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坡上的茶摊

2024-08-19 00:00:00赵国洲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8期

榆树坡向南有个小集镇,叫状元桥,方圆二十里的买卖都集中在那儿。卖葱卖蒜图个新鲜卖相,得早起;卖鱼卖蟹讲价时依据动不动弹为死活分等,更得早起。早些年赶集多是徒步,肩挑车推,为赶早集,卖家往往五更天就从家里摸黑启程,熟路走了一大阵子,见着天光,刚好爬上榆树坡。不急了,喘口气,抽袋烟,才觉嗓子冒烟,肚中饥渴。能有口水润润喉,多好!这不,真就有一个茶摊。

榆树坡上多生榆树,借靠近的四棵做柱,砍四根乱生的当梁,连出一个不等边方格,上面苫上茅草,做成棚子,托住阳光不漏下来,就成了茶摊。棚子里外走动着一个不算朽迈的老头,老头每天都要到坡下河边提来三白铁壶清水,煮开,灌到暖水瓶里。坡不算陡,却很长。坐在棚子里喝茶的客人抬头,会发现白铁壶在老头左手和右手之间不停交换。因负重的不对称,老头的右腿比左腿短去不少,行走时一会儿拐左,一会儿拐右,呈蛇行样;走近了,还会听到他的裤管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右脚脖子上露出一截灰白色,原来他的右腿是白铅做的。

老头的茶摊有一张青石桌,石面很平整,放了两个暖水瓶和四只倒扣着的黑窑碗。一个竹壳暖水瓶,一个铁壳暖水瓶,竹壳暖水瓶上面的灰填满了细密的竹编夹缝,铁壳暖水瓶能看到花罩里面的瓶胆亮皮,但都不影响倒出的水是干净的。翻过倒扣着的黑窑碗,沙尘浮在碗外,里边黑亮,碗底的一小圈白瓷上还有晶晶的水色。竹壳暖水瓶倒出的是白开水,铁壳暖水瓶倒出的是加了茶叶的黄水。白水二分,黄水五分。

茶客说:“光靠卖两碗茶水钱就能过日子?”

老头笑了,拍拍自己的右腿说:“假的,残疾人,又不落闲,南来北往的行人爬上坡,不得想口水喝吗?就摆了这个茶摊。”他又笑着说,“水不值钱,柴草不值钱,就这就够了。”

茶客点头,说:“难为了。”起身赶路。

过了些年,经过榆树坡的这条小道被修成了大道,道上多了口音不同的行人和南来北往的车辆,还多了些接待过往行人的生意人家,都是些小本钱的饭馆。

老头又加了些老在脸皮上和身子骨上,但还能坐在石桌前守着茶摊。茶摊棚子旁边多了个小饭馆,经营小饭馆的是一对年轻人。男的叫豆子,女的叫红女。

榆树坡道边几家小饭馆经营的都是一式的套餐:一碗米饭配一碗油渣、猪肺杂烩,共两块钱。

天蒙蒙亮的时候,各家小饭馆前的木桩就倚上驮着麻袋的自行车,马灯挂在棚子的门口,让溜出来的热气熏成一团朦胧的虚胖。别家饭馆女人的吆喝声争着响亮,唯有豆子和红女开的小饭馆没有吆喝声,摆在门里门外的桌凳却坐满了客人。

客人说:“你家的油渣香味正,猪肺也洗得白。”

红女说:“我家的猪油都是一天一趟从镇上买的,油渣都是新鲜的。猪肺也是买回来自家灌水洗的,不清水去红不下锅烀,味道就好。”

红女家生意好,除了杂烩好吃,门边还有老头的茶摊。老头茶摊的石桌上竹暖水瓶和铁暖水瓶换成了红色塑料暖水瓶和蓝色塑料暖水瓶,漂亮得像一对金童玉女。红色暖水瓶里是白开水,蓝色暖水瓶里是黄色的开水,“茶叶”沤的。“茶叶”是春天从榆树坡上采挖的中草药,清火。水和茶都不再收一分钱,只要客人在红女家吃了套餐出来,暖水瓶里的水随便喝。

客人说:“老爹爹,我要是没在你家的小饭铺吃套餐,也能白喝你的茶水吗?”

老头笑了,说:“你就是在那边小饭馆吃了猪肺、油渣,过来喝茶清胃,我也待见呀。现在孩子自己挣钱了,还用我养活他们?”顿了顿又笑了,“天下的水到处流,天下的路到处通,水个个喝,路人人走,能分你水我水、你路我路?天下客人路过一回榆树坡不容易,榆树坡人的名声就让人带走了。你不行好,人家会说你好、传你好?”

客人说:“榆树坡好,你的茶更好!”

又过了些年,一条公路通过榆树坡,榆树坡成了一个小集市,有了理发店、水果摊、油榨房、杂货店,红女开的小饭馆成了宾馆。豆子和红女都上了年纪,只打下手,经营的又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榆树坡变了,只有那个茶摊还在。那张石桌让大理石围了一圈,成了一个平放着的“石匾”,“石匾”里有一个白铁煮水器,一块白牌子上写着“口渴自饮”。

客人问:“摆茶摊的老爷爷呢?”

豆子说:“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老爸刚好一百岁。他说:‘小鬼子,我一条腿又走了七十年!’说完哈哈一笑,就走了。”

客人无言,走下榆树坡,看那河水,清清亮亮,不知从哪儿流来;看这条道,悠悠长长,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