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时空与生命哲学

2024-08-22 00:00:00杨继芳
现代艺术 2024年7期

大型新编历史川剧《梦回东坡》一经上演,便收获一致好评,更是斩获第五届四川文华奖剧目大奖。该剧选取苏轼一生中几处重要转折串成故事主线,以凝练的故事情节、生动接地气的现代语言、诗意的浪漫主义手法演绎了苏轼先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的生活境遇,在诗酒画意、亲情伦常、家国情怀等多个层面的微观抒写中展现苏轼跌宕的人生传奇与达观的生命思想,借川剧这一艺术形式实现了四川历史名人的现代“活化”。主创者大胆突破川剧的语言形式传统,散点式的情节构成与超现实的叙事手法打破了戏剧舞台时空的有限性,建构起一个具有“银幕化”美学特征的视听场域。

绵延与凝缩:戏剧时间的层级构成

《梦回东坡》第一场,年老迟暮的苏轼在一个风雨飘摇之夜,坠入梦境中追溯平生过往。“梦里依稀,平生事,细数风流多趣……”开篇一首词概括了全剧的故事线索,继而以梦境倒叙的形式潜入苏轼生平,七场戏剧内容分别为苏轼被贬惠州期间与程之才修桥;初贬黄州担任团练副使、躬耕东坡、修筑雪堂;妻子焚烧旧诗稿,反映乌台诗案阴影下苏轼的生活困境;与好友泛舟共游赤壁之下;妻子病逝,二人道尽辛酸;向双亲袒露心怀,跨时空再现“乌台诗案”惨象;被贬儋州,途中与昔日敌友章惇冰释前嫌。从情节顺序来看,该剧并未以传统史传手法纪实叙事,而是打乱线性的真实历史时间,以错位颠倒的叙述时序凸显出梦的无序性与意识流特征,在似梦似真的戏剧时间结构内营造出一种时间绵延感。

该剧既没有采取纯戏剧式结构所惯用的“结”,也不像史诗式戏剧结构那般讲究大起大落和传奇性。剧情人物无紧张的起伏发展,结构松散平淡,摒弃“三一律”,在呈生活流的时间结块内描叙人物关系和事件。与此同时,该剧表现出了“形散神不散”的美学特征,即将苏轼一生中几次重要转折凝缩在微小的日常情境中,以点带面地勾勒出历史人物的生平面貌。纵观整部戏剧,《梦回东坡》包含了戏剧时间、情节时间与生命时间三个层级的叙事时间构成关系。舞台上展开的两小时物理时间即主人公梦境的戏剧性发生时间,每一场的戏剧内容则相对集中地展现了几段故事情节的演进时间,而以上两个层级的叙事时间与过场空隙里省略的时间共同构成了跨越主人公近一生的生命时间。严格地说,传统戏剧的场景跳跃一般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但该剧所用形式则是错动的、不受限制的,表现出一种类似电影蒙太奇剪辑的特征:梦境与现实穿插,场景中无序嵌入幻影、回忆、癔语,构成一组完整的交叉蒙太奇。

“可见的”精神空间:物理舞台的多维延展

戏剧舞台的发生空间是限定的,观众坐在台下,全方位、全景式地观察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为制造更精彩的舞台视觉效果,创作者往往会在舞台场景的布置、转换、空间调度等方面创意构思。《梦回东坡》不仅在时间组织方面使用蒙太奇手法使文本具有一种“电影式”的结构特性,其“银幕化”美学意味还体现为多维延展的舞台空间,使物理舞台空间向着非物理维度生成了三重“可见的”精神空间。

第一重空间即为苏轼的梦境。第一场戏中,当苏轼以独白形式概述完自己的一生,随着童子的一声声呼唤,故事紧接着进入苏轼的一场梦:他在梦中与双亲再会,并向父母禀明自己获取功名后做了哪些事。直到最后一场戏落幕,我们都可以把整部剧的故事内容看作是主人公的一场梦,其发生空间为存在于主人公头脑神经中的虚幻梦境。正因梦的凌乱性,故而创作者在叙述的时候颠倒了历史事件的先后顺序。第二重空间即为文本中多次出现的超现实空间。在第二场戏中,苏轼要去与程之才申请修桥资费之前,姐姐以“鬼魂”形象出现,提醒苏轼要注意程之才受人拉拢,会故意阻挠苏轼修桥。剧中,苏轼父母亦以“鬼魂”形象游荡于舞台之上,与苏轼来了一场穿越生与死的超现实对话。第七场戏再现“乌台诗案”,苏轼对父母道出实情,说自己在接受审判时并未表现得正义凛然,紧接着被官兵衙役五花大绑的“苏轼”出现在舞台中间,父母分别站立在舞台两侧,与观众一同目睹苏轼受审的场景。在梦境、超现实空间之内,我们也可从舞台文本中剥离出主人公精神维度的第三重空间——记忆空间。记忆,“既表示个体对于他/她的过去维度的存在所具有的一般意识,又表示他/她对于过去特定经历的具体回想”。在某种程度上,整部戏剧的文本可谓是苏轼在梦境中对过往特定经历的回想。他以个体性的回忆视角去追溯人生,而这一文本内的个体记忆书写与文本外创作者、观众的历史视角重叠在一起,互文构成了苏轼及其故事的当代形态,亦支撑了这一断言——“历史在本质上是对他人记忆的重组”。

为了在限定的舞台内呈现多维空间形态,创作者采用空间切割——苏轼与程之才在舞台前景商量修桥一事,章惇位于后景操纵观察事态发展,暗示苏轼在朝廷中遭遇变法派的打压;戏中戏——苏轼回忆“乌台诗案”,他与父母、观众一同作为“看者”亲临审判现场;时空对撞——苏轼吟唱《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所唱人物皆以实体现于舞台,以“可见的”形式展现出两个不同时空下人物的精神交流。

梦境与死亡:向日常伦理探寻的生命哲学

《梦回东坡》一剧萦绕着梦境与现实的交互、生与死的超验美学,以个体记忆视角去还原苏轼半生的故事经历,垂暮之年的一场幻梦更为该剧的美学表达增添了几分悲苦色彩。剧中虽精练囊括了苏轼的三次被贬历程,但从戏剧情节来看更多是将真实历史事迹归并到想象化的、温情化的日常生活情境,在亲情、家庭、人际等日常伦理叙事中解构历史自带的距离感与严肃性,创新使用俚语式的川味方言以及诸多现代元素,在嬉笑对谈中发掘东坡乐观、豁达、坦然的处世精神。

首先,整部剧是苏轼以一个“将死之人”的视点回溯,面对父母殷切追问“做了啥有意义的事情”,于是自我审思平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几度大起大落,宦海浮沉,奔走四方,他在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低谷中坦然自处。被贬惠州依旧秉持本心为民解忧,修桥造福百姓;在黄州担任团练副使,独立雪堂之中觅词悟道。围绕人物形象的刻画,该剧在人物情绪表达方面层层递进,虽是描写逆境,却未凸显凄苦,而是在苏轼与程之才斗智斗勇、与妻子恩爱日常、与好友纵情赤壁山水之中彰显一种乐观坚韧的“向生”精神。

其次,整部剧的舞台置景中一直悬挂着“出将”“入相”,鲜明地反映出苏轼这一人物内具的、表征着中国哲学精神的理想人格——“内圣外王”。苏轼22岁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成名天下知。步入仕途后,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被提拔重用,即便一生三起三落,几番贬谪远离庙堂,仍扎扎实实建立功绩,为民解忧。在个人修养方面,苏轼足以代表北宋文学的最高成就,不仅在诗、词、文三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且在绘画、书法、医药、烹饪、水利等方面均有突出贡献。可见,其既在个人修养上达到较高境界——“内圣”,又在社会层面具有一定功用——“外王”。最后一场戏,年迈迟暮之际吐露胸怀,“位卑未敢忘忧国”,从为着家国、为着社会大整体的“入世”情怀层面进一步彰显苏轼的理想人格。可以说,这体现出一种中国传统生命哲学强调的“即世间而出世间”的理想精神。

川剧《梦回东坡》通过一场幻梦连接起生与死之间的永恒鸿沟,向观众展现出苏轼这一历史名人伟大的在世人格精神。该剧从宏观的、遥远的历史叙事中抽离,转入到微观的日常生活场景,核心戏剧篇幅皆着笔于苏轼的人伦日常,从而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手法探寻了人在世间永恒的生命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