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不停,玻璃模糊不已,世界一片喧嚣。但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耳边的吵闹都弱化了,最后只剩下一种声音。
01
沈端承认,刚回到江城的这两天,他过得有些糟心。先是时差没完全倒过来,脑袋昏沉,像宿醉一样难受,旅馆的隔音不好,耳边好像一直有声音在吵他,第一个晚上他睡得断断续续,还做了梦。早晨窗外的天光刺醒了他,目所能及的建筑物让他感到熟悉,在二〇二四年夏天的尾巴上,他决定回来见葛薇。
当地的每日新闻报道了葛薇,她即将要举办一场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去另一个城市,说不定她现在正忙,沈端想。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是母亲打来的,他没有接,等到不响了,他才重新拨了一个号码,那边接得很快,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葛薇的声音几乎没有变,语气不缓不急,好像她根本不惊讶对面的是他。
联系上葛薇后,他才知道音乐会延期了,她在两天前突遭车祸,虽然没有大碍,但小腿骨折了,现在正在市一院休养。
沈端抱着花去看望葛薇时,在医院门口遇到了葛蔓,她戴了一副墨镜,水滴耳环随着走路轻轻晃动。两个人一起上了楼。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沈端和他握手,听到他说:“我是陈亦新,薇薇的男朋友。”
从刚进门开始,沈端就有些尴尬,陈亦新接过了他怀里的花,摆在了窗台上,他都没注意葛蔓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望着角落里的黑色琴盒出神,恍惚听到葛薇在叫他。
“抱歉,你刚说什么?”
葛薇重复了一遍:“我说花很漂亮。”
他看向那束绿色洋桔梗:“是花店老板推荐的,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葛薇想,这是他们分开六年以来的初次见面,一时恍如隔世。沈端穿了宽松的黑T恤,连裤子也是黑色的,使他看起来有些近乎冷峻,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四目交汇时,好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东西。
“好久不见,沈端。”
沈端坐在椅子上:“是啊,我说过回江城后就来找你,我没食言吧?听说你最近几年很厉害,恭喜啊。”
“拉琴吗?”她轻声说:“只是一直在坚持而已。”
“你的腿伤还好吗?”他换了个话题。
葛薇摇头,在一旁削苹果的陈亦新接过话:“医生说不严重,不过还是要看情况。”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听到她再度开口:“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沈端冲她笑了笑,她的语气里藏匿着一丝小心翼翼,似乎在等他回答“是”。但在他的印象里,葛薇从来都是高傲的,那个时候她有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也有宁折不弯的脊骨,他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接近她。
“要走的。”他说。
沈端记得,那天的天空蓝得竟然有些透明,他从医院出来后,脑海里回响起在电梯里葛蔓说的话。
“沈端,你是不是来得有些迟了?”葛蔓摘下墨镜说。
“什么?”
她却答非所问:“我以为她会一直等你,但我错了。”
02
十岁之前,沈端从来没学会懂事。
江城是一座适合定居的城市,这是老一辈人的说法。直到十三岁时,沈端对此才有了一些自己的感受,江城临海,气候温和,有南北两个城区,初夏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清凉的风穿过指间,连他都忍不住眯起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往北城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骑着自行车穿过熟悉的街道,北城是旧区,少有高楼建筑,住在这里的人们都过着慢悠悠的生活,和新兴发展的南区形成了截然的反差。
周末上午,沈端轻车熟路到达目的地,灰白色的墙并不高,他向后撤了两步,借惯性使力,很快翻过了围墙,落地的姿势优雅而轻松。院里的两棵梨树相依而立,淡粉色的花骨朵点缀其中,他沿着花园小径走,几场春雨后,野草凌乱地生长着,墙里呈现出一种荒败而茂盛的景象。
沈端就是在那时听到了那道琴声,起初断断续续,声调却悠扬明亮,他不由得驻足聆听。琴声还在继续,最后他在喷泉前的空地上找到了拉琴的陌生女孩。
毫无疑问,她刚来不久,还把这里当成了她的秘密基地,他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她注意到了他,琴声戛然而止。
“拉得不错。”他微挑眉毛。
“新搬来的?之前没见过你。”他小声咕哝道:“这确实是练琴的好地方。”
女孩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稍抬起纤长的脖颈,继续练习。沈端耸耸肩,转身离开了那里,他去房子二楼的储物间翻找一通,结果一无所获。等他再出来时,琴声消失了,但女孩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眼前的这座喷泉曾经很漂亮,细长的水流倾泻而下,沈端伸手就能探到池底的石头,但现在除了一圈青苔,什么也不剩了。他走近才发觉女孩的个子只比他低一点。
“你要待多久?假如以后还来的话,我想我们应该认识一下。”他眨眨眼:“毕竟这是我家。”
女孩目露惊讶,花了两秒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以为这里没人住。”她看着他说:“我叫葛薇,蔷薇的薇。”
“幸会,我是沈端。”
他故意说得一本正经,而后才解释他家几年前就搬到了南区,这是之前的旧房子。葛薇听得认真,听他说欢迎她的到来时,她才明显松了口气。这是他们的初次见面,据后来葛薇说,那时她们一家人刚住进白石街。
他们很快就又见面了,葛薇几乎每天都躲在这里练琴,沈端抽空过来就能看到她。她穿着红黑色的校服,拉链两侧却用白色撞了色,显得挺括沉静。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贺旭中学的校服,江城别的没有,只有学校多,而其中的贺旭中学就像突然冒出的“暴发户”,既有钱又有实力,和江城三中是盟校又是对手。
“练琴很苦吧,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孤单吗?”
“我能吃苦。”她说。
沈端表示佩服,他蹲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拔草,忽然想起他最近听说的一则传闻,是关于贺旭中学的——
“听说贺旭初中部新去了一个拉小提琴的,长得又好看,都有‘小黄鹂’的称号了,一定是你吧。”
葛薇轻描淡写地否认:“你猜错了,那是我妹妹葛蔓。”
03
很多年以后,葛薇还是能想起当时沈端的话,他没有迟疑地说:“既然你妹妹是‘小黄鹂’,那你就是‘夜莺公主’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拉得有多差,妹妹葛蔓仅凭一首曲子就惊艳四座,她根本不够资格和葛蔓相比。沈端很显然在安慰她,令她怔然半晌。
葛蔓在九岁时开始学小提琴,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四年,而她才学三个月。琴是自己偷偷买的,也没有老师教,能完整拉完一首曲已经不错了。母亲一个人将她们拉扯大,生活很不容易,所以连兴趣爱好也是奢侈的,最终妹妹胜出,而她则什么也没有。
她以为慢慢长大后,能解开这个心结,但想学小提琴的愿望却愈发强烈,这才是她站在这里的原因。
“如果你懂小提琴,就会知道我拉得很烂。”她平静地自嘲。
这是葛薇第一次身处江城的夏天里,一切都无声地降临了,气温一点点地攀升,衣服也换薄了,院子里草木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有时累了抬头看,天上的云仿佛也是绿色的。
沈端就读于江城三中,那是个老牌中学,改过名移过校址,如今坐落在南区。他的学校管理宽松,走读生没有晚自习,有时他下午放学后也来,还是不走正门,翻墙的技术越来越熟练。她好奇沈端为什么要留恋这个在北区的旧家,不过从来没问出口。
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他又没有心防,就给她讲他的家庭。
“在我的记忆里,我爸妈一直很恩爱,他们彼此体谅对方,从不吵架,你简直不能想象,那个时候我们一家四口过得有多幸福,这里——”他慢慢环顾四周,语气放轻:“藏着我最快乐的日子。”
“我没和你提过我的弟弟,他叫沈桥,我从小就比他调皮,要是不小心惹了祸,他还主动替我分担,只是他在家里最受宠,多亏有他,我才没挨那么多揍。”
葛薇默默听着,沈端却突然不再说话了,他拉着她去了后院,那是她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墙角的杂草肆意生长,爬山虎倔强而上,三楼的窗户像黑乎乎的洞口,火舌的影子在某刻定格,到处是烧焦的痕迹,满目疮痍的景象无一不昭示着那场大火的惨烈。
“怎么会?”她的声音微不可闻。
“失去沈桥后,我们就搬去了南区,这件事对我母亲的打击太大,所以这么久了,她都不愿意再来这里。”
葛薇看着沈端的侧脸,他才十三岁,身量和她相仿,之前明朗的意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平静的情绪,但痛苦和内疚都从眼里溢了出来。他勉强扯了扯嘴角:“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的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无言地陪着他。
六月初,江城迎来了一场疾风骤雨,闪电凌厉地划过天空,枝丫在风雨里摇摆,急骤的雨点拍打在屋檐上,汇成了杂乱的乐音。快七点时,葛薇收到了沈端发来的消息,他说他在北区的家。
葛薇的心一沉,和妹妹说她要出去一趟,就披上雨衣离开了家。手电筒细长的灯光穿过黑暗,像一柄光剑,她呼喊着沈端,但声音被雨声淹没,最后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湿透了。
“你疯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硬拉着他去廊下避雨。
见他的神情低落,她便猜测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果然过了一会儿后,他才犹豫着开口:“谢谢你啊,我没事,就是淋了点雨。”
“你怎么不回那个家?”
“被我妈赶出来了,今天她心情不好。”
“因为你弟弟的事?”她问。
沈端闭了闭眼,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04
那天沈端说什么也不回家,两个人借着手电筒的光捱过了一段时间,等外面的雨势变小后,葛薇选择了退让,带他去了附近的旅馆。老板娘还记得他,他这才顺利住下,葛薇执拗地把他送到房间门口,又说他应该给家里报平安, 想太多也没有用。
“你最好不会发烧和感冒,不然夜里没人照顾你。”
看得出来,她不太惯于关心别人,说出的话也硬邦邦的,不过沈端不介意,他听到她下楼离开,踩在木质楼梯上低沉的“咚咚”声竟然也莫名悦耳。
幸运的是他一点事也没有,第二天还去了学校,这件事悄悄翻篇,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脆弱的内心,从葛薇冒雨去找他的那刻起,他才对她的外冷内热多了一些真切的感受。
沈端记得,葛薇从相识到对他敞开心扉,花了三年的时间。他见过她练琴八个小时后红肿的手指,寒来暑往,废弃的喷泉前他听着婉转的曲调,成了他最好的消遣。他没有高远的目标,一开始不明白葛薇坚持的意义在哪里,她只有一个听众,但好像面对着的是全世界。
升入高中后,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在老地方见面。十六岁的沈端不屑于翻墙了,身体如竹节般抽长,声线也开始变化,眉宇间藏着几分懒散,说话却总是不着调。
但偶尔他也有皱起眉头、认真琢磨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你的意思是我陪你去拜师?还去几百公里远的岚市?”
“我想试试。”
沈端沉默一秒:“这有点不切实际吧?而且你拉得很好啊。”
“好吗?”她反问道:“你知道学小提琴没有老师意味着什么呢?会走过无数的弯路,甚至因为错误的弓法而几个月都没有进步,从音阶练习到运弓,再到指法力量,要学好它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非去不可?”
“是啊。”她轻声回答。
沈端就不吱声了,陪她去坐火车。那是位著名的小提琴家,叫萧骅,曾担任过音协主席的职位,教出过享誉国际的学生,但脾气古怪,对外宣称不再收徒了。他们带着希望与忐忑去拜师,结果第一天连面也没见上。
那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沈端能记得她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一动不动,树上的知了聒噪不停,空气像烤化的冰激凌,他劝不了她,就站在旁边给她撑伞。第二天时还是如此,到第三天,他已经打心底放弃了,但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一个青年出现领他们进了门。
萧老师只见葛薇,沈端目送她进去,他站在外面等。青年把葛薇带到后,很快又回来了,他看起来气色有些差,神情平淡,两人攀谈起来。
“你们确实有勇气。”青年说。
沈端耸耸肩:“希望她顺利。”
青年做了自我介绍,沈端才知道面前的人是萧老师的儿子萧弋。他自小开始拉琴,天赋异禀,是萧老师的骄傲,但很少抛头露面,他还透露说最近两年已经不碰小提琴了。
“为什么?”沈端不解。
“身体不好,二十三年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治不了吗?”
青年勾起一抹温暾的笑:“一种家族遗传病,至少我没听说医学界有解决的办法。”
那可惜了,沈端想。世界上的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命运总擅长挑人最薄弱的地方下手。那天青年离开前说:“活着本就不容易,只是我爸不甘心,这么多年了,他似乎还是不能接受我得病的事实。”
葛薇出来时,沈端显得很紧张,等到他们出了大门,她才慢慢开口:“我来这里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学小提琴的天赋,现在我有答案了。”
“你肯定有天赋。”
她顿住脚步,摇摇头:“萧老师拒绝我了,我不合适拉琴。”
05
八月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天上的云小幅度地游动着,树影的边缘在午后都似乎显得格外清晰。两个人躲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距离他们从岚市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周。
沈端把嫩绿的梨子塞到葛薇的怀里,那是他刚从树上摘的。两棵梨树是他和沈桥很小的时候一起栽的,从小树苗长成郁葱的青树,它们似乎见证了岁月的过往。
“上次谢谢你陪我去,除了你,我想不到还能找谁。”
“是吗?你的谢意我就收下了。”沈端咬下一口梨,说话有些含混不清。
“你怎么不问我进去后发生了什么?”
“结果出来后,那已经不重要了。”
葛薇自顾自地说:我在萧老师面前拉了三首曲子,他挑错误的时候一针见血,我甚至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他问我学了几年,老师是谁,我告诉了他。
“当他听说我是自学时,有一瞬间没有说话,我太笨了,竟然自不量力地想成功。你更不会想到,我的目标是成为乐团中的首席,但那是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
她的手慢慢抚过黑色的琴盒,目光柔和下来,这几年以来,小提琴已经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如果以后不拉琴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支撑她前行。
良久,她听到沈端说:“那……要是萧老师回心转意了,你会开心吧?”
“我很尊敬他,成为他的学生是我毕生的梦想。”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端笑了笑,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现在我替你许个愿,说不定能成真。”
葛薇当他在开玩笑,开始专心吃起梨子,清甜的汁水刺激着味蕾,望着那座废弃的喷泉,她突然在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其实她很幸运,正因为身边有沈端,她才不会那么孤单。
新学期开学后的第二周,沈端参加了学生会主席的竞选,那段时间他有些忙,葛薇只能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她从没去过江城三中,据说那所学校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学生会换届也遵循一定的传统。沈端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学校表现卓越,她对他有信心。
报喜的电话在某个平常的晚上响起——
“毫无悬念,我的票数最高,怎么样?”
葛薇从他略微上扬的语调中听出求夸的意味,她说:“我从来都相信你。”
那边忽然有两秒没说话,再开口时明显冷静了:“你怎么了吗?语气不大对。”
“没有。”她否认。
“萧老师骂你了?还是家里有事?”
“都不是。”话一出口,她才觉得说错了,但沈端已经听到了。
“我和葛蔓吵架了。”
“你自己能行?”
“我没事。”她说,“说点别的,今天萧老师夸我有进步了。”
提起萧老师,她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沈端的许愿真的实现了,不久前,她接到了萧老师的电话,他决定破格收她为徒,一对一实时视频教学,他用心指导,她则用力抓住这个机会,丝毫不敢松懈。
沈端说“那就好”,那边似乎有人在叫他了,葛薇让他先忙,就挂了电话。母亲还没回家,葛薇不想她知道,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葛蔓在闲聊中提到了沈端。
“那个高个子男生是谁?上次我看到你们一起去了冷饮店。”
葛薇慢半拍反应过来才说:“朋友。”
“你从来没说过。”葛蔓说,“不过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
葛薇一时没说话,但葛蔓盯着她:“你又来了,每次都是这副表情。”
“什么表情?”
“你这样显得很冷漠,我能继续往下说吗?反正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学小提琴。”
葛薇不自觉地捏住衣角:“我在做什么和你无关。”
“到现在了,你还怨妈妈让我学了小提琴,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好的,何况你连老师都没有,你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别再做没意义的事了。”
葛薇有那么一瞬间既难过又无力,她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葛蔓倏地一笑:“好,我期待你超过我,最好你能做到。”
06
二〇一七年的春夏之交,江城的学校举办了一场联运会,承办方是贺旭中学。在那期间,校园里同时出现了三种校服。除了最多的黑红色,还有三中的紫白色和嘉树中学的墨绿色。
沈端身为学生会主席,刚开始的几天忙到脚不沾地。大家秉持着“友谊第一”的原则,操场上正在进行着各种项目,广播里的女声不急不缓地念着稿子,校园里的槐树长出了新叶,默默伫立。天气预报上说要下雨,乌云堆叠在一起,不见一丝阳光。
他找到葛薇时,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正在解一道数学题。
“带水了没?我好渴。”
葛薇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快下雨了,我们走吧。”
前一天晚上沈端收到了她的消息,让他白天抽时间来找她,但他还不知道有什么事。见她已经走出去了,他急忙跟上。
“要带我去哪儿啊?”
“是秘密。”
沈端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再多问,路过阅读长廊时,他们遇到了他的同桌张说。张说的胸前挎着一个价值不菲的相机,见到他们忙打招呼:“端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让她陪我逛一圈。”沈端摸了摸鼻子,“这是葛薇。”
张说恍然大悟,向葛薇做了自我介绍。他喜欢用镜头记录一些事物,学校就派他拍几组贺旭中学的照片积累素材。沈端随便翻了几张,觉得张说的技术确实不错。
他瞥了一眼葛薇,对张说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心领神会。
“端哥,正好我给你们拍一张吧。”
“好啊。”
天空变得更晦暗了,隐隐传来雷声,一场大雨好似即将要倾盆而下了。
沈端站在她的左边,他的肩线平直,身形挺拔,而身边的女孩整理好衣领,神情矜持。他们穿着不同的校服,氛围却莫名融洽,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的胳膊伸向右边,在她的肩头比了一个轻松的“耶”。
只拍了一张,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沈端本想在长廊避雨,葛薇却明显有些着急,执意要走,他没办法,只好在后面叮嘱她慢点。她带他去了很远的艺术楼,在一楼有杂物间,里面堆放着布满灰尘的雕塑,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她把小提琴藏在了这个地方,窗外暴雨不停,玻璃模糊不已,世界一片喧嚣。但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耳边的吵闹都弱化了,最后只剩下一种声音。
“这是我原创的一首曲子,现在我拉给你听,刚才我想好了曲名,它叫《世界边缘的雨》。”
沈端望着她,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看到她细瘦的左手腕,也看到她因为热爱而专注的表情。直到演奏结束,他还没移开目光。
葛薇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抱歉,你说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沈端,生日快乐。”
07
高三那一整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
贺旭中学向来有“高考加工厂”之称,葛薇的成绩在班里处于中等,班主任告诉她要想考大学,必须下苦功夫。她和萧老师商量后,决定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但每周还是要抽出时间练琴。沈端的情况和她差不多,甚至压力更大,他一直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熬夜学到凌晨是常态。
后来她才知道,在那个暴雨天为沈端过生日,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二〇一八年五月,她执意请假去参加一场国际青少年音乐周,报名了其中的小提琴项目。萧老师去现场看了她的演奏,同台竞逐的参赛者都是佼佼者,宣布结果时,她竟然没感到紧张。
那天颁完奖后,她把二等奖的奖杯交到萧老师手上,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你的,带回家吧。”
沈端虽然在电话里就知道她得了奖,但还是去了她家门口等她。
葛薇看着面前的沈端,好久不见,他好像变瘦了。等高考结束后,她就能继续每天都练琴了,她想考到岚市去,离萧老师更近,她想说服沈端也去南方,到时候他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但沈端听完她的打算后,足足有半分钟没说话,他轻微地叹了口气。
“你想得太美好了,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了。”
她好像没过多了解他的家庭,只知道他有一个去世的弟弟,却不知道他母亲生了病,走不出那场火灾事故带来的阴影,对他冷漠以待。为了照顾母亲的情绪,父亲决定送他出国,他同意了。
“会去多久?”她佯装镇静地问。
“四五年吧,听起来真久啊。”他的声音低下去。
“没关系,到时候我再拉琴给你听。”
沈端勾唇:“那就说定了,对了,你想学什么专业?”
“我不知道,你呢?”
他顿了顿说:“学医。”
与沈端分开后,她回了家,客厅里的灯亮着,母亲和葛蔓都在。隐瞒这么久,她该和母亲坦白了,面前的奖杯并不华丽,却折射着淡淡的光芒。
“我还记得九岁那年,我失去了光明正大学小提琴的机会,妹妹很有天赋,你以她为傲。我想如果够努力,应该会有回报。我的第一把小提琴是用压岁钱买的,第一次拉弓时像在锯木头,第一次练到手指出血还是继续拉完,这条路我走得很难,再回过头看,才发现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只是想说,你看,你的大女儿也没有很差。”
听完这番话的母亲早已湿润了眼眶,她抱住葛薇,轻抚她的后背:“是我的错,这些年我忙着赚钱,却没时间关心你,薇薇,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葛蔓也朝她笑:“姐,你做到了。”
六月的高考结束后,所有人都各奔东西,沈端忙着准备出国手续,十月就离开了,那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葛薇想了很多,但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她只能给他无言的祝福。
08
在国外的那段时间,沈端过得有些孤单。
连他自己都惊讶能坚持六年,当初离开前他与父亲吵了架,说了气话,再加上学业繁忙,回到江城对他来说愈发像不可能的梦。他比班里的任何人都刻苦,以优异的成绩修完了那些医学课程。
有时萧老师会给他打电话,他们聊起葛薇,她依旧和小提琴形影不离,出色的琴技获得了界内的认可,未来不可限量。他也会讲关于遗传病的一些想法,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焦虑,他还不能给萧弋一些实质性的帮助。
二〇二三年的那个冬夜,他得知了萧弋去世的消息。那晚他彻底失眠,巨大的无能为力席卷了全身,他分明已经发表了两篇重要论文,但他做得远远不够。
当年他为了葛薇一个人跑去岚市,在萧老师面前为她求情,希望能网开一面收下她。他愿意去学遗传学,去研究关于遗传病还尚空白的领域,十几岁的他在冲动下说的话打动了萧老师,此后,这便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会想起有沈桥的童年,会想起母亲抓疼他的画面,也会想起那首《世界边缘的雨》。他从没问过自己为葛薇做的事值不值得,因为用不着回答,高中时他问她:“你到底是赌气还是真的喜欢小提琴?”
“真的喜欢。”
“那你能拉一辈子?”
我会的。
09
葛薇的腿伤在三个月后痊愈了,延期的独奏音乐会终于确定在五月的一天。她邀请了一些朋友,其中也有沈端,但他有事不能赶来。陈亦新请了假给她帮忙,他一直体贴入微,也包容她的爱好。
葛蔓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她已经不再拉琴了,用她的话来说,家里有一个小提琴家就够了。她旁边的位置空着,得知是为沈端留的,她莫名地说道:“胆小鬼。”
葛薇听到这句话一愣,她张口要说什么,但工作人员提醒她该上场了。站上台后,随着她闭上眼,四周也寂静下来,三秒钟后,她把琴放在左肩锁骨处,优雅的乐音倾泻而出。
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她想到原来自己才是胆小鬼。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那年沈端离开时,盘旋在她心底的话竟然没勇气说出口。
“希望你早点回来,我会等你。”
音乐厅里的演奏正在进行,没人注意到门外的那道身影,他驻足良久,最后还是悄然离开了。
10
举办音乐会的地方有些难找,出去的路也七拐八绕,沈端差点迷路。
虽然找到了葛薇演奏的音乐厅,但他没进去,一个人在长廊里走走停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停,他本来想无视,不过还是无奈地按下接听键。
“知道了,会回去的。”
“别说那些了。”
“不骗你。”
……
母亲的电话时不时就会打过来,她的情况在近两年大为改观,好像终于明白发生火灾不是他的原因,她开始愧疚,想弥补对他的亏欠。连续三个月的电话问候,铁树也该开花了,他答应了回家,有时候放下过去也很容易。
他终于挂了电话,环顾四周却发现走到了一个地下车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放眼望去的寂静空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厌倦了这样孤单的气氛,烦躁地皱了皱眉,伸手去摸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但只找到了一个打火机,“啪嗒”的清脆声响起。他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陈亦新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是在想,明明在那张合照里他们挨得那么近,他低头能看到她泛红的耳垂,他们怎么就错过了?
耳边没有喧哗,没有琴声,他盯着那点火光,轻轻吹灭,小声说:“沈端,生日快乐。”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为他拉那首名叫《世界边缘的雨》的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