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衣

朋友送我申赋渔的新书《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未及细翻，先被它的书衣吸引了。

压凹工艺的设计，复古木刻的山野风光，摸在手上有凹凸的感觉，特别舒服。画面很满，没有一点儿留白，看起来却颇有些层次：底色是干燥的土地的颜色，上面一树密密的果实，像初冬乌桕树上密匝匝的白色种粒；近一些是丰茂披离的草叶，线条蕴含着勃勃生机；再近处，一只山雀以劲瘦的指爪抓住枝干，回头张看，还有两只正打开羽翼，振翅欲飞。

不由想起一个秋日的午后，我蹲在林中追拍一只小鸟。那时候，林中草木也似这般丰茂葳蕤，挨挨挤挤围在我身边，遮蔽了一些天日与喧嚣；那只鸟停在近处的树枝上，侧着耳朵倾听，远处树上的红果子在镜头里虚化成好看的背景。草木无言，虫鸟有意，天地大美，足以疗愈尘世间跋涉的灵魂。那一刻，我确信，并且深觉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个，以最自然的姿态做片刻的停留，静默中等待和一只鸟一棵树的对话。

好的书衣不只是引我们走上阅读的幽径，更能体现出设计者独特的审美意趣。

曾经，我们这代人都是自己动手做书衣。那时候，我们把书衣叫作书皮。新学期发新课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包书皮。儿时的我最喜欢用旧年的挂历纸包新书，不仅厚实光滑，而且好看。12张挂历纸，都是喜欢的风景。剪裁须妥帖，要考虑把画面上最中意的景物放在书皮正面，譬如一只海上行驶的小船，一朵天空飘着的云彩，一棵长在崖边的树，一只停在枝头的鸟。颇费些心思的。

有一年的挂历不好看。我突发奇想，反过来，把白色的那面朝外。先用铅笔写上“语文”“数学”，擦擦改改，满意了再用钢笔描粗。左看右看总觉少些什么，于是在书皮右下角添上一簇兰花草，或是左上角垂下几根长长的柳丝，添上两只燕子。教室里一片花花绿绿的书皮中，我的就显得格外清新，心中有些小得意。

初中后，买到自己心仪很久的书，书皮就不再是简单的对书的保护，而是有一种审美追求。现成的风景画不想用了，纸张太白也不好，最好是柔和的米黄色，或者是旧旧的牛皮纸。那时忽然喜欢上牛皮纸的颜色和手感，总觉里面藏着些许旧时光。家里书架最上面一层，全是父亲的医学书，厚厚大大的，包着牛皮纸书皮，上面只简单地写着书名。觊觎很久，有一次终于偷偷拆下一张，用来包我新得的《聊斋志异》，正相宜。至于书名写哪里，用哪种字体写，要不要配插画，配什么样的插画才能和书相得益彰，这些细节都是要用心琢磨的。

我很享受包书皮的过程，那可是感受美、创造美的过程。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坐在窗下包一本书。书名是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书皮包好后要怎样设计却犯难了。窗外是一架紫葡萄，阳光透过叶隙照进来，叶影洒在桌上，也洒在洁白的书皮上，勾勒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风移影动，灵感忽至。我激动地把书在桌上挪来挪去，挪到恰恰好的位置，然后拿铅笔将书皮上的叶影勾勒出来，参差错落间，夏日的情趣若隐若现。大自然永远是最好的创作者，那也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创意。

高中毕业那年，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米切尔的《飘》，我在新华书店买到上下两册，一气看完。总觉得封面上思嘉的形象和心中所想不符，便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书皮。如今，书还保存完好，书皮早已不知去向。想来当时自己画的那个思嘉，站在被战火烧灼的土地上，远不如原书的好，但那一刻内心激荡着的情愫却鲜活如初。还记得在书皮背面，我工工整整写下思嘉的那句话：“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申赋渔新书的设计者是“世界至美之书”设计师朱赢椿。设计花费半年时间，一次次推翻，光在印厂打样就打了三次。书题中两个“山雀”加粗加黑加大，竖列于书衣右侧，这也是专门请版画家李小光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很有力量感。书衣背面摘录的不是他人的评价，而是书中的两段话。申赋渔旅法十年后回归故土，赤脚站在新翻的土地中央，四周安静，松软的泥土紧握着每一只脚趾，他觉得“自己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一株野蔷薇或者河岸上的那棵枫杨”，或者是一只山雀，美丽、自由、有思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只山雀会不会懂得另一只山雀呢？

总会懂的。就像朱赢椿拒绝“差一点就差一点”的随意，用心“雕刻、打磨”，才做出让整本书看起来“挺舒服”的书衣。这样的书衣，才是真正契合一本书灵魂的衣裳。

如今，还会有孩子自己动手给新课本包书皮吗？还会去挑好看的纸张，给喜欢的书设计一款别致的衣裳吗？在打开一本书之前，会有人引领孩子去欣赏一款书衣的美好意趣吗？

我有一个同事，每次监考完都会把装答卷的牛皮纸袋带回办公室，裁开，抚平，闲时做书衣。他坐在窗下做书衣的样子，很轻易就能将我带回到从前的读书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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