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斯舅舅失踪的那天我们都不在,后来回想,才觉得一切都和我三年级的一天脱不开关系,但是大家都没办法把时间像磁带一样卷回去,于是只好任由错误持续。
他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认识我们一家的人,把他列为最让人想闪躲和厌恶的那一个,这也是我们家族人缘不好的原因之一。但我挺喜欢他的,说不清楚理由。唔,也许就是一种感觉吧。
仔细想想,他消失的信号最早出现于我小学二年级的第一天,那也是我爱上画画的日子。时间真漫长啊,我熬了好久才到28岁,距离小学二年级已经二十年了,而若斯舅舅也已经不见踪影十九年了。
如今我时常回忆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以此告诫自己,为了不要消失,要在人世做多么大的努力才行。我想我是合格的,如今画画是我的谋生工具,现在只要哪怕有一丝念头,让我纯粹而毫无功利地对待绘画艺术这件事,我都会立刻无比凶狠地咒骂自己,直到我再次钻进生活的拥抱为止。
那天他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我此前从未见过他,据说他是一所顶级大学的毕业生,论文发表在国外最著名的期刊上,在学校里受一众学者和教授的追捧,但他放弃了如鱼得水的学术生活,选择去社会上寻找安身之所。他赚到过一大笔钱,也有过深爱他的女友,他去过最深的山谷和资源最丰富的金融区。最后,他回来了。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衣衫单薄,眼神内敛藏在厚厚镜片之下的,一具干瘪的身体。
他回来,家人的情感上,至少底色是开心的(虽然我们惊讶了好一阵子,才认出他,甚至都没想到要给他喝一口水,只知道问他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我们都很穷,这种事仿佛是基因一般传承下来,我才区区八岁,就知道用舌头舔干净碗底,用馒头沾完油锅里的最后一滴油,买菜的时候和菜场阿姨央求多送两根香菜。于是,在奶奶失望地对身无分文的舅舅长叹一口浊气后,我抓住这空隙,从凳子上跳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指着他口袋里的东西问道,舅舅,那是什么啊,可以吃吗?
这个?他低头看着自己胯间鼓起的东西。厚厚镜片下的眼睛浑浊呆滞。
这是书。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美妙。
细长的手指张开,伸进那黑色的裤兜里,再伸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本薄薄的黄色书本:《西西弗神话》。
我念着我不认识的字。西西,申,口。
不是牲口,是神话。他终于笑了一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考者,他给了我面对生活的力量。”
我被吸引了,因为书的封面很漂亮。一个想用石头翻跟头的人,他就要双脚离地了,我看得出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屑和幽默感,他脚下的斜坡和跟前的圆大石头,都不过是一个玩笑,他会用接下来的跟头证明这一切。
这就是画告诉我的事。
2
我三年级的时候,负责班里的板报,每天要早去半个小时画画。这是一件苦差事,但我不亦乐乎。三年后凭借出色的粉笔字和素描功夫,我被一家重点中学录取,一切都开始于二年级舅舅回来的那个早晨,只是当时的我浑然不知,只知道整日浸泡在粉笔灰和手指肿痛的世界里。
傍晚的时候,我捏着被石灰蜇疼的两根手指走在路上,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从一面墙的影子里出来,我好奇地往那里望着,觉得有些熟悉,又不太像我常见的什么东西。
那时我就有些近视了,这全得益于我们家族的贫穷病(每晚7点熄灯,我只能趁着月光看画册学画画)。
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离我更近了,我不确定是我走向了他,还是他走向了我—一个下面细长,上面巨大的东西。终于,我看清了,是一个人形的影子。再近一点,没错,是一个背负着行李的人。哦,他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打起了招呼,是我的舅舅,若斯。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我去画板报了。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是说,无论是背着行李的他,还是正常走路的他。他彻底消失了。但我当时真的并不好奇,背着那么多东西的他要去哪里。
3
舅舅说他总之是不属于这里的。
他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坐在我的书桌前,一米九的他坐在那张小小的桌椅前,像个闯入小人国的巨人。
嗯,我听得很认真,并且稚气地问他,那他属于哪里。他说,适合书待的地方,就适合他。我点点头,赞同他的说法。他的书都很好看,我是说插图和封面。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吸收他带回来的一箱又一箱书。
有时我们像是在比赛,我常常凌晨醒来,看到他大开着窗子,趁着晨光读书,高的那一摞放在旁边像是一座灯塔,会为他照明,矮的那一摞就是他的妻子—他已经中年,却没有伴侣。书就是他的一切,一切对他就是一本本书。
我则是在课上偷偷翻阅,由此彻底走上艺术生的不归路,很快就学不会鸡兔同笼和时态语法了。
晚上7点以后,面对着房内无边无际的黑暗沉寂和窗外霓虹喧嚣的余晖,我们俩总会默默相对一会儿,两个男人的对坐。我总是这么觉着,一个失败的中年独身男人,和一个以为自己是个男人的小女孩。我们俩。
沉寂之后,我们会聊两句。
你今天做什么了?
吃了蕃茄味的薯片。
你看见我放在书桌上的昆德拉了吗?
他是谁?
你猜我把那本破了皮的张恨水怎么处理的?
是不是明天你就会离开这个家?
我一直有种感觉,他像是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或者说,他既不在这里,又不在那里。家族里的人对他很厌烦,因为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和毫无成绩的人生,会拖垮我们在邻居眼中的形象。尽管,我们的邻居里有两个蹲过局子的偷车贼,三个行为不检离异的单身男女,和四对非法同居的情人。
奶奶整日对着舅舅的背影叹气。
我逐渐也失去对他的兴趣,因为他总是答非所问。
后来有一天,奶奶把他的书全卖了。在秤上约了约。不过区区六十七斤。泛黄的、泛皱的纸。
舅舅遛弯回来以后,看到空荡的书桌,沉默着站在墙角很久,然后颤颤巍巍走过去,一米九的身高,仿佛运用了缩骨术,才坐进我的小学生椅子里。
他动作很缓慢,从裤袋里掏出书,摊在面前,看了起来。我们站在他身后的沉默,和他消失以后,一样漫长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