整,不悦,固令王斥去。王不得已,出置旻家,旻亦避嫌,不敢下直。乃以银五百两与旻,使别筑馆居之。其后请于秦国夫人,得复召入。
并注曰:“司马光载章献事自有两说,其间于襄王宫指使者,与《神宗实录·刘永年传》首所书合,故从之。”[16]
又王称《东都事略·世家一》也云:
后善播鼗。蜀人龚美与之入京师。美以锻银为业,真宗为襄王,纳于潜邸。张耆为王宫指使。王乳母秦国夫人性严整,因令王斥去,因为太宗言之。王不得已,置之张耆家。太宗崩,真宗即位,以为美人。[4]
辨析上述诸宋人所云,大体依据司马光《涑水记闻》两条记事并结合其他资料敷衍而成,其中大多述及张耆乃是刘氏“年十五”进入王府的关键人物。张耆原名张旻,《宋史·张耆传》称其“年十一,给事真宗藩邸。……章献太后微时,尝寓其家,耆事之甚谨。及太后预政,宠遇最厚”[17]。然曾巩《隆平集·张耆传》云其“年十一,给事真宗藩邸。……章献太后在寿邸时,尝出寓其家,故临朝最所优异”(宋)曾巩撰,王瑞来校证:《隆平集校证》卷十《张耆传》,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17-318页。按,《东都事略》卷五〇《张耆传》所载略同。。而《宋会要辑稿·后妃》则载刘皇后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入韩邸”[3]。《皇宋十朝纲要》卷三也称其“太平兴国八年入韩国邸”[18]。故对于《后妃传上》称“后年十五入襄邸”,有学者便认为“恐非事实”。并据《宋史·真宗纪》,真宗封襄王在端拱元年(988),而刘氏至此“已经虚岁二十。减去五岁,无非是想证明刘氏的年幼清白”[7]。或据《宋会要辑稿》与《皇宋十朝纲要》所载,认为《宋史》“年十五入襄邸”可能为“年十五入韩邸”的误抄见刘广丰《关于宋真宗刘皇后身世的几点考述》(载《张其凡教授荣开六秩纪念文集》,第281页);刘广丰《女主临朝:狸猫何曾换太子》,第32页。。按真宗生于开宝元年(968)十二月,至“太平兴国八年,授检校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韩王”,端拱元年(988)封襄王,淳化五年(994)九月进封寿王、开封尹,至道元年(995)八月立为皇太子[19]。若刘皇后出生于开宝二年(969),至太平兴国八年正好十五岁。但这一说法却与有关张耆的史料记载不相符合。
据《长编》卷一六四载,张耆卒于庆历八年(1048)六月[20],《隆平集》卷十称其“卒,年七十五”[21],故推知其当生于开宝七年(974)。又《隆平集》卷一〇、《东都事略》卷五〇、《宋史》卷二九〇本传皆称其“年十一给事真宗藩邸”,则其时当在雍熙元年(984),已是太平兴国八年后一年。据《涑水记闻》卷六、《长编》卷五六皆云龚美因家贫“欲更嫁”刘氏,“张旻时给事王宫,言于王,得召入”。然因王乳母秦国夫人“固令王斥去。王不得已,出置旻家,旻亦避嫌,不敢下直”。当雍熙元年,真宗年仅十七岁,却让十一岁小孩居中牵线将刘氏召入王宫,其离谱自不待多言。而且仅年十一二,张耆似也不需因避男女之嫌而竟然至于“不敢下直”。此外,《隆平集》《东都事略》《宋史》本传仅称张耆“开封人,年十一给事真宗藩邸”,而未述及其父祖家族情况,则按史传撰修体例,可推知其大抵出身寒素,而年十一二当也未能成家别居,又何来“出置旻家”?然而至淳化五年或至道元年,张耆年二十一二岁,如此处置则与诸书记载相切合。而且《涑水记闻》卷五尝记载刘氏被逐出王宫,“未几,太宗宴驾,太子即帝位,复召入宫”,因太宗崩于至道三年(997)三月[22],故推知刘氏召入、逐离王宫的时间也当以至道初真宗封寿王、为皇太子之时相近为宜。由此上推十五年,正在太宗亲征太原的太平兴国四年前后,即刘通当卒于是年,刘皇后遂“在襁褓而孤”。故刘皇后享年当作五十五岁或五十六岁,《后妃传上》作六十五岁者乃虚增九岁或十岁。
《宋会要辑稿·后妃》及《皇宋十朝纲要》卷三称刘皇后于太平兴国八年“入韩邸”,当是据刘氏年十五召入王宫、卒年六十五的记载反推得出的。
刘氏何时复被召入,诸书记载不一。《涑水记闻》卷五称“太子即帝位,复召入宫”,《后妃传上》也云“真宗即位,入为美人”。《涑水记闻》卷六云当时襄王“徐使人请于秦国夫人,乃许复召入宫。美由是得为开封府通引官,给事王宫。及王即帝位,刘氏为美人”。《长编》卷五六则称“其后请于秦国夫人,得复召入”,而未明确时间。然《宋会要辑稿·后妃》载刘氏于“景德元年正月为美人”《宋会要辑稿·后妃》一之二,第249页。按,《长编》卷五六景德元年正月乙未条所载同,第1225页。,又据《长编》载至道三年八月,“诏封乳母齐国夫人刘氏为秦国延寿保圣夫人”;咸平元年(998)九月,秦国延寿保圣夫人刘氏卒,“上以乳保之恩,事之如母,自被疾,亲调药饵者逾月。既终,将举哀,以太宗丧始期,颇疑其事,令礼官定议,遂发哀于苑中,群臣奉慰。葬日给卤簿,前一日又临奠焉”《长编》卷四一至道三年八月己酉条,第876页;卷四三咸平元年九月己未条,第915-916页。,则知刘氏当在真宗继位之初,征请“事之如母”的秦国夫人允准之后方得以入宫的。《涑水记闻》卷六云真宗继位前刘氏已“复召入宫”者似不确。
将刘氏“携之入京师”的蜀人龚美,在真宗继位,刘氏被召入宫“为美人,以其无宗族,乃更以美为兄,弟改姓刘”[1]8612。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六称刘氏初嫁龚美(宫美),后被“更嫁”召入襄王府。南宋史家李焘认为司马光所载可信从,遂记载入《长编》。据《宋会要辑稿·仪制》,大中祥符“八年九月二十三日,诏皇后姨庞氏追封南安郡君,姨夫龚知进赠卫尉卿”。乾兴元年(1022)三月十一日,继位不久的仁宗下诏赠皇太后曾祖刘继岳、祖刘延庆、父刘通等官爵,并进封“姨庞氏武陵郡太夫人,姨夫赠卫尉卿龚知进工部尚书;皇舅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赠昭德军节度使、太尉刘美侍中”[11]。《外戚传上》亦称“有龚知进者,即通之友婿也,亦赠卫尉卿,其妻追封南安郡君”[23]。可证刘氏之母庞氏与龚美之母庞氏,实为姊妹,而龚美当是刘氏之表兄。又据《长编》卷九七,刘美卒于天禧五年(1021)八月,《东都事略·刘美传》《宋史·外戚传》云其“卒年六十”,则推知其当生于建隆三年(962),年长刘氏十七岁。
三、刘皇后生年异文之原因蠡测
比勘《后妃传上》与《外戚传上》中涉及刘皇后的文字,除其生年存在两说之外,尚有数处迥异之处,如其一,《后妃传上》明言刘美原姓龚,蜀人,因真宗即位,刘氏“入为美人,以其无宗族,乃更以美为兄”,而改姓刘。而《外戚传上》却言之凿凿声称刘美为并州人,乃刘皇后之兄,并冒认刘氏父祖,且未述及其以“锻银为业”,并携刘氏自蜀中至京师之事。其二,《后妃传上》仅述及其祖刘延庆、父刘通,且称刘延庆“在晋、汉间为右骁卫大将军”,刘通仅述及“从征太原,道卒”,而未言明是在太祖开宝二年还是在太宗太平兴国四年之亲征太原。《外戚传上》则还述及其“四世祖质,绛州刺史。曾祖维岳,不仕”。刘延庆官“右骁卫将军”,刘通曾经“从潘美征广南”,“太平兴国中,扈跸太原,卒于师”。其三,《后妃传上》称刘皇后为刘通第二女,而《外戚传上》却称是“长女”。其四,《外戚传上》云“初,通之卒,窆京城西,天禧二年诏赠太师、尚书令,谥武懿,七月遣升王府咨议参军张士逊具卤簿鼓吹,改葬于祥符邓公原。皇后亲临奠,真宗御制祭文,置灵坐右”,而《后妃传上》全无述及参见《宋史》卷二四二《后妃传上》,第8612页;卷四六三《外戚传上》,第13548页。。推断上述二传文字参差之原因,当与北宋前期“国史”的编纂情况有关。
元末史臣撰修的《宋史》,其史料大多依据宋《国史》,即“元人修史(《宋史》)时,大概只就宋旧本稍为排次”[24]。此所谓“宋旧本”,即指宋《国史》,“宋旧史,自太祖至宁宗,为书凡四”参见《宋史》卷二〇二《艺文志序》,第5033页。,即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国史》,仁宗、英宗《两朝国史》,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国史》与高宗、孝宗、光宗、宁宗《中兴四朝国史》。而宋《国史》又主要依据诸朝《实录》修撰成。因刘美卒于真宗天禧五年,则其传当载录于《真宗实录》与《三朝国史》。又因《真宗实录》《三朝国史》皆在刘太后垂帘时编纂而成(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29页)著录《真宗实录》一百五十卷,王钦若等撰。“起藩邸,止乾兴元年壬戌二月,凡二十六年。乾兴元年,诏李维、晏殊、孙奭、宋绶、陈尧佐、王举正、李淑同修,冯拯监修。拯卒,钦若代。天圣二年书成上之”。又卷五(第195页)著录《三朝国史》一百五十卷,吕夷简等撰。初景德四年,诏王旦等“撰太祖、太宗《两朝史》。至天圣五年,诏夷简等九人添入真宗朝史,王曾监修。曾罢,夷简代。八年,书成”。,其中真宗朝诸事,尤其涉及刘皇后的文字,多遭其干涉与影响,而颇有讳饰。
据《长编》记载大中祥符五年“立德妃刘氏为皇后”时称:“后性警悟,晓书史,闻朝廷事,能记本末。……凡处置宫闱事,多引援故实,无不适当者。帝朝退,阅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后皆预闻之。周谨恭密,益为帝所倚信焉。”又于记载天禧四年真宗罹患重疾时,称天子嘱咐宰执云:“今皇太子虽至性天赋,而年未及壮,须委文武大臣尽忠翊赞。自今要切时政,可召入内都知会议闻奏,内廷有皇后辅化宣行,庶无忧也。”然又云“时太子虽听事资善堂,然事皆决于后”。对此,李焘特加注曰:“此固《实录》旧文,盖垂帘时奏篇,其势不免如此。”《长编》卷七九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丁亥条并注,第1810页;卷九六天禧四年闰十二月乙亥条,第2233页。参见燕永成《试论刘太后与宋真宗朝史的编修》,载《士林》2010年第3期。同时,对刘美也多所溢美。如“《三朝国史·刘美本传》云:‘先是,美与周怀政联事,怀政奸恣,人多畏惮,美未尝附,怀政左右有过,必痛绳之。亲从卒侦逻者多不时更易,美按籍分番次均使焉。上屡欲授美兵柄,以皇后恳让,故中辍者数四。于是卒用之。’”擢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领昭州防御使。李焘注曰:“此传盖当时修史官以媚太后尔,今不取。”《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五月己未条注,第2145页。按,《宋史》卷四六三《外戚传上》(第13549页)所载同《长编》引《美本传》。周怀政,真宗心腹宦官,因真宗病重,刘皇后干政,故谋“杀丁谓等,复相寇准,奉真宗为太上皇,传位于太子”,事败被诛,见《宋史》卷四六六《宦者传一》,第13616页。
因此,在刘皇后垂帘听政期间撰成的真宗朝“国史”中之《刘美传》,其所涉及刘皇后的文字,自然得先经刘皇后首肯。故而在主要取材于宋《国史》的《宋史·外戚传》内,只字未言刘美尝姓龚,讳言其只是因刘皇后“无宗族,乃更以美为兄”而改姓刘,而且明确声称刘通“太平兴国中,扈跸太原,卒于师”。王称《东都事略·刘美传》所撰大略同于《外戚传上》,因《东都事略》“其书特掇取《五朝史》传及《四朝实录》附传,而微以野史附益之”(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四《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13-114页。,故对于“刘美本姓龚,冒附于外戚,《事略》直书其事,《宋史》采其家传,转为之讳”[25],王称当是据《涑水记闻》之类笔记“野史附益之”,而不同于仅取“宋旧本”即《三朝国史·刘美传》而成文的《宋史》之记载。
章献明肃刘皇后崩于仁宗明道二年,其传当载录于《仁宗实录》与《两朝国史》。《仁宗实录》撰成于神宗初年《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六(第229-230页)著录《仁宗实录》二百卷,韩琦等撰,“熙宁二年(1069)奏御”。,《两朝国史》撰成于神宗元丰年间《郡斋读书志校证》卷五(第197页)著录仁宗、英宗《两朝国史》一百二十卷,王珪等撰,“元丰五年(1082)六月甲寅奏御”。。自刘皇后崩,仁宗亲政,对垂帘听政时期政事曾有所清算。如范仲淹至“太后崩,召为右司谏。言事者多暴太后时事,仲淹曰:‘太后受遗先帝,调护陛下者十余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后德。’帝为诏中外,毋辄论太后时事”[26]。然士大夫仍多方设法以免再出现如刘太后垂帘听政者。当时殿中侍御史庞籍即“奏请下閤门取垂帘仪制尽焚之”[27]。又宋人尝记云:
欧阳文忠(欧阳修)撰《薛参政墓志》云:“明道二年,章献明肃太后欲以天子衮冕见太庙,臣下依违不决,公独争之曰:‘太后必若王服见祖宗,若何而拜乎?’太后不能夺,为改他服。”则是太后不以衮冕谒庙。而宋景文公(宋祁)奏议乃云:“太后晩节吝于还政,弗及永图,厌内阃之靓闲,乐外朝之焜照。执镇圭,乘大辂,垂十二旒之冕,被十二章之衮,率百官,陈万骑,跪奉币瓉,历见祖宗。古来未闻,典礼不载,此亦一眚之咎,所共知也。”盖是时有旨差赴编修明道参谢宗庙记所检讨校勘,故宋公奏议如此。然则《墓志》又不足据。此事正与东坡记欧阳公作《范文正神道碑》相类。碑载章献太后临朝时,仁宗欲率百官朝正太后,范公力争乃罢。其后轼先君修《太常因革礼》,求之故府,而朝正案牍具在,本末无谏止之事,而有已行之明验。先君质之于文忠,文忠曰:“文正实谏而卒不从,《墓碑》误也,当以案牍为正。”余谓文忠于志不苟作,况一时耳目所闻睹,二事岂皆误耶?盖所以书于《墓志》者,不欲开后世弱人主、强母后之渐,而公文必传于不朽,其为戒深矣。[28]
在士大夫“不欲开后世弱人主、强母后之渐”的舆论大背景下,司马光《涑水记闻》遂记录有刘美原名宫美(龚美)、刘皇后初嫁宫美之事,然《仁宗实录》《两朝国史》等官史虽已明言其兄妹关系之实情,但仍讳避刘氏尝嫁龚美之事,以全皇家脸面。李焘《长编》记载刘氏初嫁龚美之事,实取材于《涑水记闻》。
又《宋会要辑稿·后妃》《东都事略·刘美传》皆称刘皇后享年六十四岁,当源自《仁宗实录》《两朝国史》以及《三朝会要》《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志六》(第5294页)著录章得象《国朝会要》一百五十卷,注曰:“宋初至庆历四年。”又(宋)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修纂》(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8-69页)亦云:“天圣末,《(三朝)国史》成,始于修史院续纂《会要》。……庆历四年四月,监修国史章得象上新修《国朝会要》一百五十卷”。,但却与刘通卒于太平兴国四年从征太原而刘皇后“在襁褓而孤”之说相冲突,也与开宝二年从征太原的时间相差一年。故元人撰《后妃传上》时改作“年六十五”,又将刘通卒年时间含糊处理,予以删改,仅云“从征太原,道卒”。
作为真宗皇后以及尝垂帘执掌朝政达十二年之久的刘皇后,宋朝官史记载其生年及相关事迹的文字竟然如此抵牾、矛盾,其原因实不能简单归之以史官纂修粗疏,而当属有意作伪,以掩饰其不欲为世人所知晓的一二宫禁秘事。推寻宋廷所欲讳避者,颇有可能与刘氏初嫁龚美一事相关。
《外戚传上》称刘美子刘从德,当“父美卒,年十四。……太后临朝,从德以崇仪使真拜恩州刺史,改和州,又迁蔡州团练使,出知卫州,改恩州兵马都总管,知相州。从德齿少无才能,特以外家故,恩宠无比。……从德妻,嘉州王蒙正女也。……既而从德病,召还,道卒,年二十四。赠保宁军节度使,封荣国公,谥康怀。太后悲怜之尤甚,录内外姻戚门人及僮隶数十人。从德娣婿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母越国夫人钱氏兄惟演子集贤校理暧及蒙正皆迁二官。尚书屯田员外郎戴融尝佐从德卫州,以为三司度支判官。御史曹修古、杨偕、郭劝、推直官段少连上疏论之,皆坐贬”[23]13550。《长编》卷一一〇天圣九年(1031)十一月丁酉条所载略同《外戚传上》而稍详,云:
初,蔡州团练使、知相州刘从德以病召还,道卒,年四十二,赠保宁节度使,封荣国公,谥康怀。太后悲怜之尤甚,录内外姻戚门人及僮隶几八十人。从德姊婿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母越国夫人钱氏兄惟演子集贤校理暧及妻父王蒙正皆缘遗奏各迁两官。屯田员外郎戴融尝佐从德卫州,为度支判官。侍御史曹修古、殿中侍御史郭劝、杨偕、推直官段少连交章论列,太后怒,下其章中书。大臣请黜修古知衢州,余以次贬。太后以为责轻,丁酉,降修古为工部员外郎、同判杭州;劝、偕为太常博士,劝监潍州税,偕监舒州税;少连为秘书丞,监涟水军税。修古寻改知兴化军。《长编》卷一一〇天圣九年十一月丁酉条,第2571页。按,《长编》卷一五二庆历四年九月庚午条(第3700页)载“(韦)贵本刘从德家奴也,从德卒,恩补班行,累迁西头供奉官,权保州、广信军、安肃军缘边巡检”。
按《长编》称刘从德“道卒,年四十二”,其书校记据《宋史·刘美传》,云刘美天禧五年死时刘从德十四岁,至此“适为十年。疑‘年四十二’为‘年二十四’之误”[29]。然《长编》诸版本如湖南省图书馆藏“四库全书底本”也作“年四十二”参见(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四库全书底本)》,中华书局2016年影印本,第5975页。,则其当非手民之误。如此则刘从德的生年也有二说,如若刘从德卒年二十四,则推知其当出生于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而卒年四十二,则其当生于太宗淳化元年(990)。世人一般以《宋史》所载为是,如《长编》“校勘记”所云,然此说亦颇存疑问。
史载“刘美为嘉州都监,(王)蒙正欲嫁女与其子从德。蒙正父有才智,独不肯,蒙正固请之。一日,以婚书告家庙,父大恸曰:‘吾世为民,未尝有通姻戚里者,今而后必破吾家矣。’”[30]据《外戚传上》,真宗即位后,刘美补三班奉职,再迁右侍禁。咸平中为房州监军,改陈、颍州巡检,归朝充閤门祗候。“大中祥符二年(1009),护屯兵于汉州。历迁供奉官,徙嘉州。……召还,改内殿崇班,提点在京仓场、东西八作司,以举职闻,迁洛苑副使。八年,预修大内,以劳改南作坊使,同勾当皇城司。天禧初,迁洛苑使,领勤州刺史”。此后至去世一直任职京师[23]13548-13549。又据《宋会要辑稿·礼》载大中祥符六年(1013)十二月十二日,“内殿崇班、閤门祗候刘美”[31]云云。故推知刘美任嘉州都监当在大中祥符四年或五年,任内殿崇班约在大中祥符六年中。若刘从德生于大中祥符元年,则刘美任嘉州都监时其仅为四五岁之幼孩,王蒙正已欲不顾父亲反对而强嫁女儿于刘从德,显与情理不合。
王明清《挥麈后录》云:“昭陵(仁宗)聘后,蜀中有王氏女,姿色冠世,入京备选。章献一见,以为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乃以嫁其侄从德,而择郭后位中宫,上终不乐之。王氏之父蒙正,由刘氏姻党,屡典名藩。”[32]仁宗于天圣二年(1024)十一月册立皇后郭氏[33]。然史籍又载天圣元年(1023)七月“己巳,右侍禁、閤门祗候、嘉州犍为县驻泊防遏边界公事王蒙正请遇长宁、乾元节,就峨眉设斋及备土贡,令子弟入贡,仍请给馆券。从之。蒙正与太后有连,其女,刘从德妻也”[34]。是时仁宗守丧未毕《长编》卷二〇四治平二年三月壬午条(第4953页)载礼院奏:“臣等谨按《礼》学,王肃以二十五月为毕丧,而郑康成以二十七月,《通典》用康成之说,又加至二十七月终,则是二十八月毕丧,而二十九月始从吉。盖失之也。祖宗时据《通典》为正,而未讲求故事,天圣中更定《五服年月敕》,断以二十七月,今士庶所同遵用。”。故据此及前述王蒙正之父反对“通姻戚里”等记事,推知刘从德娶王氏女当在天圣元年之前,大中祥符四、五年以后不太久。因此,王明清称仁宗“聘后”,王氏女“入京备选”的说法,当出自传闻,与史实不符。
史载刘美于天禧五年八月卒,时“又封美亡妻宋氏广平县君为河内郡夫人”;天圣元年五月,刘美妻越国夫人钱氏(枢密使钱惟演之妹)卒;天圣九年十一月,刘从德卒,其“母越国夫人钱氏兄惟演子集贤校理暧”等亲旧“皆缘遗奏,各迁两官”《长编》卷九七天禧五年八月辛酉条,第2252页;卷一〇〇天圣元年正月庚寅条并注,第2315页;卷一一〇天圣九年十一月丁酉条,第2571页。。按宋朝文武官员“叙封”之制,“庶子、少卿监、司业、郎中、京府少尹、赤县令、少詹事、谕德、将军、刺史、下都督、下都护、家令、率更令、仆,母封县太君,妻县君。其余升朝官已上遇恩,并母封县太君,妻县君”《宋史》卷一七〇《职官志十》,第4085页。按,据《宋史》卷一五八《选举志四》(第3693-3694页)云神宗元丰改官制,“武臣升朝官自皇城使、职事官自金吾阶卫仗司以下,非枢密院宣授者,归尚书右选;……自借差、监当至供奉官、军使归侍郎右选”。则武臣自内殿承班以上称升朝官。。故据前文所考证刘美之宦迹,则宋氏封县君或在刘美天禧初官刺史时,或在大中祥符六年或稍后因“遇恩”而封县君。如此则刘美娶钱氏不当早于大中祥符六年,也就不可能是刘从德的生母。
刘从德死后极尽哀荣,刘太后甚至“录内外姻戚门人及僮隶几八十人”,富弼曾在上仁宗的奏章中有“恩典太重”[35]之批评,但其语还似颇有保留,即刘太后此举实为有宋一朝所仅有,也远超其兄、刘从德之父刘美所享受之“哀荣”。天禧五年,侍卫马军都虞候、武胜军留后刘美卒,“赠太尉、昭德军节度,录其子从德供备库使,从广内殿崇班,旁亲迁补者数人,追封美亡妻宋氏河内郡夫人”[23]13579。按理刘从德若出生于大中祥符元年,此时刘氏早已入皇宫封美人,对刘从德当无过亲过深之关系,此时却给予如此破常规的“恩典”,并将遵循制度上章谏诤的四位御史悉数降官贬职,逐出京师,而当时宰相为吕夷简,参知政事中有薛奎,也并非唯诺之辈,却皆未见其发声劝阻,推知内中当存隐情。故综上推测有刘从德乃刘皇后“入襄邸”以前所生子的可能,如此则前引史料中存在之抵牾之处即可得一较合情理的解释。因此,李焘《长编》载刘从德“卒,年四十二”,不可简单视作“年二十四”之误,其说似当别有史源。当然,据《长编》所载刘从德卒年推知其出生于淳化元年,对刘氏而言年龄过于小些,或《长编》云云也存小误,然而有鉴于刘氏入宫以后未再有生育,或正与其尝有过早生育情况有关。而《后妃传上》《外戚传上》涉及刘皇后生年、享年等记载的抵牾、矛盾,将刘皇后的年龄增大九岁或十岁,使其卒年作六十四岁或年六十五岁,将其“年十五入襄邸”改为“年十五入韩邸”,似正为掩饰其入宫前尝有生育之经历。
虽然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六等文献已明确记载刘氏尝初嫁龚美(宫美),但宋人欲为刘皇后掩饰此事者仍然大有人在。如邵伯温《邵氏闻见录》便云刘皇后“少随父下峡至玉泉寺,有长老者善相人,谓其父”云云,“后之家至京师,真宗判南衙,因张耆纳后宫中。帝即位,为才人,进宸妃,至正位宫闱,声势动天下。仁宗即位,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36]。邵氏所云颇有错讹:其一,刘氏乃随龚美出蜀入京师,非随从其父;其二,“为才人,进宸妃”者乃仁宗的生母李氏,非刘皇后;其三,刘氏垂帘听政时为皇太后,非太皇太后。南宋周必大尝评论曰:“大抵《邵氏闻见录》颇多荒唐,凡所书人及其岁月鲜不差误。”[37]然此处邵氏将刘皇后为龚美“携之入京师”事,改称其“少随父下峡至玉泉寺”,疑并非出于“荒唐”而误记,似属其着意讳饰者。
据古代“正史”撰例,一般在详述传主生平宦迹前,简要追述其父祖情况。故刘美虽属刘家“假子”,但在《刘美传》中还是十分正经地记述其四世祖以下名字、仕宦情况,并明白记载刘通卒于太平兴国中从征太原时,而对其与刘皇后的关系,简述即可,“美即后之兄也”,而不必述及刘皇后的生年、卒年等。但到编修《仁宗实录》《两朝国史》为刘皇后撰写史传时,则必须明确记载其卒年月日,享年若干,以及其早年境遇如何。因此,如何书写刘皇后入王府之前事迹,就颇费史官斟酌,于是便有了《刘皇后传》中刘皇后享年六十四、刘通卒于从征太原而删略从征年岁等记载,以配合于太祖开宝二年亲征太原的史实。然而《三朝国史》自天圣年间纂成以后未再增补修删,故出现《刘美传》与《两朝国史·刘皇后传》有关记事相异之现象,而元人纂修《宋史》时,鉴于刘皇后终年六十四岁与刘通卒于开宝二年的记载有一年之差,遂改“年六十四”为“年六十五”而不及其他,从而在《宋史》诸传中留存不少记事含糊甚至相互抵牾的文字。
四、结"语
经辨析宋时涉及刘皇后生年、享年等记载,大略可知:其一,刘通乃卒于太宗太平兴国四年亲征太原期间,非在太祖开宝二年时。刘氏“在襁褓而孤”,故推知其当生于太平兴国三年下半年或四年初。由此,刘太后明道二年崩,当享年五十五岁或五十六岁,而非六十五岁。《宋史·后妃传上》乃虚增刘皇后的年龄九至十岁。其二,刘氏初嫁龚美,并被携入京师,于淳化四年或五年“年十五入襄邸”,而非于太平兴国八年“入韩邸”。其三,刘从德可能为刘氏所生,《宋史·后妃传上》《外戚传上》及《宋会要辑稿·后妃》等官史涉及刘皇后生年诸记载之紊乱、抵牾的原因,或正为讳饰此事。参考文献:
[1]脱脱.后妃传上[M]//宋史:卷二四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8612-8616.
[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M].北京:中华书局,2004:216-227.
[3]徐松.宋会要辑稿·后妃:一之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49.
[4]王称.世家一[M]//东都事略:卷十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04.
[5]脱脱.外戚传上[M]//宋史:卷四六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13548.
[6]脱脱.太宗纪一[M]//宋史: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61-63.
[7]王瑞来.“狸猫换太子”传说的虚与实——后真宗时代:宋代士大夫政治下的权力博弈[J].文史哲,2016(2):114-136+167.
[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二[M].北京:中华书局,2004:2119.
[9]刘广丰.女主临朝:狸猫何曾换太子[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23:27-28.
[1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九[M].北京:中华书局,2004:1810.
[11]徐松.宋会要辑稿·仪制:一二之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549.
[12]岳珂.愧郯录:卷十五外戚赠王爵[M]//全宋笔记.郑州:大象出版社,2016:157-158.
[13]脱脱.礼志十四[M]//宋史:卷一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2653-2654.
[14]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9:109.
[15]李攸.祖宗世次[M]//宋朝事实: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55:11.
[1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六[M].北京:中华书局,2004:1225-1226.
[17]脱脱.张耆传[M]//宋史:卷二九〇.北京:中华书局,2004:9709-9711.
[18]燕永成.真宗[M]//皇宋十朝纲要校正: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13:95.
[19]脱脱.真宗纪一[M]//宋史:卷六.北京:中华书局,2004:103.
[2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4:3953.
[21]曾巩.张耆传[M]//隆平集校证:卷十.王瑞来,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2:318.
[22]脱脱.太宗纪二[M]//宋史: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04:101.
[23]脱脱.外戚传上·刘美[M]//宋史:卷四六三.北京:中华书局,2004:13549.
[24]赵翼.宋史多国史原本[M]//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三.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498.
[25]永瑢.东都事略[M]//四库全书总目:卷五〇.北京:中华书局,1965:449.
[26]脱脱.范仲淹传[M]//宋史:卷三一四.北京:中华书局,2004:10268.
[2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二[M].北京:中华书局,2004:2616.
[28]陈鹄.欧阳文忠薛参政墓志[M]//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2:320-321.
[29]李焘.校勘记[M]//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〇.北京:中华书局,2004:2574.
[3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〇[M].北京:中华书局,2004:2820.
[31]徐松.宋会要辑稿·礼:五一之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883.
[32]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二[M]//全宋笔记:第六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115.
[33]脱脱.仁宗纪一[M]//宋史: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04:180.
[3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〇[M].北京:中华书局,2004:2325.
[35]富弼.上仁宗论废嫡后逐谏臣[M]//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二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271.
[36]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3:8.
[37]周必大.吕献可墓志跋[M]//周必大集校证:卷四七.王瑞来,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702.
(责任编辑"卢春艳)
The Correction of Empress Liu’s Birth Year
GU Hongyi
(Institute of Ancient Book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Abstract:The birth year of Empress Liu of Emperor Zhenzong has two accounts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Song Dynasty:the second year of the Kaibao and the fourth year of the Taiping Xingguo.Since the records state that Liu was “an orphan at birth”,by analyzing the death year of her father Liu Tong,and the year of Liu “entering the residence of Prince Xiang at the age of fifteen”,it is deduced that she was born in the latter half of the third year or the beginning of the fourth year of the Taiping Xingguo.She entered the residence of Prince Xiang in the fourth or fifth year of the Chunhua and was fifty-five or fifty-six years old at her death in the second year of the Mingdao,contrary to the sixty-five years recorded in Biography of Empress Concubine in the History of the Song Dynasty.The contradictions in the Song Dynasty official records regarding Empress Liu,s birth year may have arisen from attempts to cover up the fact that she had given birth when she was first married to Gong Mei.
Key words:the Song Dynasty;Empress Liu;birth year;corr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