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前,华语动作片这一类型电影已有诸多经典之作,其中尤以香港动作片最为典型。而近年来,诸如《除暴》《怒潮》《周处除三害》等一批电影对动作类型片的创作经验作了有益补充,体现出了“以力为美”的美学理念,在审美追求上兼具商业性和艺术性,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相关类型经验的表达,形成了具有一定辨识度的创作风格,为当代影坛注入了新的活力,丰富了观众的观影体验。
关键词:国产动作片 “尚力”精神 类型电影 暴力美学
长期以来,香港警匪动作片已稳坐国产动作片的头把交椅。而面对观众对影像表达方式与水平提出的更高要求,动作片创作者在迫切呼唤中进行了求新求变的艺术尝试。他们延续了以往香港黑帮片中的动作、犯罪、帮派、警匪等经典类型元素;同时,着重展现与普通民众密切相关的现实痛点问题,如凸显了“扫黑”的时代背景、“悬疑”的类型元素等,重视对人性的深度解剖,形成了隐喻性表达的美学风格。
在更多夹杂着泛娱乐化时代色彩的影视潮流中,动作片创作者们选择用艺术撞击生活的坚硬面。导演马浴柯就曾明确表示,“有劲儿”是他贯穿在《怒潮》中的创作理念。显然,这彰显了近年来包括马浴柯在内的诸多动作片创作者所追求的“以力为美”的电影美学。笔者将这种对于力量美感的崇尚概括为动作片及其创作者的“尚力”精神。就近年来动作片的创作者而言,他们重视从空间建构、身体力量的极致呈现、人物意志力的凸显等多层面挖掘作品的“力之美”,呈现出“尚力”的美学个性。
首先,近年来的动作片创作者善于在其营造的“恶托邦”空间中进行社会痛点问题的危情呈现,赋予作品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恶托邦”异质空间与社会常规空间不同,它往往放大、夸张现实社会空间中的某种弊病或负面因素。如《扫黑·决战》《怒潮》《追虎擒龙》中所呈现出的都市,开篇就被涉黑金融企业和受害者两大对立群体划分为两个截然对立的生存空间,且在此空间中,邪恶在初期占据绝对优势位置,正义得不到伸张,甚至连当地百姓都默认并遵循着“谁大谁恶谁正确”的价值观念。
“恶托邦”的异质空间不单是故事发生的场域,更是电影创作者为表达其精神诉求而使用的一种巧妙的叙事策略。这种精神诉求的内核是通O9h7zSyHqZwYPOFIUetnmINK9wSo6NG/td8JojcIyuM=过对普通个体绝望感的集中呈现,完成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批判与反思。正如《扫黑·决战》中被人算计陷入高利贷圈套,先后经历了暴力催债、家破人亡惨剧却无处申诉的包工头刘立军所质问的那样:“我就是个老百姓,我就是想干点活、挣点钱,过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邪恶取代正义一度占据上风的“恶托邦”如同一扇窗,透过这扇窗,观众能敏锐而清楚地看到权力滥用、官商勾结的肮脏与无耻,以及人性之恶的狰狞与恐怖。
其次,近年来动作片中所“尚”之“力”还直接体现为电影通过刺激、惊险的武打动作,对身体力量进行极致呈现,彰显出暴力美学的审美效果。创作者对动作类型的营造,在延续以往香港黑帮片将“中国本土气息与现代枪械相互结合”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他们善于在走廊、山谷、下水管道、浴池、泥潭等带有局促特质的极端空间中追求武打动作的纯粹与利落。
例如,《爆裂点》《除暴》《怒火·重案》《周处除三害》等影片虽然兼顾枪战和武打场面,但都有意识地将具有东方特色的武打动作推向极致。《爆裂点》中卧底警员江铭在身份暴露后与昔日黑帮大哥林九连续展开的沙地肉搏、车内激战、泥潭大战,《周处除三害》中通缉犯陈桂林与警察陈灰、同为通缉犯的许伟强的追逐打斗,《除暴》中王千源饰演的警察与吴彦祖饰演的悍匪在四周坚硬的浴池中的赤膊血拼,都是极为精彩的武打片段。武打动作流畅而连贯,且节奏明快,令观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拳拳到肉的疼痛感。这些纯粹性的武打动作,既体现出暴力对血肉之躯犯下的罪恶,也增强了人物的对抗性及作品的叙事张力。
最后,“力”不仅表现为显在层面的身体力量,影片中主人公的意志力更是构成了“力”的隐性内涵。在动作片中,正义与邪恶从一开始就处在不对等的地位,维护正义的道路总是历尽坎坷。当《扫黑·决战》《扫黑行动》中正义一方处在明处时,处在暗处的黑恶势力往往勾结部分腐败分子制造重重阻挠,迫使调查一度中止,而正义一方不屈不挠的意志力量也正是在这重重阻挠下得以凸显。当《爆裂点》《怒潮》中的罪恶一方处于明处时,处在暗处的正义力量则要经历“三年又三年”式的漫长卧底生涯,不仅需要暂时推翻原有的善恶观念,甚至还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兽性”的存在,与邪恶之徒“称兄道弟”,为非作歹。而可贵的是,尽管正义的一方总是要面临严峻的考验,甚至一度生活在邪恶中,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泯灭内心的正义。相反,他们经受住了金钱、美色、生死的重重考验,锻造了坚不可摧的意志力量,共同构成了当下动作片中“精神硬汉”的一系列典型形象。
“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第五代导演为代表的新浪潮电影的变革,形式美学在电影生产中的独特价值已经广被认同。”就动作片而言,近年来以隐喻性表达来深化影片主题的形式普遍受到创作者的青睐,且已形成一种共通性的美学风格。
影片中的隐喻性表达既存在于具体的画面之中,也显现在中宏观的结构层面。首先,在具体画面中,《除暴》《扫黑·决战》《怒火·重案》《怒潮》等影片通过增加画面的文化内涵,来凸显情节中蕴藏的深厚象征意义。如《怒潮》《怒火·重案》等开篇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极端天气,象征着当地并不太平的现实空间。《扫黑·决战》《除暴》《怒潮》更是通过对人与动物画面的同时或交替呈现,来隐喻黑帮对百姓生命的漠视与残害:《扫黑·决战》中包工头刘立军被暴力催债的黑恶分子关进屠宰场,此时他的处境如同其身后待宰的牲畜;《除暴》中通过老鹰在都市上空自由翱翔的画面,隐喻代号老鹰的悍匪之嚣张与狂妄;《怒潮》更是将画面的隐喻性特质发挥到了极致,老虎捕食猎物的画面,与黑帮掳掠良民的画面先后出现,隐喻了黑帮凶恶残忍、肆意妄为的兽性行径。他们虽然身处现代文明社会,但在私欲驱使下却早已形同牲畜,甚至比牲畜更为残忍。因为动物捕食猎物尚且出于自然本能,而“当人类脱离了自然母亲的怀抱从自然之中脱颖而出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像自然存在物和动物那样完全在自然的推动下按照自然的本能而生活了”,更有甚者如黑帮中的邪恶之徒,作出“人吃人”这种违背人类本性、惨无人道的犯罪行为。
其次,近年来的动作片在中宏观的故事架构中更是充斥着隐喻性的表达。它成为揭示人性主题的重要依托,彰显出导演们追求类型突破的创作野心。如《怒火·重案》以倒叙和插叙的手法不断设置悬念,先掩藏起悍匪邱刚敖等五人昔日的警察身份,从他们虐杀警察的故事讲起,在情节推移中展开间断性的回溯,直到揭开那发人深省的内幕:以邱刚敖为首的悍匪团伙与重案组督察张崇邦是昔日战友,邱刚敖更是警队的明日之星。但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邱刚敖等因失手杀死绑匪何伟乐(可乐)而被送上法庭,作为目击证人的张崇邦为了心中的正义出庭指证了战友们的罪行。因此,邱刚敖等出狱后便对张崇邦展开疯狂报复,最终设局让张崇邦在与他们当年相似的处境中作出选择。耐人寻味的是,张崇邦在法律与人情、正义与罪恶之间同样选择了后者,这一巧妙的故事架构布局,正隐喻着在某些相似处境下人性所呈现出的某种共性,并由此引发了观众对法律与人情、正义与罪恶之间灰色地带的思考。
与《怒火·重案》以近乎悲壮的方式探寻复杂人性不同,《周处除三害》则是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完成的。被列为三大通缉犯之一的杀手陈桂林,在荒谬、闹剧式的场景中突然决定杀掉在通缉榜上排在他前面的两位,以此达到人过留名的目的。实际上,包括陈桂林在内的三大通缉犯,象征了三种不同的罪恶,“其中首位是尊者/林禄和,他背后有一个鸽子纹身,指代的是贪念无度。次位是香港仔/许伟强,他的身上有一个蛇的纹身,象征着嗔恚无忍,凶狠暴力。第三席为主人公陈桂林,他戴着小猪形象的手表,代表着愚痴无明,内心昏暗无智慧”。创作者的隐喻性表达不仅将贪、嗔、痴的人性罪恶以具象的方式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更是在黑色幽默的诙谐间丰富、深化了影片的主题内涵。
在动作类型片中,“以暴制暴”往往是主人公在极端处境下被逼无奈的选择,因为“在一个专断的权力社会,你如果要想远离生活的苦难,那你就必须拥有权力,而权力的夺取必须通过暴力,权力的维持依靠的也是暴力;而一旦暴力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试图用一种更强大的暴力来征服它,所谓以暴制暴、以牙还牙”。虽然暴力抗争在反抗压迫、争取权力、维护正义的道德层面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一个人性的囚牢,世界的深渊就在暴力和权力的交织中建立了起来”。的确如此,《怒潮》中由受害人的哥哥陈安等自发组织的民间复仇团体,在复仇过程中也犯下累累罪行;《爆裂点》中卧底警员江铭为了能够继续实行追捕计划进而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在不报告上级的情况下杀死黑帮大哥林九并私自处理其尸体;《周处除三害》中职业杀手陈桂林为达到人过留名的目的,以非法暴力手段追杀通缉榜上的前两名通缉犯,甚至在枪杀伪装成“尊者”的通缉犯林禄和后,又重返礼堂逐个枪杀不肯离去的邪教信徒。显然,陈安、江铭等人在维护正义与暴力犯罪之间游走,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滑入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他们终究还是无法逃脱人性的审判。
那么,究竟有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将人性从被暴力异化的深渊中打捞起来?对于这一问题,创作者们作出了一定的思考。在《怒潮》《爆裂点》中,当主人公被逼到死角“退无可退”时,往往以大我超越小我的“牺牲”行为获得救赎。《怒潮》中陈安等三人在结尾处舍弃个人安危,救助那些素昧平生、命悬一线的受害者,他们的灵魂因牺牲精神而获得新生。《爆裂点》中卧底警员江铭在与十恶不赦的反派人物阿祖搏斗的过程中,明知杀死对方就意味着亲手终结了自己的前程,但为了给躺在血泊中的小女孩争取宝贵的抢救时间,最终还是选择牺牲前程杀死对方。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江铭的暴力行为被赋予某种正面意义,彰显了主人公超越“小我”的使命担当。影片由此超越了以往同类型电影中因个人恩怨、个人信念引发的复仇、反抗的主题,而升华为对牺牲精神的推崇。这种牺牲精神既是照亮黑暗现实的理想之光,也是点亮观众心中温暖、善良和希望的人性之光。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人性在极端环境下如何获得救赎这一问题,《周处除三害》作出了更具个性气质的思考,通过医生救治病人的隐喻探寻人性救赎的途径。与以往大多数动作类型片通常将女性刻画为亟待拯救的弱势群体、黑帮分子的附庸玩物不同,《周处除三害》中的张贵卿是一位救治过很多黑道大哥的女性医生,而蒙昧无知、善恶不分的杀手陈桂林,在她眼中则像是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隐性病人。为了救赎陈桂林的灵魂,张贵卿谎称他患上了癌症,循循善诱,劝其自首。陈桂林在这一谎言的刺激下果真照做自首了。但如果故事沿着这个逻辑讲下去,则易落入表现罪犯改造生活的俗套。导演黄精甫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运用自己惯常使用的黑色幽默叙事策略,让陈桂林在警察局的荒诞遭遇中,对人过留名的“名”产生不同寻常却偏执激进的理解——杀掉排在他前面的两个通缉犯,以此“扬名”。可以说,陈桂林这一富有戏剧性的观念转变呈现出人性的复杂与莫测。
而最耐人寻味的是,陈桂林踏上的这条杀戮之路恰恰也是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在先后除掉曾经为非作歹现如今依然玩弄苍生的许伟强、林禄和的过程中,陈桂林不仅慢慢消除了内心的恶念,更是摆脱了蒙昧无知的痴态,实现了人性由恶到善的转变,完成了个体心灵的成长。影片在结尾处还专门安排了一场张贵卿和陈桂林隔着探视室玻璃窗对话的戏份。从张贵卿“一举三得”的结论来看,陈桂林的人性救赎最初是由医生张贵卿发起的,尽管救赎的过程“剑走偏锋”、大有不妥,但结果也算是如愿以偿。换言之,张贵卿医生角色的设置,被赋予了一种隐喻性的指涉功能,显示出创作者面对丑恶人性时寻求疗救与救赎的渴望。
近年来,国产动作片创作者在参考以往同类型电影范式的基础上,正努力探寻适合当下观众审美诉求和中国国情的创作道路、类型风格。以人性之光颠覆黑夜,让观众充分感受到身体的力量、反抗的力量和意志的力量,并以隐喻性表达来深化影片主旨,给观众带来一种有别于以往动作片的观影感受。当然,当下某些动作片在情节处理、细节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仍存在一定的缺失和不足,但这也为今后同类型电影的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反思启示,以及可供延展的创作空间。无论如何,近年来的动作片创作者较好地在类型与创新之间取得了一种动态平衡,这对促进类型电影的发展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
(作者系枣庄学院文学院讲师)
本文系山东省人文社会科学智库重点项目“新时代青年文化自信提升路径研究”(项目编号:2023-zkzd-011)、山东省本科教学改革研究面上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思政育人创新研究”(项目编号:M2022366)、山东省高等学校青创科技支持计划的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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