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破

2024-08-26 00:00:00枕歌
南风 2024年8期

人生在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什么要紧?至少,他们被救赎的那一刻,他们认为,是真的。

“我了你心愿如此信任你,你背叛我?”

鞠鹞看见薛景望向她的眼中盛满了猩红的恨意,那句“我没有”也终是再难说出口了。

“父皇曾下过旨意,若有朝一日寻到我的踪迹,届时无论是谁坐在这张龙椅上,皆要无条件禅让。”薛墨朝薛景逼近半步,恭谨地小作一揖,眸中却是明晃晃的志在必得:“劳烦皇兄了。”

薛景微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如初冷冽:“可父皇已与世长辞,是为兄亲自替他下的葬,皇弟自始至终不曾现身。”

“但父皇从未废黜过这条旨意,不是吗?况且……”薛墨微顿,唇边泛起了浓烈的笑意:“也是获得过皇兄首肯的。”

薛景微眯了眸子,他对薛墨的印象还停留在孩童时候,一别十五载,那个孩子竟已长大成人,有了独属于皇家的帝王之气。

“九殿下。”鞠鹞撩起侍从腰边长剑,直指薛墨左胸:“您若执意要秉承先皇皇旨,便逃不过一场厮杀,血流成河了。”

薛墨薛景身后的众将士在鞠鹞拔剑一瞬也纷纷抽出兵器,一时之间,双方剑拔弩张,形成对峙。

“你我相伴数年,你当真要杀我?”

薛墨眸中的所有凌厉在此刻一丝不剩,唯有滔天的痛楚镌刻其中,而鞠鹞回望着他,没有波澜:“若您威胁到圣上,我会。”

薛景冷眼望着他们二人:“你们又在玩什么把戏?”

鞠鹞眸色未动,只是道:“我行了背叛之事,但我从未有背叛之心。而今酿成如此恶果,至少,让我偿还万一。”

薛墨心中痛楚愈发汹涌,他左手微扬,向身后将士下了原地不动的命令,而后朝前两步,握住鞠鹞刀刃的前端:“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只要你想,我便还给你。”

一股极强的力量猝不及防将鞠鹞向前牵引,她看见薛墨手掌流出的鲜血如泉。鞠鹞迅速将剑柄向上微撩半分,剑刃刺破布料肌肤之声响彻耳畔,长剑顷刻没入薛墨身体之中。

极致的痛楚铺天盖地席卷薛墨,他感到五脏六腑皆涌上一股热流,汇在喉间,攀上舌腔,而后自口中呕出。

待他意识稍稍恢复清明,他已半跪于地上,一手依然握着剑刃,而另一只手,撑于砖石之间。

“你到底是舍不得……”薛墨染了血渍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双眼却在下一刻沦为滔天的惊惧。

鞠鹞垂眸望着从自己身体中穿出的银色,后知后觉才感知到无尽的寒。薛景右手微一用力,兵器随即被抽出,鞠鹞一个重心不稳朝前重重栽去,撞击声盘旋在大殿中久久难以消散。

薛景眸色未动,只高举兵刃望着前方:“九皇子命不久矣,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薛墨将鞠鹞圈于怀中,但眼前人的意识已然消弭,他用锦布缠住鞠鹞胸前豁口,而后抽出利刃站起身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皇兄一条命换我们两条命,也算值了。”

血染白衣,薛景向后退了半步,薛墨真的似向他索命的恶鬼,自地狱而来。

鞠鹞醒来的时候看见身旁坐着一个人,他着金色龙纹锦袍,一枚浅黄素冠高悬于发顶,在看一卷书。

薛景用利刃刺穿她胸腔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鞠鹞不自觉蜷紧了身体。坐在床侧的人感受到她轻微的动作,骤然回首,鞠鹞这才发觉坐在眼前的人竟不是薛景,数十年来,她已看惯薛景着明黄色衣衫的模样,一时之间先入为主了。

“醒了?才换过药,切莫起身。”薛墨将手中书平铺于案板上,俯身望向鞠鹞,双眸似藏了两汪缱绻清泉。

鞠鹞避过他的目光,环视四周,这是国君寝殿。看来,薛墨夺位成功,已然是薛国的九五之尊了。

鞠鹞从未见过薛墨穿龙服的模样,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穿上龙服,她总以为他会似雄鹰一般遨游天地之间,没想到,最后还是回了这逼仄的金色鸟笼之中。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打算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的。

回忆一瞬翻涌,鞠鹞倏然忆起初见薛墨的时候,那个小小孩童竟存了如此多的心思,韬光养晦,为了如今这一刻。

是她不曾将他看透,鞠鹞这么想着,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意。

春和景明,夹着花香的微风撩人心弦。

薛国帝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奈何皇后经年无孕,膝下尤空。薛国一向看重嫡庶长幼,皇帝原以为此生嫡子无望,便将所有心思放在了大皇子薛景的身上,其他皇子望尘莫及。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太子之位几近毫无悬念要落在薛景身上之时,东宫倏然传来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皇帝喜出望外,派了无数太医宫人随侍,十月之后,平安诞下一子,薛国排行第九,赐名薛墨。

薛景的辉煌就此落幕,他的万千宠爱一瞬被薛墨夺走。

皇帝广召天下贤士悉心教导薛墨,终在他八岁那年下旨定为太子,皇帝选了个良道吉日带他出宫祭祖,向神明祈愿。

然而就在祭祀完毕,回宫的途中,几名黑衣刺客翩然而至,朝国君的轿辇而去。

随侍刹时警惕快速汇于皇帝身前,刺客很快被擒服。他们皆为死士,唇齿稍动,隐在舌腔内部的毒药即时生效,未有一个活口。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皇帝龙体无虞。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薛墨的轿撵却空无一人了。

年仅十四岁的鞠鹞将哭得汹涌的八岁小皇子掳在胸前,她一面用手捂住他的唇鼻,一面回头望着明晃晃的队伍,直至乱成一团的黄色愈来愈远,终于消失不见。而怀中稚童就这么抬首望着她,蓄满了清泪的双眼如此无辜,令鞠鹞一瞬想起她早早夭亡的幼弟。

一念之差,鞠鹞便将手上盈起的薄刃收回袖中,带他去了郊外的一处僻静小屋。

“处理得可干净?”

鞠鹞自衣襟内取出一块带血的金色腰牌递给薛景,薛景冷眼望着腰牌上镌刻着的“墨”字,薄唇微启:“小我十岁的黄口小儿还想与我争夺皇位,这便算皇兄赐他的告诫,下一世,要量力而行。”

鞠鹞顺手将腰牌扔进了熔炉之中,未发一言。

晌午的春光日渐明媚,鞠鹞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将从市集买的两枚肉包置于薛墨身前,她看见案板茶壶中的水分毫未动,依然满灌壶口。

“若想死的话自明日起我便不再给你送吃食,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可以浪费在死人身上。”

鞠鹞掷地有声地落下这句话转身便走,谁知锦靴才微抬半步,她的护腕便被小小的肉手牵住一角,怯怯童声也自身后传来:“姐姐,我早晨听见有嘈杂的声音从远方而来,似在搜寻什么。是不是父皇和大皇兄在找我?”

鞠鹞的心头被这一声呼唤惹得柔软万分,她立在原地迟迟未动,许久才道:“是你大皇兄派出来搜寻你的队伍,但不会到这里来。”

“为何?”稚童眸中乍现一抹困惑,从前大皇兄最为疼爱自己,若自己失踪,大皇兄定是要将这天地倒过来寻他的。

为何?薛景自薛墨出生起便对他极尽宠爱,甚而自请向父皇请命,嫡子当继承大统,自己甘愿退居辅佐之位,共建薛国繁华。

就连此次薛墨无端的意外都无人疑心薛景,薛景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便命人画了画像,遣了自己身侧所有随侍出宫寻找薛墨。而他本人在宫中茶饭不思,日夜为幼弟的安危忧心,这副兄友弟恭之貌,生生骗过了皇城之内的所有人。

只有鞠鹞知道,这一场大棋,薛景下了整整八年。只为了在这一刻,不必受到任何怀疑。

薛景是可堪君王之任的,鞠鹞一直这么认为。

因为我是他的人,因为这所宅子是他为我置的,因为本就是他要取你的命,而今的一切都不过是惺惺作态。这些话就盈于鞠鹞唇边,但终是未曾说出口。她稍稍用力,将护腕抽离出来,道:“因为我施了法术将你隐藏,只有我能看见。”

鞠鹞回首望着薛墨,就连她自己都不曾感觉到,自己唇边泛起了点点笑意,双眸之中盈着温柔的光,薛墨一瞬便被拉入了信任的漩涡中。

拜神祭天,这是薛墨存留的与皇家相关的最后记忆。无所不能如他父皇也要祈求上苍的垂怜以保佑薛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也算是法术的一种吧,薛墨想。

他自这一刻起,便不再做能被解救,重回皇城的梦。

他也知道,眼前人不会伤害他。

薛墨是在十九岁那年知道世间没有法术的。

薛国的皇后,薛墨的生母在他失踪后很快便缠绵病榻病逝了,而薛国国君伤心过度,身子也日渐萎靡,终于撒手人寰。薛景在先皇临终前被封为太子,与之一同昭告天下的还有日后若九皇子归来,无论何人皆要将龙椅拱手相让的旨意。

薛景在他父皇前三指为誓地保证,真心诚意、情真意切,反正薛墨早已不在人世。

“其实当皇子也没什么意思。”鞠鹞看着在庭院中舞剑的少年,倏然道。

“师父来了!”薛墨右手微旋,将长剑收入剑鞘,望向鞠鹞的一瞬眸中盛满了璀璨亮光。

鞠鹞唇边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一面伸手将今日在市集买的甜橙与糖葫芦递给他一面与他调笑:“我可没有你天资这么差的徒弟,说出去我的脸要被你丢光了。”

薛墨抿了抿唇,接过香橙落在案板上,鞠鹞眉间微挑,“怎么,吃腻糖葫芦了?”

薛墨俯身而下,浓烈的气息一瞬朝鞠鹞逼近,“我要师父喂我。”

鞠鹞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十年一瞬,她惊觉当初那个哭哭啼啼的稚童已长成翩翩君子,她需要踮着脚尖才能触及他的发顶了。

鞠鹞的双眸近在咫尺,薛墨将她眼中翻滚着的情绪看得清楚,正欲开口,鞠鹞捏着糖葫芦木棍的两指稍稍往上一递,浓腻的甜霎时染上薛墨的唇舌。

薛墨两眼微张,心中骤起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如此多年,他已这般向鞠鹞撒娇过无数次,但鞠鹞从不回应,也从不答应他的请求。

“你第一次提起我的身世。”薛墨敛了神色,沉声问道。

鞠鹞坐在薛墨对面,心中斟酌着用词。她有万语千言想要、应该说给他听,但最终只道出一句:“薛景已称帝,他要将我召入宫中,伴他左右。”

薛墨眉间皱得很深,双眸乍现一缕迷茫,鞠鹞看见宛如海啸的滔天情绪氲在其中,但他很快闭上了双眼。

很久很久之后,窗外鼎盛的日落了些许,微风吹散了几缕浮云,裹着山楂的透明外层逐渐消融,糖渍缓缓流过薛墨捏着木棍的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鞠鹞就这么一言不发看着等着,薛墨始终双眼紧闭,但终于开了口:“你是他安排在外的杀手,为他移平所有挡路石,保驾护航直至他站在天下之鼎。”

没有回应。

薛墨睁开了眼,他看见鞠鹞宛如黑湖的眸不曾起丝毫波澜,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默认了。

薛墨左边唇侧微扬,讥讽的笑意一瞬攀上眼角眉梢。世间哪有什么法术?不过都是谎言罢了。薛景派出的寻他的人自然不会到鞠鹞宅中来,他们原本就是一丘之貉,哪有自家人查自家人的道理。

而他就这么守着这个谎言十年之久。

她就这么骗着他,圈禁着他,十年。

鞠鹞自腰间取下一枚沉甸甸的锦囊落在薛墨手旁的案板上,“如今你已知道他是你的宿敌,我想你应该不会傻到自投罗网地去送命。拿着这些离开此处,天高地阔,世间风景何止万千,守在那金色笼中也没什么意思。”

鞠鹞看着薛景这些年为了皇位与龙椅,孜孜不倦、夙夜匪懈的斗。那高墙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将好好的人豢于其中,为了权利二字,生生在肌肤上长出面具,成痴成颠。若薛墨留在里头,只怕而今也已成为那副模样,哪还会有半点如今的娇憨可爱。鞠鹞何其庆幸,薛墨阴差阳错,没有成为樊笼之鸟。

“你的父皇母后皆已不在人世,无人能够护得住你,别再做夺回皇位的梦了。”

“皇兄若想杀我,何必留我至今?我早已死在十年前你的剑下了。”

薛墨的声音自鞠鹞身后传来,将她抬起的步伐定在原处。这一刻鞠鹞才骤然惊觉,是自己将他保护得太好,令他难以想象世间险恶。

但……鞠鹞眸中一瞬翻涌出极深的留恋,她也有过就这么穿行人世之间,与薛墨二人共赏人间风光的天真期许的。

但世事难料,鞠鹞何曾想过,薛景在坐上龙椅之后,竟会将她召回宫中贴身护他安危。

她的余生即将被牢牢锁在那座金殿中,再也飞不出来了。

短暂的沉寂后鞠鹞转过身来,她眼中的留恋已泯灭得一丝不剩,留给薛墨的唯有冷冽的讥诮:“从前我以为,我教你的剑法你总难掌握其精髓是你天生懒散不愿用心,而今才知道,是你资质平庸,无过人之智。”

真相在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薛墨目睹鞠鹞跃上房顶,消失在了日光尽头。

原来今天这亲手喂入他唇中的甜,是她告别之前的最后温柔,薛墨捡起地上的银刃,立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行云流水舞了一场剑。

剑风撩起的葱翠纷纷扬扬翻滚于浩瀚的天地间,薛墨望着那漫天遍地如雪落的叶,回忆的浪潮一瞬将他拉入从前鞠鹞为他示范剑招之时。

他曾对鞠鹞拥有法术这件事深信不疑,因为就连春花秋叶都心甘情愿被她操控,为她而来。

起初,鞠鹞会在外出执行薛景的任务时提前为薛墨备好几日的水食,而后将门窗皆用锁链牢牢锁住。也会在闲暇时守着薛墨形影不离,严加看管。鞠鹞对薛墨有极深的戒备,她总怕他会趁其不备偷溜回宫,届时她的私心便会被公之于众,她下场的惨烈可以预见。

鞠鹞不怕死,但她怕辜负薛景。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鞠鹞发觉薛墨好像真的不再有回宫之心。是真的没有,而不是故作乖巧,解她警惕。

鞠鹞开始取下门窗上的锁,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年幼的薛墨就这么安静地待在房中整整一日。

反复多次之后,鞠鹞对他的戒心彻底消退。

鞠鹞不知道,薛墨从她第一次笑着对他说她已用法术将他隐藏伊始,他便不再想要回到皇城。

他想要,留在她的身边。

“等你将这些剑法掌握完全我便将对你的隐藏法术解除,届时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寻找属于你的人生,做一个行侠仗义、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鞠鹞贴身立于十五岁的薛墨身后,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背,与他一同紧握长剑的剑柄,剑刃的银光在暗夜中耀眼至极。

“你同我一起走吗?”少年一面配合着身后人的动作一面问。

鞠鹞手中动作不减,声调稍稍低了几分:“我走不了。”

鞠鹞以为薛墨一定会问为什么,但他没有,他只是说,那我也不走。

“那你要做什么?还想回皇城?”鞠鹞眉间微蹙,语调冷冽异常。

“当然不是,我要留在这里。”

“那你此生都只能被囿在这座宅院中,你甘心?”

薛墨收起掌中剑,转过身来望着鞠鹞:“皇城中,父皇与母后彼此相伴,还有其他子女承欢膝下,但你,只有我。我甘心,我甘心的。”

眼前少年眸色璀璨无比,好似将日光注入了她的身体之中,她的整颗心,一瞬亮如白昼。

鞠鹞慌忙将目光流转到别处,佯装波澜不惊:“我不需要。你好好练剑,过几年学成,便走。”

留下这句话的鞠鹞落荒而逃。

而身后少年看着她融于黑夜的背影,心中暗暗做下一个决定。

鞠鹞其实是算过的。近几年皇帝的身子愈发不好,薛景虽未被正式册封为太子,但行的是太子之事,皇帝也在逐渐放权,至多三四年薛景便能坐上皇位,那时的薛墨也有一定技艺在身。

当薛景成为皇帝之后,没有先皇的护送,薛墨是怎么也夺不走这把龙椅了,更何况薛墨大抵是不会再回皇城,鞠鹞想,但她不愿令薛景有分毫的隐患,她要留他到皇帝逝世,薛景受封为帝的那日。

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意思,鞠鹞更想薛墨去体会一把这大好人间,替她和她已不在人世的弟弟看一看,看一看他们此生再也无法观赏的瑰丽山河。

但鞠鹞未曾想到,薛墨没有过人天资,且万分懒散,教授他的剑法学了前招忘了后招。如此出去行侠仗义只怕不出几日就只剩一具尸首被送回来,他这样的少年郎大抵是该在皇城里养尊处优,富贵一生的。或者,就真的这么留在她身边,她来护他一生。

鞠鹞被自己无端冒出的想法惊出一身薄汗,她回首望向不远处在树下挥舞剑刃的少年,骤然想起那个夜晚。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我甘心,我甘心的。

鞠鹞的心湖似被扔进了一枚炙烤过的石子,一阵一阵,泛起滚烫的涟漪。

“你真的……甘心吗?”鞠鹞无声用唇形问道。

世间没有法术,他也没有哥哥,他只有将他视为眼中钉,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鞠鹞走后薛墨一个人坐在案板前想着,锦囊里泄出的银光刺得他双眼疼痛万分。

薛墨知道,这是鞠鹞这些年来的所有俸禄,而今一起给了他,或许只是想买一个安心。他也知道了,薛景从一开始安排的就是调虎离山之计。派死士假作刺杀皇帝,实则待所有护卫聚拢在皇帝身侧后鞠鹞再趁人不备掳走他,而后令他从世间彻底消失,替薛景永绝后患。

自己真是可笑啊,到如今竟还以为是薛景将他性命留下的,薛墨唇角微扬,嘲讽的笑意便攀上眼角眉梢。

薛景怎会留下他的命,他这个哥哥,只想将他千刀万剐。

是鞠鹞救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既然骗了我,又为何不一直骗下去,他究竟有什么令你这般留念……”薛墨紧紧握住锦囊,袋中硬物将他的掌心硌出极深的印,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望着鞠鹞消失的尽头。

日光从敞开的大门中打进,却照不到薛墨幽暗猩红的眼底。

在这一刻,他是这样感谢他的父皇在临终前留下那道旨意。那道,即便他身处偏远的宅院,也有人敲锣打鼓送到他耳中的昭告天下的旨意。

也就是这份旨意,令他还有机会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和,他想要的人。

“以前总以为你天资平庸,不承想你竟与你皇兄一样,能隐忍如此多年,下这样大的一局棋。”

鞠鹞从回忆的旧梦中醒来,薛墨正将水送入鞠鹞唇中,待她咽下后才道:“你以为我是自被你掳走伊始便存了夺回皇位的心思?”

鞠鹞眉间微挑反问:“不然呢?”

薛墨将茶杯放回茶盘中,唇边漾起浓烈的笑意:“能听到你如此高估我,我很高兴。”

不知为何,即便薛墨身着龙服,鞠鹞也丝毫感受不到他身上有迫人的气息,唯有温煦的柔和。不似薛景,即便着常服也有强烈的凌人之感。

“没有高估你。”鞠鹞稍稍侧身,左边膝盖微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早已将我传授的所有剑法烂熟于心却装笨守拙,将我瞒得严丝合缝,怎是高估?”

薛墨笑容微滞,眸中氲起些许亏欠:“师父……明察秋毫。”

鞠鹞浅笑出声:“如今的这声师父,我收下了。”

在薛墨破门而入,握住鞠鹞直指他胸口长剑的那一刻,鞠鹞便明白他早已习得所有剑法,所以才会将剑刃对准他的心脏之处。

取人性命并非如常人所想的那样容易,身怀绝佳武艺之人才知道刺向何处会一刀毙命再无转圜。薛景虽是刺穿了鞠鹞的胸口,但终是未曾拿住真正的命脉,令她侥幸逃过一劫。而鞠鹞心知肚明,薛墨所对准的位置,若真刺下去,任其华佗再世也难逃一死。

所以她才会迅速上调刃锥,虽只差了分毫,却无性命之忧。但也就是因为如此,竟令薛景以为他们二人皆必死无疑。

“薛景他……死了?”

薛墨垂眸望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她眼中倾泻出难以言喻的怆然,他的心宛如被细密的针轻轻刺过:“你留在他身边是为了这个人,还是为了他的身份?”

鞠鹞双眼微微睁大,迅速掠过一抹迷茫,而后转为滔天的怒火:“你以为我是贪恋这天子身份与泼天富贵?”

她的答案,昭然若揭。薛墨别过首去,不令她看清他眼中铺天盖地的酸楚:“那你就是……为他这个人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救我,陪伴我至今,令我深陷错觉的囹圄。”

在这一刻鞠鹞才明了薛墨真正的言外之意,她的心一瞬柔软下去,而后轻轻伸出手来碰了碰薛墨的发顶,“我是为了他这个人,但只是为着恩情,无关其他。我想,你听完我的故事后,你心中所有困顿皆会明朗。”

鞠鹞本是民间黑市交易处的一名杀手,她小小年纪武艺了得,交代给她的任务从不失手,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仇家遍布天下。

“一次任务结束回家后,我年仅八岁的幼弟不在家中,我自认为我将他的踪迹隐藏得极好,但没想到,还是没能护得了他。”

薛墨看见鞠鹞眸中乍现极深的缅怀,即便如此多年过去,她也难从过往的悲痛中抽身。

“如此多年,我取了无数人的性命,令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我根本不知会是其中的谁掳走了我弟弟,正当我心急如焚无所适从时,薛景,出现了。他安排了宫中外放在民间的眼线替我寻找线索,还外派他身边的贴身侍从走暗门访问,若不是他,恐怕此时我还不知我的幼弟是死是活。后来为着这份恩情我被薛景收入麾下,赐名为“鹞”,盘旋在外,为他刺尽一切的,最尖锐的鸟。”

薛墨伴着鞠鹞一同沉浸于过去的痛楚,感她之感,痛她之痛。但他心上依然翻滚着万千揣测,他试探着开口:“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鞠鹞打断他:“走在光明的背面这么多年,我也早已不是天真的少女。我曾暗访无数,想寻到蛛丝马迹,找到这一切都是薛景为了招安我而自导自演的证据。但是没有,真的没有。”

鞠鹞深深望向薛墨,他看见她眼中是一片平静坦荡的深海:“这把雕金椅,这座碧金殿,是一点一点将人的魂魄摄尽的。”

薛墨微不可闻颔了颔首,而后转了话锋:“你截下我的那日,是将我当作了你的弟弟?”

鞠鹞眸色微动,似是梦回了遥远的从前。

“他死的时候,和你的年纪一样,都是八岁。薛景替我找到了仇家,可我弟弟早已惨死,即便我手刃了他们,他也回不来了。”鞠鹞闭上眼睛,语调低到了尘埃之中:“再也……回不来了。”

薛墨在这一刻终于明白,鞠鹞救下他的真正缘由。

她在了却自己心中久不能愈的遗憾。她其实是真正想要救的,是曾经无法护住挚爱的自己。

世间事何其可笑,薛墨望着自己身上这身锦绣龙服想。他的皇兄对龙椅与权力向往至极,穷尽一生,殚精竭虑,但他得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朝臣与禁军皆是先皇亲手提拔培养,誓死守护他临终前昭告天下的那道旨意,薛墨只需表明身份,根本不必游说,捍卫先皇、守其遗志的朝臣与将士便替他拿下了这个皇位,甚而不能称之为宫变,民间百姓几乎不知。

薛墨是秉承先皇授命,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而薛景才坐上这张龙椅,根基不深,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可薛墨不想要这滔天的权势泼天的富贵,他是为了她才回宫来的。他也曾做过,鞠鹞只是想要留在皇帝身边的梦。她只想守在这个万人之上的头衔身边,至于这个头衔落在谁身上,她不在意。薛墨想,若自己成了皇帝,她是不是也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但梦就是梦,他内心何尝不知,鞠鹞根本不是贪恋权谋富贵的人。薛墨只是在逃避他不愿面对的真相,追逐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而薛景,轻而易举便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最终却一刀将其斩断,没有分毫留恋。

命运将他们放在了对立面上,将对方的毕生所愿推到自己身侧,而自己真正想要的,偏偏触手难及。

何其可笑啊何其可笑。

鞠鹞将薛墨眸中的情绪尽收眼底,她在他身侧如此多年,看着一个小小稚童长成了如今可堪天下的少年君王,他所思所想她皆了然于胸。

“未曾亲眼目睹你手持利刃,用着我教你的招式,一夫当关为我讨个公道的模样还是稍有些遗憾。”

温柔浅语将薛墨的思绪从遥远的彼端拉回,他犹疑片刻,眸中骤然翻滚起浓烈的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

鞠鹞深深吐出一口气,许久才开口:“你说得对,我们两条命换薛景一条命,他到底不亏。如此多年,我为他斩平一切挡路之人,他刺我那一剑是真心想要取我性命,我虽侥幸存活,但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自此以后,两不相欠。更何况,你也没有真的伤他。”

鞠鹞当然明白薛墨故作学艺不精的缘由,也知道了他夺回皇位的真正意图。

都是为了她。

他不想离开她去看什么风花雪月、做什么行侠仗义,所以才佯装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他也是因为她被召回宫,下半生皆要被圈在其中才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成为九五之尊的。

归根结底,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原因——无论身处何处,他只想要留在她身边。

薛墨何曾藏过什么心思,做过什么局。他这一生都是为她而动,为她而来。

所以鞠鹞知道,有着最为纯澈的心的薛墨绝不会取他皇兄性命。哪怕薛墨已知晓所有真相,他这把刀,也插不进血亲的心脏。

这大抵便是薛景与薛墨最大的差别,那残存在薛墨儿时记忆中的有关皇兄的美好,他愿意相信,曾有片刻是真的。

鞠鹞立在皇城的大门前,望着云卷云舒的天际,今日日光好得如名家笔下的画。

“咱们去哪儿?”薛墨侧首望向身边人问。

鞠鹞伸出手轻轻勾住薛墨的小指,浅声道:“去我故乡吧,去看看我的弟弟。魂归故里是我们的心愿,我将他葬在了那里。”

薛墨反手紧紧扣住鞠鹞的手:“好。”

鞠鹞的伤好转之后,薛墨便当着先皇所有心腹、朝臣、禁军总督的面将皇位拱手相让。而作为交换,薛墨要带走鞠鹞,他们此生永不入皇城。

任谁看这于薛景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而薛墨得不偿失。可人生在世,心愿本就无法衡量,心之所向何惧得失?

更何况,薛景要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朝臣曾提出要薛墨每月皆传一封飞鸽文书,以确保自身安危。薛景为了这个皇位能高枕无忧,恐会行不仁不义之事。但薛墨回绝了。

他的师父武艺天下无双,他将他的性命交给她,他无畏无惧。

鞠鹞与薛墨一人一剑执手走在大道上,鞠鹞想起自己学武艺的初心,她也曾想做一个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的侠士,阴差阳错,却成为黑暗中的杀手。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圆满儿时的梦,而今却被神明眷顾,又重新走在了日光之下。

还有所爱伴于身侧。

薛墨立在鞠鹞身后看着鞠鹞轻轻将斑斓花束落在墓碑前,他骤然想起薛景被迫臣服,被锁在废弃宫苑的那日。

薛景在滔天的怒火之下,对着薛墨道:“早知她会背叛我,便不作这样大的一个局来将她收拢,就该让她与她那弟弟死在一处!”

薛墨原本是想告诉鞠鹞的,但当他看见她眼中涌动着如此恳切的波澜之时,他便再难说出口了。

即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薛景,但于鞠鹞而言,薛景也是她自幼弟夭亡后的唯一慰藉,那是薛墨不曾参与过的时光。在鞠鹞暗无天日的时候,薛景向她伸出了手,将她从无尽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否则,她不知还要坠落到何时。又或者,早已粉身碎骨。

人生在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什么要紧?至少,他们被救赎的那一刻,他们认为,是真的。

又或许,鞠鹞根本就早已明白所有真相,只是她依然选择一叶障目。毕竟,在她极苦的人生中,总要握着一点甜才能走下去的。而至于那点甜,是不是她亲手筑起的虚幻,已不再重要。

更何况……薛墨俯身将手覆上鞠鹞落在墓碑名字上的手背,过往与而今的他们而言已好似上一世。自走出皇城伊始,便与过去割裂了。

而至于未来,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是鲜衣怒马、行侠仗义、走在阳光之下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