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萝卜带出泥。
刚出土的萝卜,从头到脚嗙土腥味。
嗙,陆石桥俚语,意做特别。
洋不洋土不土的,天天讲话神神叨叨,跟出了鬼气一样。
春画婆婆提起铲刀往荷塘走去,清水出芙蓉,放在萝卜上也是一个理。
得洗净,才可窥见全貌。
跟在身后的孙儿二佳嘟囔起小嘴,满眼不屑,前些日子上课老师刚教的文章,里头就谈到了出土,他才不信这词只适用于文物。
爱信不信。
去问问你们老师,晓不晓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蹲在莲叶旁的春画婆婆,随手抓起把水草做抹布,萝卜装在打水一场空的竹篮内。
洗干抹净,露出白嫩表皮,多余的萝卜缨子掐掉,挂着水珠的萝卜现出原形。
离上餐桌不远了吧。
想得美,前后工序不走完,端上桌也是没筷子碰的货,对待任何事物都要细心。
急不来的。
好嘛,跟你下趟地的工夫,硬要把我往博士培养,大道理接二连三。
二佳撩起印有唐老鸭的POLO衫,碧空如洗的天幕上,日头已爬上三竿。
热咧。
要吃不得苦,就回家吮冰棍去,昨下午刚去五爷杂货铺批发的冷饮,装了满满当当一抽屉,顺带给我捎根。
春画婆婆掬水拭面,豆大的汗珠摔进土里,瞬间便搅成了泥,尚未入伏,看来今年有得热。
堂屋传出报时的声响,才九点整。
早起早一天,古话真是没讲错。
你打屁翻身,还在梦里的时候,我就提着竹篓子出门,日头毒辣,按你们城市作息是过不来乡野生活的,除非是铁打的,否则光凭太阳就能晒死你。
成天吓人。
二佳甩下话,大步流星朝堂屋冲去,手持木棍的他幻想自己是哪吒三太子转世,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模拟出风火轮的效果,陆石河底藏着的老龙王看见,都得敬让三分。
多神气。
可别让他遇上我,否则咱非得抽筋剐皮,弄条皮带给您用。
男将才需要皮带,还是没把婆婆放心尖儿啊。
得,那我就做条龙绒服给婆婆过冬穿。
一天天净不着调,白日做梦的本事倒是见长。接过冰棍的春画婆婆腾不出手来敲二佳脑壳。
绿豆味的,甜不?
亏你小子还记得我的口味。
婆孙俩一唱一和间,清晨光景就这么缓缓流过,日头停在屋檐歇脚时,萝卜通体已寻不到半滴水珠,春画婆婆拿起火筒,对嘴朝灶膛吹气。
干柴,仅需一粒火星便能引燃,蒸笼堆在土灶上,静候蒸汽的佳音。
上汽过程缓慢,烹制佳肴的唯一途径就是充满耐心。
萝卜顺边缘处削开,刀光触及肌理发出噌噌脆响,此乃分辨萝卜优劣的门道,若闷声则品质不强,口感沙瓤。
切个萝卜而已,哪来恁多事。
有种待会嘴也这么硬,端上桌莫吃。
二佳走远,吐出的舌头比神怪故事里的黑白无常还要长,任由春画婆婆在厨屋嘀咕。
人老嘴碎,可以理解的。
如同吃法多的萝卜,真要报起菜名来,恐怕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光陆石桥畔就有十余种解法。
清蒸,佐瘦肉爆炒,晒干加调料做辣萝卜条,百出的花样通往共同的结语,可下饭咧。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对于春画婆婆的大道理,二佳向来当耳旁风。
庭院深深,站在压水井旁的他踮脚昂头才够到压臂,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跟大人一样压出冒有冷气的井水。
顾自想着,飘窗内已传出阵阵萝卜独有的清香,兼少许辛辣味道,冲得人鼻孔瞬间通畅,二佳同前来蹭饭的六生打起赌来,就出菜这事,俩人争了半天嘴都没争出个所以然。
倒是春画婆婆直接揭晓了谜底。
四菜一汤已尽数上桌,眼睛里就是翻不出半点萝卜影子,难不成婆婆会魔法,把萝卜打成了泥?
我啥前讲过中午要做萝卜。
有啥吃啥,知足常乐晓得不,望着噘起嘴巴的孙儿,春画婆婆的瞳孔里头一回没了纵容的神色。
同样相似的神情跨过岁月的凭栏,衍生在已为人父的二佳眼中,放暑假的宝贝姑娘手握iPad连打一星期游戏,昼夜颠倒致使凉胃发烧。
痛在儿身,伤在父心的二佳正准备发动引擎去医院,门外传来春画婆婆的呼喊,简单的望闻问切后,连连摆手,小事情呐不消惊动医生。
我有保卫咱重孙女儿的法宝!
一听说法宝,二佳精神头病瞬间好了大半,在婆婆随身携带的帆布袋中却只摸出四根青皮大萝卜。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小时候说的话净当耳旁风是吧。
眼见为实!
果不其然,重孙女儿喝下两碗萝卜汤后,高烧渐退,又拿起平板跑到春画婆婆面前要教她打游戏咧。
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玩……
第三个玩字尚未出口,二佳迎头挨了记打。
多有意义的游戏啊,春画婆婆举起平板叫道,萝卜都能当主角了呢!看看你,当爹的人连孩子感冒都搞不定。
满头雾水的二佳朝iPad望去,保卫萝卜四个大字伴随卡通背景映入眼帘。
隔着屏幕的他似乎都闻到了那股与生俱来的土腥味。
真是出了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