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磕渐冻症,直到打光最后一颗子弹

2024-09-19 00:00:00马宇平
方圆 2024年12期

这是蔡磊最后一次创业了,目标是帮全世界近50万名渐冻症患者“找药”。

同事称他“铁打的”“拼命三郎”:他曾是中国一家大型互联网零售公司的副总裁,带着团队用45天完成竞争对手10个月干的活儿。他也不怎么生病,六七年没进过医院,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

被渐冻症缠上后,蔡磊的形象在一点点变化:站不稳,喉部的肌肉萎缩,声音喑哑,呼吸机彻夜响着,他需要24小时有人照料。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硬汉”形象。2019年确诊渐冻症后,他便开始最后一次创业:全力以赴攻克渐冻症。

找不到投资,蔡磊把家里的车、房、大部分股票都卖了,持续投进去。“没钱再去赚钱,有多少钱拿多少钱。”2024年1月,他宣布和妻子段睿(化名)将再捐助1亿元用于渐冻症的攻克。“命都搭上了,还有什么不能投的。”

一位病友觉得这是现实版的“复仇者联盟”:蔡磊积极奔走寻找“盟友”,联合全世界的病友、科学家、医生、医药企业,向人类历史上近200年来都没有重大突破的罕见病发起挑战。

蔡磊在医药研发的各个环节寻找突破的可能性。2020年下半年之前的过去30年,中国关于渐冻症的药物管线只有14条。蔡磊介绍,他们自己独立推动的药物管线已超过100条,一边接受失败,一边推进新的管线。一款新药从研发到应用再到患者身上起码要10年,他要“将10年缩短为1年,甚至3个月”。他可能也是渐冻症药物“最大的小白鼠”——试过的药物不下六七十种。有的药物是第一次在人身上使用,他上吐下泻,但不忘调侃道:“我当时就想,我可能要在半个小时内死了。”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感冒加重,蔡磊一度入院抢救,5月16日才从ICU转危为安。病情稍稍稳定,他就又投入到工作中。

一位脑卒中和阿尔茨海默症专业的教授,本不愿参与进来,但最终被蔡磊说动。蔡磊打动他的不是“能拉投资”。“他说他自己死了不要紧,但是他一定要改变渐冻症的现状。我觉得新技术就应该帮助这样有斗士精神的人。”

2024年初,联合国第八任秘书长潘基文在蔡磊的自传扉页写道:“我深深地敬佩你,为全世界人民树立了鼓舞人心的榜样。”

“仅仅在中国,我的渐冻症病友每天都会倒下60多个,所以生命在和时间赛跑。”蔡磊说,“我别无选择。”

牵动一群患者的心

很难有人像蔡磊一样,牵动着一群渐冻症患者的心。

“现在我正在热搜第一名,所以好多人又担心我,我就来上播吧。”北京时间晚上7点半,蔡磊出现在抖音直播间。4月24日,他病情加重的消息被几家媒体弹窗推送。

渐冻症是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被称为世界第一大绝症。绝大多数患者在2至5年内死亡。科学家至今没弄清发病原因,找不到靶点,无药可解。最残忍的是,被渐冻症选中的人,从头到尾意识清醒,眼睁睁地看着全身肌肉逐渐萎缩,最后只有眼睛能动,吃饭需要胃造瘘,呼吸靠气切,舌头会萎缩到说不出话,排便需要人工去抠。

2024年3月28日,博鳌亚洲论坛2024年年会“关注罕见病,促进健康公平可及”分论坛在海南博鳌举行,蔡磊通过视频方式发言。(图片来源:CFP)

确诊渐冻症时,蔡磊在中国一家大型互联网零售公司任副总裁,负责整个集团的财务资产工作,管理着几家内部创业公司,“每天听汇报都听不过来”。他在自传里回忆,确诊那天,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神经内科主任樊东升在桌子上比画一段大约20厘米的长度,然后说:“你的生存周期有这么长。”随即他的左手迅速向右手靠近,两只手掌几乎合拢,中间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现在还有这么长。”

从诊室出来,蔡磊和母亲等了两三趟电梯都没能挤进去,他拉着母亲去走楼梯。“电梯都不愿意等,现在却只能等死。”

2020年11月,一家致力于NurOwn干细胞疗法探索治愈渐冻症途径的公司宣布,三期临床试验结束,实验数据显示,药物对治疗渐冻症没有明显疗效。长达19年的干细胞药物研发宣告失败。

蔡磊去找樊东升,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病到现在都不见有效的药物和治疗方法。樊东升认为有两点困境,一是自己从医30余年,手上也只有3000个病例。有的患者在其他医院问诊,医疗数据不能打通,医生和科研机构掌握的样本不够。二是,它累及的主要器官是大脑和脊髓,不像人体其他部分的病变可以活检,它无法在患者生前完成。

蔡磊决定就从这两件事入手:建立渐冻症患者大数据平台;推动渐冻症患者大脑组织和脊髓组织的捐献。

过去几十年里,医生、医药公司、公益机构都尝试做过,但都失败了。怎么找到全国的病人,让他们配合着填数据?遗体捐献需要手续,大脑和脊髓需要在病人去世6小时内取出。如何运输遗体?哪里有解剖资质?一道道手续怎么跑?

蔡磊承认,越难的事越让他感到兴奋。工作几乎曾是他的全部,他对享乐没什么兴趣。他延续着生病前的工作强度,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他无法停下来等待死亡。

蔡磊知道,在美国,一些罕见病药物的成功研发就是由患者家属推动的,这给了他信心。他认为,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去做,而是做了才会看到希望。

“子弹”打向哪里

“全世界都没办法,我来干,我就是这么想的。”蔡磊说,他要自己去找药企和科学家,推动药物管线,“用创新的、颠覆的、极速的方式加速临床试验”。

最初听到这个创业想法时,蔡磊的妻子段睿觉得他“疯了”。段睿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药学院,研究生读的就是药物研发方向,自己还拥有药物研发专利。她知道“做药”的艰辛——需要数十亿元的资金打底,顶尖的科研团队,至少10年的时间完成基础研究、动物实验以及临床实验,最后,还有极大的可能失败。更何况,渐冻症的致病机理尚不清晰,“子弹”打向哪里呢?

蔡磊不打算按传统的方式制药。他要做的更像是一个平台,链接到患者、药企、科学家,推动更多突破性的渐冻症药物研发。

蔡磊没有任何医学背景,生病后从零开始自学医学医药知识。过去200年,关于渐冻症只有约3万篇医学论文,他带着团队一个星期就读完了,没有答案。渐冻症的论文读完了,他们就去读研究阿尔茨海默、帕金森等病的论文,因为“都是神经退行性疾病”。蔡磊按市场薪酬水平招募科研团队,每人每天读上百篇论文,从中找线索。

“无论是神经科学上的最新进展,还是细胞生物学上可能的突破,包括中医药对这个疾病的治疗线索,每一个方向我们都不放过。”蔡磊说,包括那些连动物实验都没做,尚未进入大众视野的,他们也关注到了。

对那些“有希望”“有潜力”的研究成果,他们立马扑上去,给研究者发邮件,先作自我介绍,再问对方的实验是怎么做的,是不是真的产生了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们有时也会重复论文中的实验,再评估在动物身上做的可行性。

他们也会询问科学家需要什么资源,然后给予直接支持。有的告诉他们,自己发现了一个非常好的靶点,在细胞上的实验非常好,现在需要动物。蔡磊的团队就会购买动物,直接发给科学家。

“科学家隶属不同的机构或是企业,他们的研究数据互不共享。而药企一般只聚焦在自己的药物研发管线上。”蔡磊团队的科研助理宋涛解释,在一些基础研究上,他们不会等着药企或科学家,而是自己出钱做,然后把这些数据向全世界的科学家开放。

科研的进展意味着钱的快速“燃烧”。蔡磊卖掉了房子、车、手里的大部分股票,1000余万元进去了,“弹药”快打光了。

事实上,从创业之初,蔡磊就没想过只救自己,他要救下这个群体。在拜访北京天坛医院副院长王伊龙时,蔡磊告诉对方,自己大概率等不到药了,但希望能让以后的患者有更多的希望。他推动的一条药物管线,在治疗SOD1基因突致病型患者中看到了积极的效果。这款药物不能救他自己,但有希望治好“不到2%至3%的病友”,“能救一个是一个”。

打光最后一颗“子弹”

为了筹钱,蔡磊决定在抖音上直播带货,段睿则成了蔡磊最得力的助手和战友,给直播间选品、策划、沟通供应链。他们有着庞大而稳定的观众群——渐冻症患者。蔡磊一手建起来的病友群就有20多个,直接触达的病友1万多人。但直播间从不售卖渐冻症患者必需的器械、药品、工具。

“我不是不要挣钱,但我现在不要挣这个钱。”蔡磊和段睿不领一分钱工资,连蔡磊助理的工资都不从中支取。直播间的收入全部用于渐冻症攻克。

2024年1月27日,蔡磊在社交平台的个人账号上宣布,经过1年多的努力,渐冻症破冰事业重新装满“子弹”。他和段睿将再捐助1亿元,用于支持渐冻症的科研。同时,他又发布了关于脑科学和神经系统疾病、免疫学、代谢组学、干细胞等方向的科学家、医生、生物医药公司的合作方向。

“我们对科研成果和商业利益没有诉求。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实现50万名渐冻症患者的生命救治。”蔡磊写道,“在合作推动中,所有的科研成果归属于科学家、研究院所和医疗机构,药物研发商业回报属于生物医药企业。”

在最后一次的创业里,蔡磊每天东奔西跑,找合伙人,找钱。跑不动了,他就窝在办公室开会,看论文、接待来访的病友。他留给妻子的时间只有共同出现在直播间的那一会儿,至于儿子,他晚上回家时小家伙已经睡了。

蔡磊最缺的就是时间。身体条件允许时,蔡磊每天都会接待来访的病友。创业的第一年,他建了20多个病友微信群,每个群500人。他要联结到更多病友,建立患者大数据平台。到现在,他们建立的“渐愈互助之家”成了全球最大的民间渐冻症患者科研数据平台。

支持蔡磊的病友和家属人数不少。蔡磊的一个助理,是患者家属,从外地来找他时赶上新冠疫情封控,他在汽车后备厢里装了辆折叠自行车,想着如果不让通行自己就骑自行车过来,“半路冻死也要过来”。有的病友自己就是外科医生,主动加入了他们,“争分夺秒地多研究一份报告,多对比一组数据,多看一篇论文”。

患者群里有不少“黑粉”。他们私下加患者微信,推荐药物、疗法,并且骂蔡磊是个骗子,拿病友的数据去赚钱。“破冰”直播间也不时出现“恶评”:“蔡磊成功了吗,他不是要救你们的命吗?他自己都那样了!”

蔡磊不去争辩,“没时间和他们争执”。失败和打击每天都在上演。他回应最多的是:“没关系”“斗志不减”。

2020年下半年之前的过去30年,中国关于渐冻症的药物管线有14条。蔡磊介绍,现在他们自己独立推动的药物管线已超过100条。有30多条已经明确失败。

“没关系,”蔡磊说,“每一条管线的尝试都充满了未知,但这世上多一个科学家研究渐冻症,渐冻症患者就多一分希望。”

2023年10月,蔡磊试用了一款药物。这款药物的发明者根本不研究神经相关的疾病,更不要说渐冻症。蔡磊主动联系到对方,介绍说,根据团队的研究成果,这款药对我们渐冻症可能会有很大的帮助,甚至是颠覆性的治疗效果。

这款药在动物实验阶段,没有人用过。“做动物实验,我不就是动物吗?”蔡磊说,“我这勇气来自科学认知和对科学家的信任。”后来,他们欣喜地看到了效果。但两个月后,又没什么用了。

“没关系,比过去这么多的努力尝试还是好多了,”蔡磊补充道,“这已经是常态了。”

团队里的科研人员换了好几拨,蔡磊尊重他们的选择。面对绝望,他要每天给他们灌输信念。“渐冻症必须解决掉,必然解决掉,迅速解决掉,要不病友们就都死了,几十万人都在等死。”

蔡磊的身体状况下滑严重,说话都会发生口水呛咳。他也坦言:“非常累,抬头都很吃力。”他需要反复到床上躺一会儿。“没关系,继续战斗。”4月9日下午,他又安排了5场科研会议。他没有科研“计划表”,“只要有新的发现,立马扑过去,全力战斗”。

时间越来越紧,蔡磊表示要“争取每分每秒,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因为我知道,即使这样,我们整个群体能否生存下来,依然未知,但如果不全力以赴拼搏,更没有希望,这是我目前的状态。”蔡磊说。

在对话渐冻症患者“彼得2.0”时,对方问蔡磊是否怀念过去。他说,自己还没有时间怀念过去,只能马不停蹄地奔跑。“相比于一些病人,我可能比他们幸运和强大一些,所以我就想这是不是一个使命,哪怕我倒下死亡,也要为这个病作出一点贡献。”

蔡磊也做了很多身后的事,发起或联合成立了4个公益基金。此外,2022年8月,他们成立了攻克渐冻症慈善信托。蔡磊希望,它是一个和诺贝尔奖一样科研永久续存的信托基金。如果自己倒下了,它依然可以支持科学家和组织机构进行科研工作。

“我也希望它能够成为渐冻症领域的诺贝尔奖。”蔡磊说。事实上,在2019年11月开始“破冰”行动时,蔡磊就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最后大概率都是徒劳。全世界过去30年来,在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攻克上,投入了约1万亿美元,几乎全部失败。但他仍每天“玩命在干”。“只要没死,我就要和它死磕到底。”在蔡磊看来,攻克这个疾病,需要一代代接力下去。

4月,蔡磊在直播时介绍,今年上临床的十多款药,大部分都是他们推动3年左右的,从临床实验到融资,动物实验、报批临床。蔡磊坦言,当时自己推动的时候,也经常会想到,等到这药物可用的时候,可能自己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这不影响我们全力以赴,因为现在或未来的病友能用上。”

4月24日,“蔡磊病重”被多家媒体弹窗推送的那天,又有“黑粉”在直播间里评论道:“你们不要相信他!蔡磊是装病的,他在演!”

段睿看着评论,摇摇头,“我多希望你说的是真的”。(来源: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