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艺术形式也是文化形式,其创作常以历史人物为原型。苏轼作为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也作为巴蜀之地的杰出人物,无疑是一个可挖掘的文化艺术瑰宝。近期上演的大型新编历史川剧《梦回东坡》便以其为对象。《梦回东坡》既巧妙融合了传统川剧的多种艺术元素与表现手法,在叙事结构、形象塑造与舞美设计等方面也进行了合乎情理的创新转化。可以说,该戏以景观生产的方式生动形象地活化出了苏轼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与豁达宽广的内心世界。
形散神聚:叙事结构创意新颖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从政四十年,辗转多地,主政八州,人生故事繁杂多维。要在有限时间内的舞台上讲好其故事,塑造好其形象,无疑是一大挑战。以川剧表演艺术家陈智林为领衔主演的川剧编创团队,反复研究、揣摩,终以颇为成功的结构形式克此难关。他们回归历史本来,守正创新,巧妙突破“三一律”的平面叙事结构,以梦中追忆过往的倒叙逻辑架构,采用川剧折子戏的表现形式,辅以散文化的手法,有机整合并精彩呈现了苏轼一生的主要事件与心灵轨迹。
《梦回东坡》一戏分为八场,重点展现苏轼知黄州、惠州、儋州的经历:黄州悟道、修建雪堂、惠州修桥等重要场景画龙点睛地将人物性格、复杂世事及人性真美活见于舞台。主要故事基于倒叙框架线性展开(事件内容及因果关系因之清晰明了,易于观众进入剧情并沉潜其中),又随意识流动而弱化各场戏彼此间的因果链条——这种形散神聚、不无创新意味的叙事结构,不仅使全戏在时空转换上流畅自然,也给观众带来了一种沉浸式的观赏体验。这在某种意义上契合了罗伯特·瓦尔肖所说的道理:“首创性只有在这样的程度上,亦即当它只是加强了所期待的体验而不是根本改变它时才是受欢迎的。”
爱情与死亡作为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在《梦回东坡》中得到了毫不造作的演绎和自然而然的流露。戏中借书匣由空到满这一细腻而巧妙的叙事线索以及对《赤壁赋》的反复吟咏,深情勾勒出苏轼与其妻王闰之之间的那份质朴而又浓烈的爱情。在“修建雪堂”一场中,接书匣的情节尤为传神——夫妻二人欲拒还迎的微妙拉扯,彼此间的小心试探、揣摩,都被精准、具象地呈现出来。在“夜游赤壁”一场中,王闰之随口所作的口语诗既充分运用川剧的通俗易懂特点,达到令人忍俊不禁的观赏效果,也形塑出一个朴实无华但又内蕴人生智慧的乡村妇女形象。当然,这亦为后续剧情埋下伏笔。实际上,尽管王闰之不识字,但其却懂得诗文之于苏轼的重要性;她也因此于焚诗之后又不辞辛劳地四处收集诗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得以将书匣“完璧归赵”,并能在苏轼等人面前诵出“口语版”《赤壁赋》——这实是王闰之对苏轼真挚爱意的表达。在王闰之离世时,苏轼悲痛欲绝,他含泪复述妻子的“口语版”词句——这亦是苏轼对王闰之爱之深切的直观展示。很明显,这一颇具匠心的情节编排,不仅达成了剧情回环结构的起承转合、前后呼应,也将观众的情感推向高潮。自然,由此引发的强烈情感冲击力直击人心,让人深刻体会了爱情与死亡所带来的震撼与动容。
神韵卓然:形象塑造立体鲜活
《梦回东坡》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并没有陷入一味说好、过度拔高的虚夸模式,而是独出机杼地借多重性格组合来立体、丰满地呈现。它通过机巧的情节细节设置,情真意切、哀而不伤的唱腔,具象生动的风格化言行,形神兼备地刻画了苏轼及其周围人物的典型形象,使观众既能更为深入地理解其性格、情感和行为,又能深入其内心,借内外世界的生命景观识出其乃“熟悉的陌生人”,即“他一方面像这范畴里的许多人,同时又只像他自己,任什么别人也不像的”。
当然,《梦回东坡》中的苏轼并非完美无缺的形而上存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的真实存在:他有喜怒哀乐,也有人性不完善的一面,既不像其父想象中在直面构陷时傲骨嶙嶙,也不似其母期望中在被严刑拷打时铁骨铮铮——他事实上选择了屈就威权与不实认罪的委曲求全。其实,这种审美层面上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并没消减人物的崇高感,反而让观众能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人物的人格魅力、人性张力,感其所感,与其共情。当然,戏中其他角色的传神塑造也丰富了剧情和主角形象:他们与苏轼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彼此的互动与影响在凸显自我性格的同时,也使剧情更有层次与色彩。知黄州时,颇为落拓的苏轼曾为当地修桥而与姐夫程之才发生过令人捧腹的斗智斗勇故事:该场戏借两人之间的川味俗语对白、唱段、土话等,为表演注入浓厚的幽默元素与地域色彩;两人的言语交锋显示了苏轼的通达睿智、一心为民与程之才的小人得志、一时糊涂;你来我往之后,程之才幡然醒悟,由想要报复苏轼的小人形象转变为关爱百姓的负责官员形象,人物也因此栩栩如生(尽管“转变”稍显突兀,但虑及本戏结构与“梦回”设定,其亦在情理之中)。
综合观之,通过多维立体的表现方式,《梦回东坡》成功地塑造出真实饱满、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人物形象跃然于舞台,便会让人更为全面深入地了解苏轼,睹其作为杰出人才的真实面貌与复杂性格——其神韵卓然的诗书画艺、治世方略、品德操守与人生哲思,使该戏在整体层面上达至思想性、艺术性与观赏性的有机统一。
内蕴丰富:舞美设计虚实相生
总的说来,《梦回东坡》的舞台风格是简约唯美的,却蕴含丰厚的内涵与悠长的意味。戏中置景、道具多寄寓象征与隐喻,也使舞台现出一种抒情写意的氛围。全戏舞台背景以月为主导。作为重要的布景装置与传情达意的元素,精心设计的月亮自然流溢出以物传神、以虚衬实的美学效果,辅以灯光、色彩的妙用,背景中的月亮时缺时圆。不无写意风格与浪漫主义色彩的月之圆缺象喻了人的悲欢离合,亦折射出苏轼一生上下沉浮、辗转奔波但又达观向善、富有诗意的生命旅程。作为传统戏曲舞台的常见布局,左悬“出将”、右挂“入相”的舞台置景既揭示了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深厚底蕴,也暗合苏轼在遵循政治体制、君臣纲常、伦理法制(演员则依循左上右下的戏剧程式)的同时,又安贫乐道、因地制宜、出奇创新(表演则吸纳现代、融入世俗、贴近现实)的入世又出世的人格情怀。
基于舞台背景的整体构思,《梦回东坡》的舞台道具追求写意,以少胜多,以简驭繁。除用一些门框代表好友为苏轼修建雪堂送来的实物、用两个车旗象征苏轼想象中的携妻回乡之车等较为简单的道具展陈外,戏中随处可见无实物的表演。由此营造的带有写意性、暧昧性的舞台空间给予观众更多想象空间,使人不仅能较为自由地理解剧情,准确地把握角色心理,也能在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的田野上放飞想象的翅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达至情感的至真至纯与心灵的净化升华。
诚然,作为川剧,也因是川剧,《梦回东坡》大量运用川剧的唱、念、做、打程式及源自世俗生活的方言俚语,为人铺陈出既严肃又诙谐的戏曲生活展演:幽默通俗的川剧念白、变化多样的川剧唱腔、可圈可点的水袖技艺与设计精巧的武戏打斗等作为特殊的叙事景观,在让观者更为深入地领略戏中人物的情感变化与戏曲演员的深厚功力的同时,也作为让集体反思的虚拟性载体(作为梦又似于梦),不断暗示出关乎个体人生、关乎人类生存的基本道德伦理底线。
结语
思及开去,《梦回东坡》不仅是一场关于苏轼的戏曲盛宴,更是一场匠心独运的文化景观。它别出心裁的梦境设置、苏轼重要人生节点的有机串联、具象鲜活的世俗世界与人物性格、虚实相生富有寓意的舞台设计等,集中形塑了苏轼波澜起伏又诗情画意的一生。他的大爱至纯、诗意理想、豁达风骨、韧性挣扎等都成了见于舞台的叙事景观,不论是其“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与友月夜泛舟的舒畅之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刻骨爱意,还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从容,都自然溢出别样的意味。或者说,作为“有意味的形式”——“就是我们可以得到某种对‘终极实在’之感受的形式。……艺术家灵感产生时的感情,是人们通过纯形式对它所揭示的现实本身的感情”,川剧《梦回东坡》已经超出戏曲的显在本文与潜在本文,进入更广泛的语境(不啻于人物安身立命的时代)了,启人深思,耐人寻味。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看戏如观人生,况味各异。通过对川剧《梦回东坡》的鉴赏体察,接受主体既能够对苏轼这位历史实存的“名人”有更为深刻、全面的理解和认知,也能借川剧的艺术表演、独特韵味来感知这位堪称“全才”(诗、词、书法、绘画、建筑、医药、厨艺等皆通)的北宋文学艺术大师的文采风貌与别样情志。在观赏过程中,创作主体(也作为审美客体)与接受主体(也作为施动对象)之间的眉目交流与传神际会,亦能让他们一同经历戏中历史人物所经历过喜怒哀惧、悲欢离合与生死况味。这是戏剧的魅力、文化的魅力,更是生命的魅力、生存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