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故事,松城也不例外。
它地处塞北,属内陆,却有一条大河汹涌地从市中心穿过。靠东南的方向有丘陵,连绵起伏几十公里,曾有鹿、狍、香獐在此安家,野猪也时常出没——就在两年前,还有野猪跑到市区的公路上,一干人围追堵截,终于让它归山。至于有无更大的山牲口,就不知道了。老一辈的松城人皆称熊、狼、虎、豹为山牲口,想必当年见过。山中有潭,深百米,周围遍生樟子松,杂有柞、桦、椴、榆、杨、柳,是个清幽的去处。
伪满洲国的时候,松城东西南北皆直道。南北曰街,东西曰路,行道树以杨、松、槭为多,松犹甚,故名松城。城西为日、日伪居住区,城东为原住民;又划河东为移民区,日、日伪人员每新居,必移平民过河,划地自建居所。旧城有大胜、南关、镇北、尚善四门,今无存。旧规划中城区人口限八十万,道载车三十万辆;若扩城,则整体向南。有胜利、大同、杏花、南泽、小南泽、东林等十九处大小公园,皆取地下水成湖,方便市民游玩、歇息,遇灾时则为临时避难所。
谚云:“好男不娶桃园路,好女不嫁八里铺。”
桃园路多娼妓,八里铺出土匪,正经人家恐唯避之不及。
这样的一座城,二百多年了,人文、地理皆成勾画,可圈点的人物太多。尚武,八极拳流行最广;买卖行遍布,桂林路、贵阳街、重庆路、长江路、红旗街、三道街、四马路、东盛路,商贾云集,每逢节假日,人头攒动,车马不通。因繁华,文人墨客也多会于此,东北沦陷时期的重要作家留痕于此者不在少数。新中国成立后,大批文人北上,执教于各大学府,一时间吟咏之风盛行,是诗坛一大观。重工业也发达,汽车、机械、化工、柴油机、拖拉机,所具甚全。至于国字号的研究所,也多于北方其他城市。
四姐是松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在电力设计院的旁边开了一家小超市,前面是店,后边留出一小间自己住。
四姐的爱人去世得早,四姐四十几岁就守寡了,一个人拉扯孩子,供孩子到大学毕业,早早地帮她成了家。对,是个女孩,长得和四姐年轻时一样,圆盘大脸,敦实。四姐的女儿嫁了一个司机,女婿开面包车送货,收入过得去。
四姐原来不在松城,在相隔一百二十公里的另一个城市,女儿留在了松城,她也就迁居于此。但她不和女儿、女婿一起住,怕给他们添麻烦。她走街串巷,看了无数个门市,最后盘下了这家小店。
她太仔细,能省的皆省。
这家店的左边是一家印务公司,一天到晚机器不停,热火朝天的;右边是一家咖啡店,营业到凌晨两三点。楼上呢,是一家排版公司,天天夜里加班。她坐在那儿观察、研究,经过一冬之后,她不再交采暖费了。这一项,一年能省下两千多元。为什么不交采暖费?左右都加了暖气片,楼上改了地热。
她会做面食,尤善包子和馒头。起初是做给自己吃,后来出于礼貌,也给邻居们送。印务公司、咖啡店、排版公司年轻人多,一来二去,都叫她四姐。大家就和她商量,在她这儿订午饭,省事。她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这帮年轻人除了中午一顿饭,也打包往家里拿,送给父母,是一份温馨的孝敬。
头一天晚上把份额定好,第二天四姐就把这些吃食弄整齐。
一来二去,附近的邻居知道了,也来享受这份待遇。他们学着那些年轻人,下班时或特意从这儿过——办事、遛弯儿、买东西,就报上数目,四姐也一起登记在册。
开超市是主业,包子、馒头她也不多做,只做在她精力、时间允许范围内的,决不多接一份。想吃,往后排吧。越是这么着,人越是挤破脑袋,四姐的面食成了人们的一个想头儿。
“明天订点儿馒头吧,好几天没吃了。”
“去试试吧,不一定能订着。”
“早点儿去,订不上怪闹心的。”
“行,真想吃,我把她嘴里的那两个给你截下来。”
是玩笑,但情况属实。
排版公司有位刘先生,会弹吉他,五十多岁,离异。刘先生是松城第一批接触电脑的人,对排版业务门儿清。他不缺饭吃,但一般的排版公司不爱雇他。为什么呢?离婚前,他家庭负担重,双方四个老人先后生病,媳妇有正式工作,不能常请假、请长假,一切全赖刘先生。刘先生先服侍岳父三年,接着服侍岳母五年。八年过去了,他四十多岁了,以为可以松口气儿了,父母的身体又相继出现问题。媳妇焦躁、犹豫、徘徊,最后一跺脚,和他把婚离了。
媳妇要女儿。刘先生一想,自己照顾父母就不能照顾女儿,便同意了。
接下来,刘先生服侍了父亲六年,服侍了母亲四年。
十年过去了,刘先生的头发白了,人也近六十岁了。
刘先生喜欢弹吉他,也喜欢喝酒,因为老人,这两样都断了太多年头。现在老人没了,他又可以出来工作了,就把这两样都捡起来了。公司接活多了,电脑配置都是一流的,老板不放心,想让刘先生打更。刘先生一口应承,回去就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
他这一点和四姐有点儿像,能省的都省。
岁月就是这么个玩意儿,能让熟悉的陌生,当然,也能让陌生的熟悉起来。
刘先生和四姐熟了,就常下楼搭伙,尤其是晚饭。刚开始他还客气,后来也没什么可客气的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四姐就站在楼下——冬天不行——大声喊:“老刘,吃饭了!”
刘先生就噼里啪啦地下楼来。他穿的是拖鞋。
原先四姐一个人吃饭尽对付,有一口没一口的,刘先生来搭伙了,她做饭的热情越来越高涨。每次两菜一汤,每周还加一顿鱼、一顿小鸡或牛肉。渐渐地,排版公司的小孩儿都发现刘先生白了、胖了。
刘先生喝下二两酒,微醺的状态下就摸起吉他,弹他们爱听的老歌。刘先生喜欢弹《我的祖国》《拉兹之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以及电影《桥》《追捕》的主题曲。四姐呢,听《三月里的小雨》《童年》《红河谷》,最爱听《怀念战友》,是刘先生弹吉他时她必点的曲目。
她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新疆当兵,牺牲了,她从没见过父亲。
坐在店门口,月光正好。有风吹过,他们的头上飘起片片银丝。一只鸟候在柳树上听曲子,等待下文。
四姐问刘先生:“这么多年,你不想女人吗?”
刘先生摇头。
四姐悠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是啊,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能让人有啥想头儿?”
刘先生突然哭了。
就是这一年的秋天,刘先生联系了一个老年团,四十个人,报名费每人七千八百元,管住不管吃,可自带炊具,三十一天游遍新疆。刘先生没和四姐商量,向团里交了一万五千六百元钱。四姐没吃惊,也没反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去她父亲牺牲的地方看看。活了大半辈子了,她还没去祭扫过。
他们去了,静悄悄地。
临走,在门口挂了一个牌子,让老顾客们知道他们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