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飞
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华立集团高级管理人员,华数集团高级副总裁,浙江华数广电网络股份有限公司执行总裁。曾出版短篇小说集《风筝线》、诗集《一生怎么够》。
你要写,你要去写
姜一飞
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在他广为传颂的诗歌《未选择的路》中写道: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择了另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直到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很多人读完这首诗发出跟弗罗斯特一样的叹息:我走上了其中的一条路,想把另一条留给下次,可是再也没有下次了。
我有一段很长的职业生涯,看上去,当年分岔出去的写作之路要消失在“丛林深处”了,但是一个声音总会我在心底发出呼唤:你要写,你要去写。
我真正喜欢上写作,是上大学时开始的。
大学上的是中文系,填报中文系的志愿并不是因为我有作家梦,而是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中文系,我母亲认为那是我应该去上学的地方。
中文系开设有外国诗歌课,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翻译家、诗歌评论家飞白给我们讲解外国诗歌,他用英语、俄语、法语、拉丁语等多种语言朗诵原诗,有时配上音乐,诗歌的音韵美冲击了我的心灵,诗歌唤醒了我对语言和意象的感觉。飞白的这些课堂讲稿形成了我国学者第一部“贯通古今、沟通列国”的世界诗歌史《诗海》。后来,飞白教授更以世界视野和非凡魄力,主编了十卷本《世界诗库》。
读《世界诗库》,我被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热情似火的原始诗情感染,为美国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纤细典雅、感伤而又幽默的诗风中所蕴藏的深刻和智性赞叹,感受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中的宏大气势以及蕴藏其内的悲悯苦难,体会英国诗人多恩似是而非的悖论、新奇巧妙的构思和机智幽默的调侃表层下使人震慑的一瞥真理……我时而泛舟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海区域,时而穿过时间隧道返回远古去体会巫术诗中“勿忘本名”的咒语,时而沉浸在古波斯诗人海亚姆“土归于土,长眠土下”的对宇宙、人生苦苦思索的痛苦中,时而感受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形如魔怪的美神之象征背后的浪漫精神……从此,诗情和诗意便和我的血液一起流淌。
我上大学的时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国内文坛新人辈出,突破固有题材,创新写作手法,冲破思想禁锢;域外的文学作品被大量翻译成中文,《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洛丽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到灯塔去》《麦田里的守望者》《情人》……大量外国知名代表性作家及其作品被译介给国人,福克纳、马尔克斯、海明威、伍尔芙、杜拉斯、纳博科夫、乔伊斯……眼花缭乱,读也读不过来。读不过来也读,半懂不懂也读,因为那是一种你无法抗拒的氛围。读得多了,似乎就有了另一种自己也想表达的语感,于是我也拿起笔,铺开纸来写。
学校文学氛围浓厚,每年都有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等征文比赛。于是我开始试着投稿,第一次投的是短篇小说,题目叫《蛇》,获得了当年小说类征文最高奖。获奖给了我写作的自信,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写的,于是就更起劲地写起来。课后,我经常在大阶梯教室找一个角落或者在图书馆找个位置忘我地写起来,一直写到教室或者图书馆熄灯。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图书馆,走在校园的路上,迎面有微风,头上有星光,心中是鼓胀的充实感,走路都富于弹性。回想起来,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样一种充盈的感觉,已经深深地根植在我的生命里,成为一种像味觉一样的东西。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选择读研究生,也没有选择去机关单位,而是选择去企业。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选择,似乎内心有一种隐秘的坚决——以后你是要写作的,写作需要沉下去,只有沉下去,沉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才有真正的生活。我在工作的间隙也写,陆续在《诗歌报》发表文章《绿色的飞白》,在《西湖》发表散文《紫色的涌动》,在《江南》发表短篇小说《白色西服》等。
而再往后,似乎职业之路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也许是投入和付出得比较多,职业生涯一步一步向上,越走时间越长。我在2022年出版的诗集《一生怎么够》的后记中写道:职场的游戏规则是结果导向、利弊权衡,看起来,要在这个规则里面有所成就,它所需要的特质和诗歌、小说等文学艺术所需要的禀赋是多么大相径庭。而事实上,对于人的一生而言,职场的历练可以让你获得更广阔的视野、更博大的胸襟、更坚韧的性格、更达观的人生态度,它可以让我们修炼如何保持敏锐但切忌尖锐、如何保持个性但去掉任性、如何保持忠诚但不要愚忠、如何融入团队又保持独立……这不是经验之谈,是常常自我觉得做得不够而产生的自省和自勉。之所以有这样的自省和自勉,可能是我心底总有一个声音:你要写,你要去写。
于是,我工作之余陆陆续续写些诗歌,写一些短篇小说,这些累积起来的作品,挑拣后分别在2016年结集成短篇小说集《风筝线》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2022年结集成诗歌集《一生怎么够》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22年,我心底那个“你要写,你要去写”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耳边响起,我干脆辞了工作专心投入读书写作。等到专心“走上另一条路”,才为自己胆敢将以往零星练笔的那些东西拿出来“示众”感到不安。
专心投入阅读写作后,大学时代那段最好时光的充盈感回来了,那种根植在生命里的、像味觉一样的东西被唤醒了。这些年来不时在我脑子里蹿来蹿去的形象、闭目时不断光顾的念头、远眺时总是出现的意象不停地催着我把它们写下来。两年多来,我陆陆续续写下二十多篇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清河往事》已完成,《在这个地方》即将完成)和诗歌,合计约有三十万字,我把这些看成是练笔。
两年多来,我也阅读了大量名家的作品。比如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我将他在中国出版的所有书都买来读,真嫉妒他能写出《过于喧嚣的孤独》;比如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我同样将他在中国出版的所有作品都买来,不仅有短篇小说合集还有两本诗集,我甚至买来两部英语原版对照着读;还有英国作家V.S.奈保尔、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当然,写作是一条孤寂的路,真正走上了专心写作这条路,才切身体会余华看似玩笑的那句话真是写作的硬道理——“写作者要与凳子建立深厚的感情”。王安忆也有过类似的表述,她在《遍地枭雄》的后记中写道:“写小说就是这样,一桩东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决于是不是能够坐下来,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一行一行写下去,夜以继日。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豫,一切将不复存在……”写作就是“坐下来写下去”,就是征服一座一座“写不下去”的山峰,直到“写出来”的顶峰,对于写作者而言就是“我写故我在”。
既然写作“辛苦”,我们为什么还要写作呢?
今年四月,在和江汉大学文学院本科生交流的时候,我和学生们分享了一个命题:为什么要写作?
为什么要写作?在我看来,写作是人的一种需要。美国进化心理学者罗伯特·赖特在轰动东西方的《为什么佛学是真的》这本书里,用生物进化的科学知识解释一些佛学的概念和观点,说明佛陀当年(2600多年前)的相关说法是对的。这些概念和观点去除了超自然现象的东西(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等),着重写了佛教概念中的“苦”“冥想”和“色即是空”。概括起来就是:人的根本使命和其他生物一样是基因传递,自然选择赋予人“不满足”之苦、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以及“你是特殊的、你比别人强”的自大这几个基因里带来的特质,这些特质使得人这种生物在“人生、世界、自我”的维度里困惑不已——我们常说一个词“作茧自缚”,因此,即便没有外来的那些痛苦——疾病、战争、意外伤害等等,人依然是“被困住”的。所以,人需要挣脱这种“被困”。佛教教人冥想修行,修行的本质是超越自然选择,达到“色即是空”的自由境界。
在我看来,写作可以获得相近的效果。
有一个实例,就是已故作家史铁生。崇尚体健的史铁生在二十一岁那年双腿瘫痪,听到这个“判决”,“终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随后由着一个死字去填满”,他在《我与地坛》里如此写道。他“脾气坏到了极点,发了疯一样离开家”,摇着轮椅来到地坛,用拳头砸在墙上,漫无目的地到处逛,望着阳光斑驳的树影发呆,日复一日地看啊想啊,终于完成了伟大的一跃!他写道:“看来差别永远是要的,看来只好接受苦难——人类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我记得我于是铺开一张纸,觉得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最好写下来”,“写,真是个办法,是条条绝路之后的一条路”,“写,真是个办法,油然地通向宁静”。写作使史铁生获得了灵魂的救赎。虽然他的双腿残疾了,但他的灵魂越来越健康、越来越有趣。我们看史铁生的照片,都是咧着嘴笑,开怀大笑,笑得无邪!
作为一个非体制内的、经过很长时间的职场生涯重回写作路的写作者来说,写作去掉了很多的功利心,我写是因为我热爱写,因为“我写故我在”。
回想起来,大学毕业时内心那个隐秘的坚决——以后你是要写作的,写作需要沉下去,只有沉下去,沉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才有真正的生活,似乎有一点儿年轻的莽撞。像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一头扎进生活,差点儿被生活所淹没。还好,他年少时的梦想不停地提醒他写。在《我打电话的地方》的卷首语中,他引用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的诗句:“……情况就是如此/我们最好承认它/最好这样写下来,别无他途。”想起雷蒙德·卡佛是因为我自己,我想,作为一个写作者,需要投入生活但不被生活所淹没。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句话已经被说烂了。对于自己最好身处哪个时代,我没有奢求,总体来说,我们这代人何其幸运!但是不可否认,在如今这样一个时代,保持一点儿人文主义的理想,“求问心无愧”,“求坚守常识”,有一点儿诗性正义,做一个不甘沉沦与平庸、有趣味的人,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自我要求。
(责任编辑/李希萌)
写作就是“坐下来写下去”,就是征服一座一座“写不下去”的山峰,直到“写出来”的顶峰,对于写作者而言就是“我写故我在”。
写作需要沉下去,只有沉下去,沉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才有真正的生活。
——姜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