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五则
1.记梦
《东坡志林》里有“梦寐”一类,记了十一个梦。其中一个,梦到唐明皇令赋《太真妃裙带词》。苏轼所作是一首六言四句诗,醒后还全部记得:“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縰縰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
苏轼对这首诗情有独钟,一直念念不忘,居然在另一个陛见神宗的梦中梦到了它。在后面一个梦里,苏轼奉旨为皇上的红靴作铭,“既毕进御,上极叹其敏”,破格让漂亮的宫女陪送他出宫。走在路上,无意瞥到宫女的裙带间有诗一首,细看正是他的《太真妃裙带词》。
这个故事令人想起李白平生的“得意”之举:醉中为杨玉环填《清平调》词三首。李词的文辞极尽华丽,马屁拍得一流,对杨妃的赞叹之中隐隐藏着点儿自己的倾慕之意,既让主人感觉得到,又不能狂妄到让皇帝吃醋,相当不容易。苏诗的立意和风格都和李作惊人地相似,梦本身也像是李白故事的小型翻版。以苏轼的为人和才气,等闲不会附庸风雅。此次破了例,由此可见《清平调》的故事在后代文人心中的地位。苏轼率真豪放,着眼点未必在攀龙附凤,而是视这种为美女效劳的小差事为风流雅事,可以传为佳话的。一首歪诗,得美人一顾已属不易,如今竟被书写在裙带上,袅娜在纤腰间,这是连陶渊明在《闲情赋》里都不敢梦想的奇遇。
记梦中最有趣的一则是《记子由梦塔》:
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峡,路见二僧,其一僧须发皆深青,与同行。问其向去灾福,答云:“向去甚好,无灾。”问其京师所需,要好硃砂五六钱。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开,其中舍利,灿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分,僧先吞,兄弟继吞之,各一两,细大不等,皆明莹而白,亦有飞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觉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
东坡一生好佛,和尚朋友特别多,做出这样的梦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说此梦也并无微言大义可推究,只是对话饶有风趣,读之令人莞尔。
自来美国,前十数年中做梦颇多,梦中作诗作文之事也常有。当时如果凑巧醒来,多随手在纸上只言片语地记下,然而大多数情况,是忘得一干二净,只隐约记得做梦得句这回事,欲下笔则无从捉摸。近一二年,诸事纷杂,心不能静,时或失眠,再也没有轻快风雅、纯为游戏的好梦了,思之怅然。
2.前后《赤壁赋》
明朝的李贽说,东坡前后《赤壁赋》,前赋絮絮叨叨讲人生哲理,不如后赋空灵纯净,不带“人间烟火气”。说得内行。
前赋假设客主问答,是楚辞以来的老套,一方借古抒情,感慨无常,一方拉来庄子,劝慰说服,主客的言辞均极讲究,可谓字字珠玉。联系到苏轼在黄州的经历,一客一主的答问,实是东坡在自我劝解。赋的结尾,主人说服了客人,赤壁之游的气氛一转而为欢快,于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一段说服的过程,在作者是相当吃力的。吃力就不容易讨好,所以像李贽这样的读者,就要说点风凉话。
《后赤壁赋》离前赋的写作不过三个月,季候由秋入冬。文章的调子大变。后赋的“冷”是大家公认的。像前赋中那样,泛舟江上,吹笛唱歌,高谈阔论,显然不行了。后赋中的游,只是一个幌子。一开始,东坡甩掉二客,独自爬上山坡去吹口哨,坡上风冷,树木黝黑,口哨一吹,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倒把不怕鬼的诗人吓着了,一溜烟跑回岸边。船仍然划出去了,所谓“放乎中流”,这一回,主客都安静,忙着灌黄汤抗寒,好歹混得将近夜半才回家。
不怀古,不谈人生,东坡当然不甘心。真实的游,固然可以如此,写在赋里不行,一定得有点什么彩头。彩头从何而来?还得借助于庄子。横江东来的孤鹤,明月之下看得明白,翅膀足有车轮一般大小,这样的鹤,当然不是凡鸟。
前赋中的一切情景,不管多么精彩,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后赋则处处神来之笔,看上去却又好似写实。感叹无酒吗?太太就拿出藏了很久以备不时之需的私房货;感叹没菜吗?客人正好有黄昏时打上来的鲜鱼。巨鹤现身,已经突如其来;鹤化道士,更是匪夷所思。然而苏轼还有绝的:道士千辛万苦入了梦,只问了一句“赤壁之游乐乎”;东坡也爽快,只揭破道士的身份,不问他所为何来。人物的不黏不滞,和前篇的执着形成鲜明对比。
据东坡自己说,那天晚上,确实遇到巨鹤。但止于此,如何显得出东坡的手段?苏轼的诗文常有别人那里看不到的神来之笔,道士入梦就是我最佩服的一例。类似的境界,后世大概只有在龚自珍那里可见一二。
从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到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不变的是一轮明月,和月下的赤壁,变的是季候和人物的心境。三个月时间,人的思想和情绪何以前后差异如此之大?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前赋把心中的愤惋发泄一尽,暂时获得平静,在此情形下,重新思考人生的问题,势必更客观、更深刻。人的每一次进步,大都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不独东坡如此。
3.苏诗点滴
陈师道《后山诗话》论北宋三家诗:“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十分简洁中肯。东坡的新,新在何处?清人赵翼解释说:“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
用典深,用僻典,虽说确是东坡的拿手好戏,但以此为苏诗的长处,却也未必。当时人解苏诗,已经不容易,何况普通读者。苏诗的好,在于能在习见题材中,说出前人未曾说过的意思,或者前人已说过,却没有说得像他那样深。前者如“雪泥鸿爪”和比西湖为西子的著名比喻,后者如咏海棠的“惆怅东栏一株雪”和“只恐夜深花睡去”。未经人说还有第三层意思,就是翻古人的案,如陈迩冬在《苏轼诗选·后记》中所举的《续丽人行》的例子。这种出新意,读东坡的《赤壁怀古》和《中秋》两首词感受更深切,尤其是中秋词,通过月之阴晴圆缺,写出人生的悲欢离合,可以说,月在中国文学中的象征意义,中秋月在中国人心里的情感积淀,都被这首词说到通透,丝毫不留余地,使后人无从落笔。
评家多说东坡擅用比喻,比喻的新,正是要表达全新而更深的意思。苏诗之所以为人喜欢,还在于他表达的意思,多是与人生遭际相关的,能引起读者的普遍共鸣。
新虽然定义为前人所未道,并非所有未经人道的都好。未经人道不是偏执,不是怪异,更非从无道理处搜爬得来的胡言乱言。意思高远深刻,靠的是作者的才力、学识和胸襟。黄庭坚说的“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正是此意。东坡读书多,北宋诗人除了王安石,大概无人可比。天赋之高,则王安石也要瞠乎其后,袁宏道甚至说他学问才力皆远远高出李杜之上—论天才,东坡恐怕须让李白半头,而东坡之后,才力足以与李苏鼎足而三的,唯有龚定盦一人而已—这就是敖器之所谓的“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有此先决条件,苏诗才能像叶燮所称赞的:“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出。”
苏诗的好处明显,苏诗的不足亦然。苏轼性情豪放,诗意开阔,与之俱来的毛病,便是一览无余,缺少后味。当然,这只是就一部分作品而论的。有人说苏诗不甚讲究遣词造句,律诗对联不工,尤其是和陆游相比。这话说得不错。想在苏诗中找《红楼梦》中所引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之类的工对,几乎不可能。苏轼的对句,经常对得巧而险,从修辞上来讲,对得很粗,从命意上来看,则精彩之极。这个问题,陈衍在《海藏楼诗叙》中说:
东坡律句极少,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独眠林下梦魂好,回首人间忧患长。”“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此例极多,何等神妙流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山谷谓当是“初日头”,曰:“岂有用白对天?”东坡曰:“黄九要改作日头,不奈何他。”往时叶损轩作律句,对语喜工整,余常以此例语之。
陈衍的见解是深有体会之谈,不同于理论家的隔靴搔痒。“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尤其说得精辟。
苏轼的七言诗历来得到一致的喜爱,就我个人而言,最爱的是其中的七古。相对于他七律的潇洒豪迈,七绝的秀丽隽永,苏轼的七古既有白居易的缠绵,又得韩愈的雄壮,无论何种风格,都圆润精美,余味无穷。寻常七律中时见的带夹生句子的毛病一概没有,像《舟中夜起》《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登州海市》《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游金山寺》,乃至《题王逸少帖》等,都令人难忘。
4.关于苏轼传
苏轼的传记,最早读到的是林语堂的版本,当时我还在武汉上学,汉口江汉路的一家外文书店,有说叫内部书店的,常卖一些影印的海外图书,质量不太好,封面没有设计。中文书不多,多的是外文书,因为当时学习英语的风气正浓。我去那里多次,订过美国的《读者文摘》,几本《美国文学选集》,外加一册《波德莱尔诗选》。林著《苏东坡传》应该也是那时买的。
林语堂的语言有自己的风格,在同时代人中,也许算不得什么,毕竟有周氏兄弟、沈从文、废名这一大帮人在上,放在今天就很了不得,怎么着也能居于大家之列。我当时对苏轼没有多少了解,读了林著,喜欢得不行。一来东坡这个人实在个人魅力够大,二来林语堂的这种写法,和国内当时的套路迥然不同,没有装腔作势的八股气。林氏写此传,起码心态是平实的,他把苏轼当作一个普通人来写,而且写得幽默风趣。原著是英文,不知是谁翻译成中文的,看得出英文行文的风格,中文的翻译也就差强人意,不如林氏原本的中文创作。现在回想,林氏虽然写得轻快流畅,作为一本全面的传记,所缺的东西还太多,也许这和他当初是为了写给外国人读有关。太微妙、太琐碎、太深入的内容,不仅不能吸引他们,很有可能还会把他们吓跑了。
林氏想着照顾洋人的口味,只好把东坡简单化、艺术化,甚至漫画化,力求好看。这个路子,和安德烈·莫洛亚类似,但莫洛亚处理得更恰当些。然而作为严肃的传记,莫氏的作品也不合格,尽管他讲故事的能力很强,语言非常投合年轻读者的喜好。
月前因写关于东坡的笔记,故将林书草草翻了一遍—这次手头的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版本,漂亮多了—觉得味同嚼蜡,难以忍受。不过归根结底我始终感激林语堂,他教给我把有关古人的文字写得平易近人。事实上,如果在精神上我们根本无法与前人沟通,又如何写得出像样的关于他们的文章?那些枯燥乏味的批评文字,不仅文章本身可憎,作者端着架子,使读的人觉得仿佛苏东坡自己在端着臭架子似的。这真是天大的罪过。本乎此,则林著善莫大焉。
二十多年后读到了王水照的《苏轼传》,王著的优点是完全按时间顺序依次道来,中间大量穿插诗文作品,加深读者对苏轼当时心情的理解。相比于林著,条理特别清楚。此书的特点是有浓厚的大学讲课的味道,尤其是分析苏诗,一唱三叹,不厌其烦,把读者都当成了课堂上的学子。
王著把苏轼一生的方方面面大致说清楚了,但你若想就某一个话题深入追讨下去,仍然不行。它只是点到为止,即使资料罗列得并不少,却欠缺深刻的理解和分析。比如乌台诗案,因为牵扯到变法派和元祐党人之间的政治纷争,前因后果,很不容易说清楚。一些重要人物和东坡的关系,对其生活和创作影响至大,书中仅仅略微提到,如章子厚,这个人与苏轼一生相始终,关系可能比司马光还重要。
后来知道,王水照先生乃是钱锺书的门生,对苏诗,他应该还有专门的论著,可惜未得寓目。
苏轼一生交游广阔,政界、学界乃至民间,朋友多,政敌和嫉妒者也多,很多又都是史上有名的人物,这其中的深层关系,很值得梳理。
在与门下四学士、六君子的关系中,苏黄关系最值得探究玩味。宋诗以苏黄并称,书法也是苏黄。每读苏轼法帖,想起苏说黄字如死蛇挂树,黄说苏字像石压蛤蟆,再看苏轼的字,尤其是所书《赤壁赋》,字体扁侧,觉得特别好笑。
东坡在海南,生活寂寞,唯以读陶诗柳集为消遣,视陶柳为南迁二友。我在纽约,上读孔庄,下读李杜苏陆唐宋诸公,又有机会浸淫于欧美著作,自思才不及坡公远甚,而能有这种好福气,简直是罪过了。
苏轼轶事,宋人笔记中独多,二十年前买得一册岳麓书社出版、颜中其编著的《苏东坡轶事汇编》,视为至宝,一直带在身边。他日得余暇,若能补辑一二,亦是快事。
5.两个人的死亡
苏轼岭海放归,病倒于常州,自知不久人世,乃致信老友径山惟琳和尚:
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苏轼的病,据说是热毒。据颜中其的苏东坡年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七月十五日,热毒转甚,诸药尽却。二十五日病危,二十八日绝命于常州,年六十六岁”。
六十六是中国人的传统算法,苏轼生于1036年12月,死于1101年7月,实算只六十四岁半,不算长寿。
苏轼病逝于钱济明家,弥留之际,钱和苏轼幼子苏过随侍在旁,此外还有闻讯赶来的惟琳。最后时刻,苏轼听觉逐渐丧失,惟琳和尚叩耳大呼:“端明勿忘西方!”苏轼回答:“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语毕而终。
讣闻传开,在颍州任知州的苏门弟子张耒,用个人的薪俸在荐福寺为老师做法事,遭到论列,被贬职为房州别驾。
名列苏门四学士之首的黄庭坚,时在荆州,“士人往吊之,鲁直两手抱一膝起行独步”。
黄庭坚晚年在家中高悬东坡画像,每天早晨衣冠整齐献香致敬。来访的朋友有人提到苏黄并称,问庭坚对两人诗之高下有何看法。庭坚离席惊避,连连摇手说:“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
几年前写《苏轼的黄州寒食》,心下很有些愤激之情,这是把东坡看小了。“勿忘西方”这些话,又使我想起《西藏生死书》中关于“中阴得道”的说法。我希望这些都是真的,包括灵魂不死。
诗词都奇崛刚硬的黄鲁直小苏轼九岁,与苏轼的关系亦师亦友。在北宋,黄的诗名仅次于苏;在整个宋朝,黄的书法与苏轼列在四大家的前两位。
黄庭坚一生坎坷,尤甚于东坡。苏轼远谪海外,终能北归;庭坚坐贬宜州,没有逃过身死蛮荒的厄运。
苏轼死后四年,黄庭坚亦病逝于今之广西宜山。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
范寥言:鲁直至宜州,州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寺,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范寥字),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我在纽约法拉盛所居之窗外,浓阴掩翳,光线昏暗。因此常想起黄庭坚的词句:“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榴花一直是我喜欢的花。现在,每一想起他临死前“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的感叹,觉得榴花那特有的红艳,竟像是一阕安魂曲。
按黄庭坚以崇宁四年九月三十日病逝于戍楼,其终年六十一岁。
苏轼和章惇:一对朋友的故事
乌台诗案发生,围绕着对苏轼的营救,很有一些感人的事。曹太后多次在神宗面前感叹苏轼兄弟人才难得,竟至泣下;张方平、范镇不顾风险,先后上疏,后来均遭处罚;苏轼的弟弟子由愿以官职为兄长赎罪,被降职外迁。当时形势险恶,“天下之士痛之,环视而不敢救”,张、范的勇气非一般人所能有。利用机会为苏轼说几句话,已经难得,其中,王巩《闻见近录》记章惇驳斥王珪一事,最令人痛快—虽然事情发生在东坡已外放黄州以后:
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这段传闻出自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之口,当然可靠。
章惇是苏轼签判凤翔时结交的朋友,当时任商州令,他性格狂放、胆大敢为,而又志向高远,很投合东坡的脾胃,两人有过一段同游同饮的好日子。元祐年间,东坡知贡举,阴错阳差的,取了章的儿子章援为第一名,这样,他和章家又多了一层关系。
但谁也想不到,苏轼的后半生,章惇竟然成了他附之不去的噩梦。
这原因,说起来也简单,因为章属于王安石变法派的骨干,苏轼则被归为元祐党人。
政治斗争没有不残酷的,即使是在文质彬彬的北宋。章惇在政坛几起几落,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一朝得势,整起人来也是不要命的。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要说在政见上积怨之深,章哪里比得上王安石?可是王苏虽系政敌,彼此却都能欣赏对方的才华,而且不因政见影响这种惺惺相惜的关系。我每读到苏轼到金陵访荆公,诗歌唱和,心里总是觉得感动,尤其爱读苏轼和王安石的那首七绝:“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由于才气相当,苏王相知,似乎比苏与同党的司马光等还更深。
章惇心高气傲,不甘为人下,遇到东坡,算是撞上了他“五百年前的业冤”。论才学,苏轼远超同侪,其他人想一较高低,几乎不可能。整苏轼的人中,出于嫉妒的不在少数。林希也算苏的老朋友了,起草贬谪苏轼的制词,极尽诋毁之能事,搁笔时不禁哀叹:“坏了一生名节!”可见事理是明白的,但控制不住往人身上狠狠踩一脚的欲望。
宋人笔记中的两则轶事,最能显示章的性格:
苏章游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步而过,用索系树,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上曰,‘章惇苏轼来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杀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高斋漫录》)
另一次,二人小饮山寺,闻报有虎,借酒劲“勒马同往观之。去虎数十步外,马惊不敢前”。苏轼转回,子厚取铜锣在石头上碰响,“虎即惊窜”。(《耆旧续闻》)
这样的故事,安在李白身上也很说得过去。苏轼能看出子厚内心那股破落户的、不要命的狠劲,眼光是很深的。然而这种狠劲,我们很难说好说坏。用到战场上,可以造就一个英雄;一辈子不得其用,布衣终身,可以成为狂狷之士;倘若有些才华,也许就是一个小李白,或后世的龚自珍。可惜他的宝最终押在了政治斗争中,而且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方式上,内心的狂傲逐渐转化为暴戾和凶狠,原先的一点情调荡然无存。睥睨一切,在年轻时,在地位低下时,是自尊的外延,这种人等闲不会做出胁肩谄笑的姿态,而时移世变,当年的小吏摇身一变为握人生死于掌上的权相,自尊恶化为自大和专横,也就顺理成章了。
且看他同党的蔡约之在《铁围山丛谈》中的说法:章惇“性豪迈,颇傲物,在相位数以道服接宾客,自八座而下,多不平之”。
《老学庵笔记》也有一则:林自为太学博士,上章相子厚启云:“伏惟门下相公,有猷有为,无相无作。”子厚在漏舍,因与执政语及,大骂曰:“遮汉敢乱道如此!”蔡元度曰:“无相无作,虽出佛书,然荆公《字说》尝引之,恐亦可用。”子厚复大骂曰:“荆公亦不曾奉敕许乱道,况林自乎!”坐皆默然。
对于变法派,王安石的地位相当于教父,这帮人都是王当年一手提拔的。王已不在,章惇用这种口气说话,不仅是狂傲,整个儿一小人嘴脸。
子厚对自己的书法相当自负,自谓“墨禅”(《梦溪笔谈·补笔谈》)。有记载说他日临兰亭一本,东坡不以为然,说:“临摹者非自得,章七终不高尔。”
苏章交恶,政治自然是主因,但交恶的具体事由,一直找不到资料,或说子厚出生时,父母不想要他,想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被人救止,苏轼赠诗,有“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之句,子厚认为这是嘲讽自己,很不高兴。
说苏章交恶,其实只是章打击迫害苏,苏轼则一直当子厚为朋友。
朋友变成的敌人,因为相知甚深,关注得格外细腻,整治起来自然整治得格外有“雅趣”。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苏子瞻谪儋州,以瞻与儋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都是子厚的主意,拿他们恶作剧。东坡在惠州,作诗曰“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诗传京师,子厚又不高兴了,嫌老朋友在逆境中仍能快活,就再贬他到昌化。
政坛的事永远说不准。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章惇因反对传位徽宗,徽宗上台,立即把他罢相。政敌翻出更多旧账,结果子厚被贬雷州。与此同时,苏轼遇赦放还。徽宗建中靖国元年的六月,苏轼到达京口,子厚的儿子章援也在那里,他没有见到苏轼,诚惶诚恐地写了一封长信,为父亲求情。因为当时有一种传说,苏轼将被起用。章援出于对父亲多年作为的了解,担心苏轼重新上台,会进行报复。章援的信哀凄动人,不亚于李密的《陈情表》。子厚的儿子,果然父风宛然。但这小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章猫逗老鼠似的拿东坡的生死逗着玩的时候,没见他为老师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章援以父亲的为人忖度他人,未免把东坡看得太小了。《云麓漫钞》记下章援信的全文,为我们留下了珍贵史料,书中描述当时的情形说:“先生得书大喜,顾谓其子叔党曰:‘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立命从者准备纸墨,作书答之:
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也。建中靖国之意,又恃以安。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川广舟中准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及邻里乡党。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
林语堂在其所作的《苏东坡传》中,赞叹此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因为其中表现出来的宽容大度和仁爱精神,在古往今来的人物中,实属鲜见。
苏轼和章惇的故事,是两个朋友的故事,也是两个知识分子的故事。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一个人的人格可以多伟大,另一方面,也可以了解一个人可以多卑鄙。事实上,子厚虽然入了奸臣传,若论其人,并不算坏到哪里去,至少比吕惠卿、蔡京之流多点人味儿。我读章氏故事,念念不忘他怒斥王珪:“亶之唾,亦可食乎!”何等义正词严!倘若故事止于此,嘿嘿,历史上不又多了一个义薄云天的男子汉吗?
苏轼的黄州寒食
1101年,苏轼在放归途中病逝于常州,终年不到六十五岁。此前两个月,苏轼作《自题金山画像》,用二十四个字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刻骨铭心的沉痛: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因乌台诗案而罹牢狱之灾,虽然逃过一死,却一再遭放逐,从黄州而惠州,从惠州而儋州,一次比一次更荒远。儋州即今之海南岛,在九百多年前的北宋时代,海南是名符其实的“天涯海角”。苏轼到了海南,对生还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尽管他天性豁达,处处随遇而安,艰难之中犹能时时纵谈长笑,自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又曾宣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然而夜阑人静,孤灯对坐,免不了有百感衷来、难以自持的时候。人不可能完全拒绝往事。曾经燃过的火即使熄了,还有灰烬在,灰烬在心中是不会冷的。这可从后一首绝句中见出一斑:“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他终于觉得需要神来招他迷失的灵魂回家了。
苏轼的后半辈子注定要做滞留异乡的“迁客”,这也是很多中国大诗人的共同命运。漂泊的因由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提升了“故乡”“家园”的精神内涵,使其成为一个有力的象征。
黄州是苏轼的初贬之地,从元丰三年到元丰七年,东坡在这里一住近五个春秋。在黄州,苏轼名义上还是团练副使,政治上却处于被监管的状态,生活上则相当清苦。开始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与和尚们同住在寺里,后来筑“雪堂”于城东的一处高坡,故自号“东坡居士”。“雪堂”名字好听,不过是一座简陋的房舍,不是我们想象中大小官僚们的别墅。
苏轼在黄州留下了一系列伟大的作品,包括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些作品抒人生感怀,话历史沧桑,意蕴之深,气派之大,为李杜以后所仅见。两宋三百余年,无人可以媲美。
一般的宋诗集子,都不会选苏轼的《右黄州寒食二首》。有人可以就阮籍的《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杜甫的《秋兴》写整整一本书,却未必体会得到诗的感情内涵。坦率地说,《右黄州寒食二首》在艺术上不算突出,尤其是第一首,起句很平:“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此后都是平淡叙事,好像作者一直无法进入抒情的境界,只能在外迟缓地迟钝地徘徊。“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之后写到作者喜爱的海棠花,精神似乎为之一振:“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又用了喜爱的庄子的典故,但情绪始终压抑,一向最擅长的比喻虽连用两处,效果仍然出不来。这种低沉,一直要到第二首才彻底转变,因此之故,本来应当气势磅礴的第一首,变成了第二首诗的一个漫长的引子。
但无论如何,《寒食》感人至深。真正地去读一首诗,如听一首曲子,是要拿灵魂去承接另一个灵魂的声音,是两个灵魂超越古今的相互理解和安慰。相视一笑,莫逆于心,这是可以分析和论证的吗?
最早读到《右黄州寒食二首》,是在书法图册上。因为喜爱那书法,摆在案头一遍遍地品味。本来觉得诗句过于平易,读久了,慢慢从平易中读出一个人的无奈和悲哀,这和读杜甫晚年诗作的感觉是一样的。
《寒食帖》手迹号称天下第三行书,写于他到黄州后的第三年春天。全诗书写在高33.5厘米、长118厘米的纸幅上。第二首一开始,描写的情形是:大雨连日,江水暴涨,当时苏轼临江而居,眼望江天一色,茫无际涯,“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心情颇为抑郁。节日本当是亲友欢聚的时刻,寒食之后,便是清明,四郊草色如茵,花繁蝶乱,踏青男女,言笑往还,而此时身边却唯有“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联想到个人的政治境遇:“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两头皆不得着落,只能发出“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哀叹。
刘涛著《书法谈丛》,有一节分析苏轼此帖的境界,可以作为理解苏轼诗意的参考:
下笔之始,苏轼的心绪似乎有些恍惚不安,第一行写得笔画坚利瘦劲,字形也小,一反寻常信笔作书时那种“骨撑肉,肉没骨”的丰腴阔落,是少见的“瘦妙”之笔;写到第二行“年”字的末笔长竖,笔势稍稍展开;至第四行“萧瑟卧闻”处,人们熟悉的苏字笔调才呈现出来了,笔画沉厚,字形也阔大起来;而第六、七两行笔势又收敛了,行气很密。前七行笔体居然有三变,这是苏轼其他行书作品中很少见到的景观,由此可以体察出苏轼书写之际情绪的起伏不定。
但是,变化还没有结束。当他提行写第二首诗“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时,情绪似乎骤然浓烈起来。他饱蘸浓墨,卧笔挥运,放意的笔姿出现了,笔画粗壮,字形转大,体势横阔,其后第十一行的“破灶烧湿苇”、第十五行的“哭途穷”,点画分量格外沉重,似乎满腔的不平之愤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怨,通过这样的书法形式不可遏制地喷吐而出。卷末最后一行写的诗题“右黄州寒食二首”七个字,笔调复归卷首的收敛,很像大潮奔涌之后的平静之态。
《右黄州寒食二首》用的是相对自由的古体,押仄韵,朗读起来语句流畅、语意绵延而声调低沉压抑,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歌德晚年的诗作,有很多是这种风格的,比如《浮士德》中那首著名的序诗。在这里,技巧已经变成微不足道的东西。人生的经验,人生的思索,面对命运的哀怨,面对永恒的叹息,面对一切渺小、卑琐、阴暗和丑恶事物的凛然,以及由于对这种态度的自觉而在心中唤起的自信和欣喜,都以最自然的方式,像水一样流泻出来。坚定、长久、沉着,不带喧嚣。
1980年,我还在武汉大学念书,春天的时候,全年级坐长途汽车游东坡赤壁。那时人年轻,容易高兴,加上季节好,空气远比现在清爽。车在长江边上等渡轮过江时,很多人跑到江边,眼望滚滚江水,发出赞叹。我们游黄州就是冲着苏东坡去的。此刻到了江边,感觉上就像到了苏东坡的家。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家呀。我记得有人说,难怪苏东坡写了那么多好诗,他就住在江边哪!天天面对大江,风景秀丽、视野宽阔,不是诗人也成了诗人了。
那时的东坡赤壁已经很热闹,大小院落皆是游人如织,海鸥和红梅照相机的快门声响成一片,小卖部摆着乱七八糟的旅游纪念品,花坛里密密栽着肥硕的绣球花,大盆小盆里侍立着大叶、小叶和金边黄杨,墙上嵌着的画像石上,头戴斗笠、手持竹杖的苏东坡神定气闲,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树丛那边传来江水拍岸的哗哗声,远处的石壁在太阳下泛出铁锈般的凝重红色。大家看了又看,只有点头赞叹的份儿。
月夜荡舟于江边石壁下,据说多少是个冒险的事儿,何况还要饮酒作乐,指点江山。万一翻船了呢?万一遇到急流漩涡呢?没有细想过,苏东坡是否会水。
年轻真好。
在黄州,苏轼还有一个颇具幽默意味的小插曲。
某一天夜里,他去朋友家饮酒。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心情太不好,他那天喝得很多。据他自己讲,是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守门的小童呼呼大睡,敲门半天不醒。苏轼无奈,也不愿惊破他的好梦,于是信步沿小路走到江边,面对江水,听着哗哗的涛声,站了很久。回去之后,作词一首: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辗转传到京师,最后那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让当权者吃了一惊,于是派人查问,结果呢,苏轼一直好端端地在他的雪堂待着呢。
诗人浪漫,有些话只是说说而已。纵是内心所想,因为明白没有实现的可能,大约根本不会去尝试。不过话仍然要说,除了图一时痛快,还有一层目的,是要给别人,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确实这么梦想过,知易行难,个人是无能为力的。
读诗一直都是很个人的行为。我不否认,在喧嚣的人群中,在飞行途中,在地铁或巴士上,在剧院等待节目开场前,在上班的闲暇,甚至在洗漱间,都可以读诗。不过在我,这种时候的读仅仅是为了读,为了记住它们,而真正读懂,真正深入到一个伟大的心灵,总是要到一人独处,完全地屏除外界的纷扰,从容地、自由地,在另一个人格里思想的时候。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在那些充满聒噪的,像市场街一样五彩缤纷的诗会上,真有诗那种东西存在吗?诗是不可能存在于那种环境里的,就像鱼不可以在空中高飞,莲花不可以开在炉火中一样。不错,朋友可以相聚,可以举杯言欢,可以交流思想,可以劝慰和鼓励,可以……但是,你不能念诗给别人听。李白和杜甫道中相逢的时候,他们互问平安,如此而已,诗却要携回家去自己慢慢读。
我有偶尔失眠的毛病,严重的时候,躺在黑暗中五六个小时难以合眼,直到天明。夜深人静,连路过的汽车也几乎没有了,只有树影被路灯打在墙上,不断轻微拂动。我想起很多事,很多的无奈和悲哀。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乃是旧日的理想。很多力所能及的事,又有重重阻隔。人在驾驭自己的命运上,实在柔弱不堪。这时,上帝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形象向你走来,而那个形象后来证明恰恰是你最希望的。一个微弱的形象,一团微暗的火,一缕微细如游丝的声音。只是一缕声音罢了,甚至不是音乐,当然,也不必是音乐。
在庄子的书里,那些绝世高人大多是残疾的,如只有一条腿的右师,形体不全的支离疏,没有脚趾的叔山无趾,断足的王骀,还有脖子上长了大瘤子的,手指粘连不分的,他们连名字都不要,干脆以疾为名。我要问,他们是天生如此吗?是天生如此才得了道呢?还是为了接近至高无上的道而自残的呢?残障使他们被迫远离了尘世的诱惑,获得内心的宁静,从而能够义无反顾地追求真正值得追求的东西。
是这样吗?
苏轼一辈子都很羡慕陶渊明。以他的出身、他的才华,处在那样的时代,他的羡慕完全脱离了现实。这是一个白日梦。对于常人,抱着白日梦的我们可以被称为傻瓜。对于诗人和思想者,白日梦恰是他伟大之所在。人类就是靠着天才们的白日梦而前进的。因为羡慕,苏轼拟写了全部陶诗,并且自视甚高。不过很可惜,这些诗连我这样非常喜欢他的人都不太有兴趣读了。我宁可再读一遍《舟中夜起》,或《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或《右黄州寒食二首》。
苏轼一生中有过很多艰难的遭际,黄州既不是开端,也不是终结。不过,1082年的那场大雨,无疑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那一年,他四十五岁,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他拥有全中国最杰出文学家的声誉,他的诗作就连敌国的君臣都不惜力气满世界搜罗。同时他又是一个“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去的仰慕者皆望门却步,不敢上门请教或求诗求字,唯恐受到牵连。据说苏轼也刻意收敛,轻易不给人题写,有时写了也不落名款。当权者如果看到一个“政治犯”还敢继续张狂,收拾他的办法多的是。
我能想象一个人在漫天大雨的日子可能有的心情。我能想象一个流落到异乡忍受种种羞辱的诗人在漫天大雨的日子可能有的心情。南方的雨总是给人以永无休止的感觉,就像独行者面前毫无景色变化的路,近乎绝望,却又茫然。时间在潮湿中腐烂,变得软绵绵、黏糊糊的。空气中飘着旧鞋子旧衣物的苦臭味。雨丝不断,浮沤生灭,风势凝重,人的视线和听觉都麻木了。只有思想还像鱼眼一样不甘心地闪烁着。
起初,浮现在记忆里的只有那些简单的事实。年月啦,路途啦,分手时的情景啦,一些得意和不得意的小事啦。春天就是那么一次次来的,冬天又是那么一次次地过去。海棠花本是他最喜爱的花,说开就开。一夜不见,醒来已繁花满枝。然后一转眼,红萼上污痕斑斑,黑黝黝的枝头只剩下尚未完全张开的叶子。这些都是人们见惯也说惯了的,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即使多愁善感,也不至于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吧。
现在,雨势越来越狂。雨水泼洒在大江和山坡上的声音,竟如千军万马,那声音又像千军万马一齐踏在胸口。深入骨髓的痛,深入血流深处的痛。不是不要想起什么吗?人活着,千千万万的人活着,没有区别,在同样的天空下。怎么可能把一个人从中抽离出来,孤零零地摆在一边,以为是不同的,以为是异类,以为在他身上多了些什么,又缺少了一些什么呢?年年的寒食无非如此,坟头上尽是纸花与纸钱。今年,只是看到乌鸦衔着白纸飞过,才忽然想起又到了寒食。坟墓远在家乡,也许正是这坟墓提醒自己,你是一个在异地漂泊的人。隔着风雨,甚至不能在想象中看一眼故乡。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天地迷蒙,上下不辨,遑论南北?没有方向。这是黄州吗?这是故乡眉州吗?或者,这是软红十丈的汴京。前事难料,成败空虚。诗写在纸上。诗在墨迹上流淌、跳动、呼啸、愤怒,辗转陷于沉思,徘徊往复,若断若连,细如溪流,继而是无言,徘徊再三,无言,再徘徊,忽如巨蛇昂首而起,吐出火的洪流,流淌、跳动、愤怒、呼啸,又蓦地破空而远扬,或者,仅仅如风静涛息,一切复归于无声,月光照在纸上,一片漫无涯际的清寒,或喜悦……
那块高不过10厘米的绀黄色的纸片竖在我面前,每一个字只有黄豆大小,经过重重翻印,字迹已经很淡,很模糊。一条路,快要被荒草淹没了。我坐在那里,看着那些亲切如老朋友的字。一只手拿起笔,蘸了浓墨,从天外飞来的那一点开始,然后垂直而下,然后沉而复起……眼睛跟定了笔走,好像跟定了一条条的路,喜欢的,不喜欢的,通向不同的故事;喜欢的,不喜欢的,然而那都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人随着笔的起伏而起伏,小小的字把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每一笔每一画都像撞到墙上,整个身体悬在空中,肌肉收缩得生疼。你得忍耐。天上的声音说,不会太久的,你等着。一切都将过去。过去。……好了。解脱了。把过去全都抛弃吧!不管曾经多么辉煌,或者仅仅只有血泪,无数沉重艰难的时刻,病痛和劳累,噩梦和弃绝。全都抛弃!
现在他放开了,一股强力猛然迸发出来,手臂痛快淋漓地左右上下挥舞,血液和肌肉放声高唱,头发和骨骼放声高唱,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放声高唱,而墨像火焰一样激动地哆嗦着,恨不得烧红了那纸,而纸则像年轻人的心脏一样强有力地承受着……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我还没有老。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死。只要还能思想,心就会继续思想。思想无处为家而处处皆家,它什么都不依靠!
在1082年的寒食日,在黄州,连绵不断的雨反复应和的,就只是苏轼的这一句话: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我还没有老,更没有死。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神宗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发生,苏轼被捕。经多方营救,死里逃生,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苏轼的亲朋好友,有多人受牵连,其中宋初名相王旦的孙子王巩,字定国,被贬到宾州,即如今的广西宾阳,监督盐酒税务。宾州当时属广南西路,地处偏僻,生活极为艰苦。王巩南迁,带了家中歌女柔奴同行。三年后北归,与苏轼相见。苏轼问柔奴,岭南蛮荒之地,风土很不好吧?柔奴回答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闻此,大为感动,写下著名的《定风波》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词前有小序:“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孙宗鉴《东皋杂录》记此事,添加了一句,说“东坡喜其语”。这个“喜”字,真是令人思绪万千。东坡岂止是“喜”其语呢?“此心安处”这句话,世人多以为旷达而爱之,自无不可,但知堂老人说:此言甚柔和,却是极悲凉。这才说到深处。古代贬官,流落于遥远荒凉之地,多有病死者。东坡晚年被贬海南,最大的心愿,便是死前能够北归。黄庭坚被贬宜州,也是在今天的广西,结果病死于当地,年才六十一岁。秦观被贬在今日广东的雷州,放还途中病故,年才五十二岁。更往前,韩愈因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至潮州,他那样以道义自许的倔强汉子,流放途中遇到侄儿韩湘,所赠的诗中,也不免哀情毕露:“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生还,所以拜托侄儿收拾他的骸骨。
事实上,在乌台诗案受牵连的诸人,是处罚得特别重的。王巩曾经跟随苏轼学文,和苏轼关系之亲密,不亚于苏门六君子中的各人。诗案主事者之一的舒亶,诗词都算名家,但不知为何,对苏轼恨之入骨,必欲置之于死地,对苏轼的朋友,也不肯放过。他说苏轼“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用词非常险毒。王巩遭贬时,幸亏人还年轻,才三十二岁,体格尚健,终能熬过异乡的磨难。另外,他性格也很豁达,这一点,与东坡相似。《施注苏诗》中说他,“亦几死,而无幽忧愤叹之意”,真是了不起。
王巩在宾州期间,和苏轼往来通信。苏轼对他受自己连累,心中愧疚,十分不安。王巩反而转过来安慰苏轼,说自己精于道家养生之法,修行不废,身体是无碍的。广西出产丹砂,苏轼写信给王巩说:“桂砂如不难得,致十余两JBebfs3+F2aohRW+XzbHnsWo2vp9Uvu8e5J5ByCwX9k=尤佳。如费力,一两不须致也。”可以看出两人的亲密无间。
元丰六年,苏轼为王定国诗集作序,其中说:
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而定国归至江西,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皆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其言与志得道行者无异。幽忧愤叹之作,盖亦有之矣,特恐死岭外,而天子之恩不及报,以忝其父祖耳。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定国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余然后废卷而叹,自恨期人之浅也。
又念昔日定国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百余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一日,定国与颜复长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亦置酒黄楼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今余老,不复作诗,又以病止酒,闭门不出。门外数步即大江,经月不至江上,眊眊焉真一老农夫也。而定国诗益工,饮酒不衰,所至翱翔徜徉,穷山水之胜,不以厄穷衰老改其度。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国者,不独其诗也。
敬佩王巩,非独其诗,更在其品格,不怨天尤人,不以穷困而改变生活态度。儿子夭折,王巩自己也差点病死,这样的遭遇,够悲惨了。柔奴说心安,正如朝云深知东坡,也是说出了王巩的心里话。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个意思,颇似出于佛书。然而我对佛书,所知甚少,不知其中可否找到来源。类似的话,白居易诗中倒是屡屡提到,最明白的一例是,“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那是他想在庐山结一草堂隐居时写下的。这一年,也正是他写下《琵琶行》的时候。《琵琶行》中多凄苦之语,那时他贬谪在江州。在《初出城留别》中,白居易还写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他“偶题东壁”,作了一首七律。随后,又以此题再作三首,第三首如下:
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
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
匡庐便是逃名地,司马仍为送老官。
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
从这些诗句来看,可见心安云云,是有无奈的意思在里头的。赵翼说白居易出身贫寒,生活容易满足,故能自得其乐。白居易字乐天,真是名副其实。苏轼很佩服也很喜欢白居易,自号东坡,便是从白居易诗中而来的。这两位都以乐天知命著称,但无妨也有悲伤的时候。旷达和无奈,本就是一件事的两面。苏轼晚年,作《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备极沉痛。
贬谪海南之际,苏轼作诗给弟弟苏辙,表示要以古代的贤人箕子为榜样,人到哪里,就把哪里作为家乡,并把文化的种子带到那里:
“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但在《澄迈驿通潮阁》中,他说:“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远望中原,归思难耐。虽然心中已做好终老海南的准备,但即使死后,灵魂也是要回到故乡的。唐末诗人韩偓晚年因战乱流落在福建南安,《春尽》诗中有句:“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也用了招魂的典故。家乡,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