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比西河上的日落
很难用言辞去描述那样一场日落
我曾亲眼所见
一个明晃晃的世界
那么轻易地,落进了赞比西河
我沿着鳄鱼爬过的压痕
拨开岸边茂密如麦田的芦苇
我多想在河面找到这场日落的谜底
那满目的金色啊
是谁用金色的丝带蒙住了我的眼睛
河中嬉戏的孩子们
早已被他们的母亲喊上岸
捕鱼的船只正在返航,渔夫立在船头
桅杆上挂满了温暖的余晖
三四只河马在河中央打着响鼻
缓缓地潜下去
与山峦的影子一起融化在河水里
这多像一段柔和的人生
没有踌躇和仓皇,也没有算计和陷阱
就那样把世界摊开来
平铺在一条金色的河流上
允许我们每个人
随意拿走自己最为中意的部分
乞力马扎罗赌场①
这是一个令人心生敬畏的名字
这里的每一位赌徒
都是极度执着的攀登者
他们的行囊里
都装着不同数量的兴奋、忐忑、惆怅
懊悔和白日梦
他们中有的人从山脚出发
有的人从半山腰出发
还有的人是从某个幽深的谷底出发
他们手脚并用
沿着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爬
没有人去关注性别、肤色、国籍、职业
也没有人去计较谁信仰何种宗教
他们大声地互相鼓励
仿佛已相交多年
每位攀登者都会对顺利登顶的人
送去祝贺与艳羡
会对失手跌下山涧的人投以深深的惋惜
每个人都表现出
对命运无可辩驳的绝对服从
此时,在乞力马扎罗酒店的顶层
赌徒们无暇顾及窗外
达累斯萨拉姆海湾正上演一场盛大的日落
只有楼下的流浪汉
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的梦想就是爬上那座楼顶
只有那里,才是欣赏夕阳的最佳位置
青春:一首跨国之诗①
从清晨开始,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巴车里
坐在一群兄弟姐妹中间
像个突兀的名词,被丢进一首跨国的长诗
这首诗要从印度洋的海风写起
从达累斯萨拉姆写起
循着与坦赞铁路的铁轨平行的道路,向西延伸
要写伊法卡拉的草原上
高高耸立的面包树和幸福的猴群
要写姆贝亚客运站周围飞腾的乌鸦
写塞伦盖提的落日和星辰时,不要吝惜形容词
不要吝惜赞美与惊叹
要写出我双眼溢出的苍茫
要写我的心房如被闪电击中般战栗
还要用柔和的句子
写一写我在深夜所陷入的彻骨的寒冷
写一写那个为我盖上毛毯的善良的赞比亚姑娘
当写到停留在通杜马关口的一昼夜
千万不能漏掉背着篮子卖烤玉米的男孩
要写他的纯真和坚韧
写他像个英勇的骑士,手持利刃与命运抗争
JCRbq3JZh5Ls/DwLMPSWNsIP/IMxnKU+wawgz2SzRk0=还要写姆皮卡公路旁头顶重物的行人
写低低矮矮的村庄
写一排排茅草房和汲水的塑料桶
就这样,让诗句沿着公路肆意地流淌
要一直写到卡皮里姆波希
在这首一千八百公里的长诗的最后一节
要写我从座位上起身
提着装满青春的行李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
乌木面具
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坚硬的脸
由坚硬的乌木雕刻而成
比乞丐的命运和
街头流浪者的臭脾气还坚硬
这千人一面的面具,是多少人
在人间穿行的钥匙。每一张面具后面
都是一副出世的脸孔
当你站在古老的贝拉城,站在
一排排面具前,你应该虔诚地献上
你的敬意。这是一片被众神遗弃的林木
永恒被苦难的人群拖住
孩子收起翅膀。低声的抽噎
从一张隐忍的嘴唇发出,如黎明的晨祷
幸好你从未以爱的名义招摇撞骗
也从未戴着任何假面去与一个陌生人相逢
只是,你已经在风中坐得太久
你的脸,流失了泪水和血色
嘴角和眉梢,再也不受自己控制
你像一节枯瘦的树枝
静静地站在赞比西河一个莫名的停顿里
一只手握着下坠的时间
另一只手,拼命托住一颗悬空的心
晨光在侧
——记客居南非的某个中秋节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个夜晚
那是在德班市内
最高的一座山顶公寓
那里有着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晨光在侧
就是那个夜晚
我站在二楼伸向大海的阳台上
握着空空的酒杯
在等待一轮异国他乡的明月
从熟睡的印度洋上慢慢升起
当时,我一定想起了很多古代的诗人
和脍炙人口的诗句
我一定想起了万里之遥的双亲
我一定是想我该在哪一处久留
该从哪一个出口离开
我一定是越想越冷,越想越冷
我一定是一遍遍对大海说起
我是个带着饥饿满世界冒险的孩子
我一定是期望
月亮给我一个分外温暖的拥抱
为我驱散寒冷
我也一定告诉过自己
如果月亮的拥抱不够温暖也没关系
那就继续等待
直到晨光到来,将我从这寒冷中彻底拯救
我的目光越来越低
目光愈来愈低,低处的尘埃和蚂蚁
像撒在地上的一堆铁屑,愈来愈重
坠着我的头颅不自觉下垂
以至于,遇见陌生人要先打量对方的双脚
观一座山峦,目光也自下而上
从山脚缓缓爬到山顶
若是看一只飞翔的云雀
我只得依循经验,寻找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方位,提前将目光抬起
这确实已困扰我多年
我不得不离群索居
避开一双双诧异的眼睛
只有站在祖母坟前,我才能获得短暂的解脱
原本矮小的祖母,现在更低了
低到了荒草和黄土之下
也只有站在祖母坟前,我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毫无顾忌地跟她老人家聊起家常,聊起生活的苦
毁于雨水的诗集
这是一颗颗隐秘的子弹,自上而下
以决绝的姿态坠落
先是击中了封面上诗人俏皮的胡子
他脸上泛起一道道惨白的褶皱
只这一瞬间,他就老了
再没有往日怡然自得的神气
接着又毫无意外地击中他的眼睛
他立即陷入巨大的悲伤
他一定想起了掌心坍塌的道路上
一只蚂蚁驮着死去的同伴艰难前行
想起了一群失去双脚的乞丐
爬过肮脏的水渠,或许
还想起了某个女子明媚的眼神
他如此深沉地爱着这个世界
除了生死,除了悲悯和愤怒
还有什么能让一个诗人泪眼婆娑
急骤的雨令他猝不及防
无处躲闪,还未来得及呼救
已被淹没在水中
他拼命挣扎,试图抓住自己写过的一行行
诗句,仿佛那是一根根救命稻草
虚无的诗句,绵软无力的诗句
刹那间,断裂为一堆残破的词汇
他咬紧嘴唇,无奈地摇着头
颓然闭上双眼,如同落入湖心的石子
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①詹姆斯·赖特《向主罗摩克里希那祈祷》中的诗句。
①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里的主人公。
②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里的主人公。
①乞力马扎罗酒店位于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市,顶层为赌场。
①文中伊法卡拉、姆贝亚、通杜马为坦桑尼亚地名,姆皮卡、卡皮里姆波希为赞比亚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