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月光留在乌兰察布

2024-08-17 00:00:00扎哲顿珠
骏马 2024年4期

二十五岁的那年秋天,我独自一人前往遥远的内蒙古乌兰察布市的一个偏远乡村做一名支教老师,从我的西北故乡出发,数千公里的旅程,摇晃的绿皮车装着我青涩的理想越走越远。

到锡尼特镇已经是午后了,来接我的是一位外表粗犷的大叔和一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父女,是世代生活在大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是的,我的印象深刻极了,我们坐着马车在空旷的草原上穿行,天边的鸿雁成群向南方飞去,夕阳落在河流上,也落在苏迪雅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就是那个午后,成为我毕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图勒大叔说,到我们要抵达的嘎查(村)还有十多里的路程,估计天黑之前就能到达,我用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然后低声问他,我听说在草原上天黑后经常有狼群出没,是不是真的呀?还没等图勒大叔开口,我旁边的苏迪雅突然学了一声狼嚎,那声音像极了,然后大笑着说这里入夜后狼特别多,会把人叼走的。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向她靠得更近了。图勒大叔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训斥着苏迪雅,并说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草原已经好多了,狼没有那么多,而且只在荒无人烟的草原腹地出现。

对于苏迪雅当时的举动,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诧异,她就是那种典型的草原姑娘,性格开朗大方,又不拘一格,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但是她心地善良,可能这就是地域的差别吧。后来我经常对她说,她跟我们汉族姑娘的性格不一样,我以后也要娶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每当她听到我这样说,都会羞涩地走开。

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夜里了,十几个大人和小孩都在等着我,他们站在篝火旁,捧着手中的哈达站在夜色中。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事,像一个大姑娘出嫁一样,被这么多人簇拥着进入毡房,他们都热情极了,尤其是孩子们,他们不认生,一个劲地想拽我的手,有一个小女孩走到我面前,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羊蝎骨送给我。听牧民们说,羊蝎骨会带给一个人好运和吉祥,草原上的孩子们从小到大都会有自己的羊蝎骨。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说汉语,但我似乎能从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看出她的开心和喜悦,看着这些,我内心初到一个陌生环境的孤独和忧虑瞬间被抚平了。我心里暗暗地想,我一定要在这里待下去,不管多苦都要坚持下去,我要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教他们唱歌,把我所学到的知识全教给他们。

听苏迪雅说,我是第八个来他们嘎查支教的老师,之前那几位老师坚持的时间都很短,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可能初到草原,这个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有太多的喜悦掩盖了一切,不管别人坚持多久,我一定要在这里待下去,我最初的理想就是能扎根草原,像那些套马的汉子一样,过着马背上快意的生活。

附近的牧民听到新来的老师到了,都闻讯赶来,他们拎着风干的牛羊肉、奶豆腐、马奶酒等食物,将我毡房内唯一的一张破旧木桌快要堆满了。吃过丰盛的晚饭后,我被他们强拽着来到篝火旁,所有人围着火堆坐着。图勒大叔又端出来了马奶酒,大人小孩们轮流着给我敬酒,我是从不喝酒的,而且从小到大对酒没有过多的好感,但从那以后彻底改变了我。我无法拒绝每一个笑容背后热情的陌生人,也许过了今夜,我们就是朋友和亲人,那一刻,我忐忑的心被融化了!银色的酒杯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早已不记得那一夜我喝了多少,只记得自己从未那样开心过。

酒后,姑娘们开始唱歌跳舞,她们都穿着草原上特有的盛装,曼妙的舞姿迎着火红的篝火,在风中摇曳,我的脸红了,不知是自己不胜酒力,还是她们跳进了我的心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拉起了马头琴,那悠扬的旋律在夜色中美妙极了,我独自躺在平坦的草地上,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群,这里似乎离天特别的近,星星被放大了,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我在悠扬的琴声中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草原带给我的辽阔和忧伤,想起了在故乡忙碌一天的母亲,不知她此刻是否正在炊烟里望着遥远的北方。

当我睁开眼时,苏迪雅已经躺在了我的身旁。你怎么来了?她捋了捋脸上的发丝说,看你一个人过来陪你说说话,怎么,想家了吗?我说没有,我不是一个恋家的人,但此时我在心里承认自己说了谎,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想家,可能我只是不想让她看出我的忧虑,更可能我觉得我们还没那么熟吧。对于内向的我来说,只对特别亲密的朋友才会袒露自己的心事。

苏迪雅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之前的七位老师都没有坚持下去吗?他们之中待的最长时间的老师也不过半年。我说为什么?我心中的疑惑一直没有解开,她说因为这里生活条件苦呗!而且是因为生活不习惯,他们都是来自大城市的人,从小没受过多少罪,所以在这里坚持不下去,但我们依然感谢他们给草原带来的希望,我们也祝福他们。

我告诉苏迪雅,我是一个来自西北偏远山村的孩子,祖祖辈辈都是土地里刨食的农民,从小苦日子过惯了,再苦的生活环境我都能坚持下去,因为一想到要和孩子们一起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心里再苦都是甜的,我喜欢那样的生活。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看到苏迪雅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美极了,比大草原上动人的夜色还要美!我知道像那些朴实的牧民朋友们一样,在此刻,她在内心深处已经接纳了我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老师,因为他们相信,我能带给草原和孩子们希望,对于这些,我的内心也深信不疑。

我告诉她,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学校看看,也想看看所有的孩子们,我来时给孩子们准备了很多文具及儿童读物,我想孩子们看到这些东西一定会喜欢的,我不想只有羊蝎骨陪他们度过一个珍贵的童年。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间稍微大点的土坯房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显得格格不入,像孤独的羊羔一样。教室里更简陋了,一块破旧的木头黑板已经被擦拭得发亮,几张课桌也很旧了,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刻痕和字迹,孩子们两个人一张课桌,本来不大的教室,显得更加拥挤了。我不知道孩子们是怎么在这里度过难忘的童年时光的,有的牧民住的很远,每天骑马来上学都要走相当一段路程,但他们却非常乐观,不管风霜雨雪,他们都会骑着马赶来!站在讲台上,我感触良久,也渐渐明白了之前几位老师的艰辛。

学校里只有二十几个孩子,小的不过四五岁,大的却有十几岁,他们讲着不太流利的汉语,一起在这间简陋的教室里学习。从他们天真的眼神里,我能体会到他们有多么地渴望得到知识,就像他们的父母说的,老师会给草原上的孩子们带来希望和曙光。不知不觉中,我肩上的重担在不断增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教好孩子们,我也不能改变他们简陋的学习环境,但我坚信,我能不遗余力地教他们知识,让他们在童年生活中尽量少些遗憾。

转眼之间一个月就过去了,图勒大叔可能觉得我住不习惯毡房,于是带着嘎查的年轻人给我在学校旁盖了两间小木屋,木屋顶是用风干的茅草铺的,茅草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巴,整个木屋的四周都是用泥巴涂抹的,屋内装了火炉,暖和极了。之所以盖两间屋子,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有洗澡的习惯,所以另一间就是我洗漱和洗衣服的。这一个月来我自己都没洗过衣服,这些事都被苏迪雅干了,虽然我极不情愿,但依然没能拒绝。她说为了让我能专心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所以不让我干这些活,就连每天吃饭我都是在图勒大叔家吃的,他们一家人都非常善良,让身在异乡的我深深体会到了家的滋味。

只是在饮食方面我真的不习惯,我从小都是吃面食长大的,在这里每天都要吃炒米、牛羊肉、奶食品等,他们又是如此的热情,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一个多月下来,我瘦了一大圈,连几年都不犯的胃病也犯了,有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图勒大叔用马车载着我去二十多里外的镇子上买来了许多的胃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我都没有告诉苏迪雅,因为我知道这个热心的姑娘一旦知道会比我自己都着急,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忧,因为她在平日里已经帮我做了太多的琐事。

后来图勒大叔还是告诉了她,她有一天突然跑来找我,我清楚地记得她哭了,这个热心肠的姑娘,可能觉得我独自在异乡经历这些触动了她。那一刻,我理解了她曾给我说过的那些事,我之前的老师们没有坚持下去,因为这里苦,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懵懂少年来说,要经历这些,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

第二天,她就随她的额吉一起到镇子上买回来了小麦粉,做了满满一大碗面条端到了我的面前。大概是我有很久都没有吃面条了,于是不顾旁边的苏迪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然后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怎么也忍不住,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汉,那一刻有多么的辛酸和感动。她看到我哭了,近前来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没事,快吃吧,以后每天我都给你做面条吃。我的心温暖极了,我没有看她的脸,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面,那一刻的苏迪雅像一个贴心的姐姐,又像一位暖心的母亲。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我的身体好多了,但依然很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跟草原上雄壮的蒙古汉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能是长时间以来缺乏锻炼造成的吧。图勒大叔说要教我骑马射箭,还要教我摔跤,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草原上的巴特,巴特就是英雄的意思。苏迪雅说她的阿爸年轻时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巴特,想想外表粗犷,满脸络腮胡子的图勒大叔年轻时一定是草原上的雄鹰。

从那以后,每到周末,我都会和孩子们一起随图勒大叔去一望无际的草场上练习摔跤,我感觉自己手脚笨极了,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摔不赢。孩子们说有一天他们会像大人们一样成为优秀的搏克手,我说你们的老师也会,每当我说到此,一旁的苏迪雅便会哈哈大笑。

有时苏迪雅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在马背上,她就是优秀的骑手,骑术丝毫不亚于草原上的男子,可能他们世世代代都如此吧,就像图勒大叔说的,他们的祖辈就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在马背上打天下,我真切地意识到了这一切。初学骑马,由于过于危险,我与苏迪雅同骑一匹马,她手把手地教我,久而久之,一直内向的我也不再拘泥,仿佛跟他们相处的日子里,我的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时光过得很快,转眼间冬天来了,值得庆幸的是我坚持下来了,我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经过短暂的时光就离开了,我有时甚至觉得我已经融入了草原,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草原开始被大雪覆盖,图勒大叔随其他牧民们一起赶着牛羊转了草场,这里只剩我跟苏迪雅及孩子们,每天午后我都会和她骑着马去雪地里驰骋,我骑得已经很好了,身体也强壮了不少。

草原的冬天特别的冷,我身上开始裹上厚厚的羊皮袄,头发也留长了,苏迪雅说我越来越像一个草原上的男人了,我说这样你不就喜欢嘛!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心里早已默默喜欢上了她,但从未表露出来。直到某天在被冰雪覆盖的草场上,我望着故乡的方向久久地沉默不语,苏迪雅突然从后面拥住了我,我握着她温暖的手,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群山和田野,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那样清晰。黄昏里,微风吹拂起她飘柔的头发,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时光也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这是我来到草原的第一个冬天,特别漫长的冬天,草原的风霜让二十几岁的我变成了三十岁的样子。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我从一个刚到草原时腼腆的青年,到如今变成了一个孩子头,起初送我羊蝎子的那个小女孩也会说话了,我教会了她说汉语,唱汉语歌。我在学校的门前立了一面五星红旗,每天清晨我都会带孩子们一起在国旗下唱国歌,是的,我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直到他们回家教会了自己的阿爸和额吉。这几个月以来,我的收获太大了,我似乎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扎根草原的理想,遇见苏迪雅和孩子们之后,我的这个理想就更坚定了。

我教会了孩子们很多,为了肯定我这段时间的努力,也是鼓励我能在这里长时间地待下去,锡尼特镇的领导专门派人来慰问我,给我送来了奖状和许多的慰问品,是镇子里的小轿车专门拉来的。图勒大叔说我之前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上面都看重你这位老师,我们嘎查的所有人也都特别稀罕你,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有一天把这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带出草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其实,我内心一直都是满怀期待的,我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我会带孩子们去爬长城,看黄河长江,一起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可是后来这一切我都没有实现,这也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我一直都相信敖包前许下的诺言,就像苏迪雅说的,只要我能在草原上留下来,她就答应做我的妻子,陪我骑马牧羊,看草原日出日落。那时二十岁出头的我们,就像那些长不大的孩子,多么懵懂,多么天真!

漫长的冬天结束了,绿色的草原上点缀着一个个洁白的蒙古包,像白帆飘扬在蔚蓝的大海上。随着悠扬动人的琴声,一叶叶白帆安稳地入睡了。我的内心涌现出无数匹挣脱缰绳的骏马,如不受天空约束的白云一样在万里晴空下驰骋。我是草原的儿子,我已经爱上了这里的草场及马群,爱上了养育牧民们的河流,也深深爱上了美丽的苏迪雅。

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的美好和安稳都被故乡传来的讯息打破了,父亲说母亲病得很严重,让我速归。我心急如焚,再也顾不上教孩子们读书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遥远的故乡去。只记得离开前的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在虚无的星空下躺着,抽了很多烟,图勒大叔和苏迪雅放心不下我,都不肯离去。次日清晨,我匆忙地收拾了东西就上路了。苏迪雅送我到火车站,她说要随我一起回去,我说你还是留下来照顾孩子们吧,我放心不下他们,离别前我们久久地相拥,我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了她,这是我来草原后写下的所有诗,其中大多数是关于她的,只是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让她不要惦记,只是我们怎样都想不到,这一别竟是苍茫的十年,我们再也没能相见。

回到故乡后,我感觉一切都变了,母亲并没有生病,他们只是借此让我回来成个家,连相亲对象都给我找好了,是一个从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因为我当初走的时候他们就不同意,希望我在老家的县城找个工作,然后早日成家,让他们抱上孙子。我的家在西北以南的一个偏远地区,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村里人的思想也比较落后,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他们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多少年了这一切从未改变过,所以我不怪他们,我只是心里排斥他们给我安排的这场婚姻。因此,我将我在草原上的一切经历都告诉了他们,包括苏迪雅,希望这段感情能打动他们,但我还是失败了。

为此我大病了一场,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边是我的理想和恋人,两边我都不能失去,我不敢想象没有草原和苏迪雅的日子,我该怎样熬下去!后来,我还是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父母,我再也不能面对我的草原和姑娘了,是我辜负了她们,那条通往草原的遥远的路,只留下了绿皮车摇晃着的疼痛。我强忍着泪水把这些告诉了苏迪雅,她和图勒大叔都没有怪我,我只是不知道这些没有我的日夜,苏迪雅是怎样熬过来的。

时光仿佛真的会冲淡一切,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我依然与草原上的亲人们保持着通信,有一次打电话给图勒大叔,他说他和苏迪雅都过的很好,让我不要牵挂,草原上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有的已经考上了大学走出了草原,他们都很惦记我。那个曾经的土坯房学校已经变成了小洋楼,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牧民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现在,嘎查已经通了公路,每家牧民都开上了小汽车,那段套着马车回家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啊,草原还是一如既往的辽阔,牛羊健硕,水草丰美,天边舒缓的云朵依然是爱人的样子。那方我曾生活过的净土,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那份爱,也早已深入骨髓。

跟图勒大叔聊过后,我的内心无比宁静,仿佛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草原上每个善良的亲人都得到了祝福。孩子们也在渐渐长大,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忘记我这个曾经在他们童年生活中出现过的老师,但我会记得他们,在我人生的青春岁月,他们何尝不是给予了我生活的希望,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他们。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草原的信,里面是我曾送给苏迪雅的那本写满情诗的笔记本及她的结婚照片。是的,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朴实的草原汉子,他们穿着盛装在马背上驰骋,就在美丽的乌兰察布,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地般配,像曾经在草原的黄昏里牵手的那对青年!我读着她亲手写给我的信,一颗颗字多像那个善良朴实的草原姑娘,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湿润了。

【作者简介】扎哲顿珠,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发表在《诗刊》《青年文学》《星星》《飞天》《扬子江诗刊》《诗选刊》《草堂》《诗歌月刊》《诗潮》《山东文学》《青年作家》等三十余家刊物,曾获《诗刊》社征文奖,《萌芽》杂志社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作品。

责任编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