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

2024-09-04 00:00:00高炯森
壹读 2024年8期

夕阳从西边天上的云缝里透出,把丁小星的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他坐在老家河岸边的石头上,心里想着许经理,把面前的大石头当酒桌,右手握成空心拳,倒酒、端杯、举杯、仰脖,反复练习这四个动作。这四个动作,他虽然已经练了近半年,但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意思。

半年前,儿子丁劲松回来说,他们在一次业务聚餐时遇到一个公司的经理,姓许,对自己特别友好,没多久,丁劲松就进了那家公司。

这个结果把丁小星吓了一跳,在酒桌上儿子还真的遇到了这样的好事?

看来,劲松还是应该好好学习学习应酬交际那一套,不然机会怎么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丁劲松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的那段时间,丁小星是坚决反对他抽烟、喝酒、打牌的,认为这三样都是在白白的烧钱。可丁劲松一直觉得,他找工作那么难,就是因为父亲把自己管得太严了,抽烟、喝酒、打牌都不会,怎么和别人交流?

刚出校门那年,丁劲松到一家酒业有限公司去应聘,招聘的最后一个环节,工作人员忽然问他:“我们公司推出的这款酒的特征是什么?公司最新研发的那款新产品是什么?你打算怎样向别人推荐我们的新产品?”

三个问题把丁劲松砸得哑口无言,双脚似乎已经陷进地里,他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了。好半天,招聘人员的嘴角才扯动了一下:“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这一等,就再也没有结果。

第二年,丁劲松在人才交易市场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等到公司通知他面试时,前面几个问题他都轻轻松松地回答出来了,最后有个工作人员突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他:“客户如果让你在酒桌上签合同,不会喝酒的你会怎么做?”

从不喝酒的丁劲松,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又呆愣着一动不动,待遇那么好的工作,就因为最后这个问题没回答上来,又弄丢了。

两次面试,都败在了“酒”上,这可把丁劲松气坏了,一回到家就黑着脸,怒火直向丁小星喷:“就是你不让我喝酒,这下好了,两个公司都进不了,你养我,你养我啊!”一边怒叫着,一边把面试经过讲了一遍。

丁小星越听心里越难过,原来是自己把儿子害了,后悔慢慢发酵,儿子两次面试失败,竟都是因为酒的缘故。在他看来,儿子好不容易大学毕业,跳出农门,本该找一个体面的工作,没想到因为喝酒的原因却失败了,他想不通。于是在电话里把这事给一个朋友讲了。

那个朋友跟他说:“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到现在你还不清楚?酒文化,酒文化,喝酒也是一种文化。劲松大学都毕业了,对他你还是那老一套,啥都想把儿子管得死死的,看看,行不通了哟!”

朋友接着劝他:“现在就是跟别人问个路,也要先递上一根烟嘛,劲松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你说他还能办个啥事儿?”

丁小星一听,觉得有道理,后悔在心头继续发酵,觉得自己不让儿子喝酒,真的耽误儿子的前途了。他也不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听得多了,心里就活泛起来,这样看来,应该从现在开始,要鼓励儿子喝酒啊,不仅要喝,还要喝好,喝得有板有眼,喝得有模有样。

当丁劲松终于在那些小公司参加工作后,丁小星不再干涉儿子喝不喝酒,有时甚至还鼓励儿子练练酒量,这一放开,丁劲松多数时间都花在酒桌上了。

丁劲松有一次喝醉后,瞪着血红的眼睛向他逼来:“爸,您以为我想这样喝吗?”话没说完,眼泪就一串串往下落,硬生生将那句话一口咬断,把后半截在嘴里慢慢嚼碎,艰难地咽下。

丁劲松有时也会红了眼眶:“爸,我刚参加工作那阵,您不是一直教我,要我在单位把关系处理好,您说我们这种家庭,无关系无背景,就只能在工作上好好表现啊!”

丁小星叹了一口气,这话他的确说过,还多次告诫丁劲松:自己没本事就要靠个有本事的,这样你才会少走弯路。一家人就靠丁劲松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也确实半点马虎不得。

“爸,你想啊,一桌人都喝,我一个人不喝,是不是显得我不合群嘛?”丁劲松喝醉后,很多时候就这样冲着他爹吼道。

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丁小星,把自己养成了一块泥土:沉默、厚实、平凡。又觉得那些人能叫上丁劲松出去喝酒,完全是给儿子面子,看得起儿子,要不,怎么不叫别人呢?那家公司的许经理,不也是在酒桌上和儿子认识的吗?

这样一想,丁小星的心头就亮堂起来了。

夜色越发浓得化都化不开,丁劲松摇晃着身子,出现在老家门口。

丁小星激动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正好你回来了,我们俩父子好好醉一回。”

丁劲松惊讶地看着他爹,好像有点不认识了。丁小星红了脸:“你不是在酒桌上遇到贵人了嘛,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听父亲这样一说,丁劲松也有点感动,详细地说了一遍和许经理喝酒的细节,许经理多次强调:酒品即人品,喝酒耿直,做人肯定也耿直。

喝酒还可以喝出这些道道,丁小星听得心里溢出了蜜,越来越觉得让丁劲松好好喝酒,这一步是走对了。连忙叫妻子整几个下酒菜,父子俩越说越来劲,越喝越兴奋,喝到后来都醉醺醺地趴在了桌子上。

丁劲松去这家公司上班的第十天,说是要到君再来酒店聚餐,同事“小灵通”请客。后来才知道,公司有聚餐,一般都会选这家酒店,几杯酒下肚,丁劲松打了几个酒嗝,顺便就把自己的生日说给了“小灵通”,末了又补充一句:“没想到吧,我和父亲同一天生日。”

那以后,丁劲松和“小灵通”就成了铁哥们。新来的许经理上任没几天,“小灵通”就打听到,许经理竟然和他们父子俩也是同一天生日。

丁劲松回老家对丁小星说:“爸,真没想到,许经理竟然和我们同一天过生。”

丁小星一听,激动得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转着圈:“多好的事啊,太巧了,许经理今年的生日,你一定要好好陪一下她。”

丁劲松两手一摊:“可那天也是您的生日啊,我也要好好陪您啊。”

丁小星沉了脸:“我的生日算个啥嘛?年年都有,今年是你到许经理单位她过的第一个生日,一定要引起高度重视。”在他们老家,人们习惯在晚上过生日,以前父子俩在那一天都会叫上几个亲朋好友来家里过。

一听到许经理也是那天的生日,丁小星心里就更加牵挂起儿子喝酒这事了,他希望儿子多学学宴会上那些人的语言、动作、神态,才能更得体地去陪许经理过好这个生日。

最近这几年,丁小星在抖音、快手这些手机小程序上,还真学到了不少知识,那些真正喝酒的行家,一举杯,就能看出是见过大场面的,他觉得丁劲松喝酒的姿势,也应该有那样的语言、动作、神态,才能把这位新上任的许经理陪到位。

怀着这个目的,他在手机上看那些小视频就有了侧重点,专门挑拣豪华酒店宴会时喝酒的场面,看得多了,平台就自动给他推送这样的小视频,他把智能手机的抖音、快手图标一点开,就是各种喝酒的热闹场面。他常常感叹:“现在的手机就是好啊,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

丁小星把自己看到的那些小视频中,觉得对喝酒有用的语言、动作、神态,甚至穿的什么衣服,都牢牢记在心里,反复看,反复练,自己学会了,再教丁劲松,儿子就会在许经理来单位的第一个生日宴上,让她对他高看两眼。

门外响起了丁劲松的敲门声,把丁小星从沉思中惊醒。昏暗的电灯光下,儿子一脸落寞的表情,丁劲松的心,却被丁小星鬓角的白发,刺得生疼。七十八岁的老头了,还在这样寒冷的深夜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出谋划策,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老爹的眉毛似乎要拧出水来:“从你们要聚餐的那个酒店往老家赶,你要实实在在去跑一趟,看看究竟要花多少时间?万不能有个闪失啊。”

丁小星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经理生日宴会要花很长时间,丁劲松就不必赶回老家来了,宴会还没结束就离开,这对许经理肯定是不尊重的。

丁劲松点点头,他明白父亲的意思。等父亲颤颤地走进卧室,这才仰起头来,让眼眶里即将溢出的泪水,在眼里尽量淌得平稳一些。

黑夜往村庄深处浸润着前行,丁小星在老家想象着儿子摸黑赶回来的情形。

深夜二十二点,丁劲松坐在深蓝色的出租车上,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像一只怪兽撒开四蹄,不管不顾地向着老家丁家坝村飞奔,他一定要在“今天”赶回去,超过今天,就没多大意义了。

从君再来酒店出来,丁劲松要做出喝醉酒的样子,他在寒风中摇了摇身子,点点雨滴变成了颗颗雪粒,硬硬地打得他的面皮一阵阵发疼。

他感觉好几次都要吐出来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要进入这种状态,一米八的个子紧紧挤着路灯下的铁柱子,似乎想陷进去。他强撑了眼皮,目光像手臂一样伸得长长的,他要用目光抓住一辆出租车。

有经验的老司机一看他那个样子,快开到他面前时,却加大了油门,冲了过去。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一辆深蓝色的出租车才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丁劲松连连挥手,大声吼叫:“绿水镇!绿水镇!”

丁劲松坐着出租车在晚上二十三点三十分到了丁家坝村,老家屋里的灯光,困倦得睡意十足,在头顶上忽闪着,摇过来,晃过去。

听到车子发动机的声音,丁小星在期待中开了门,从车灯明亮的光柱中,走出来了。

丁劲松用微信扫了师傅递过来的收款二维码,出租车调转车身,明亮的前照灯把黑夜割开了一道清晰的隧道,开远了。

丁劲松不时呼出的热气,把丁小星冰凉的心融暖了一点点。父子俩走到堂屋的椅子上坐下,紧张地总结起来,这次只花了一个半小时,要是丁劲松真的喝醉了,要花几个小时?

丁小星的语气和身子一起微微发颤:“我们小户人家,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哟。”看到丁劲松疲惫的样子,丁小星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得紧紧的,“实在不行,你就不用赶回来了,一定要先陪好许经理。”

丁劲松望望黑洞洞的夜色,空落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两鬓斑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得他的眼睛生疼。父亲在这样的冬夜,还一直配合他把这件重要的事又预演了一遍!

父亲说得一点没错,得罪了许经理,他就很有可能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饭碗,他老婆没个正式编制的工作,干的是临时工,很不稳定。两个娃娃正是用钱的年纪,双方四个老人,虽然身体硬朗,都还在坚持做农活,可对他们的小家庭是不可能有多大的帮助了。

丁劲松想起许经理上周还专门把自己叫去她的办公室:“公关部有人要辞职,要不要喊你老婆过来上班?”

正如丁小星说的:“许经理对得起你哟,吃菌子不要忘了树疙瘩恩。”

丁劲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甩了甩手,似乎想把肩头的担子甩掉一些,他抬起头来,目光又瞟向了父亲那两鬓斑白的头发。

丁劲松回到公司,一有空就在心里默默练习,右手握成空心拳,似乎正端了酒杯,一板一眼地倒酒、端杯、举杯、仰脖。他觉得喝酒的姿势真的要练得得体,练得娴熟,练得自然,练得优雅,才能有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

丁小星还在把河边的大石头当桌子,右手握成空心拳,似乎正端了酒杯,一板一眼地给许经理敬酒,杯里闪耀的光芒,呼呼地燃得正旺。

丁劲松踩着第一缕晨曦来到了河边,看到儿子,丁小星干枯的面皮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早晨空气就是好。”

丁劲松也笑笑:“你还在为许经理的生日练那四个动作啊?我都给您说过好多回了,到了那一天,我会做好的。”

看儿子这种不以为然的样子,丁小星急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孩子,我们输不起啊,一定要让许经理高兴地过一个生日。”

丁劲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日子不是还没到吗?说实话,她如果真要挑毛病,我们即便做得再好,都没用。”

丁小星的身子一抖一抖:“都怪我没用,让你输在了起跑线上。”

丁劲松定定地站在父亲面前,父亲额上的皱纹、皴裂枯燥的手背,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帘。

“爸,我们回去吧。”丁劲松的话语里,满满的愧疚感。

丁小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不信任的气息:“我教你喝酒的动作练得怎样了,做给我看看。”丁劲松苦笑了一下,还是右手握成空心拳,似乎正端了酒杯,有板有眼地在父亲面前重复了一次倒酒、端杯、举杯、仰脖的动作。

丁小星见儿子这些动作做得随意自然,没有做作的样子,比自己还做得好,便满意地点点头,走在儿子前面,慢慢往家移动。

丁劲松看着父亲苍劲的背影,心里又有了想哭的冲动。这几年的工资,他几乎都拿出来请客了。今天一顿,明天一顿,三千多元就没了,只要一疼惜请客的钱,丁劲松就会记起他爹的那句话:“你不要以为你的工资只能给你自己用,在外面混社会,现在只有拿出来请客,以后才好办事。”

凡是和丁劲松同桌吃过饭的,都知道他的酒量其实很有限,是那种一沾酒就脸红的人,很多次、很多场面都是硬撑下来的。他的一个医生朋友曾经跟他说过:“你这种情况,是身体的解酒功能不行,多喝酒对肝脏非常不好,所以你最好的养生方法是少喝酒,甚至是不喝酒。”

可现在的丁劲松,哪次聚会离得了酒?

明天就是许经理的生日了,丁小星再次给丁劲松打了电话:“明晚上你一定要等到许经理走出酒店上车后,才能离开,无论多晚。要不,你就不回来了。你没把许经理陪好,或者让许经理看着不舒服,你以后的工作就完了。”说到后来,丁小星的话语听起来湿漉漉的,润泽得丁劲松的耳朵有点不舒服,鼻子一酸,眼睛里就热辣辣的了。

办公室柔和的灯光泻下来,洒得到处都是。丁劲松右手握成空心拳,在虚空中假装深情地举起了一杯白酒,鞠着躬,屈起膝,紧紧握住酒杯,和许经理端的酒杯轻轻一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织。丁劲松端起的酒杯边沿已经到了唇边,他一仰脖,“咕嘟”一声响,一杯酒就下肚了,“咕嘟”一声响,又一杯酒下肚了,他一连做了三个这样的动作,表示喝了三大杯。

他感觉很多人挨在许经理的身边排起了长队,一个一个依次向她敬酒,许经理一口一口地抿着,也把一张粉嫩的脸,抿得红扑扑地生动。

丁劲松的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感激,感激许经理的关爱、关照、关心、关怀,他感觉许经理已经被那些话语充实得沉甸甸的了,又感到许经理已经被陶醉得轻飘飘的了。

晃动的酒杯、交织的手臂、变形的面孔在他的眼前缭绕,在他觉察到自己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许经理终于从餐桌上站起来了,看样子,比丁劲松还醉得厉害一些,她用左手使劲摇了摇,示意丁劲松过去:“你,今天晚上,表现得,很不错!”许经理伸出左手,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正沉迷在幻想中时,丁劲松的手机来电铃声响了起来,一看是许经理打来的电话:“好你个丁劲松,到现在都不告诉我。”

丁劲松心里咯噔了一下,许经理接着说:“你和你父亲不都是明天生日吗?我明天批你一天假,你回老家去,把你父亲接来,明晚就在君再来酒店,我们三个人一起过这个生日。”

丁劲松的心头,突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他连忙打电话给老家的父亲,电话那头,丁小星恼怒的话语“嗖嗖”地直往外窜:“这明显就是挖苦我嘛,我自己还过不起一个生?”丁劲松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好一阵,丁小星这才勉强同意。

君再来酒店的餐厅里,妩媚的灯光摇曳,四十左右的许经理,精神振奋。她站起来,右手举起一杯苦荞泡的水,粉嘟嘟的脸蛋上,笑靥如花般绽放:“感谢各位光临,别人都以为我过的是阴历生日,其实,我的生日一直过的是阳历,早过了,那天我正好到上海出差。对了,从明年开始,我生日要改过阴历,我今天是特意为一对父子过生。”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丁小星父子,鼓掌声、谈笑声、欢呼声,一浪紧跟着一浪,在房间荡漾。两人沐浴在一片温暖的目光下,沉浸在一派温馨的笑容里,陶醉在一阵愉悦的祝福中。

许经理补充了一句:“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今晚只能以茶代酒。”

丁小星一抬头,突然瞥见许经理倒茶、端杯、举杯、仰脖这四个基本的姿势,比自己练了半年的动作,不知熟练了多少倍。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的心勒得生疼,一大团空白,浓浓地从身体的各个角落,升腾起来,让他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不经意间,许经理右手那杯苦荞泡的茶水,“咚”地一声撞开了他的眼帘,“啪”地一下打开了他的心结,一抹微笑匀匀地涂上了丁小星苍老、枯瘦、憔悴的面颊:茶水终究会变成美酒,溢出酽酽的酒香,从杯子里跃出的光芒,呼呼地燃得正旺。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