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隆武恩遇
敕赐国姓
南都陷落的当儿,唐王朱聿键因大赦由凤阳高墙徙居广西平乐府,途经杭州,迭遭国变,遂惊魂未定地滞留于此,无所适从,又不知所终。
朱聿键虽贵为皇族,遭遇却极其悲惨,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在监狱里度过。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八世孙,小字长寿。朱桱受封河南南阳,筑藩王府,繁衍生息,传至朱聿键的祖父端王朱硕熿。朱硕熿暗弱昏庸,为嬖妾所迷惑和操纵,嫌恶世子朱器墭唇上长瘤,以有碍观瞻、有损王威为借口,欲废黜另立嬖妾之子,将朱器墭与其子朱聿键等兄弟四人囚禁在奉承司密室,断绝粮食饮水供给。端王府书堂官张其震惊于朱硕熿的蛇蝎肺肠,动了恻隐之心,暗中为朱器墭父子送柴火、送米面,使他们苟全性命于绝域。身陷囹圄时,朱聿键年方十二,但他好学深思,胸怀大志,虽在患难之中,却丝毫没有气沮神衰之态,而是发愤蹈厉,读书不已,不断请求张书堂想方设法寻找书籍送进去供他阅读。朱硕熿丧心病狂,执意将王位传给次子,遂与次子合谋要将世子朱器墭鸩杀。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次子来到囚禁世子一家的私牢里,假惺惺地欺骗朱器墭说:“兄长很快就要继承父王的爵位,但必须先把唇瘤医治好才行。”长锢黑狱、鸠形鹄面的朱器墭信以为真,拉着二弟的手,百感交集,泣不成声,当场答应配合治疗。次子让事先贿赂过的郭医生用毒药浸泡过的丸散为世子敷治,不久朱器墭就毒发而死。大家都明白世子是怎么死的,却没有人敢去告发。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南阳守道陈奇瑜、知府王之柱掌握这宗丑闻,又洞悉朱硕熿的心思,半是警告半是提醒说:“世子不明不白地死去,如果他的儿子不能按宗法制度继承爵位,必然引起人们的怀疑,到时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是早晚的事。”朱硕熿听后内心十分恐惧,这才为朱聿键申请名位,立为世孙。不过,这只是朱硕熿的缓兵之计,暗地里仍不放弃另立次子,仍将朱聿键兄弟四人囚禁在密室里。直到朱硕熿去世一个多月,朱聿键还蒙在鼓里,趁陈奇瑜、王之柱到府里凭吊之机,张书堂悄悄将实情告诉朱聿键。朱聿键边大声呼号、边翻越围墙,披麻戴孝来到灵堂祭拜祖父。朱聿键的突然出现,使朱家上下一片惊慌。朱聿键行完祭礼后,跪倒在陈奇瑜、王之柱跟前,连声喊冤,泣诉家难。陈奇瑜、王之柱为朱聿键主持公道,奏报朝廷,使他顺利继承唐王的爵位。三天后,朱聿键命人将叔父及郭医生捆绑到朱家的宗祠里,用乱棍打死。
从随父幽囚到释放袭爵,朱聿键在家族的黑狱里整整被关押了十九年。出狱后,朱聿键嗣位娶妻,选妃曾氏,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时年三十一岁。但他并不以锦衣玉食为限,而是好争宗藩体统,惹出许多是非。崇祯九年八月,京师戒严,朱聿键率护军勤王。按祖制,亲藩不得擅自起兵、擅离封国,朱聿键以一腔热血,挥师北行,意欲协助朝廷痛击流贼,以靖祸乱,81c090af995dec0ab313f3cdde0e70c0抵达裕州时被发现,并被勒令返回南阳,以谋叛罪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高墙,其唐王的爵位也被褫夺,由弟弟朱聿镆承袭。朱聿键虽再遭囚禁,却更加发愤读书,博通古今,笔走龙蛇,动辄数千言,寒暑不易,长达八年,所著书稿高达数尺。朱聿键不仅好学深思,而且为人真挚诚恳,很受人们的喜爱和欢迎。但囚在高墙内,他也受尽非人的折磨,狱卒索贿未果,就用祖制的墩锁法将他锁住,使他站不得、坐不得,既受皮肉之苦,更遭精神戕害,简直生不如死,他想自我了断,却总是无从下手,终于大病一场,亏了曾妃精心调养,才转死为生。淮安巡抚路振飞以赈济罪宗的名义到高墙探望,朱聿键据实以告,路振飞上疏请求加恩,恰此时南都朱由崧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朱聿键得以走出高墙,诏封南阳王,徙居广西平乐府。路过杭州时,南都已倾覆,举国无主,朱聿键劝潞王朱常淓监国,以稳定南方民心,坚拒北使招降,潞王怕树大招风,引来杀身之祸,坚决不同意,却禁不住弘光太后的苦苦哀求,遂于六月八日监国,旋又于六月十一日迎降。潞王以中人之资,难撑危局,备受时人讥评。这时,镇江总兵郑鸿逵、郑彩从京口溃退,户部郎中苏观生从南都出走,兵荒马乱,又因缘际会,都逃难到杭州相聚见面。谈及当前局势,贼陷半壁,虏占中土,国难当头,江南无主,朱聿键痛心疾首,泪洒襟袂。郑鸿逵、郑彩、苏观生听后感动、惊奇又欣慰,遂对朱聿键说:“清兵渡江,金陵不守;若以浙西为门户,立国于闽,大业可成也。”朱聿键将信将疑,犹豫不决。郑鸿逵当机立断,一面让快马奉唐王入闽的决策报告郑芝龙,一面让副将拱卫朱聿键撤离杭州,自己率领众将兵连同滞留杭州的黄道周等旧朝僚属水陆并进,急速退往仙霞关。
金瓯震缺,翠辇蒙尘。在弘光、潞王相继投降之后,朱聿键遂成江南半壁人心所系、信心所在。在由浙入闽的滚滚风尘中,黄道周在郑鸿逵的支持下连上三疏,敦请朱聿键监国,但朱聿键却三请三推,直到钦命镇守福建总兵官、南安伯郑芝龙上笺劝驾监国,朱聿键才终于松了口,在致郑芝龙的答词中云:“惟是先生兄敬弟忠,勋猷咸著。前靖虏伯奉孤南来,实惟先生是信是倚。自孤勉允监国之后,专望先生兄弟尽忠,在朝则孤之心腹也,在边则孤之左右臂膊也。”郑芝龙、郑鸿逵成了朱聿键监国、立国的依靠和保障。
1645年闰六月初三,朱聿键在郑鸿逵、郑彩、黄道周等护卫下,抵达福建的咽喉要地水口驿。郑芝龙率福建抚按司道及缙绅、孝廉、贡监生员将其迎上江岸,择吉进入福州城,暂以南安伯府为行宫,接受百官的觐见与朝贺。
闰六月二十七日,在“缓正位”与“早登基”的争议声中,郑芝龙、郑鸿逵兄弟以“不正位无以压众心,以杜后起”一锤定音,定议拥立。朱聿键遂以本日祭告天地祖宗,即位于福州南郊,诏以本年七月起为隆武元年,以福建为福京,改福州府为天兴府,鼓楼门为大明门。这是南明第二个政权,史称“隆武政权”。朱聿键是读书人,取隆武这个年号,寄托着期望光武中兴的寓意。
事实上,朱聿键在南明宗藩中确是英武过人,鹤立鸡群,但以疏藩得大位,出高墙即入中宫,则全赖郑芝龙、郑鸿逵兄弟推戴和众大臣拥立。为投桃报李,更为聚拢人心,朱聿键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郑芝龙为平虏侯、郑鸿逵为定虏侯、郑芝豹为澄济伯、郑彩为永胜伯,并设六部、九卿。
虽然朝廷里臣寡将稀,但隆武定鼎福建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人们心盼明主,一时应者云集。江浙、安徽、江西等地的义军率先响应,湖广荆襄十三家义军主动参战,隆武帝管辖的地域兼及福建、两广、云贵、湖南及江西、湖北大部。这样的局面激励着明官兵,更鼓舞着隆武帝。饱经忧患的隆武帝渴望着报仇雪耻,更期待着建功立业。他明白当务之急是奠定国基和出师北伐。而环顾左右,无论做哪件事,都离不开郑家兄弟。为进一步笼络郑家兄弟,除了加官晋爵,晋郑芝龙为平国公、郑鸿逵为定国公,隆武帝打出了最后的底牌,敕赐国姓。
赐姓是上古时代封土建邦的一项制度,是天子或诸侯分封给臣下土地的一项措施,《左传》所谓“致邑立宗”,就是分封一块土地,新立一个宗,新立的这个宗必须要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赐姓,它是构成宗法社会的基本因素。这种在皇族内部的赐姓,可以说古已有之。而在皇族外部赐“国姓”以示荣宠,最早则起自刘邦,历朝历代皇帝多有效仿。本朝的洪武年间,就有赐国姓的先例。
八月十三日,隆武帝册立元妃曾氏为皇后于宫中,布告天下,百官朝贺。郑鸿逵带着儿子郑肇基进宫陛见。隆武帝想起眼下与曾氏贵为皇帝皇后,最早的因缘得自与郑鸿逵的相遇,内心有无限的感激,遂赐其子郑肇基国姓朱。郑鸿逵父子受宠若惊,慌忙跪倒,千恩万谢而退。
此事传到郑芝龙的耳朵,虽是自家兄弟,但这等好事被弟弟拔了头筹,内心颇不是滋味,也暗暗着急。第二天一大早,郑芝龙遂引儿子,当时还叫郑森的郑成功,一同往布政司衙门里,去朝见隆武帝。
隆武帝正在由布政司改建的简陋行宫里批阅奏折。内侍奏报平国公郑芝龙携子来觐见,隆武帝既讶异又欢喜,讶异的是平国公何以来得这么早,欢喜的是平国公带来了充满朝气和希望的年轻人,他连忙推开奏折,走出便殿,连声高喊:“快请爱卿!”
郑芝龙、郑森在便殿前双双向隆武帝行了跪拜礼,隆武帝快步走下台阶,亲手将郑氏父子扶起,一手挽着郑芝龙、一手挽着郑森款款来到便殿,赐座、赐茶、叙谈。郑芝龙向隆武帝禀告近日派遣给事中梁应奇前往广东督饷之事,征粮纳饷,充实府库,以为储备。说完话锋一转奏道:“方今国家草创,非唯缺饷,实更缺人。小儿郑森年过弱冠,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特带来拜见陛下,愿随侍陛下左右,供陛下驱驰!”
郑森随即离座再拜隆武帝。隆武帝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身材敦实,英气勃勃,站着像一截铁塔;面貌端正,骨格非常,眼睛又大又黑,坚定又谦恭地盯着隆武帝。也就在此时,郑森这才看清了隆武帝:身穿土布黄袍,安之若素;气色高华,两眼含英,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充满惊喜、充满期待。君臣两眼交接,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的感应使两颗陌生的心灵彼此吸引。
隆武帝和蔼地询问郑森的年纪、阅历与功名,以及问学的情况,郑森均从容不迫而又简洁明了地作答。隆武帝听完后点点头,试探地问道:“先帝崇祯曾自言其‘非亡国之君’,为何仍落得国破家亡?”
郑森答道:“崇祯先帝深谋独断,慨然有为,而又察察为明,济以忧勤,按理是不应该成为亡国之君的。但崇祯先帝既昧于知人,又刚愎自用,先误用周延儒,后误用温体仁,一误再误,遂使崇祯朝呈现‘遭瘟’现象,以致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崇祯先帝对于国家的溃败是难辞其咎的。”
隆武帝颔首赞道:“言之有理!那你对李自成功败垂成,弘光朝旋生旋灭,说说你的看法。”
郑森不慌不忙地应道:“李自成的失败,关键是战略上的失败。一是在关内没有及时调整政策,形成最广泛的支持力量。大顺军以维护农民的利益相标榜,一路攻城略地,在襄阳建立中央政权,但在西安僭建大顺后,奉行的仍然是拘拿官绅追赃助饷政策,堵死了官绅阶层反正效忠新朝的通道,在政治上陷于被动,在人心向背上处于孤立。二是在关外,对清军的力量及危害估计不足,看不清主要敌人,找不准主攻方向,特别是对吴三桂问题处置失当,以致清兵和吴兵内外夹击,最后功亏一篑,败走麦城。一年之隔,成败异途,其中的教训值得记取。至于弘光朝,其荒腔走板,有目共睹。要害在于弘光帝一叶障目,苟且偷安,把‘联虏抗寇’奉为国策,贻误战机,涣散斗志,更加上君臣失德,党争尤烈,马士英、阮大铖专权纳贿,败坏朝政,大难临头,仍然举朝逐酒征歌,文恬武嬉,遂使清兵长驱直入,江山土崩瓦解。”
原本大好江山,弄得不可收拾。郑森心里是很沉重的,隆武帝也唏嘘不已。但听了郑森的一席话,他心里更多的是欣慰,他迫切想听到的是郑森对当今时局的分析和策略的选择。郑森明白隆武帝的心思,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清军入关时只有十万兵力,现我朝仍领有东南半壁,仅赣州城内外聚集的我朝兵马就不下四万。陛下以中兴故国为职志,以恢复旧疆相号召,只要经略得当,选贤用能,收拾人心,则克复两京,澄清天下,虽非指日可待,却也众望所归。今日之情势,实有上、中、下三策。直接进军湖南,用湖广总督何腾蛟的精锐之师,直捣荆襄,传檄中原,使清军以为陛下从天而降,给清军以措手不及的打击,这是上策;转移主力,驻跸赣州,再伺机进取,这是中策;调动所有兵力,集结开出仙霞关,与清军背城鏖战,成败在此一举,这是下策。”
讲到这里,郑森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是否有失分寸,是否惹得隆武帝不高兴?
隆武帝静静地听着,越听越龙颜大悦,尤其对郑森的朴忠勇敢、志气过人深为嘉许,不由转过身来对郑芝龙赞叹道:“众卿都说平国公有个好儿子,果然名不虚传!依朕看来,平国公恐怕还赶不上你呢!”郑芝龙一反往日居功自傲的神态,格外谦恭,格外缄默,刻意让郑森的才能在隆武帝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看到隆武帝真心欣赏郑森的才能,郑芝龙暗暗得意,自己的良苦用心确实奏效了。
还没等郑森反应过来,隆武帝掩饰不住兴奋之情,站起来走到郑森的身旁,抚着郑森的后背,动情地说道:“爱卿少年英武,人才难得!可惜我半生颠沛流离,膝下没有个女儿给你做妻子。虽然如此,仍瞩望爱卿尽忠我家,不要忘了啊!”
听到这里,郑森眼含热泪,连忙跪倒,朗声答道:“竭尽忠诚,报答陛下!永志不忘!”
隆武帝随即赐郑森改国姓朱,同时赐名“成功”,任命为御营中军都督,仪同驸马都尉,宗人府宗正。这些职位非同一般,隆武帝是把他认作本家,又按照女婿的规格来对待他,而御营中军都督是保卫皇上的武官,宗人府宗正管理的是皇帝同族的事情。从此,人们便称郑森为“朱成功”“国姓爷”“郑成功”。
圣眷之隆,连郑芝龙也没有想到。当初他只是出于酸溜溜的心理才把儿子匆忙地引进给隆武帝的,却冥冥中自有缘分遇合,成就了隆武帝与郑成功君臣的一段千古佳话。谢过隆恩,走出便殿,郑芝龙对敕赐国姓的事情迅速淡忘了,而郑成功却是五内俱热,刻骨铭心!他将用一辈子的征战来报答隆武帝的信赖和倚重,兑现忠诚与担当的承诺。
督师巡关
隆武帝和郑成功堪称中国历史上最深情的君臣,也是最悲情的君臣。在乱世里,在构想时,蕴藏着一切可能,但是在人的缺陷中,在与欲望的纠缠中,一切又都化为泡影。
隆武帝志在中兴,却由因循和操切,以小疵而害大略。对于隆武帝的这个致命伤,其有大恩于他的前明副都御史、现官拜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路振飞有深刻的洞察和尖锐的劝谏:“上谓廷臣不改因循必致败亡,臣谓上不改操切亦未必能中兴也。上有爱民之心而未见爱民之政,有听言之明而未收听言之效。喜怒轻发,号令屡更。见群臣庸下而过于督责,因博览书史而务求明备。凡上所长者,皆臣所甚忧也。”话讲得相当直率和刻薄,隆武帝虽不以为忤,却也我行我素。
新朝甫立,隆武帝颁新刻皇明祖训及御制登极、亲征、监国三诏,下发到江南半壁各省及各郡王镇国将军以上。那天寅时,隆武帝身穿衮冕黑色朝服,升殿接受全体官员朝贺并商议进战事宜。众官员初行五拜二叩头礼,接着又行二十四拜礼,初列朝班,此伏彼起,场面颇有些杂乱无章。行礼如仪后,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朝班事件。
隆武帝在殿前坐定后,一身戎装的郑芝龙自恃拥戴功高、帝由己立,遂将黄道周等一班文武大臣撇在一边,顾盼自雄地站到文臣班列的首位。户部侍郎何楷看不过去,挺身相阻道:“文臣站东边,武臣站西边,这是太祖时期就定下来的规矩。按理应由黄道周大学士站在东边的首位,现在郑芝龙破坏规矩,妄自尊大,不但欺凌众臣,实质是目无陛下。”郑芝龙不以为然地回击道:“文东武西,虽然这是先前定下的规矩,但太祖当年,也有武将徐达位列东首的先例。”早已忍无可忍的黄道周说:“徐达是开国元勋,你怎么能跟他相比呢?”郑芝龙大言不惭说:“以我今日的作为,率福建全师,拥戴皇帝,恢复疆土,功绩不在徐达之下。”何楷反唇相讥道:“那你着什么急,等复国之后,到了北京,你再来站在东首还不迟嘛。”双方唇枪舌剑,相持不下。隆武帝虽忌惮郑芝龙手握重兵,却也颇感祖宗之法不可变,深心里则想借众意来压压郑芝龙骄横的风头。
隆武帝故意折他的面子,众臣合力打击他的势焰,使郑芝龙大为恼怒,从此埋下了君臣不和、将相不和的祸根。郑芝龙并非真心为朝廷效命,他关心的只是郑家的利益。当隆武帝对他言听计从时,他尚能积极配合,稍有违拗,遂怀怨望,甚至假以辞色,公然无理取闹。一次,朝廷举行祭天典礼,这是一次重大的国事活动,但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却借口生病不出席活动,其他大臣议论纷纷。何楷当即上疏弹劾,受到隆武帝的表扬。时隔不久,隆武帝朝见群臣,众臣都谦恭谨慎地等待隆武帝垂询训话,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却旁若无人地挥扇去暑,引得群臣侧目而视。何楷又以“无人臣礼”上书弹劾郑氏兄弟,隆武帝当即加封何楷为左佥都御史,以表彰他直言敢谏,为国尽忠。郑氏兄弟却将何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何楷自知处境险恶,再三请求辞官归里,隆武帝将何楷视为股肱之臣,舍不得他离开,但为了保全他,只好违心批准他回乡养病。何楷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半途却遭遇强盗,被割去一耳。何楷忍着剧痛,定睛看去,竟是郑芝龙派遣的部将杨耿所为。何楷破口大骂,杨耿扬长而去。消息传到宫中,隆武帝失声痛哭,悲愤难抑。
在郑芝龙的全权操控之下,隆武帝已是寸步难行。他沮丧又愤怒,终于痛下决心,要离开福建,出师江西,实施“主动在我”的战略转移。这招可收一石二鸟之效,既可摆脱郑氏兄弟的羁绊,又可与清军争夺关系全局的战略要地。实际上,在四个月前,江西督师万元吉就上疏请隆武帝移跸赣州,奏疏写道:“偏安海内为非计,请移王师驻赣州。赣居上游,豫(豫章即南昌)不能仰面而攻,且左为楚,右为闽、浙,背为东粤,足以控制三面,使四方豪杰,知朝廷有恢复之大计也。”万元吉此疏,正中隆武帝的下怀。
十二月初六日,芋江河面雾霭沉沉,寒风习习。三声大铳、两通鼓响之后,百官鳞集,号令分明,在众将官的簇拥下,隆武帝身着主帅戎服,步履稳健、神色严峻地向停泊在芋江边一艘高大的福船走去。在即将登舟时,虽然老大不愿意,还是停住脚步,强装笑脸,与留驻福京职司转饷的郑芝龙等叮咛再三,依依话别。
隆武帝御驾亲征的首站是闽北。郑成功任御营指挥,随侍隆武帝左右,协助军务,保障安全。隆武帝的船队日夜兼程,到达与浙江省交界的福建省建宁府时,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时值年关,初来乍到,又大敌当前,隆武帝下令因陋就简,就地安营扎寨,不事奢华,不可扰民,不受朝贺,并以三大罪自责,命百官戴罪图功。谕令郑成功加强警戒,从浙江衢州到福建邵武一带前线加紧御敌,刻不容缓。
建宁府史称建州,无论从浙江进入福建,还是从江西进入福建,首当其冲的城防要塞就是建宁府,它既是闽北重镇,更是福京屏障。早在八月十八日,隆武帝就兵发五路,拱卫建宁。但郑芝龙暗中作梗,各路兵马虽号称统兵数万,实则不过数千兵员而已,且都以兵饷不足为由踌躇不前,士兵中更悄悄流传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腥故事,以致军心动摇,畏清如虎,逃兵日众。
此时前方江西建昌连连告警。隆武帝当即敕谕御营内阁,传达旨意,派兵增援。在护驾出征的众位亲随中,郑成功虽年纪尚轻,但忠心耿耿,颇知兵法,是堪担大任的一员青年将领,派遣他速援建昌,是再合适不过了。
隆武二年正月初二,郑成功亲率二千精兵,日夜兼程前往江西驰援。为方便联络各方,按照隆武帝临行前的面授机宜,郑成功率军暂住铅山,一为监督和声援郑彩所部,一为策应随后而到的王师主力,以实现隆武帝念兹在兹的移师江西的战略意图。在铅山前线,郑成功与仅年长三岁、却已历经风波险阻的年轻将领施琅不期而遇。施琅担任由郑彩节制的副总兵,在并不频密的公事中,施琅睥睨的眼神透着凛冽的寒光,郑成功超拔的雄姿蕴藏摄人的力量,两个年轻人都以独特的气质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由于郑彩按兵杉关,踯躅不进,错失了狙击清军的良机,前方连连告急,清军来势凶猛,先攻克吉安,再围困抚州。驻守抚州的明永宁王慈炎频频请求增援,郑彩万般无奈,只好派遣监军张家玉率三营官军前往救援,张家玉沉着应战,凭借有利地形,出其不意大破清兵,解了抚州之围,堪称隆武帝出师以来,第一次大获全胜的赫赫战功。但郑彩消极观战,很快又被清军几路纵队联合夹击,抚州城破,慈炎战死,张家玉带领残兵败退建昌的新城县,清军追击而至,张家玉领兵出战,不幸中箭坠落马下,摔断了手臂,忍痛爬上战马,突出重围,退守杉关。迫于压力、准备前来接应的郑彩闻讯后,又迅速后退,奔涌逃回杉关。
抚州失守、郑彩败退的消息传来,举朝震惊。隆武帝十分震怒,下诏削去郑彩的官职、爵位,谕令其戴罪立功。朝中无人可用,众将离心离德,这边刚处置郑彩的劳师败绩,那边就传来郑鸿逵消极用兵、贻误战机,致使清兵攻破徽州,进逼闽浙前线,慌忙之中,郑鸿逵才派兵出战,但抵挡不住清军的精兵强将,率部由浙江退回福建。隆武帝闻讯大怒,痛责郑鸿逵,下诏降格一级,以示薄惩。
在内忧外患百孔千疮的艰险情势下,隆武帝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通过手谕指挥前方后方,抚慰激励阵中将士。又通过手谕急召郑芝龙速到建宁行在面议军务:“朕亲征剿清,实欲恢疆觐祖,义不容缓。至于固守关隘,勤出安全,乃宗社大计。已有旨召卿,亟望即到,以慰悬伫。”面对急如星火危如累卵的战情,与福建毗邻的从江西到浙江前线各个关隘,隆武帝悉数委之于郑成功。郑成功初出茅庐,忠心耿耿,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哪里告急就到哪里去救急,哪里懈怠就奔赴哪里去督责。
隆武二年正月下旬,郑成功领兵出大定关,驻兵于此。三月,遵隆武帝旨意,把脱离郑彩部的散兵游勇整编进队伍里,进行严格训练和严明军纪,确保这些逃兵既毋惊扰地方百姓,又能提高作战能力。前方告急,隆武帝又催郑成功速出分水关,联合其他队伍,寻找战机,袭击清军,收复疆土。
郑成功的部队几乎成了隆武帝唯一可以指挥得动的部队,因此,东奔西突,疲于奔命,但由于装备太差,郑成功遂请工部尚书郑宣想办法,郑宣便向隆武帝报告,申请给郑成功部配发鸟铳。以凌厉的攻势挥师南下的清军已经装备了精锐骑兵和红夷炮队,包括大量的战车、火炮、蒺藜,而隆武军队却连鸟铳也装备不起。面对郑宣的申请,隆武帝颇有些悻悻然地说道:“国姓图功虽是急务,御营兵器关朕命身,鸟铳岂可全发?如此等事,该部以司空大臣,全无执裁,惟请朕躬为推卸之地,郑宣何无骨力至此!”
尽管缺兵、缺饷、缺粮、缺装备,郑成功却始终无怨无悔在隆武军前效命,任其驱驰。隆武帝也频繁向郑成功发出谕旨:“国姓成功巡关回来,迎驾暂至邵武,相机出关,二十八日之行且止。总之,自古创业中兴,谁不危而后济?朕惟以‘宁进死、不退生’六字自誓,并经此六字祭验臣工。”“新抚永安、沙县山寇头目一万一十三名隶陈国祚标下,听国姓成功节制。”这些山寇,既有郑鸿逵剿灭的,又有兵部另调兵员剿抚的,鱼龙混杂,其中沙县山寇李昌元拥众数千人,加上其他不轨之众,声势浩大,不易驯服,但都在郑成功的节制下,成为有生力量。而宁化、清流两县的乱民及乌合之众,纠集在一起,托名“田兵”,以校斗为由,抢掠成变,兴风作乱,荼毒百姓。对这类反复无常的匪首刁民,郑成功则不愿意收编为兵,而由兵部尚书郭必昌善作处置,以绝后患。
新兵日众,郑成功只好给新到的官兵请月饷。虽然国库左支右绌,隆武帝倒很爽快,当即准奏,还敕谕郑成功说:“兵、饷、器三事,今日又有手敕,确托卿父子。兹览卿奏,言言硕画,朕读之感动,其总理中兴恢御兵饷器甲,统惟卿父子是赖。银关防准造,即以此为文,造完颁赐,以便行事。”
隆武帝倚郑成功为柱石,郑成功视隆武帝若君父,荣辱相依,生死与共。
延平条陈
明朝宗藩们承平时各据要害,分制海内;当此王朝倾覆、国破家亡之时,藩王们则纷纷起兵恢复,称王称帝,既为社稷计,也为个人计。隆武帝即位称帝半年多来,浙东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朱亨嘉起兵于桂林,朱统称兵于重庆,益王朱由本起兵于建昌,韩王朱本鉝称帝于巴东。而天潢贵胄,分封楚地最多,如武昌则有楚府,衡州则有桂府,长沙则有吉府,常德则有荣府,宝庆则有岷府,襄阳则有襄府,荆州则有惠府。楚地最系金枝玉叶身家性命,更关天下兴亡全局。隆武帝在建宁驻跸数月,分析形势,权衡得失,眼看明朝大半个江山已经易手,子民饱受清兵蹂躏,南都、江楚仰望王师,急如拯溺,迟出关一日,则人心一日瓦解,出汀入赣,由虔入楚,鼓舞斗志,收复失地,迫在眉睫;更为重要的是,隆武帝要彻底摆脱郑芝龙的樊笼和压榨,真正实现光复明室的政治抱负。
郑芝龙以海商的敏锐和投机家的狡诈洞悉了隆武帝的苦心焦思。他固然不理会隆武帝的宏图伟略,却又深知隆武帝在实现其家族利益上巨大的利用价值,因此,他死死抓紧隆武帝,不愿意让隆武帝离闽出关,巧舌如簧,私心自用,既拥兵自重,又挟帝自重。当郑芝龙侦知隆武帝的动向后,他假惺惺地借口“关门单薄”,请隆武帝“回省”正位,以安人心;还特地派遣闽县、侯官的耆老代表他专程到建宁府恭请圣驾回福京。不明就里的隆武帝诚恳地招待耆老,并感慨地说:“朕即位十有一月,无时不思靖祖救民。飞跸既久,岂得驾回銮!固知入虔风险艰辛之状,但恨在闽不能安闽。闽民不负朕,朕负闽实多矣。”
隆武帝不为所动,坚持要脱闽入赣。郑芝龙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就在隆武帝动身北上的当天,郑芝龙鼓动布置数万军民,堵塞隆武帝出行的道路,遮道呼号,哭声震天,把隆武帝围了个水泄不通,车驾动弹不得,真心的挽留和虚假的表演交错在一起,大有“不还则绝天下望”的态势,使隆武帝烦躁不已,又哭笑不得,只好打道回府,驻跸延平,以府署为行宫。延平成为隆武政权的政治、军事中心,开始了长达半年艰苦悲壮的抗清斗争。
延平古称剑津,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占溪山之雄,当水陆之会,负山阻水,为八闽之襟喉”,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渊源有自的理学名邦。隆武帝虽出关受阻,却并不怀忧丧志,而是安之若素,因势做事;坚定脚跟,以观时变。进驻当天,隆武帝漫步、环视简朴的延平府署,虽有些局促和陈旧,只要雄心不坠,却也是进取天下的基地和起点,这样想着,胸襟又开阔起来。随即宣谕郑成功进宫,共商锐意恢复及进战退守的对策。
在架阁房—隆武帝的书房兼行在,他颇为沮丧地问道:“现在的处境,进不得,退不得,依爱卿之见,计将安出?”
郑成功深思熟虑地奏道:“方今天下,时势虽难,但人心犹可鼓,天意犹可回。关键是怎样布局和如何定策,以臣之见,未来有三步要着,第一步是收拾人心,第二步是募兵练军,第三步容臣谋划仔细些再禀报。”
隆武帝顿觉眼前一亮,兴奋地说道:“这前两着是要着,也是紧着,我来收拾人心,爱卿着即开展募兵练军。”
郑成功把军事指挥所设在临时行宫附近临江的延寿楼。作为御营都督,郑成功既要时刻保卫隆武帝的安全,又要练出水陆并进的精兵,延寿楼背靠西山练兵校场,东濒闽江上游西溪河畔,军事指挥所设置于此,是一个掌握主动、兼顾各方的好去处。
练兵场好找,募兵员却是个难题。这一路兵荒马乱,人心浮动,首席大学士黄道周为郑芝龙挟制朝廷无意进取所激怒,愤而自请出战,从福州到闽北又到江西,沿途招兵买马,既缺粮又缺饷,只好拿出隆武帝亲笔开出的类似空头支票的委任状,以为号召和鼓励,在闽北招募兵丁共计六营两千三百零四人,但全都有去无回,壮烈殉国。时间相去不远,村民心有余悸,这就为郑成功招募兵丁带来极大的困难和阻力。但郑成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提出救亡图存、强武爱国的口号,亲自到大洲岛附近的夏道、南山、茫荡、王台、峡阳等地宣传发动,招募兵勇,并采取“以丁养民,以民养丁”的绥靖政策,获得村民的信任和支持,远近村民闻风而来,踊跃报名参军,迅速解决了兵员匮乏的问题。
隆武帝闻讯龙颜大悦。郑成功不敢怠慢,着手开展练兵。《孙子兵法》云:“士卒孰练?”在车曰士,徒步曰卒。郑成功酷爱《孙子兵法》,深知士兵必须经过严格训练,才能出去作战,才能有战斗力。郑成功把新招募的士兵拉到府署后面的西山练兵校场,亲自示范和操练队列、兵形、战法,耐心讲解战场上“以力久、以气胜,以固久、以危胜,本心固、新气胜”的道理,特别揭示了士卒新用者、气锐故可胜的秘密,使这些新招募的士兵深受鼓舞,士气大振。婆娑古榕下的练兵场,一时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在行宫里,听着西山顶上操练的杂沓声和断续的喊杀声,隆武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郑成功实心办事,招兵练兵渐有起色;忧的是清廷贝勒、征南大将军博洛挥师南下,攻城拔寨,直逼浙闽境内,眼下却因郑芝龙百般阻挠,坐困愁城,难觅万全之策。正在忧心如焚、坐卧不宁之际,郑成功进宫前来奏报。眼见隆武帝疲惫的愁容和满腹的心事,郑成功心中明白,抻了抻衣襟,从容跪奏道:“陛下郁郁不乐,得毋以臣父有异志耶?臣受国厚恩,义无反顾,臣以死捍陛下矣!”
郑成功的深衷誓言,使隆武帝格外欣慰。隆武帝赐平身后,郑成功又奏报道:“清军长于骑射,不谙水战。臣探得离延寿楼五六里水路的地方有一个大洲岛,扼三江之水,港深浪阔,河道纵横,如凭借地利,组建和训练一支水师,以我之长,击敌之短,或可收出奇制胜之效。”
隆武帝准奏。郑成功兵分三路,分头行动。一路组建第一支水师,一路到民间征集训练船只,一路到大洲岛开辟训练基地。
水师草创艰难,训练因陋就简。当薄雾消散,红日初升,郑成功就指挥数十艘战船在江面上出没、厮杀,每艘战船有士兵二三十人,战船有分有合,有进有退,有时劈波斩浪,有时联鬃排挞,有时箭如雨下,有时铳炮齐鸣。在水师的训练中,在操兵的呐喊中,在巡关的跋涉中,郑成功渐次明晰了战略思想,迅速形成了第三步要着。
隆武二年三月,郑成功向隆武帝上了一个条陈。去年十月,郑成功曾向隆武帝上过《恢复大业治兵筹饷锐精兵器之要策》疏,受到隆武帝的赞赏。当此存亡之秋,履此死生之地,事关胜败全局,郑成功静观默察,苦心焦思,虑深谋远,积其所学,倾其所有,郑重地向隆武帝上了一项绝无仅有的条陈:“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
据险控扼:主要讲守。建立以福建等地为核心的根据地,所谓“得地者安,失地者危”。包括延平、邵武、建宁在内的闽北山区素有“入闽锁钥”之称,像长蛇一般偃伏着的武夷山脉,矗立着九关十三隘,既是自然屏障,也是守卫天险,应分兵把守,以策安全。
拣将进取:主要讲攻。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攻守配合,步步为营,就能实现战略目标。而成败的关键在于选拔将领,要掘地三尺地遴选那些有料敌如神之智、诚一无欺之信、爱恤士卒之仁、摧坚陷阵之勇、整齐明肃之严的将领来带兵,方能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航船合攻:主要讲奇。出奇方能制胜。袁崇焕以一万守军大败努尔哈赤十三万大军,宁远大捷,使袁崇焕威震辽东,令清军闻袁丧胆。皇太极于是施反间计,袁崇焕被杀,遂有煤山之祸。今清军挟攻城略地之威,长驱直入,我军应避其锋芒,向海而生,以水战替陆战,以空间换时间,最后取得复国的胜利。
通洋裕国:主要讲正。复国之后如何建国,这是更为长远的战略目标。国朝之初,朝廷规定“片板不得下海”,遂使海禁愈严,倭寇愈猖,乃至富者以通番为生,贫者以劫夺为事。不若因势利导,允许通航,开东西洋,兴贩各港,拓展海上贸易,做到以商养战,实现富国强兵!
二十二岁的郑成功,却如此老成谋国,一鸣惊人!这就是史上闻名的“延平条陈”,堪称隆武朝复国的建国大纲。
君臣心有灵犀。隆武帝览奏后,深思良久,叹为奇策,忽然站起来,激动地在架阁房来回走动着,一边晃动着奏疏,一边连连夸赞道:“骍角也!骍角也!”
隆武帝的所谓“骍角”,典出《论语》。《论语》有云:“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仲弓就是冉雍,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他才德出众,其父却乏善可陈。这一段话,是孔子对冉雍的谈心、鼓励、赞美和期许。犁牛是一种杂毛牛,除了耕种,没有其他用途;在祭祖宗、祭天地等庄严隆重的典礼中,一定要选用色泽光亮纯净的牛做牺牲、做供品,否则就是大不敬;但这条杂毛牛虽然品种不好,却生了一条赤黄发亮、头角峥嵘的俊美小牛。“虽欲勿用”,即使在祭祀大典中不想用它,“山川其舍诸”?山川神灵也不会舍它,孔子也借山川神灵之口,启示人们,真正有才具的人,不管他出身如何,是不会被埋没、被弃置的。隆武帝借这个典故,用春秋笔法,微言大义,隐晦地表达对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抨击和厌恶,又热烈地肯定了郑成功的才具和忠诚,并透露了要进一步重用郑成功的信息。
隆武帝随即封郑成功为忠孝伯,赐尚方剑,便宜行事,挂招讨大将军印。明代有三套区域系统:传统行政区域的布政使司系统,包括省、府、州、县;军事化的都指挥系统,包括都司、卫、所;行使监察职能的按察使司系统。布政使统诸府、州、县,都司卫所则错置其间,以为防御。而边陲之地,除都司、卫、所之外,还设置宣尉、招讨、宣抚、安抚等司,以为统御与调遣。郑成功挂招讨大将军印,是国家处于危难之中的紧急动员,更寄托着隆武帝对郑成功的信赖和期待。郑成功不负所托,既勠力同心拱卫隆武帝的安全,又日夜兼程,督师巡关,保境安民。
但形势却越来越险恶。一方面是虏势如倾,人心如沸;一方面是唐鲁嫌隙,雪上加霜。隆武二年五月,都督陈谦奉鲁王之命出使福建。陈谦是郑芝龙的旧交,这次出使,正值闽浙关系恶化的敏感时期,不敢贸然入闽,而是在闽浙交界的衢州驻了一段时间以后,派人向郑芝龙打探消息,以定行止。郑芝龙写信告诉陈谦,但来无妨,有他在呢。陈谦这才放心地携着鲁监国的书信到延平行宫架阁房陛见隆武帝。隆武帝见信函称他为“皇叔父”而不是“陛下”,勃然大怒,当即逮捕了陈谦,并将他投入监狱。郑芝龙十分焦急,挺身相救,却也无从措手。
当晚,监察御史钱邦芑密奏隆武帝:陈谦是鲁王的心腹,而且与郑芝龙交情最深,不赶快杀掉他,恐怕会发生内患。钱邦芑出自郑芝龙门下,对郑芝龙的人脉关系了如指掌,后以召对善言天下事而受到隆武帝的信任。因此,他的意见,隆武帝颇为重视。钱邦芑见隆武帝还有些犹豫,又奏道:鲁王还派左军都督裘兆锦行人林必达来福建,以公爵的官位拉拢郑芝龙兄弟投靠鲁王,为鲁王所用。隆武帝听后大为震怒,遂下了即杀陈谦的密令。
风声传到郑芝龙的住处。郑芝龙说不碍事,行刑的人必须经过他的住处门口,到时再搭救更方便。转念一想,兹事危急,不可大意,随即前往行宫觐见隆武帝,坚称与陈谦只有友谊,没有阴谋,愿意请辞现职,以赎陈谦的死罪。说到动情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隆武帝从未见过郑芝龙如此情形,暗自思忖其对风雨飘摇中的大明江山都未曾这般上心,何以对一个浙江来使、旧日朋友用情至此,更加印证了钱邦芑的密奏。为了稳住郑芝龙,隆武帝故意留他在架阁房长谈,直到半夜,才放他回到住处。
郑芝龙回到住处刚坐定,就接到行宫里内应悄悄传出来的一张纸条,称陈谦已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处斩。郑芝龙闻讯大惊,慌忙赶到行刑处,陈谦已是身首异处。郑芝龙见状,扑在陈谦的尸体上恸哭,心里对隆武帝更加怨恨。随后,郑芝龙厚葬陈谦,撰文致祭,悼词中有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隆武帝轻杀陈谦,实为不智之举,也是其战略上的一大失误。陈谦之死,使隆武帝进一步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在外,与鲁监国彻底决裂,失去了联兵抗清的可能,也失去了以策安全的自然屏障;在内,郑芝龙由怒转恨,益怀异心,加快了与清朝勾结的步伐。
翌日,隆武帝与郑芝龙相见,郑芝龙仍恨意未消。隆武帝斥责郑芝龙揽权逗兵,阳奉阴违,失职渎职!郑芝龙脱下冠冕,顿首奏道:“臣乃一介武夫,戆直非常,不能逢迎,现在陛下怀疑臣不够忠诚,臣愿归隐田园,角巾私第,终老圣世!”隆武帝虽明白郑芝龙不过是在逢场作戏,只能无奈地安抚道:“朕哪里是怀疑爱卿!因为有人告状,不得不提醒一下爱卿而已。”话虽如此,但君臣的裂缝越来越大,郑芝龙则越来越肆无忌惮,私底下与清廷暗通款曲。当清兵大军压境时,郑芝龙竟然谎报海情,上表奏道:“海寇突然来犯,现在三关军饷取之于臣,臣则取之于海,没有海就没有家,必须前往亲征不可。”奏表刚上报,郑芝龙即阵前脱离,不辞而别。隆武帝接报,当即驰书挽留:“先生稍等等,朕计划与先生同行。”中使奉隆武敕书赶到闽江边,而郑芝龙的飞帆已驶过延平河面,直奔下游而去。
郑芝龙刚撤离,驻守仙霞关将领施天福就借口缺粮少饷,举兵撤回安平。
镇守仙霞
郑芝龙的不辞而别,施天福的擅自撤防,使仙霞关霎时处于无人驻守的险境。
仙霞关是由浙江进入福建的咽喉要地,也是兵家必争的战略高地。群山耸峙,峡谷深流,枫林挺拔,柳杉苍苍,关隘重重,易守难攻。隆武朝要继续生存,仙霞关就不可有闪失。虽然自身安全也面临威胁,但隆武帝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郑成功这支训练有素的提督禁旅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身边保卫自身安全,一半将士由郑成功亲自率领,星夜赶往仙霞关驻防。
安营布阵,择地为先。郑成功从小熟读《孙子兵法》、带兵后精研《孙子兵法》,孙子说“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所谓“通”,就是我方可以往,敌方也可以来的地方;所谓“挂”,就是有去路,没退路的地方;所谓“支”,就是对敌我双方都不利的地方;所谓“隘”,就是左右都是高山,中间是狭谷的地方;所谓“险”,就是地势险峻又是交通必经的地方;所谓“远”,就是有相当的距离,不易到达的地方。这六种地形,为将之人必须因地制宜,详加审察,并据此做出慎重选择,方能克敌制胜。郑成功深通此道,把仙霞山周围数十里的地方再细考察后,决定将队伍驻扎在仙霞关南麓入口处的山谷地带廿八都。廿八都位于浙江省衢州府江山县,境内十二乡四十四都,自东北始顺时针方向排列,廿八都排名第二十八,因此得名。这里四面环山,商旅辐辏,与福建浦城和江西广丰接壤,一道扼仙霞,一脚踏三省,把镇守仙霞关的大本营设置于此,能掌握主动,有回旋余地。
安顿下队伍,安顿下家眷,坐在行营中军帐前研究防务,郑成功越发感到肩上的重任,更深陷内心的悲凉。在他心目中一直威风凛凛的叔父郑鸿逵,受命守关,先是逗师观望,继而徘徊关前,终至徒跣而逃,为亲者痛,为天下笑。民谣唱曰:“峻峭仙霞路,逍遥车马过,将军爱百姓,拱手奉山河。”一位朝中的栋梁、军中的主帅,何以蜕变至此?关键是缺失了忠君的思想和报国的激情!郑鸿逵如此,郑彩如此,施天福如此。兵之勇怯,在乎将领;将犹如此,兵能如何?一支军队如果不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就是一支失魂的军队,必将未战先溃,不堪大用。有鉴于此,郑成功在队伍驻扎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举行誓师大会,进行战前动员,使上下用命,同仇敌忾。
翌日,郑成功将士兵派往仙霞关各个关隘把守,并逐一亲自踏勘和部署布防。千年以降,仙霞关经历了无数战事,狼烟滚滚中更加突显了这座重崖峭壁、因山成堑的“东南锁钥”的岁月沧桑。仙霞关从北到南,共有四重关门,岭巅两重,南北两侧山腰各一重,分别称为一关、二关、三关、四关。每道关隘都由关墙、关门、城垛组成,关墙高达两三层楼,里外都是用褐色的石块垒砌而成,关门则用石条砌成拱形;门顶设井栏,既可通风透气,又能在危急时由上往下实施攻击;关墙上城垛一字排开,垛口可供瞭望和进攻,垛耳可供隐蔽和射击。由于前面守将失职,加上关隘系统年久失修,从一关到四关,关墙破损,垛口缺失,连接四道关隘的曲折盘旋的石磴道东倒西歪,严重损坏守关的安全性和战斗力。郑成功下令守关将士加固关墙,修复垛口,铺设步道,一边加强防务,一边加紧训练,严阵以待守卫仙霞关。
在郑成功的激励和整饬下,守关将士士气高昂,守关的枕戈待旦,夜以继日;训练的阵稀战密,进退裕如。郑成功深知,募兵战不若募兵教,兵之胜负不在众寡,而在精练与节制。于是,他把三千守军分为两拨,每拨一千五百人,一拨在仙霞守关,一拨在廿八都练兵,以半个月为一个轮替。练兵,主要是根据仙霞关的险要地形,训练阵法和战法。郑成功亲自在校场上讲解和示范,古代的阵法,有方有圆,有横有直,都是因地而异,以仙霞关的地利而设计的阵法,就是据险控扼,随物赋形,熟习埋伏进攻之法,譬如敌击左,恃右必救;敌击右,恃左必救;敌击前后,首尾互救,齐以分合进退之法,并在每十人中选取一人作为冲锋,以为前导和监督。战法须与阵法相配合,仙霞关蜿蜒数十里,都是乱石环匝百千重的石磴道,操演时着重习登蹑之法,并根据周边地形,兼习各种战法,过水即习涉行之法,过街衢即习巷战之法,过林麓即习设伏搜伏之法,过田塍即习分行合捕之法;其他如金鼓练耳,旌旗练目,坐则击刺练手足等,都是常规的训练之法,不可荒废,务求常练常新,做到进退有度,杂而不乱,有备无患,达到操一日有一日之效、熟一件得一件之利的练兵目的。
郑成功苦练精兵,欲罢不能之时,形势却日趋严峻。大兵压境,前途莫测倒在其次,关键是心怀异志的郑芝龙釜底抽薪,不仅陆续调回守关官兵,还迅速减少直至拒发粮饷,欲陷守关将士于绝域。孙子曰:“行师十万,日费千金。”粮是铁,饭是钢,兵以食为先,守关打仗,不可一日无饷。在郑成功即将赴守仙霞关时,隆武帝特谕郑成功:“福疆战守,必取闽饷;浙直江楚战守,乃取粤饷:不得一毫谮差。李长倩专司粤饷、行在吏部立推右侍郎一员专司闽饷,务令井然,以有成绪。粤东抚按挑选旧兵一万、粤西抚按挑选狼兵滇兵一万,以资收复中原。”兵员与粮饷,守土和进取,是隆武帝始终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的战略考量和当务之急。守仙霞的粮饷,必然出之于闽饷,而闽饷完全操之于郑芝龙。郑芝龙就是以海寇袭击海疆,断绝军饷来源,必须前往平定海寇,确保海上贸易畅通和军饷供给稳定的名义,从水深火热的闽北前线抽身而去,却反过来牢牢控制住守关将士的粮饷和保障。郑成功以家国命运和父子亲情,一次次地对父亲郑芝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求按时拨付军饷,以定军心,以策安全。
六月下旬的一天,郑成功正在廿八都校场练兵。内臣邓全受派遣策马来宣隆武帝敕谕:“命国姓成功亲到漳、泉精募兵将,立助恢复。期限二十日,即来复命。诸将仍用心守关,务令一骑不入,毡裘寒胆,不负朕股肱待诸将至意。”仙霞重地,不得有失!隆武帝和郑成功君臣对此都是有共识的,何以在此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隆武帝要从命悬一线的仙霞关将郑成功调往后方募兵?郑成功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守关的安全,为了大明的江山,他真想抗旨不从!但君无戏言,军令如山,或许圣上有圣上的考虑。郑成功想起来了,父亲郑芝龙从延平的建溪甩下皇上不管不顾,独自枭然顺流而下的当天晚上,隆武帝与郑成功彻夜难眠,相对凄然。隆武帝颓然问郑成功:“芝龙、鸿逵,朕将依靠谁?”郑成功沉吟良久后,忽然跪下泣奏道:“臣父、臣叔,皆居心叵测,陛下宜自为计!”说完,君臣抱头痛哭。也许,从那天晚上起,隆武帝就正式考虑彻底摆脱对郑氏兄弟的依赖,建立起真正忠诚于自己的班底和队伍。他信赖郑成功的赤胆忠心,更激赏郑成功的雄韬伟略,特别是郑成功上了“延平条陈”后,他眺望到恢复中原的曙光,而郑成功成为突出重围保驾护航的唯一希望。因此,他派遣郑成功镇守仙霞关,而眼下,在将无可遣、兵无可调的窘境下,他只好又让郑成功到后方去募兵。这样想着,郑成功终于理解隆武帝的苦心。而不管环境如何险恶,隆武帝始终没有放弃挺进中原恢复旧国的夙愿,这是郑成功之所以忠心耿耿追随隆武帝的缘由。
送走邓全,郑成功将守关的印信临时移交给守关副将曾德,嘱咐他按照隆武帝的谕旨,率领将士全力以赴严守关隘,二十日后再完璧归赵向他复命,倘有失误,提头来见。
交代妥当后,郑成功带着数名亲兵,扬鞭策马,渐渐消失在仙霞古道的淡淡雾岚中。
尽管闽浙前线风雨飘摇,而漳、泉一带却仍然金瓯无缺,民心和士气依然以大明江山为皈依和寄托。郑成功按照隆武帝的谕旨在漳泉招募士兵二千名,如期复命后又马不停蹄赶回仙霞关。
曾德向郑成功缴交关防和印信。四重关隘毫发无损,但最大的隐忧也显现出来,就是粮饷即将告罄,而郑芝龙已彻底断绝了后勤补给。兵以食为天,守关将士嗷嗷待哺,是何等危险的事情,无奈之下,郑成功夫人董友率领众多姬妾、婢妇亲自动手缝纫军服,以济急用;董夫人还动员各位随军女眷,拿出陪嫁的金银首饰和全部细软,由她集中拿到与廿八都交界的浦城县盘亭乡墟市作价变卖,换成军饷,以解燃眉。
粮饷已是十万火急,郑成功决定双管齐下,一面向郑芝龙请饷,一面向隆武帝求援。复命时隆武帝曾对他谕示:凡遇加派钱粮,朕如芒刺在背,务须以朕之心为心,以民之命为命。新募的二千新兵,交由总制郭维经处置,要求以缺兵之饷供新兵之用,得一分纾民一分;不足部分再依奏酌量加征盐税、关税和杂税,尤以盐税为主,加征时,地方督按臣当与饷部臣互相商量,务使新盐商、旧盐商均感方便,新增的税额稍够新增的士兵开支即可,不得额外加征,以过分加重子民负担,迭次新增的税负,俟四方平定,再加冲减,以报答父老乡亲共赴国难的一片赤诚。隆武帝有为民之心,然在危难之时其过于规行矩步的风格,郑成功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现实的严酷几乎使临时行在的运转捉襟见肘了。有的地方以卖地充军饷,宁化穷得揭不开锅,把仅剩的两处官地出售,卖得一千五百两银子,勉强维持官府日用花销;有的靠乡勇保安全,汀州官兵全部派去驻守关隘,地方安全依靠乡勇维持,而乡勇的报酬,官助一二,民凑七八,时间一长,也就无法支撑。为确保临时行宫延平行在补给线畅通和粮草等安全,隆武帝着吏部郎中兼御史王兆熊至浦城,通判李如梅至松溪、政和,夏南薰至建阳,奉旨疏通航道,保护从福州运过来的米船,严禁埠头歇家把持船只、囤积居奇,或借机哄抬物价,发国难财,以及沿途官兵擅自截停米船,妨碍临时行宫的补给和战备。如此看来,延平行宫的保障和粮饷已经难以为继,遑论驰援仙霞关?
虽然渺茫,但郑成功只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父亲郑芝龙身上,毕竟他掌握着全部朝廷资源。然而,郑成功望眼欲穿没有盼来粮草,却迎来让他撤关的父亲的心腹蔡辅。
郑成功万万没有想到,父亲郑芝龙此番遣将前来,包藏着一番谋划已久的惊天大阴谋。郑成功虽已洞察郑芝龙心怀异志,并大义灭亲,密报隆武帝,要隆武帝有所准备,确保安全;却料不到郑芝龙早已与清廷暗通款曲,并在一个多月前撤离延平行在时,即派遣心腹潜往浙江绍兴,向率师南下的清军主帅贝勒博洛纳款请降。博洛是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的孙子,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的第三子,跟随父辈从关外打到关内,战功卓著,顺治三年(即隆武二年)二月,清廷任命他为征南大将军,前往平定浙、闽前线。博洛骁勇豪放,又生性多疑,亲自诘问郑芝龙来使:“吾兵未临境,而前途献降,得毋诈乎?”怀疑来使是郑芝龙的奸细,特来诈降探听虚实,遂命推出去斩首。郑芝龙来使疾呼喊冤,又叹息郑芝龙有眼无珠,军中有福建士兵,听到来使呼冤,乡音亲切,言辞恳切,感情既极悲哀,又极无奈,知道来使绝非细作,特去向博洛报告,博洛方信以为真。博洛亲自解开来使绳索,给予重重赏赐,并嘱咐来使:“归语尔主,吾于仲秋提师由仙霞入关,可备壶浆以迎。”
来使唯唯而退,日夜兼程回闽密报郑芝龙。郑芝龙依计而行,特遣蔡辅前来仙霞关。
郑成功见蔡辅空手而来,早已火冒三丈,还没等蔡辅开口说话,就严厉斥责道:“吾妻妾簪珥,皆脱以供军需。尔徒手来此,何以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守关将士?”
话刚说完,郑成功就引着蔡辅进入简陋的卧室,只见夫人董友和众位妾侍皆面黄肌瘦、布裙竹钗,虽然精神疲惫,手上却还在飞针走线,忙碌着又拆散又缝补入秋以来守关将士用以御寒的破烂单薄的衣衫。蔡辅见状,赧颜无言,狼狈而出。
回到行营帐前坐定,蔡辅嗫嚅着欲言又止。郑成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乎是怒吼着喊道:“敌师已迫,而粮不继,空釜司饔,吾将奈之何耶?速请太师急发饷济军,慎勿以封疆付之一掷也!”
国家危在旦夕,众将离心离德!是可忍孰不可忍?郑成功既痛恨贼头贼脑的蔡辅,更痛恨没心没肺的父亲郑芝龙。郑成功怒吼完,铁青着脸,喘着粗气,不再说话,也不再搭理蔡辅。蔡辅见势不妙,早把来仙霞关劝降郑成功并让他撤关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连滚带爬退出郑成功的行营,水陆兼程赶回福州。
见到郑芝龙,蔡辅一五一十详细汇报,末了还心有余悸地说:“如果我跟国姓爷说半句撤关投降的话,我这个脑袋早就被国姓爷砍下来了!”
郑芝龙责怪蔡辅烂泥扶不上墙,耽误了大事;又恼怒郑成功不行孝道,不识时务,只好悻悻地骂道:“痴愚小儿,不识天命,固执己见,一至于此;我不给你拨粮饷,难道你还能空着肚子去作战吗?”郑芝龙终于露出真面目,使出撒手锏,彻底断绝仙霞关守关将士的军饷和粮草。
前方清军势如破竹,迅速控制了浙东,义乌、东阳、金华、衢州、严州相继陷落,不断向仙霞关进逼;后方援兵不至,粮草不继,音信全无,郑成功和守关将士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断炊已经半个月。树皮吃光了,草根吃完了,观音土吃不下去了,守关将士浑身浮肿,很多奄奄一息,兵员锐减。
坚守还是放弃,生存还是毁灭?秋天肃杀的寒风在仙霞关上下呼啸着、回旋着,郑成功和守关将士在椎心泣血的痛苦中煎熬着。
在生不如死的乱世,坚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是更为艰难的选择。而更为重要的是,为了大明的江山和子民,为了隆武帝的信任和嘱托,不能止步于仙霞关,不能埋骨于仙霞岭。
隆武二年八月二十日,在弹尽粮绝、秋雨绵绵中,郑成功率领幸存的守关将士,涕泪交加地撤出仙霞关,在黑暗中驰回延平行在,护驾隆武帝。
君臣诀别
延平行宫御午门内,气氛沉滞,死般寂静。
隆武帝召集文武大臣举行御前会议,就当前的紧急情况征询意见,商讨战略,决定进止。
群臣陆续来到议事厅,有的茫然,有的沮丧,更多的是不安。待众位大臣坐定后,隆武帝让内侍将截获的二百多封迎降信装在一个簸箕里,放在御案旁边展示给大家。看到这堆像火药一样随时会爆炸并将在场的人炸得粉身碎骨的不祥之物,众大臣吓得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在簌簌发抖。瞧着眼前这一群各怀鬼胎的大臣,隆武帝心灰意冷地说道:“朕本来并没有想做什么皇上,以勋辅拥戴,大家信任,不得已坐在这个位置上,勉为其难,枉徇群策。平时自己洗衣服,吃粗劣的饭食,哪有什么人君的乐处?朕上为祖宗,下为百姓,白天黑夜,诚惶诚恐,无日无之,唯恐辜负了大家拥戴的厚望。却万万没有想到你们都已经改变了初心!”
讲到这里,隆武帝痛心疾首,他虎视眈眈地环视着众臣,众臣也屏声静气地望着他和那堆可怜巴巴的信。隆武帝继续说道:“昨天巡阅使截获了你们出关迎降书两百多封,朕不想知道姓甚名谁,是些什么人。现在就让锦衣卫拿到午门外去焚烧掉,一封也不留!亟盼诸臣洗心涤虑,竭节奉公,不渝始终,是所至望!”
隆武帝身材魁梧,声如洪钟,一番话把众大臣说得愧疚无比,又惶悚无比;看到内侍将整簸箕的信抬出午门焚毁,又都感到一块巨石落了地。但眼下的一夕之安很快被前方的沦亡消息击得粉碎,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朝野上下,既无御敌的良策,更无杀敌的勇气,群龙无首般等待着闽都倾覆的命运。隆武帝优柔寡断,束手无策,一再错失良机。本来,驻守江西赣州的杨廷麟、万元吉和驻守湖南的何腾蛟先后派人来接应隆武帝,但隆武帝迟迟没有动身,虽有受制于郑芝龙的因素,但要害在于隆武帝战略上未能登高望远、经略江南,战术上未能审时度势、及早脱身。
八月二十一日,隆武帝获悉仙霞关不守的消息,遂率领宫眷和随行从延平行宫出发,往汀州方向撤退,实施“由汀入赣”的策略。隆武帝半生蹭蹬,困厄流离,但他并不怀忧丧志,有时还颇有点先知先觉;但当真正的危险逼近时,却显得迟钝和颟顸,甚至有些荒唐。这时,军心涣散,专司护驾的御营中军大部已不辞而别,只剩下数千兵丁跟随,风声鹤唳之时,临难溃退之际,隆武帝仍摆着陛下的架子,命监军钱邦芑先期清路,并传令沿途各县,收拾行宫,准备接驾,颐指气使,繁文缛节。隆武帝素好读书,对铢积寸累的文献典籍爱不释手,即便是逃难途中也不愿意丢弃,而是整整装满了十辆马车,缓缓而前,更以钗鬟谙织锦之辞、裾珮娴玉台之咏而自得,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灭国之祸。
形势瞬息万变,启程当日,哨报传来清军已全线突破关隘,分数路直取延平。为防止清军追杀,隆武帝率一众妃媵及辅臣何吾驺等避开官道三千八百坎,而取道石佛山古道,经蜡烛岩上懵懂洋,消失于莽莽苍苍的茫荡山中。
郑成功率残部日夜兼程赶回延平行在,发现已是人去楼空。架阁房奏折遍地,一片狼藉。郑成功登楼眺望,延平城内狼烟四起,满目疮痍,他无暇感伤和叹息,内心惦记着隆武帝的安危,急如星火地沿着闽赣古道三千八百坎一路追赶来到懵懂洋,终于在筠竹坪找到了迷路的隆武帝一行。原来,隆武帝转移时慌不择路,不敢走官道,又没人带路,本来应该往长汀方向撤退,却在懵懂洋里转圈圈,幸亏郑成功率部及时赶到。
君臣相见,百感交集。郑成功跪倒请罪,隆武帝连忙扶起,君臣相携着来到一棵叫水青冈的古树下相对坐下,紧张地寻找着出路、讨论着对策。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寂静的群山隐藏杀机,咝咝的虫鸣此伏彼起。郑成功分析道,当务之急是突出重围,脱离险境;只有保存陛下这面旗帜,才有号令四方天下勤王的资本。
正说着,忽然战马嘶叫,人群骚动,忽见清兵正沿着山脊掩杀过来。这股清军前锋,在三千八百坎不远处尾随郑成功部隐伏而来,只因郑成功勤王心切,没有及时发现并甩掉这条尾巴。
郑成功一边指挥众官军迎敌,一边策马掩护隆武帝等向筠竹坪秀峰岩撤退。秀峰岩深藏不露,林木丰茂,高大的柳杉和碧绿的毛竹直插云天,浓荫匝地;恣意生长的铁兰基、白棕椰散落路边,临风摇曳;更有那漫山遍野的栗树、松树、糯米仔,参差错落,密不透风。郑成功一行且战且退,正在退无可退的危急关头,密林深处忽然闪出一座老庵,这座庵名叫上庵,年代久远,造型古朴,神龛上供着马氏真仙菩萨。隆武帝双手合十,率众人避入庵里,刚进庵门,忽然浓雾四合,白云翻滚,伸手不见五指,数丈之内不见人影。清军见状,唯恐有诈,又忌惮郑成功重新集结而来的御营中军,遂慌忙沿原路返回三千八百坎,纠集攻城的清军,伺机卷土再来。
清军离去了,白云消散了。遭遇了太多的背叛,这一点上苍的善意竟使隆武帝五内俱热。转危为安之时,隆武帝感念菩萨的庇护之恩,让郑成功请来上庵住持,顶礼致谢,赐名白云寺,亲题匾额“白云圣迹”,并赠联一副,联文曰:“福此一方民,青鸟从天而下;超兹三界劫,白云赤日以飞”。命礼部尚书马恩礼手书于上庵山门。
行踪已经暴露,郑成功担心清军追剿的主力杀到,敦促隆武帝及众宫眷和随从即刻动身,穿山西进,转战长汀。早有郑成功派遣的哨马探知转移路线,一行人沿着懵懂洋的山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着,先到芦狮村,再到依朝村。此时天色已晚,一行人只好在依朝村将息过夜。
依朝村隐藏在“茫茫云中雾,荡荡谷生风”的茫荡万山丛中。郑成功将队伍安排在村东头四方井旁,一部分埋锅造饭,一部分负责全村警戒;隆武帝、曾皇后及众嫔妃、随行大臣,则安置在村里华光庙的天王殿。
草草用膳后,众人安歇。夜静更深之际,孤星冷月之时,隆武帝与郑成功既悲伤又激昂;虽相对默然,仍胸腾甲兵。望着殿外黑漆漆的群山,隆武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郑成功说道:“目今之势,寡人可谓孤君,爱卿真乃忠臣。不言忧乐,不言得失,以生以死,何去何从,难道就这样去见先帝?”
郑成功当即答道:“陛下英才大略!藩服之时,已思拨乱反正;既登大宝,誓以身殉祖庙!臣前曾复读陛下登极亲征之诏,叩头流血,谓陛下立志如此,必能光复二京。昔兵科给事中金堡在呈陛下的《中兴大计疏》中曰:‘今日为天下大计,两言而决耳:曰陛下出关,则混一可期;不出关,则偏安亦不可保。’陛下御极一年多来,所言者匡复,所筹者兵饷,心忧社稷,御驾亲征,颇有席卷天下之志,然臣父心怀异志,从中作梗,遂使陛下之驾不出三衢,督师之兵不临江上,声息不得相通,缓急不能相救。黄道周既败于前,郑鸿逵复退于后,四方为之丧气,局势愈不可为。”
郑成功披肝沥胆,据实以告,虽不免忠言逆耳,却也使隆武帝心悦诚服。固然身处险境,但隆武帝并不认为已到了穷途末路,郑成功体国赤忱,语多激切,不过在他看来,天下仍有转圜之机,西南、两广仍有半壁江山可期。为今之计,必先突出重围;先求自保,而后方能全胜。身为御营都督,郑成功自应寸步不离,随驾亲征;而此时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似乎也只有郑成功;有郑成功随侍左右,他感到安心,也更有信心。但为了中兴明室,为了长远利益,他只有忍痛割爱。他想起了三月时郑成功呈献的“延平条陈”中“通洋裕国”的主张,想起了六月时郑成功亲到漳泉募兵志在恢复的行动。于是,他看到了曙光,看到了方向,看到了君臣先分后合、殊途同归的前景和迂回前进的策略。
隆武帝心意已决,遂平静而庄严地催促郑成功带一路人马南下,以策应隆武帝北上。郑成功闻言,感到十分意外,随即又感到意料之中。自古中兴之君,没有不死中再生、亡中再存的。隆武帝出此计策,是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的。郑成功为隆武帝的决绝和无畏而深深感动,理智上他认为隆武帝的决策是深谋远虑的,但情感上却又万般不舍。
为了不动摇军心,隆武帝命郑成功趁夜色深重时带领一路人马迅速离开依朝村,郑成功坚决不从,他要护送隆武帝脱离险境,始肯衔命南归。
次日一早,郑成功护送隆武帝一行由依朝村经过宝珠村。当地民谚称“文不过宝珠,武不过樟湖”,宝珠村文化积淀深厚,村里读书人多,村里乡绅及全村老少得悉隆武帝驾到,纷纷聚集到村头一座小桥前设置香案跪拜迎接,口呼万岁,声震山谷。村民的嘈杂声与万岁声惊动了搜山追杀的清军尖刀营。隆武帝的行踪再一次暴露。
郑成功连忙引导隆武帝一行越过一个小山包,嘱咐隆武帝由此处右侧隐蔽处下山通过际洲岛,过顺昌,抵长汀,即能到达江西。在闽赣古道旁的一棵老桂花树下,郑成功与隆武帝洒泪诀别。目送隆武帝一行匆匆下山后,郑成功这才放心地率部返回村前小桥,将清军尖刀营引向左侧的来舟渡方向,且战且退入密密的丛林与清军周旋,为隆武帝的安全转移赢得时间。
满山的毛竹和柳杉是天然的屏障。郑成功不到两百人的兵马,不敢正面迎击清军尖刀营,又不能远远地甩开,使其找不到目标,便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与清军保持着某种距离。到天色渐暗时,郑成功估计隆武帝一行已经到达顺昌境内,可保无虞,遂加快步伐,甩掉清军,夜宿来舟镇。
来舟镇蹲伏在万山丛中,源自顺昌的富屯溪从其北面蜿蜒流过,与不远处从西南沙县流过的沙溪汇合为西溪,向东边奔流而去。在来舟镇蛰伏了一个晚上的郑成功,深知形势危急,拂晓即开拔队伍,沿着西溪一路紧急行军,来到西芹镇一片开阔河滩,正想就地歇脚,埋锅做饭,却迎头遭遇另一股清军。郑成功拍马上前,与清军战将一番厮杀,其他将士也掩杀过来,在官道上,在泗水边,在河滩里,明将清军一阵混战,由势均力敌,到渐落下风,郑成功带领众将士左冲右突,杀出重围,沿西溪南岸退走数里,检视战阵,已是损伤过半。
隆武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郑成功率所部不足百人,在西溪与建溪交汇处,征募一条民船,沿闽江顺流而下,来到樟湖,遇到溯江而上的副左都御史王忠孝。数月不见,风云变色。遥望两岸狼烟,一片哀鸿遍野,王忠孝捶胸顿足,悲不自胜。郑成功扶住王忠孝,劝慰道:“皇上已在四天前离开延平,前往长汀。剑南到处都是清军,您还要往哪里去?”想到隆武帝此去路途迢远,凶多吉少,王忠孝不禁号啕大哭。郑成功虽然内心悲怆,却语气坚定地说:“先生何至于如此悲伤?有我们叔侄两个在,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谁成谁败,还不知道呢!我们先回老家去,再从长计议!”
听了郑成功的一番苦心劝说,王忠孝郁结的心绪稍有舒解。于是,王忠孝双手搭着郑成功的肩膀,迎着浩荡的江风,朗声吟诵道:“单骑立边关,赐剑壮行色。报命典奉尝,宪地擢扬激。假归再赴召,至尊莫踪迹。毁家整一旅,同仇修矛戟。”
重整队伍,收拾心情,郑成功遂与王忠孝扬帆闽江,日夜兼程,驰回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