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大海,“天空扯下来的一整只蓝翅膀”①
因为无双的孤独,它不能飞
浪花的白绒羽被风一次次翻开,海水挣扎着
远山像一队黑盔黑甲的守卫
2023年夏季的一天,椰树摇着绿尾巴
在风中,海岸像成排的黄狗,撅起屁股
我从岸边走向大海,整个夏天
噪音被捕捉,围绕大地狂奔
某个夜晚,我被突然闯入房间的咆哮声吵醒
它闪着蓝光,钟摆一样准时喷出咸腥的喘息
凌晨一点钟。月光在海面上修补残缺的意志
那些天空的基因骚动着,铺出一条明晃晃的跑道
银灰色的海
从十六层的酒店阳台向南望
视线中出现一条狭窄的海
一柄银灰色西餐刀一样的大海
昨日深夜入住时
我曾在阳台待过一会儿,并未看见它
是夜晚的灯光遮蔽了它:在城市闪亮的
时刻,它是摆放珠宝的黑丝绒托盘
当早晨到来,城市回到日常的一日三餐
它才在世俗生活的一角微微泛出银光
一架乳白色飞机在海面上空缓缓滑行
又有人从远方到来,自天空和大海的缝隙
降临,我们将短暂地会合在这同一片陆地
唐诗街草堂小区,杜甫的一日乐园
世界从动荡里冒出甘泉,你
接引那细细的水流
为你的乐园灌溉,你的一日乐园
在乐园的竹林里,鸟儿们
敛起翅膀,站在地面上,用小小的躯体
敲击废土的鼓,弹着荒草的弦
令我想起去年,在东京浅草寺街头
鸽子们也敛起翅膀,开始用脚行走
在你乐园的池塘,萍叶暂停了漂泊
自它脆弱的伞盖下,龟浮出水面
卜出无凶无吉的一卦
为此,你饮下那杯浊酒
微小的火焰开始燃烧,庆祝这
萤火般温煦的一天——你说你
愿意从此孤老荒村,做一个幽人
当这样想时,你审视着酒瓯的裂痕
唐诗街88号,黄鹤楼剧场
那人像一只黄鹤,仅留下
美妙的背影。空中
唯有两片白云,像她飞走时的翅膀
慢慢变幻成苍狗。一座高楼
于是在我心中筑起,灯火通明
我爬上楼顶,看见一条
空无的通道就像
日暮时分澄澈的江水
它仿佛不存在,却因此映现出了万物
落日的红光,孤鸿的残影
汉阳城,以及城外原野上的杂树
它还映现出:暮色
一帧一帧地升起
仿佛一出漆黑的戏剧
我就坐在那个空荡荡的剧场里
突然被这单调的剧情触动
从此我便成了一名
合格的观众
巨鲸散章·礁石城
在城市生活久了,人就变成了鱼
穿游在一座座楼宇的礁洞,从一间到另一间
像躲避天敌一样躲过每天的八个小时
吐出气泡,偶尔看到天空的海面上
灰蒙蒙的,仿佛野蛮的BOXIiY06QEbbx9yqgZbppqMcgVnV76hDiYTCxx3EUF0=眼球在滚动,在凝视
在前往礁石洞的路上,常要经过天桥
有时一天之内要过好几座,这当然也无所谓
可既然没有水,人们为何又要架起桥梁?
难道生活真的已经淹没了我们头顶?更何况
每一只飞过城市的鸟儿都像天上抛落的诱饵,否则
实在说不清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为何要进城
面对此种境况,偶尔我会把头伸出狭小的窗口
隔壁那只猫也把头伸了出来,还对着我
转了转眼珠。哎呀,你这个胡子老长的家伙
你这个一生只爱蹲在墙角晒太阳的家伙
你这个见了小鱼干就忘了自己也是一条
长了毛的小杂鱼的家伙!请不要用
你那圆溜溜的瞳孔向我射击!射击!
只有在午夜时分我才会漫游天空,从
堆砌的书本间挖出一个整整齐齐的洞口
再挖,一直朝里挖,挖出一条隧道
里头黑漆漆的,但不要怕,继续往前走
直到你挣脱漆黑的束缚,这时天空像一块
冰凉的果冻把你固定在生命的无所有之中
让你像一个刚刚冒出的固体念头,卡在那里
最近一次我在午夜时分游上了天空的海面,但
这一次我到达天空的方法很不一样
我坐上了一条人类制造的大船,是用梦想
掏空了内心,又装上了密密麻麻座椅的那种
里面还放置了一些美丽的女孩,她们擎着
天空般瓷白的面庞为我服务:倒饮料,送餐
送报纸,送毛巾,送耳机,以及想起来时还会送上
一份罐头式微笑,另送“先生你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因此我看到地面上的城市如此不同,一座座
二维码般的城市微微倾斜:闪闪发亮,却很模糊
我不敢确认它们就是由礁石构成的那些
但黑森森的悬崖径直横在我的眼前
逼着我跳起来,遨游,变成一只梭形的鲨
变成一头巨大的鲸,变成海洋里的原始居民
回到血脉之初。想一想自己与文明
究竟是何种关系。当我这样思考之时
舷窗外露出一个浑圆的浮漂,它起伏在天空
右上方,是乌蓝之中唯一的洁白:又名月球
这是最近一次我以大鱼的形象出现
与大海最密切的那种。换了一种面目
在人间上空晃悠一圈儿,看着星星们——
那些在夜里偷偷移动的浮游生物,拖着
漆黑的叶子和藤蔓,却不时地发出亮光
这和我所理解的文明如此一致:每当人群
在黑暗中走过一段路,就会看到天光
仿佛走出隧道进入集市。想到此处,心头
飘过风一样的旋律,无法捕捉,却很真实
庞然大物
楼上在装修,一下一下地
砸墙、锯木料、打孔……轰鸣
我坐在房间里,作为大楼的一部分
承受着大楼的痛苦和战栗
是的,我们皆非外物
而是楼宇的一部分
但也不过是其中在晃动的部分
是随时可能被拆掉的部分
我们似乎从不去想这些:继续
用大锤砸墙,用电锯锯木料,用电钻
钻孔,把钉子打进墙体,令其暗暗生锈
有时我站在大楼的某一层
向远方眺望,想到在这些
庞然大物的身躯里,我们这些
扮演着灵魂角色的人类
想着想着,我就灵魂出窍了
暮光十四行
读书读累了,找出喝剩的半瓶酒
一小杯一小杯地,独自享用了二两
时间被拉慢了,并把我带入短暂的静止
醒来时,我正侧躺在夕光画下的荒芜之中
草叶的阴影覆盖在我的半边脸上,另外
半边脸上,暮光清洗着午后明亮的灰尘
像一位淘金者:在他指缝间全是逝水
唯有星星点点的记忆留下了,供他消费
我慢慢从这荒草中坐了起来仿佛被
呼啸而过的大军遗落在荒原上的伤者
又穿越了箭簇一样密集的时光来到此处
读书,饮酒,在队列整齐的文字中翻查
身世之谜:一页一页的人类史吐出烈火
我把小杯斟满,一饮而尽,又拨开头顶的荒草
阳光中的一日
冬天借了一群鸟,撒在空中
以此证明:寒冷不是铁板一块
城市也并非一只真空罐头瓶
但有一个人,沉落在被玻璃密封的阳台上
蜜黄色的阳光淹没了他
他有种想对着外部世界一吐为快的冲动
但思来想去,一直没能找到
那个螺旋形的出口
作为风,他尚且无法唱出那首
呜噜呜噜之歌
几只白鸟在不远处,一个避风的墙角
太阳照着楼顶,也照在那里
令那几只鸟如同蜜糖中的白色气泡
紫夜
昨天我想,如果把夜晚规定为紫色的就好了
今天晚上我就比照着大街画了根绳子
又比着高楼的样子画了条大鱼
唯一的理由不过是:
在那座高楼上方,镶着两个闪亮的圆形钟表
(看起来像鲤鱼的两只金光闪闪的眼睛)
我做事情总是要找理由,就像今夜
因为我知道它是紫色的
我就想,怎样才有足够的理由
告诉你这个夜晚是紫色的
(这个晚上,我还对着一扇扇亮灯的窗口织了一张网)
但毫无道理岂不更加快乐?就像此时此刻
我藏起了一些果实,又长出了一些枝叶
然后以一棵老橡树的面目跟你说:
“夜晚根本不是黑色,夜晚是紫色的。”
在这个紫色的夜里,我一直在画那个密不透风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