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子里的这个人就是我。
眼睛不大,睫毛很长;眉毛高挑,鼻梁不挺;薄片嘴唇,小牙挺白。这就是我,每一项优点背后都跟着一项缺点。
我妈说,我闺女脸上的这些零件拆开了看,质量都不过关,可是凑在我闺女脸上就恰好应该长成这样。我闺女打小就不俊,可是耐看。得,老太太一句话拍板定案了:不俊,耐看。不信,你就耐着性子看俩钟头。
可话说回来,有几个人肯耐着性子看呢?就因为我长得不俊,没有爱人肉,上学的时候老师不稀罕我。老师和我妈说,你闺女忒笨啦,要不您领回去再教教?我妈就和老师吵,我们什么都会了,还来上哪门子学呀?话虽这么说,我妈还是把我领回了家。回了家,我妈就丢给我一盒火柴,把我锁进小黑屋。我妈说,数不够十不许出来。
小黑屋里倒是不黑,可十根火柴我数了一天愣是没数出来。我妈气得把我家祖宗十九代都喊了一遍,也没帮上忙。最后我妈没法儿了,数不出来也不能老饿着呀,先让孩子垫巴一口吧。
我妈抓出一把枣。给我一个,说“一”,我也跟着念“一”。再给我一个,说“二”,我也跟着念“二”。我妈乐了,这法儿不错!我妈又给我两个枣,让我数,我说,一,二。我妈乐得直拍巴掌。这法儿真是灵啊。吃完两个枣,我冲着我妈直乐。我也高兴啊。
我妈又递给我仨枣,让我数。我扒拉出两个,数一,再数二。然后将两个枣扔进嘴里,对着剩下的一个枣继续数“一”。我妈就哭了。
那天,我把半篮子枣都吃了,把一和二数得倍儿溜。我妈直哭到我把枣都吃完了,才抹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说,这就是一块朽木啊。
第二天,我妈把我送到老师跟前,对老师说,就让她跟着玩吧。学会学不会,都不赖您。老师没办法,只得把我塞进教室的最后一排。
可是你别看咱数数不行,劳动可积极呢。咱也想让老师待见不是。下课了,同学们呼啦一下都跑了,黑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老师的板书。机会来了!我几步蹿上讲台,抓着黑板擦就擦起来。可毕竟咱个头太小,擦了一半,上边的够不着了。可咱有法儿!咱能踩着凳子擦呀。可是,我刚站到凳子上,老师就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表现一下,就被老师的大呼小叫惊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不偏不倚,我的右额头撞在了第一排的桌子腿上。我眼前一黑,血就出来了。
我额头上的疤就是这么落下的。我妈说,完了,丑就丑呗,笨就笨呗,咋还破相了?
我摸摸额头上的疤,除了有个肉梗,没啥呀。我妈说,当不了官了!我对当官不感兴趣,对数数倒是来了兴趣。像是突然开了窍,以前折磨我的那些数字,现在和我可亲了。我把它们一个个摆弄过来再摆弄过去,一会儿5+2,一会儿4+3,它们任由我摆弄。那年期末考试,我的数学竟然得了100分。
我妈又哭了。她说,朽木开花了。
我的性格也是那时候改的。我不再喜欢和小女孩玩,她们忒矫情。当初我考试不及格,被罚站煤堆的时候,她们总是挤我,把我从煤堆顶上挤下来,挤得我鞋窠里都是黑煤。她们还嫌我是左撇子,玩掷沙包的时候,非说用左手算犯规。现在我的缺点都成了优点,她们说,左手掷加双倍分。切,爱加不加,我才懒得和你们玩呢。
我要和男生玩攻城。
我想和白小白一组。
白小白跑得快,我说,我跑得也快。白小白白了我一眼,真的?我说真的。说完,我就围着操场跑起来,白小白果然追不上我。可白小白还是用他的大眼睛白我,他说,和你玩,人家会笑我。
谁?谁会笑你?我让他们通通闭嘴。
那天放学后,每个玩攻城的男生手里都攥着一把我给他们的炒瓜子,五香的,在校门口买的。钱是我从我妈那儿偷的。
白小白的口袋里是满满的一口袋炒瓜子。那天白小白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股好闻的炒瓜子味。
在我的印象里你就是一粒炒熟的大瓜子。30年后的同学会上,我对白小白说。白小白用他的大眼睛又白了我一眼,还说呢!30年了,我时常记不起你的脸,却总记得你额头上的疤,像瓜子仁,五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