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四川文华奖剧目大奖作品、大型新编历史川剧《梦回东坡》于近期完成了二十多场全国巡演。该剧凭借深刻的思想内涵、精湛的舞台表演及别具一格的艺术手法,赢得了观众的一致好评。它不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川剧独特的舞台韵味,更为人带来一场深入心灵的精神共鸣与艺术审美的双重享受。其中,诗词的巧妙融贯可谓本剧目的一大亮点。苏轼的诗词在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陈智林先生的生动演绎下,具象呈现了诗词背后,作者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角色饰演者浑厚激昂的唱腔、扣人心弦的词曲,恍若将观众拉入历史情境,进而完成一场跨时空的艺术表达,使其精神焕发,余韵悠长。
川剧本就与诗词密不可分,不少作品或以诗词为剧作蓝本,或将诗词转化为唱词戏歌,进而形成诗戏浑然一体的美学范式。《梦回东坡》的诗词嵌入不仅是文体之间的相互渗透,更深层次地体现了中国式精神情思和诗性审美。它通过将苏轼经典诗词中的图景与情思巧妙融入戏剧,精心刻绘了一幅生动立体的舞台画卷,同时构建出苏轼意蕴深远的精神世界。这种融合以川剧为载体,以诗歌为路径,托物言志,直抒胸臆,既还原了真实立体的苏轼形象,丰富了戏曲艺术的表现形式,也给予了观众更深刻的艺术享受和思考空间。
一、叙事塑形:诗与戏的交融
显而易见,诗词的选择、嵌入不能脱离故事、情感的发展,需要符合作者对理想的追求及故事情境的规定性,也需要符合人物当时的心境。诗词在戏曲中能推动情节发展、深化主题、塑造人物、抒发情感,同时还能提升其韵律美与文学性。在《梦回东坡》中,诗词在念白、唱词中的融合,并非根据叙事需求和时空背景直接嵌入,也非一味追求诗词的完整性呈现,而是考虑到人物表演及角色情绪的需要而融入,多起到画龙点睛的妙用。《梦回东坡》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展开一场对苏轼“一生”的寻迹之旅,时空的压缩重构成为必然,而多借高度的概括、提炼来完成叙事、表意的诗词,作为超脱现实世界与空间束缚的艺术形式,也恰好与戏曲在叙事时空上存有充分的一致性,互渗、互嵌自然而然。
(一)“梦回”的多维空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梦”是苏轼诗词中常见的表现对象和叙事空间,有了“梦”这一设置,剧目表达的情景内容得以拓展,现实时间、叙事时间和文学时间得以流转交融。从客观层面出发,剧目从一场苏轼与父母对话的“梦境”开始,梦境的植入类似于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构建了多元的叙事空间逻辑,此时的戏剧时空以“梦回”为载体,诗词与念白、实景与梦境交替出现,时空在诗词带来的“虚”的世界与演员带来的“实”的现场表演中自如流转,舒缓、从容地完成诗意空间的建构,创造了更为丰富的观看体验。
梦境带来的“实”与“虚”也体现在对苏轼精神层面的表达上。其实,苏轼的“梦”更像一场其追逐精神世界的愿景。将苏轼置于当代观众的视野下,以“梦回”的形式进行连接,将其本人的诗词贯穿其中,通过演员的演绎完成情境再现,从而带领观众体悟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世界。诗酒带来的梦中情境与失意岁月的生活情景交替出现,互相交织,不仅见出苏轼本人的人生观,也让人于浪漫与现实的交叠中体悟了独特的“苏式”哲学。
(二)诗以道志
《庄子·天下》曾提到“《诗》以道志”。纵观苏轼一生,坎坷的人生经历与乐观自强的生活态度都与诗词密不可分,以诗词抒发心中感悟,又以诗词为精神寄托。戏中演绎了其妻王闰之为其保存诗稿盒子的桥段,令人印象深刻。苏轼对诗匣的珍视,也是诗于苏轼而言尤为重要的具象展示——苏轼以诗寄情,诗是其精神世界的载体。
将诗词融入川剧唱词与念白,无疑能凸显作品的情绪体验,也能直接外化人物心境。诗词本身寄寓的情绪感染力,加以张力十足的舞台表演,便极易使观众产生心理植入效果,继而强化自身艺术感知力。在“黄州悟道”一场中,苏轼的迁居场景被诗词赋予了深刻的艺术感染力,生活拮据但依旧洒脱的苏轼即景生情:“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该诗句出自苏轼的《迁居临皋亭》,巧用于此,不仅揭示了苏轼此时内心的困惑、挣扎、无奈,也让人一睹其自嘲、洒脱、无畏的情绪。实际上,这种种身不由己的无奈实是前一场戏“乌台诗案”的失意延续,但苏轼所流露出的自洽精神,也与当代人所追求的现代生活哲学观相扣合——台下的观众此刻与台上的苏轼在精神层面上产生了强烈的跨越古今的共鸣,让人深刻体悟到诗与精神的永恒魅力。
在全戏结尾处,苏轼以一曲《定风波》倾诉自己一生的回望与感慨,他大声吟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这不仅仅是对自然风雨的泰然处之,更是对人生波折、坎坷的豁达与坦然。戏剧舞台上演员的出色表演与诗词原文达到了形神合一的佳境,观众此时既能够感受到苏轼那种无奈中的自嘲、洒脱中的坚定,也能体察到他对生活与命运的深刻感悟。
诗词通古今,得隽之句,与今人相接。之所以隽永动人,既在于其精神与人类情感相通,也在于其体现出的独特的中国式审美意趣。《梦回东坡》成功地将诗词与戏剧相融合,使得不无现代性的“苏式”精神世界与哲学意味得以于千年后生动绽放。
二、审美范式:视听与情思的双关
诗词作为独特的语言文本,在本体上具有节奏美、音乐美与人文美。《梦回东坡》将诗词融入创作,诗词文体结构与川剧曲式结构互文,诗词的文学性与川剧的艺术性也有机结合,美美与共,继而完成了一次中华传统诗词、古代传统文人的具象化艺术表达,不仅有较高的文化价值,也为川剧创新以及有效传播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载体。
借意蕴悠远的诗词与川剧通俗独特的唱词交替,《梦回东坡》生动具象地塑造了苏轼既是文人,也是草根的人物形象。诗歌与戏剧共构的虚实相生的空间中流溢出独特的中国式象征审美,有机实现了诗歌与戏剧的艺术统一,当然,也完成了当代艺术家对苏轼精神世界的理解与表达。
诗词的嵌入所带来的节奏韵律能充分体现创作者的匠心。摒弃大段诗词的生硬嵌入,而是巧妙地将其分开融入戏词中,交替出现,彼此呼应,便能在听觉和心理上都掀起情感波澜。诗歌本身的韵律与节奏融入川剧独有的轻松、幽默的对白或调侃,便会持续不断地拨动观众的心弦,引领其进入情感世界。当戏中苏轼吟诵《念奴娇·赤壁怀古》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诗词吟咏与唱词——“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交替出现,对话、吟诵、吟唱多种表演方式融为一体,不仅完成了苏轼与古人的跨时空对话,也完成了今人与古人的跨时空对话,而此时舞台上电闪雷鸣的舞美效果则将艺术效果推至高潮。
角色扮演者以超凡脱俗的表演技艺,将诗词的文本之美转化为剧场空间内自由挥洒的生动场景,使观众仿佛置身充满艺术气息的时空中,深刻体悟川剧艺术所带来的恒久且深刻的审美体验。在演绎苏轼与妻子王闰之诀别时的诗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时,演员不仅较为精准地还原了诗词的意境,更通过自然流畅的表演,将情感的真实性与氛围的艺术性有机融合,并发挥到极致。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演绎不仅仅是“还原”,更是深入到了角色的灵魂深处,让观众在真挚的审美愉悦中,体察诗词背后的隽永蕴涵。
三、“血脉觉醒”:纵横多维的艺术对话
戏中令观众印象深刻的经典诗词演绎与再现的片段,不断地在社交媒体中被提及,可谓是“自带流量”。正是这些诗句唤起了独属于中国人的“血脉觉醒”,也唤起了国人的文化自信。《梦回东坡》中再现的诗词,多是观众耳熟能详的经典之作。似2024春节档火爆的动画电影《长安两万里》的诗词嵌入,影片同样赋予作品以深厚的文化内涵。值得一提的是,该片因其对传统文化的巧妙运用,已被多所学校纳入数字化教材。同样,《梦回东坡》也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价值,具有深远的教育意义。
诗歌文本的戏剧化演绎也激活了传统诗词的可视化表达。这些承载国人记忆的经典诗词,作为文化瑰宝,古往今来,总能激发不同时期国人的文化自信;作为深深烙印在国人心中的集体记忆与瑰丽想象,也承载着中华民族厚重的情感期许与审美认知。当《梦回东坡》中苏轼深情咏叹“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江城子·密州出猎》)之时,观众无论耄耋或孩童,都会不自禁地沉浸于这激昂的诗意中,空间的界限于此时仿佛被打破,情感的共鸣也悄然升起,台上台下共同营造了一场震撼心灵的视听盛宴。
思及新时代的艺术创作,美学境界与抒情精神并存,守正与创新并行。《梦回东坡》诗词的嵌入对于新时代川剧艺术的创新和传播,无疑具有深远意义。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诗词的烘托,《梦回东坡》才有了突出的文化性——诗词赋予其更深厚的文化基因,激发观众浓烈的文化自信。毋庸置疑,川剧作品聚焦本土历史文化,通过“还原”人物解读历史,而且汇通古今,借川话音韵、川人精神将巴蜀人文的性格特质与文化地域特征尽情展露,从而更好地推行了文化传播,并散发出卓然的文化活力。
很显然,诗词在川剧作品中的嵌入在提升自身艺术表现力和视听体验感上有着重要意义,但这种嵌入式的艺术构思不仅要在艺术创作上具备美学意义,更要在文化传播上体现出一种精神责任。《梦回东坡》的诗意演出所带来的永恒,触发了当代人的反思,唤起了观众的人文感知力,重塑了中华美学精神的表达。换言之,这种可谓创新性发展,创造性转化的艺术创作,既是对传统戏曲艺术表达形式的一次成功革新,也是对川剧跨文本传播路径的深度思考与有益探索,在彰显传统艺术魅力的同时,也为川剧这一传统剧目在新时代的传承与发展开辟了崭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