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留校古籍研究所,后到校出版社做编辑。期间接触和受教于一些校内外从事文史教学和研究的先生,有四十出头的中青年学者也有年过八旬的老专家。他们学行风范各异,但都温润博雅,又极为“可爱”。后来的经历让我明白,真正的“权威”或“先生”,是最没有架子而朴实亲切的人。我和他们年龄、学识都相差得太多,但机缘运会,在我向学之初就遇到了这些好老师,是他们把我引入社会,领进学术殿堂。我尊他们为先生,恭敬地执弟子之礼。他们都是有着生动故事和不凡经历的大德先生。
那时候,常听他们讲课、说话。他们讲课、说话也许并不生动,但却非常精彩。他们从不依赖表情和动作,也没有什么噱头,讲的是实实在在的学问。他们的话语能力极强,用词、用语都很简单,能把一件事情讲得生动而又通俗易懂,绝不故作高深。有些东西,听他们一说,好像就知道了、明白了。他们才思敏捷,知识面极广且见解丰富。好些事情听他们讲过不只一遍,每回聆听,都觉得别有风致。我其实在乎的是说话的人,是谁在对我讲、对我说。树无九枝,人无十全,这些先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十全十美,但他们是可以触类旁通、闻一知十的人。他们身上有一种亲切、平常的东西,就像邻家大爷。他们的离去,让我很难过,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和我讲话了。
这些美好的过去,这些过往的先生,不仅使我回忆和遐想,更让我品味与感悟,并倍加珍惜当下的一切。人生不一定要做成点儿什么,而是要不断地去经历些什么。有些事,做了,才算不辜负此生一番际遇,和际遇中的那些先生。
黄永年:做学问重实证不讲空理论
黄永年(1925—2007),江苏江阴人。1950年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分到交通大学任教。1956年随交大迁西安,第二年被错划成右派,1962年摘帽后安排在交大图书馆。1978年调入陕西师范大学,1981年任副教授,1982年任教授。1983年任古籍整理研究所副所长,1987年任所长。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教育部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代表作有《唐代史事考释》《唐史史料学》《古籍整理概论》《古籍版本学》等。
一九八四年,我毕业留校。九月开学,负责行政的周炜老师带我去见黄永年先生,黄先生说要考考我,周老师就回办公楼了。我心里紧张,对古籍整理毫无概念,不知如何应考。先生靠在书桌前的藤圈椅内,歪着脑袋、抿嘴朝我微笑。感觉在哪儿见过?并非想象中的那样严厉和学究。我端坐在门口的杌凳上,大脑快速运转,想回忆有关古籍整理的知识,可竟然浮现出电影《渡江侦察记》中情报处长在江边摸大炮口,歪着脑袋坏笑的样子。他怎么长得和电影演员陈述那么像!大概见我神情诡异,黄先生用他那江阴普通话问我:中学在哪里读的?中文系都开些什么课呀,读过哪些文史方面的书啊。这时我一下轻松了,七七八八地说了我都学了哪些课程,读过什么书。黄先生边听边问,当我津津乐道诗文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时,他皱起了眉,大不以为然。随即,便讲了过去中文系或国文系是如何讲课,要学生老老实实弄懂作品的具体内容,怎样诗史互证解决实际问题。哦,这我还知道一些,那时文史相通,没有严格的断代界线,陈寅恪、缪钺先生都是同时应聘国文历史两系,或一年在中文系,一年在历史系。聊了一会儿,大概看我脑子也还算清楚,也读过点儿闲书,知道些史实和掌故,先生便说:现在你就是我的学生了,以后我开的课你都要来听,就叫我黄先生吧。从此我便入了黄门,跟黄先生工作、读书八年,使我得窥学问的门径。多年来不敢稍事懈怠,最终虽未继续从事学业,但也未曾辜负先生教诲之情。
黄先生学识广博,治学贯通文史,尤精于考辨。在中古史及版本目录学、古籍整理等领域被公认为大家,其他诸如古典文学、碑刻学以及诗词、书法篆刻等也都卓有建树。用先生自己的话说,是“都写过自认为过得去的文字”。套用胡适的话则是,“总算不曾做过一篇潦草不用气力的文章”。黄先生自言没有“家学”,但“学有师承”。他的多位老师,吕思勉、顾颉刚,还有先是老师、后来成为岳父的童书业先生,都是公认的一流学者或曰学术权威。黄先生是读其书而慕其人,对老师充满敬仰,但并不盲目崇拜,他写过不少与陈寅恪商榷或补正的文章。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就发表了《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兼论狐与胡之关系》,文章发表后把剪报寄给陈先生,陈先生让夫人唐筼代笔作复,还附赠了陈先生刚发表在《清华学报》的《长恨歌笺证》抽印本。黄先生总说:跟老师,主要学的是治学态度和方法。
黄先生极其聪明,兴趣范围广,欣赏境界高,做学问往往用常见史料于人熟视无睹处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在许多领域都颇有建树且有深入研究。黄先生早年研究过先秦史,熟读前四史,《左传》更熟到大体能背诵。但他另辟蹊径做了隋唐史,晚年上溯到北朝做了点儿北齐、北周政治,一来避嫌怕人说剿袭老师,二来也避免重复。顾先生兼治历史地理、民俗学,童先生兼治陶瓷史、绘画史,而黄先生涉及书法、碑刻学,还有版本目录之学;哲嗣寿成师兄有黄先生、童先生的基因,做学问也尽量避开老先生的方向,主要做了魏晋南北朝,并继承了其父的碑刻学、目录学,也懂版本,现在是陕师大的历史教授、博导。
师母童教宁是西安市十二中的老师,童书业先生的大女儿。黄先生跟我讲,做了童先生的学生后,大概一九四八年,童先生托在上海博物馆工作的承名世先生做媒,把他的大女儿童教宁许配给黄先生。那时黄先生和师母还没见过面,因童先生说了就马上答应,但回答说要请示母亲。童先生便拉开抽屉翻来翻去,找出了一张指甲盖大小的师母小姑娘时候的照片,让黄先生寄到常州给母亲看,黄先生的母亲很快也回信同意了。童先生仨闺女没有儿子,对黄先生疼爱有加,一直当儿子看待。童师母后来一直住在陕师大,我去黄先生家时,总是太师母来开门。
黄先生培养学生,要求极严,对我也一样。一入师门就让准备两个本子,以便每周交替使用,写读书札记,他要检查。第一年重点读《四库提要》,还要和其他经部、史部要籍的阅读同时进行。古人云: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学者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但读《四库提要》不能代替读原典,这也是老辈学者共同的读书经验。邓广铭先生早就提出过治史的四把钥匙:目录、年代、职官、地理。顾廷龙先生也在《明代版本图录初编》序中称“不习目录”、只知“一家之言”的人是“井底之蛙”,见到好书也会入“宝山空返”。那时的一些研究生被称为“九三学社”,即早上睡到九点,下午睡到三点。先生便经常下午两点过了就去敲宿舍的门,把他们都叫起来读书了,他才到办公室工作。黄先生是懂版本、熟文献的,开有“史料学”课,很讲究文献的使用,写文章时哪些书是一手材料能引,哪些史料不能用都很有讲究。他常说,翻开一本书,只看注释的书和版本就能看出作者是不是行家。我们写文章都十分小心,不能冒傻气丢了先生的人啊。
那些年,史学领域引入西方各种理论,以改变研究方法。黄先生不以为然,他重实证,也并非不重视理论和方法。早年佩服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和顾颉刚古史辨派用新方法研究古史,后来也教过马列主义。先生是要求结合实际,不管什么理论,都要有史料支撑解决实际问题,而不是拿理论乱套历史事实。为此,他请顺访西安的美籍华人、维吉尼亚州立大学汪荣祖教授,来讲西方史学理论,重点要强调国外也并未奉所谓“三论”为圭臬。几十年后,我在北京带汪先生去蓝旗营看辛德勇兄的藏书,聊起当年他来西安讲学,还提到黄先生让他讲美国史学界未用“三论”研究历史的往事。
黄先生喜欢与人聊天儿,聊到高兴处便问:“人都说我像演情报处长的陈述,怎么样?”歪着脑袋咧嘴笑着,“像吧。”那神气,极像天真的小孩儿!他所谓的聊天儿,是聊掌故逸闻,也品评人物、讨论问题及治学方法和选题。聊天儿便是一种教学方式,还是前辈学者传授知识的重要途径。其形式活泼,点化启智,无拘无束。据说当年黄侃就常带学生漫游,白天访古观今,晚上围坐喝酒聊天儿,酒喝完了,课也便上完了,学生回去睡觉,老师又接着手批一卷白文十三经。我同学宋林生的父亲是西北大学的宋汉濯教授,早年考入北大,毕业于西南联大。带的学生如费秉勋、陈华昌、贾三强等,也是如此教学。一般不在教室照本宣科、一板一眼,而是各读各的书,各写各的文章。每学期来了谈假期的见闻和读书心得,先生加以点评,再布置些书回去读,写读书札记,有了心得来和先生汇报交流,先生则给予指导。黄先生常感叹现在的学生,达不到这种水平,这种教学方式也行不通了。
黄先生很严厉,眼里不揉沙子,做得不对的事,他看不惯一定要说、要骂!说黄先生骂人,包括陕师大一直流传的先生在教学楼关灯、关水龙头的事,都是真的。老先生经历过困难时期,看到大白天教室亮着长明灯、学生食堂门口的龙头长流水,那是一定要去关的,对那些视而不见的老师和同学也是要训的。一九七七年国家公布的《第二批汉字简化方案(草案)》试用了一段儿就废止了,可学校发的文件中把副校长、副教授的“副”字还打印成“付”,办公楼里副校长门上挂的牌子仍写作“付校长”,黄先生多次找到校长办公室去批评教育他们,直到文件和门牌上不再出现废止了的简化字为止。他对研究生论文要求也很严格,往往指出不足、严厉批评,绝不敷衍。学生们都很紧张害怕,但他批评从严,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一般都放行过关,目的是帮助学生们提高。他总说:谁都是从学生过来的,都需要不断地提高嘛。
黄先生招收历史文献学研究生,复试时请郭子直先生一起参加,叫我来记录。我就经历了一次次严肃的场面,比考我要惊心动魄多了。那些年,人们知识贫乏,可读的书也极少。一般大学毕业生多数也就读过流行的几部《中国通史》,所谓的历史知识不过是些死记硬背的教材段落而已。黄先生不同,他主张读原著或经典史学名著,如陈寅恪、吕思勉、顾颉刚等先生的专著,是那些由鲜活的人物和事件组合起来立体而可感知的真东西,对考生回答读过哪些史学名著时只知道几部通史,大为光火:这不能算史学名著!以至于三十多年后说起,当年参加复试的同学,仍清晰记得黄先生大发雷霆。还说,我坐在旁边,一脸正经也装成很威严的样子。
黄先生一九八八年成了全国人大代表。头年十月上旬,黄先生出差不在,校统战部的老同志常福生让我写一份材料,说学校准备推荐黄先生做下一届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交给他时,老同志用陕西方言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嫑告诉你黄先生,喔老汉脾气大,万一莫(没)弄上,可要到处噘(骂)人呢。事后我也就再没提过这事儿。到第二年寒假后,报上登了陕西省参加第七届全国人大的代表名单,黄先生看到有他的名字,还问我是不是有重名的人,我才说肯定是他,并告诉他之前学校报过材料,是我写的。黄先生歪着脑袋抿着嘴又露出了“情报处长”的笑。
黄先生虽个子不高,但风度潇洒:戴一副黑边半框眼镜,表情祥和;胡子不多,但每天刮得干干净净;头发虽说不上浓密,但几乎没有白发,梳着整齐的偏分;冬天戴皮帽子,春秋时戴鸭舌帽,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就不戴帽子了;衣服清爽整洁,常穿中山装,后来喜欢穿西服打领带,冬季也穿蓝色中式对襟棉袄围羊毛围巾,晚年也穿羽绒服;皮鞋总是一尘不染,夏天是丁字凉皮鞋,颇有点上海老克勒的味道。先生的办公桌和家里的书桌也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书架上的书都码放得井然有序,位置固定,闭着眼睛都能取得到。从来不在书上乱写乱画,最多用铅笔做个记号或批注少许文字,也从不折页折角。现在的新书在近书脊处有压痕,便于翻开而使封面不折出裂纹。过去没有,先生看书时,要在接近书脊处拿尺子比着,用大头针轻划一道,还不能让针尖划破封面纸,翻开形成整齐的折痕再看。精致讲究,爱书如此,让我十分惊讶!给朋友送书签名,有时字的竖画写歪了,便用刀片刮去,再用大拇指甲把刮毛的纸磨平了重写。
黄先生记忆力超强,这可能有遗传。寿成师兄也记忆力极好,看书过目成诵,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都多年不忘。黄先生一辈子酷爱读书、博闻强记。读得快,记得牢,知道得多。做学问从不抄卡片,史料全在心中,用时一翻就能找得到。最多在书中加个小纸条,以备不时之需。但不要以为先生只看正经学术书,文史资料、当代小说也照样看。所里订的报刊由他去取,就是先睹为快。他经常对我们说:晚上在枕头旁边放一本《史记》或者《通鉴》,睡不着时看嘛。你看,说得多轻松!《史记》《通鉴》这些书,我们用整块时间看都很困难,哪儿敢睡到床上看!一次先生感冒了,让我给他找本有趣的书回去休息,我取了一册台湾联经版的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二天先生来了就给我讲那本年谱上胡适的往事,头头是道。和我聊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期在上海、苏州旧书肆上见到的善本古籍和碑帖,遇到的哪个师傅,可以细述每个书店的每一种书,包括书店来历、位置、经营特色以及书名、版本、品相、册数、价格乃至当时书店的陈列状况,仿佛就在眼前。有位研究生写毕业论文,遇到一条史料,不知何处去找。先生告诉她楼上资料室哪个架子上有本什么书,大致在哪部分。她上去不一会儿下来,竟然顺利查到了。这都是我的亲历,绝非神话!
黄先生晚年孤独、寂寞,他说无书可读、没人可以请教问题,也没有了歪着脑袋的“情报处长”之笑,眼神儿里流露出孤寂和无奈。他说:我老了,夜里睡不着,想找点什么书来翻翻,可是,现在的这些书和文章,水平能达到陈寅恪先生那样的没有了。老朋友一个个走了,周绍良、启功先生相继去世,看书遇到问题也没人可以请教、没人可以聊天了。我建议他写点儿回忆录,把他经历的我们不知道的有趣的事写下来。他说写不动了,我说,那就口述,我每周来一次做记录。他头脑还很清楚,知道我在工作还很忙,难以做到。后来二强兄找了学生,带录音机去给他录过两次,也不了了之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像当年和你们聊天儿,说的你们大多能领悟,想不起来的人名地名,你们有时也能提醒。对着录音机自言自语,实在说不下去啊。我请他再吟诵李商隐、白居易的诗,就像当年在办公室和我聊唐诗时吟唱的,低回婉转。越音抑扬顿挫,吴语浅吟低唱,似诗又像歌,韵味无穷。
时间过得真快,今年应该就是黄先生百年冥诞了。这些过去了的往事,仍将成为陕师大校园中口口相传的美好神话。
傅正乾:尊鲁迅亦爱郭沫若
傅正乾(1931—2021),陕西蓝田人。1955年西安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东北师大附中,1957年调西安教师进修学校任教,1975年调回陕师大中文系,1986年任副教授,1991年任教授。曾任陕西省第七届、第八届人大常委会委员。代表作有《郭沫若创作论稿》《历史、史剧、现实:郭沫若史剧理论研究》《郭沫若与中外作家比较论》等。
大学同学相聚谈起老师,说的最多就是傅老师;回忆学生生活,话题最多的也是傅老师。他深深地影响了陕师大中文系几代学生,大家都习惯用傅式西安话谈论“我们的傅老师”,讲述当年那些美好的往事。
傅老师大名“傅正乾”。他身材魁梧,中等偏高个子;方方正正的脑袋,戴一副眼镜,古铜色的大脸盘;走路步伐坚定,目不斜视,气宇轩昂。一九八〇年秋,傅老师为我们开“中国现代文学史”课。我们是两个班同上大课,也就九十来人吧,5102阶梯教室大约可坐二百人,一半也就够用了。第一堂课开始,傅老师沉着脸看着大家,背后是可升降的四块大黑板,显得庄重威严。他站在讲台旁,声音洪亮地说:“我讲课还用这东西!”说着便用右手握住讲台上的麦克风,用力压了下去……“那个坐在最后面的同学,你坐那么远干什么!”大家纷纷回头看,原来多数同学都坐在前面,后面空着,只有一位同学坐在最后排的走道边。傅老师接着说:“我讲课有个特点,一学期听下来,坐在前排的同学能给后排的同学当老师!YC0qB1Dw23yYzs0SaJyUWFd/velAyQhOJY/6ES9bNzs=”自信!大气!把我们这群刚进大学校门儿的新生镇住了,后面的同学赶紧往前移。第二次再上课时,大家争先恐后往前坐,唯恐到学期末让前排的同学给当老师!
傅老师有讲课天分,也讲究讲授艺术,能抓住听课者的心理。讲课内容充实,有声有色,还有形体语言,有时甚至可称得上是表演。无论是讲史,还是品评作品,他要么剥茧抽丝,洞幽发微;要么层层递进,宏论滔滔。听得我们如沐细雨,似坐春风。正因为这样,后来王国俊先生任校长时,主张师范大学要培养有学识能讲课的人才,主持编撰出版了《讲授艺术论》《讲授艺术通论》等书。傅老师因讲课好、科研强而被邀请做主编之一和主要作者。他平时和讲课都用一口地道的西安话,有时也会说几句陕普,但一点儿也没让人不适,朗读作品也没有违和感。那些诗被他用西安话朗诵,反而别具风味,令人感到很有气魄。他讲课和朗诵感染力极强,能让你本来不太喜欢的作家、作品因他的朗诵和讲授而渐渐喜欢上了。譬如,许多同学开始不大喜欢郭沫若,尤其《女神》的诗歌。可经他用西安话朗诵和讲解:“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倒能把郭沫若那种狂飙突进、风驰电掣的诗歌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竟然渐渐不那么反感,慢慢喜欢上了。后来到大三时,傅老师又开“郭沫若文学研究”选修课,许多同学都选了,足见他讲课内容丰富和生动有吸引力了。
大学教师中有擅长讲课的,有擅长作研究的,当然也有二者兼备的,傅老师正是后者。讲课中他说:“我当年,背着一套《沫若文集》走遍了巴山南北,汉水两岸。”正是由于多年苦读,深入钻研郭沫若的文学作品,厚积薄发,才有了后来教学和科研环境好转后即能马上涌现出大量的成果,不断发表文章,且汇集成书。班上字写得好的同学都为傅老师抄过稿子,《郭沫若创作论稿》刚好在我们毕业前出版,一些同学得到了傅老师的赠书,书前还用毛笔题了字,多为“送给我的学生×××”。一派傅氏风格,很自信也很大气,令人羡慕不已。傅老师是自信的,也是自负的。这一方面是因为其教学科研均相当优秀,他能使学生不只在学问上得到滋润生发,还能得到一种独特的艺术享受,甚至留下终身难忘的深刻印象;另一方面也是其豪爽大气的性格使然。他的研究重点在鲁迅和郭沫若,发表了一系列有关文章,在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有一位在外校教书的中文系毕业生发表了一篇评论鲁迅作品的文章,他认为材料不充分、观点立不住,于是,上课时加以批驳并对我们说:“我针对他写了一篇文章,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从此以后,他不敢再到师大来了!”语气之坚定,口气之决绝,令人惊诧。当然,那是因傅老师对鲁迅作品体悟得深,文章写得逻辑分明而为人深深服膺。
傅老师是最早引领我们接近学术的人。他不仅传授知识,更启发我们去思考,也愿意把自己的阅读心得和最新研究成果无私分享给我们。他经常发表文章,有时在上课时给我们讲,有时也以其他方式告诉我们,让我们去读。一次晚自习辅导答疑,他来到自习室巡阅。大家静静地在教室看书,他转了一圈,见同学们没有什么问题就走了出去。门刚关上,突然又返身进来,站在门口大声地说:“我的文章,发表在《人文杂志》第四期,你们去看!”话音一落就关门又出去了。教室一阵骚动,大家窃窃私语地模仿他的语言和动作。突然,他又推门进来,站在门口举着右手大声说:“不对,是第三期!”然后又转身关门走了。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哈哈,这就是典型的傅正乾风格。毕业后,虽然我没有继续现代文学的学习和研究,但傅老师仍关注着我的进步。有一天,我俩在图书馆旁的路上迎面相遇,简短的问候便各自离去。走了一段,突然听到背后一句大声的西安话:“陆三强,你的文章,老师读了,写得很好!就这么写。”我回身一看,傅老师站在远处,手高高举过头顶向我招着。望着远处傅老师伟岸的身材和他特有的手势,我心里暖暖的。原来是他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而同期也刊载了我的一篇文章,他想起了便及时给我以肯定和鼓励。
傅老师不像有些教师对作家作品有所偏好,他能平等地对待任何风格流派的作家,对每一位都充满感情。讲鲁迅时深入浅出,耐心细致;讲郭沫若时激情澎湃,生动形象。既不褒鲁抑郭,也绝不扬郭贬鲁,不因个人喜好而有所偏废。他能进入一种“无我之境”,讲着讲着就沉浸在了作家作品之中,而同学们在其感染下也沉醉在了他那生动形象的讲述中。他研究郭沫若、讲郭沫若、写郭沫若,对郭沫若充满感情。有一次赴京参加郭沫若学术研讨会,会后参观了郭沫若故居,回来激动不已。上课时大讲会议盛况及他的发言如何受到代表们的关注。当然,这些都在我们意料之中。让大家吃惊的是他盛赞郭沫若故居宏伟壮观,敬仰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地对我们好有一比:“郭沫若的办公室跟联合教室一样大!”联合教室是学校的大礼堂,即现在雁塔校区的“积学堂”。我们的开学典礼就在此召开,后来也在这里听报告上过些大课。大家听得瞠目结舌,感慨万千。以至于几十年都没忘,一直记着这句话。有次出差北京,忽然就想起当年傅老师的惊叹,冲动之下来到了前海西街十八号。震惊和感慨亦如当年!郭沫若故居占地七千平方米,建筑面积二千二百多平方米,办公室确实气派。此地原是清代和珅的王府花园,和珅被抄,花园遂废。后来成为恭亲王府的草料场和马厩。民国时,恭亲王后代把此地卖给达仁堂乐家药铺作为宅院。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先是蒙古国驻华使馆馆舍,后来孙夫人宋庆龄也住过。郭沫若在此度过了他一生中的最后十五年。
傅老师正直而有良知,关注社会发展和民生福祉。他讲课时能联系当下,针砭时弊。谈到社会风气时,给我们讲了一个他经历的被以貌取人的故事。当年下放陕南劳动,一次回西安,当地老乡请他帮忙买药。他长时间在农村劳动,脸晒得黢黑、胡子拉碴,衣着朴素,头戴一顶破草帽,一到西安就直奔药店,进得门来却不招营业员待见,爱搭不理。老师窝了一肚子气,就先回家了。“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换上呢子褂,领着我两女儿、穿着花裙子。当我们再次去药店,才一进门,就见刚才那位营业员面带笑容热情地迎上来说:‘同志,你要买什么药!’”傅老师边说边表演,画面感极强,把那种前倨后恭、看人下菜的丑恶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傅老师做人严肃认真,讲课做学问一丝不苟,但日常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他爱抽烟,上课时开玩笑地说:“讲课的时候,要抽‘大前门’,提神;写文章,要抽‘金丝猴’,不能顶火,打断思路;平常嘛,‘大雁塔’,乱熏呢。”下课了,班上抽烟的同学就会上前递上一支好烟,让他休息休息、提提神,一会儿还能讲得更来劲儿!他有一次课上豪迈地说:“我当年,一顿是两份羊肉、八个饦饦。吃完以后,我步行八十里,回蓝田了。”那气概着实令我等佩服。留校后,我和现在文学院的高益荣教授去吴家坟尝试了一下。我俩自认为饭量很大,俩人要了两份羊肉、八个饦饦,吃倒是吃完了,可下午饭直接免了。在傅老师面前,学问不行,吃饭也甘拜下风。傅老师这饭量,打下了身体好的基础,也如此才能讲课声如洪钟,阶梯教室直接不用麦克风!
傅老师给我们讲课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还记得毕业前,我和现在新闻传播学院的南长森教授一起去他家请教问题。正事儿说完之后,他点燃了一支烟,微笑着对我说:“陆三强,听说你学老师讲话学得很像,给我学一下。”现在傅老师已去世几年了,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他,还想再给他学学当年的那些段子。
章培恒:特立独行的文学史家
章培恒(1934—2011),浙江绍兴人。1954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1980年任教授。曾任中文系主任、古籍研究所所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代表作有《洪昇年谱》《献疑集》《不京不海集》《中国文学史新著》等。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早就知道章培恒先生的大名。我们古代文学用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就有先生的大名,其成名作《洪昇年谱》一九七九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学界引起重大反响,被誉为“搜罗宏富、取舍谨严、考订翔实、论证有据”。我上大学时就买来读过,不过以当时的学养,根本就没读进去。和章先生认识,是我工作后,黄永年先生总给我讲他的传说。特别是一九八五年后,我和章先生有过许多次交往,以至于章先生给黄先生写信时,最后都常要附上一句:“请代问候贵所陆三强同志。”晚学后生,能得到先生这样关注的机会是不多的。
一九八五年初,黄先生请章先生来陕师大为古籍整理讲习班学员和古籍所研究生讲“明代文学”。原计划三月份黄先生去上海,为复旦受教育部委托承办的古籍整理讲习班讲授“版本学”等课程一个月,结束后和章先生一起来西安。后因“章培恒先生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因复旦整党结束,要办党员登记手续,不能外出,因此改在五月下旬去苏州开过古籍工作会后(此会我亦参加)和我一同来西安”(见黄先生在上海给我的信)。这样就改在了六月初,俩人一起从苏州到西安。我去火车站接的两位先生,章先生头发浓黑,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有些严肃,令人敬畏。说一口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和傅璇琮、严绍璗先生一样,“王、黄不分,陆、罗不分”。一路上他王先生、王先生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说黄先生。
六月三日是周一,章先生就开始讲课了,黄先生让我也去听课。因师大招待所房间紧张,便安排章先生住在隔壁的西安外国语学院了。我一大早就前往外院宾馆接他,讲完课再送章先生回去。章先生提一个装书的花包袱,黄先生打趣儿,说是哪个日本婆娘的花头巾(因章先生曾多次访日且在日讲学)。我每天帮先生提来提去,后来先生路走熟了,坚持不让我接送。章先生讲课时,好像似看非看面前放着的讲稿,低着头喃喃不停。实际上他并未看讲稿,所讲内容以及引用的资料,全都在脑子里。章先生说文学不是对社会现实的形象反映,文学的特性是情感,以情打动人是文学的基本特质,由此才产生了文学作品的审美特征。所讲的理念与我之前学的大不相同,他是从人性出发,无论是诗文,还是戏曲小说,都是讲人的发现和个性解放,重视人的情感,以“文学的进步乃是与人性的发展同步的”为线索,以人性为中心解剖明代文学的历程,这与他后来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新著》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六月初,日本学者妹尾达彦先生来陕师大随史念海先生学习历史地理,也时常拜访请教黄先生。到了周末,我从学校要了车,与黄先生陪章先生和妹尾先生一起去临潼,参观兵马俑博物馆,游览华清池。那时,旅游点的门票对国内游客和外宾是区别对待的,黄先生特有意思,对我说,东洋人和我们长得像,省点钱,就买一样的票;又嘱咐妹尾先生在进门验票时不要说话,别让收票的看出他是日本人。在华清池洗了温泉休息,章先生对妹尾先生说,这里可是当年杨贵妃洗澡的地方啊。妹尾先生听了特别兴奋和激动。那时,我给所里买的玛米亚相机还没到货,一路上是妹尾先生用他的相机给我们照相,边照还边前言不搭后语,用他那不合汉语习惯的中文,不停地说:太高兴了,洗澡,很好的地方……杨贵妃洗澡!
一九八七年五月中旬,黄先生又请章先生来主持研究生答辩。我们晚上早早去了机场,可飞机十点才到,章先生坚持说是正点落地,是我们搞错了,按老时刻表去的。大概那几年实行夏时制,倒得人有时就弄错了时间。那会儿的机场还是始建于一九二四年的西关机场,在西稍门外偏南,就是现在丰庆公园一带。倒是离得近,可赶回陕师大东墙外翠华南路上的七机局,人家大门都关了。叫了半天,老头儿才嘟嘟囔囔给我们开了门。进了招待所,没敢多聊,我和黄先生就赶紧离开。待走到师大东门,校门也已经锁上了。那时,校东门附近正在基建,是些很矮的临时墙。我上去看了看,似乎可以翻过去。黄先生趴在墙头跃跃欲试,又终于放弃了。他说,就是未被捉将官里去,而让人看见了,明天校园里就会传开:那个成天批评人的黄永年半夜翻墙。多丢人!于是我俩乖乖走到雁塔西路,向西经小寨折向南,从师大路回到学校。一进老西门,就见师母坐在门口传达室外的长椅子上,一脸焦急的神态。她担心黄先生出去接人,半夜都没回来,就出来等候。答辩结束后,我送章先生去黄先生家吃家宴,一进门,师母还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我还帮章先生救过急呢。那应该是一九八七年秋天吧,黄先生出差没在西安。一天在办公室突然接到了章先生的电话,说他在西北大学呢。我说太好了,欢迎来陕师大。章先生郁闷地用绍兴普通话说:“好什么!一文钱都没有,出不了门,到了明天还有可能被撵出门外的。”章先生这次是带了一位日本学生游学,被西安的野导游“宰了”,手头没钱无法行动了,特向我求救。哈哈,有钱的绍兴酿酒老板公子,竟然被老陕宰得没钱了,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说归说,我赶紧带上钱,买了一兜子章先生喜欢吃的黄元帅苹果,去西大宾馆解章先生之急。就是现在西大太白校区教学区南边,靠近大学南路的那个招待所。其实他只是没有人民币,手里还有点儿外汇券没舍得用,临走时都给了我。他带的日本学生是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的高桥智,高桥吃了我带去的苹果,连说:好吃、好吃!印象特别深刻,许多年后还都记得我,每年过年都寄一张贺年片给我拜年。那年底,黄先生外出开会,带回了章先生还我剩下的钱,章先生还签名送我一本他主持翻译的吉川幸次郎著《中国诗史》。
章先生是特立独行的文学史家,他的文学观念和对古代文学的评价、阐释,常有与时贤不同的见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章先生把他“文学的进步是与人性的发展相联系”的理念付诸了文学史编著。主编了《中国文学史》,交由曾是他学生,也参与过翻译《中国史诗》的复旦大学出版社社长贺胜遂来出版。他撰写的《导论》对文学的性质和文学发展的主线都作了截然有异于国内一般文学史的论述。从文学史观到对文学史的宏观把握与微观考察,都有许多独到的认识,打破了文学史研究的传统范式,开创了文学史写作新的格局和境界。该书引起强烈反响,评论如潮。但他很快发现了缺陷,就是没有更多地从文学的艺术形式角度来探讨和描述文学的发展,也没能更具体地显示古代文学与五四新文学之间的关系。我的大学同学——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孙明君在文章中肯定了该书的突破,也指出了不足。章先生不以为忤,还认为“其批评深中肯綮”。章先生是既能坚持真理,也勇于修正错误的学者,经过深入思考,毅然决定重写。不但要继续突破文学史研究的范式,而且从观念上突破自我,重新建构了文学史体系,写出了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学史(新著)》。还在序中对明君公开致谢,显示了一位文学史家的博大胸怀和气魄,令人钦佩。
这就是我心中永远难忘的先生。
人生终会结束,精神永不落幕。先生已逝,音容宛在,其文久留。文章有时阅尽,思念无限绵长。一代先贤名师的故事,与杏园同苍翠,共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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