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海拉尔市区读书的学生们,寒假一回到家,便将课本抛得远远的。正读高三的鹏鹏,干脆书也没带。我问他在家里做什么,他便说事情多着呢,帮父母饮牛,喂草,照顾刚刚出生的小牛,看电视,听音乐,玩电脑游戏,跟镇上的同学联络感情,帮办结婚喜宴或者生日宴的人家端盘子打下手。我又问他,有希望考上大学吗?他挠挠脑袋,带着羞涩又不乏自信的语气说,差不多吧。不过你若拿这个问题问其他的年轻人,他们大致也会这样告诉你,差不多吧。贺什格图读书的时候,一次期末考试,阿爸问他,能考多少分呢,他拍拍胸脯保证,90分以上绝对没有问题。阿爸阿妈听了高兴,即刻在他去领成绩的那天,做了一顿好饭,结果,贺什格图拿来的试卷上,却是六十分都不到,阿爸气不过,将他打了一顿,但贺什格图抹抹眼泪,还是将碗里的好菜,高高兴兴吃了个底朝天。
所以镇上的年轻人,很少会因为考不上大学,而觉得丢脸或者自卑。大人们也不觉得,哪怕孩子考了二百多分,录取通知书是那种交钱就能上的民办大学寄来的,而且孩子究竟去不去上学都不一定,他们也会将镇上所有的牧民都通知到,兴高采烈地办一场升学宴,并收下所有人祝福的礼金。最夸张的,是在高考成绩还没有下来之前,凭借孩子口中一句“差不多吧”,便抢占了先机办升学宴的牧民们。当七八月份镇上“大规模”的升学宴平息之后,便是十月份一些年轻人陆续从所读的大学里退学回家,帮父母挤奶喂牛,且再也不打算回学校去了。贺什格图当初就是进了这样一所民办大学,学习电脑,但没过半年,他觉得没有意思,便回来自己找活干了。
我从未见过小婶像我的父母那样,在人前当众指责孩子不好好读书,或者将他从人群里赶回书房学习,就连过年都不给他放假,他若偶尔帮他们做事,他们即刻训斥:考上大学比你做什么都强!鹏鹏照例早起汲水喂牛,将干牛粪放进炉灶里去,或者清理牛棚里上了冻的牛粪。晚上忙碌完了,他还会到阿爸阿妈家里来,与贺什格图打电脑游戏,有时会打到夜里两点,困了直接躺在沙发上睡过去。
今天鹏鹏向我们展示他花五十块钱低价淘来的“低音炮”遥控音响,小婶为此很骄傲,觉得鹏鹏真的是省钱买到了便宜货,还向我们讲述他过去为音乐所做的“丰功伟绩”。在几年前大家都还很穷的时候,鹏鹏得到二百块压岁钱,立刻拿去买了碟片和随身听。不过用鹏鹏的话说,自己对音乐的这点热爱,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他所就读的海拉尔一中,几乎每个宿舍都能找出一两个上得了台面的歌手;而自己花二百块钱录制一首自编自唱的歌曲,更是一份值得的投资。说完了他随手从mp3里,调出一首班里一个女生为同学生日录制的hip-hop风格的蒙语歌曲。女孩极具穿透力的歌声,从鹏鹏低音炮里传出的时候,我立刻因为惊讶而想到诸如光芒四射、卧虎藏龙、风华绝代之类的词语。不过鹏鹏的表情却很淡然,还补充说,在他们班里,她的嗓音条件,其实一点都不出众。但就是这样不出众的歌声,所带给我的震撼,已经足够深刻。那一刻,我很想刨根问底,究竟是什么让草原上的人们如此迷恋歌唱?而这样对歌声的热爱,又怎样在五光十色的网络时代,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鹏鹏的老师们,有时会为渐渐被城市的喧哗“蚕食”的新一代蒙古族学生,生出担忧,常常在他们玩乐聚会时,带着劝诫的语气问他们:你们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呢?他们大多数都会嘻嘻哈哈地回复老师:没事啦,大不了回草原上放牛去。他们依然继承了父辈们的人生态度。牧民们找各种理由所办的宴会,到了鹏鹏的同学那里,便是永远都不会被忽略的生日Party。镇上鹏鹏的一个同学是出了名的Party热爱者,只要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会赶过来参加,而且从来不会空手赴宴。有时候实在手头紧张,他就会偷偷从家里抱一只羊,坐车跑到巴彦托海镇换钱,且很少跟人讲价,二百块就欢天喜地地卖掉。反正家里一百多只羊呢,少上一两只,也不会被阿爸阿妈发现。他的父母也果真是糊涂过日子的人,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劣行”。不过,也或许,父母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是觉得为几只羊惩罚追求快乐的孩子,实在没必要,因为挣钱本来就是为了吃喝玩乐的嘛。
牧民们似乎很少担心,网络引入之后,新成长起来的hip-hop一代,会让镇上人口流失,直至一片荒凉。只要锡尼河西苏木一直水草丰美,牛羊肥硕,草原便会为他们留下年轻的人们,那些新鲜现代的东西,诸如福利彩票站、台球室、网吧、干洗店、录像厅、迪厅,它们在草原小镇上总是一阵风似的来去,像极了牧民对一切新生事物的热情,不过是三分钟,便烟消云散。或许,在很多年以前,当人们选择定居在这里,便对一代代可以生生不息地繁衍居住下去,有了持久的信心。
二
今天去鹏鹏家吃饭,一路上看到的还是串门的人们。男人们喜欢骑着高头大马去拜年或者走亲访友,马背上搭着一袋子的年货,我猜测里面一定是下酒的好菜肴。马走路的速度很慢,闲庭信步。主人也不着急,反正马背足够地温暖,羊皮做的袍子也能抵御风寒。阳光下的雪地,看上去格外静寂,与夏天满地流溢的绿色相比,这种晶莹剔透的白,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高贵与纯洁。
小婶打电话,又叫来了图雅和她的阿妈与弟弟乌日图。图雅阿妈与小婶在厨房里忙碌做菜的时候,我们几个年轻人便在被炕占去了一半多的房间里,听歌,看电视,聊外面和网络上的世界。图雅兄妹都继承了母亲的伶牙俐齿,用小婶的话夸张说,能将死人说成活人。乌日图在大学里为人仗义,也有胆有谋。一次他一同学在网吧上网,被一群穿制服的人,以在网吧抽烟的名义带走,并留下话说,不交二百块不放人。同学急得没有办法,乌日图赶过去,不卑不亢地要求看《治安管理条例》,说看清楚了再交这笔钱,这句话果然奏效,没用交钱,就乖乖放了人。
相比起乌日图的行侠仗义,图雅考虑更多的则是毕业的去向。她不停地问我究竟是银行工作更好,还是其他企业更有前途。她主修了金融与会计两个专业,又为了简历更丰盈一些,担任了学生会的职务;每个周末,为了生活费,还给人做英语家教。不过这些依然不能让她确定自己的未来。她说学生会的师兄总是告诉她,找工作拼的就是人情,可她总是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放开来,跟老师和师兄师姐们套近乎,说好话。甚至阿妈让她没事去找照日格图聊聊,她都觉得不好意思。她的伶牙俐齿在人际交往上,似乎总是派不上用场。她还最愁喝酒,每次学生会聚餐,看到别人都纷纷敬主席酒,且举杯一饮而下,她便觉得尴尬,脸红红的,好像满桌上她喝得最多。可是,听应聘过的师兄说,有家银行一见他,就问能不能喝酒,说做业务,这是一项必备技能。
我安慰图雅,社会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可怕,有才华的人,拼的是人品,而不是酒品。图雅听了,依然带着一点惆怅:那为什么人人都向往大城市呢?我周围的同学,毕业后都想去北京上海,或者最差也要留在呼和浩特,但我第一次到呼和浩特,就觉得交通拥挤不说,也没这里水洗一样干净的蓝天白云。我告诉图雅,虽然大城市的自然环境没有草原上好,但或许那里的文化氛围更浓郁一些,所以也能给人更多机会;不过这也要看个人的心态,如果在小地方能够知足常乐,便会活得幸福,假若总是想着去外面的世界,那么就会有挣扎和痛苦了。图雅想了想,叹口气:我还是觉得海拉尔更好,这里的草原多美多辽阔啊,也没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说到人际关系,图雅突然想起了自家的奶牛。她说原来人跟牛一样呢,也是强悍的欺负弱小的,父母总是把身强体壮和体弱多病的牛分开来,但即便这样,体弱多病的里面,依然有相对更厉害更年长一些的,要跟小牛犊们打架斗殴。每年镇上都有因为打架而死去的奶牛。尤其是在冬天,如果被牛角给划破了肚皮,牛动不了,就只能被冻死在冰寒之中。图雅家今年就有一头牛,还怀着孩子,就被另外的一头牛给顶开了肚子,母子同时惨烈地死在冰天雪地中。
这样想想,图雅就释然了,说,看来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弱肉强食,就有争执与矛盾,那将来找工作,也就不用考虑太多人际关系到底是简单还是复杂的因素了。
我问曾经有过考研愿望的图雅,毕业时是否还有这一打算。她还没有开口,她的阿妈就插话过来,说毕业后就将供乌日图读书的担子交给图雅,家里供两个大学生,实在太辛苦了。图雅的眼神有些黯淡,但随即又明亮起来:我现在的愿望,其实也是我身边很多同学的愿望,都很实际,就是能够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那些远大志向,还是存放几年再说吧。
三
去锡尼河学校的路上,遇到图雅的阿妈,她刚刚从海拉尔购物回来,手里提着两大袋采买的东西。我帮她拿着一个袋子一起回家,问起图雅和她的弟弟,两个人今年都回来度暑假了。我问图雅阿妈在忙什么,她立刻恢复了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话的方式,讲起家里正在盖新房子,因为老房子旧了,想要卖掉,此次她去海拉尔,就是买上梁庆贺所需的红布、鞭炮和糖块的。她说自己正发愁呢,因为暑假一结束,两个孩子就要分别带着学费、生活费前往呼和浩特和包头,算起来要一万多元,实在不行,就只能卖掉一头牛了。
我们到家时,图雅刚刚午休起来,睡眼惺忪的,见到我,竟是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惊喜地跳起来喊我姐姐,又将我让进自己的闺房。图雅家的房子的确很大,约有大大小小6个房间,面积达150多平方米。夏天看起来很是开阔凉爽,但冬天就会觉得很冷,因为只有一面火墙,其他房间无法均匀受暖,即便可以供暖,也会浪费煤炭,这对本来就经济十分紧张的他们来说,有些得不偿失,不如卖掉,这样既能盖一个小一些却崭新的房子,也能节省下一笔钱,供图雅与弟弟读书。看得出来,二十多年前图雅家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家境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条件。那时,图雅阿爸在学校锅炉房上班,工资不低,阿妈在家养十几头奶牛,生活压力不是太大,所以就买下了这栋房子,而今这座陪伴兄妹俩长大的老房子,又要为他们出最后一次力气。从一万六到六万八,虽然房子价格远远没有市区值钱,而且庭院也要分割出三分之一给买家,但能够暂时缓解一下经济困难,图雅阿妈还是做出了卖房的决定。
三个人在客厅里闲聊,图雅阿妈顺手将买来的大块牛肉切成小块,放入冰箱。牛肉的膘是黄色的,与我在呼和浩特看到的白色肉膘不太一样。图雅说,这恰恰证明这种牛是地道吃草喝露水长大的。虽然牛肉已经长到十八元一斤,为了庆贺上梁,图雅阿妈还是一咬牙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牛肉。我吃了一块牛奶软糖,又尝了几块点心,它们都是甜的,我一边嚼一边宽慰图雅和阿妈说,等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肯定最差也是在海拉尔市区生活,所以新房子尽管小,但两个老人住,也足够敞亮了。图雅阿妈笑着切下一大块牛肉说,她做梦都盼着那一天呢。
三个人正聊着,听见门外有小贩在高喊卖黄瓜柿子,图雅阿妈放下手头的活计就跑了出去。门口站着一个骑电动三轮车叫卖蔬菜的瘦高个子男人,他很麻利地秤了几斤柿子给图雅阿妈,随手又将几个大柿子塞到我和图雅手中。这是男人家园子里自己种的蔬菜,没有打药,所以三个人很放心地用手擦了擦,就开心吃了起来。
正吃着,迎面看到小叔骑着摩托车过来,他正忙着去找鹏鹏升学宴上吹拉弹唱的乐队与做饭的厨师。图雅阿妈让他停下来吃几个柿子,他便说得赶紧回去,要不小婶会饿坏的。图雅听了哈哈大笑,说,桂花姨真是个大笨蛋,到现在饭也做不好,奶也挤得慢,害得叔叔出门也不放心她,看人家凤霞,也是外地来的,才来几年,就将草原上的所有活计都学会了。
小叔笑而不语,连吃下两个柿子,便擦擦嘴,风驰电掣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和图雅也穿过庭院高及人腰的草地,从学校一个破损的栏杆处钻了进去。
锡尼河学校包括小学和初中,早几年这里学生还很多,有两千多人,下面嘎查(蒙语:村庄)里的学生都来这儿就读。那时候学校还是平房,供暖也不太好,现在条件好了,学校盖起了三座崭新的楼房,分别做教学楼、宿舍楼和大礼堂。可是,因为义务教育免除了学费,学生们纷纷离开这所学校,去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教学质量相对更好的学校就读,学生的数量便逐年下降。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这所坐落在开阔草原上的没有围墙的学校,操场虽然很小,可是草地却足够宽广,学生们可以在上面追逐打闹,丝毫不必担心会摔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时值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只看到一些奶牛,在不远处低头安静地吃草。花朵铺满了地面,草已经蔓延到了台阶上,旗杆在风里摇荡,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学校老师们的待遇足够丰厚,很多老师都在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买了楼房,在学校做一名老师,是当地人人都向往的,因为这远比挤奶或者做其他生计,都更轻松体面。
不过图雅阿妈却希望她毕业后考公务员,在政府部门上班。这几乎是镇上许多父母认为的通达美好的前途。除了专业,图雅还选修了第二学位英语,以便将来多一份就业选择。她不是那种懂得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的女孩,她常常听不出别人的话外之音,也基本不会吹捧别人,不像她的一些同学,在同学之间声名一般,却备受老师和领导的喜欢。
学业优秀又在内蒙古最好的大学就读的图雅,对毕业后找工作已有了规划,她已经打听好,如果想进海拉尔一中,内蒙古大学的毕业生不需考试,可以直接就职。同时,她也希望去更有挑战性的银行工作。但是两者哪个更好,她心里还模糊不清。我只能鼓励她,都去试试,或许,现在不喜欢的,到时就改变了看法,多一条道路,便是多一种人生选择。
四
近来镇上的大事之一,当然是鹏鹏的升学宴。这也是整个家族的一次盛宴,所以巴彦托海的二叔二婶昨天中午就来到镇上,与我们住在一起,准备今天早起给小叔小婶帮忙。
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阿爸,凤霞和贺什格图早晨五点就过去帮忙杀牛做菜了。我洗漱完就赶到鹏鹏家,还没进门,就越过篱笆看到一片热气腾腾的场面。女人们正忙着准备凉菜,男人们在将牛肉搬运到拖拉机上,去饭店做手把肉,二叔坐在两大盆的牛血前,将葱花、油盐和白面拌进去,用力地搅着。旁边的草地上,几个男人在清洗牛肠,准备将拌好的牛血灌进去,做牛血肠。鹏鹏的同学则进进出出,将买好的瓜子、餐巾纸和啤酒白酒装到摩托车上,而后风驰电掣般地运送到宝力高饭店去。饭店出租场所的价格,大约是一次一千元左右,服务生和厨师都是自备。基本上,全是镇上关系好的人来自发帮忙,而且约定俗成似的,女人们做菜,男人们杀牛,而服务生则全由镇上的学生们来充当。
早晨三点多钟,男人们就开始杀牛。我没有目睹也不敢目睹这样的场面,所以只看到草地上一张被剥下来还连着牛头牛尾的牛皮,以及四个整齐摆放在一侧的牛蹄。一大坨牛肚子里的东西,摊晾在一张塑料布上,许多苍蝇在上面飞舞,一两只小狗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似乎想要趁人不备,去偷一块。
我看着那坨石头一样大的血淋淋的东西,好奇,便问一个边切割牛肉边放入袋子的男人,这些都是什么东西?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是牛的心脏。我立刻吃惊:牛的心脏这么大吗?旁边一清洗牛肠的男人听了我的疑问,即刻哈哈大笑道:姑娘,他汉语不好,这是牛的内脏,不是心脏。这句解释,即刻让周围忙碌的人笑成一团。
为了讲话时给整个家族挣点颜面,我特意穿上自己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所以在人群里,我就特别扎眼,常听到女人们冲我喊:嗨,姑娘,让路,小心弄脏了你的白裙子。我拍了一通照片,就站在草地上,看女人们将剁碎的新鲜牛肉倒入沸腾的油锅里,或者把泡好的银耳木耳掰成小块,又撕开一只只炖好的鸡与鸭。我曾参加过的一场升学宴的主人公——王刚和他的阿妈,也早早过来帮忙了。王刚的阿妈颇有男人风范,吸烟喝酒样样在行,镇上的人都说,她男人有些怕她,每次喝酒回家晚了,都会遭来她的一顿臭骂,第二天为了赎罪,早早起床将所有奶牛都挤完了,连带地把饭也做好了,这才敢在她面前抬起头来。王刚也遗传了她的豪爽风度,小婶边择菜边夸王刚,说他就是被阿妈丢到阿拉善沙漠里,也能像马兰花一样落地生根。王刚并不因这样的夸赞而害羞,照例大大咧咧捏了一枚凉拌花生米,扔进嘴里去。
对于女人们来说,这样的升学宴,不仅仅为了孩子,也是镇上人交流的机会。从更远的草甸子上来的亲戚也到了,大家聚在一起,说说家里的牛羊,夸耀一番儿媳或孩子又给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议论下周围人的家长里短,或者哪个男人的绯闻事件。我听不懂女人们在说什么,但是从她们的大笑声中,能感觉到集体聚会时,彼此倾诉的快乐。
自从凤霞嫁进门,阿妈就很少出门了,所以看到她来,女人们都很兴奋,纷纷夸她有福,娶进家门的两个儿媳,一个能干,一个有文化。阿妈却顾不得这些奉承,一个劲地对图雅阿妈说,让我们家姑娘去找图雅玩吧。图雅阿妈立刻撇嘴,说,想护着儿媳就明说嘛,干吗非得搬出图雅来说事。阿妈一边吸烟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姑娘什么活也不会干,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呢。女人们听了又善意地取笑一阵阿妈。恰好图雅来了,看到女人们在谈论我,就拉起我的手说,走,姐姐,别在这里,上我家去。说完她又回头对忙碌的女人们说,一会儿我就给姐姐告状,将你们说的话全都翻译给她听。王刚阿妈笑喊过来,她婆婆说的都是姑娘的好话!我担保!
图雅家本来今天打算上梁的,但是邻居们都去鹏鹏家帮忙了,所以人手少,只好推迟到了明天。图雅弟弟乌日图既忙着家里盖房子的事,又要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鹏鹏帮忙,所以只见他一阵风似的来来去去。隔着窗户,我看见他将家里的拖拉机开了出去,便惊讶地对图雅说,你弟弟真能干,竟然还会开拖拉机!图雅瞥了一眼,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镇上的男孩子从小就都会开拖拉机或者摩托车,凡是带轮的,都难不倒他们。我想起照日格图曾经对我说他会开拖拉机,当时我以为他在朝我吹嘘,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大概太过忙碌,乌日图听见阿爸让他刷奶桶的时候,着了急,甩出一句,你们再让我干这干那,我就哪儿也不去了!他们的阿爸在镇上人的口中,是个坏脾气的男人,但是此刻,他却宽厚地笑笑,嗔骂道,臭小子,这是给谁耍脾气呢!
被小婶任命为主持的图雅有些紧张,虽然在大学里她是学生会干部,常常主持活动,但这次与以往不同,因为面对的都是镇上的乡亲们。而且在锡尼河西苏木,一个消息无需借助任何通讯设备,就能在一个小时内,迅速传至所有人的耳中。所以万一出丑,这丑至少会在镇上流传半年才会被人忘记。其实最紧张的,还是鹏鹏和小叔小婶,小婶说自己已经连着三四天没有好好睡觉吃饭了。当图雅说到时候让他们全家都上台讲话时,小婶连连摆手,说,那怎么行,我紧张,太丢人了,不能去!
不过图雅还是给他们预留了讲话的时间,这让小婶显得格外紧张。她不停地在饭店里走来走去,看似忙碌,实际上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消除内心的不安情绪。
我和图雅到得有些早,饭店里凉菜都已经准备齐全,就剩下手把肉还在锅里炖着。大锅就支在草地中央,一个男人正用一个很大的铁铲,翻动着锅里大块的牛肉。另有几个男人在时刻盯着火候,而其他忙完的男人们,则在墙角一蹲,打起了扑克。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来,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图雅拿起了话筒,升学宴庆典正式开始。首先请上来的,当然是今天的主角——鹏鹏。鹏鹏是个深沉内敛的男孩,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前额的头发依然很长,遮掩着儿时磕在额头的一个伤疤。相比起自己的父母,他倒是镇定自若,在图雅的循循善诱下,很深情地讲起父母给予自己的关爱,并说,这不仅是一场升学宴,更是一场感恩宴,感恩父母,在整个过程中所付出的辛苦,虽然自己发挥失常,只考取了呼和浩特一所专科学校,但是如果没有父母,这样的成绩也不会取得。
我注意到,在鹏鹏说这些的时候,小婶正躲在门口偷偷地擦着眼泪。看到我拿起相机想要拍她,她赶紧走到饭店外面去,假装看远处姗姗来迟的客人。但是很快,图雅就将她和小叔一起叫到了台上。台下人群齐声欢呼,小婶则顾不得这些,又不好遮掩,干脆任由眼泪哗哗流淌出来,旁边的鹏鹏搂着她,又懂事地拍拍她的肩膀,并用纸巾帮她擦去眼泪。
还是小叔镇定,很快调整好情绪,代表全家人,用蒙语感谢所有到来的客人。我抢拍下三个人在下台前拥抱的感人画面。不过没等我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图雅就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鹏鹏献完歌后,就该我来讲话了。向来不惧人群的我,立刻也体会到了小婶的忐忑不安,在心里默默准备好的句子,忽然就乱了方寸,因为,台下的人一下子都停下手里的筷子,安静下来,好奇地注视着我这样一个明显是外来者的亲戚代表。
我几乎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回来后听凤霞说,镇上的人都夸我口才好,有学识,博士毕业,还是很体面的大学老师,所以给小婶一家挣足了面子。
之后的气氛,就格外活跃起来。男人女人们都会唱歌,所以累坏了花四百元请来的弹电子琴的小学女老师。镇上人拿手的基本都是草原歌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遥远的阿妈》《我的草原》《苍天般的阿拉善》等等,虽然听了许多遍,甚至两个人一前一后唱了同一首歌曲,但是大家还是会在高音部位,给予热烈的掌声。
午后两点,升学宴结束。送走陆续撤离的客人,帮忙的男人女人和年轻学生们,照例留下来,收拾残羹冷炙。剩余的菜还要收好,因为晚上还有两桌特别宴,不过是在小叔家的院子里,支起一个帐篷,招待鹏鹏的同学。他们不管菜是否新鲜,只要有一瓶啤酒或者饮料,就可以在草原上通宵达旦,不醉不休。
伊敏河对岸的豪华房车里,依然有烟火在绽放,但他们不知道草原上年轻人的快乐,正在一个简陋的帐篷底下,刚刚开始。
五
今天是塔娜和通拉嘎的婚礼,宴席设在巴彦托海的一家饭店。因为距离较远,所以镇上去吃喜酒的人们,从早晨八点多,就兵分两路,分别聚集在塔娜和通拉嘎家门口,等着接新娘塔娜去通拉嘎家,而后从通拉嘎家乘车前往饭店。
凤霞和贺什格图去塔娜家接新娘,我和阿妈则前往通拉嘎家。一路上遇到许多穿着盛装去吃喜酒的女人,因为路上刚刚下过一场雨,积水很多,也十分泥泞,怕脏了自己的鞋子,女人们都拿了塑料袋子,套住鞋子,这样便可以加快速度去看新娘,并防止客车将自己落下,无法去吃喜宴。
隔着好长一段路,就看到墙头上站满了登高望远的人。基本上都是男人,他们一边开着荤玩笑,一边眺望着通往塔娜家的那条小路,看迎亲的车队有没有来。放鞭炮的小伙子等得明显有些急躁,将长长的竹竿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女人们则簇拥在通拉嘎装饰一新的家门口,翘首期盼着今天的主角——新娘塔娜。
很快,载着塔娜的车便驶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辆拖拉机,上面站满了拿着崭新被褥等陪嫁礼物的女孩子。车一进门,放鞭炮的小伙子便派上了用场,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新郎通拉嘎便打开了车门,按照规矩,要抱新娘进门。可是,横空却飞出一个随车的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见通拉嘎的手伸过来,立刻挡在了他的前面。大人们明白他的意思,递过来一个红包,可是他打开看看1d47623ad05c808c527369b425e237b1,见里面只有一百,便又结实地挡住了新娘,而且,小胳膊上还有了青筋,脸也涨得通红,明显是使上了吃奶的劲。大人们皆劝他哄他,说,马上就要去饭店,时间来不及了,等一会儿去了饭店再给。也有大人支招说,再给他五十块钱吧!可他心里却明镜得很,直接下了命令:没有三百不下车!
新娘子塔娜在里面安静地坐着,不说下车,也不阻拦小男孩的较真。据说,男孩是她叔叔家的儿子,她当然在这最后一关上,要考验一下婆家人的诚意与大方,所以她的安静里,其实也有与新郎一家进行心理斗争的意思。
塔娜是个丰满高挑的漂亮姑娘,读书时就颇有风情,很招男孩子喜欢,后来考入呼和浩特的一所大学读本科,但因忍受不了相思,国庆节七天长假,她也要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与相爱的男友见面。她的阿妈为了面子,对外宣称是女儿想她了,所以回来看望,但也清楚这个女儿心野,管束不住,便拿了退学来威胁她好好读书。可惜,这一招对塔娜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她根本对大学这个砝码不放在心上,她竟毫不客气地就卷了铺盖回家,而且,自此再也不去读书了。此后,塔娜就可以放任自己自由恋爱了。她谈过许多个男朋友,既有在海拉尔市区的,也有镇上的年轻人。但大多数都很短暂,甚至有一个男朋友,只谈了一个多星期,与她亲密一次之后,便散了。情感丰富的塔娜当然深谙男女间的爱情,有时候就像草原上的蒲公英,风一吹来,就散了,所以她在退学后,纵情谈了五年,便觉得累了,恰好,镇上的通拉嘎很是痴情,尽管比她大了八岁,可她还是冲破父母亲戚的重重阻碍,很坚决地要嫁给通拉嘎。
不过对于有些世俗的家人,她也无可奈何,就像叔叔家的儿子,明显是受了大人的教导,没有三百元下车费,便不放她进门。她起初还很平静,但后来就有些着急,通拉嘎的父母大约也看出来了,很快又拿来一百元红包,并在男孩有些松懈之时,趁机将他抱了下来。在男孩执拗地还要返回车中的时候,通拉嘎早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将塔娜抱进了新房的卧室。
房间里乱糟糟的,因为人多,地板上还特意铺了一层纸板,一排茶杯里都倒满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忙乱中,有女孩子将一盆干净的水端进卧室,并在水盆里放入几枚硬币,让新娘和新郎来抓,谁抓得硬币多,那么婚后谁就当家作主说了算。
尽管通拉嘎家是借了三万块钱,付了彩礼给塔娜家,但新房还是装修得很有现代气息,墙上挂得都是两个人的婚纱照,地板也是木质的,墙壁很白,每个客人和看热闹的人脸上,却都红通通的。
通拉嘎的哥哥出了名地爱挥霍。之前他们家有很多牛羊,存款也颇丰裕,但是没有经父母同意,哥哥便撬开保险箱,偷拿了一笔存款,付了一辆车的首付,又将剩下的贷款推给了父母。很快哥哥便出了车祸,撞伤了人,将父母积攒的钱,几乎全都赔了进去。通拉嘎很快也谈了恋爱,是镇上一个开商店的姑娘,不过那姑娘开商店赔了本,想要让通拉嘎父母帮忙偿还一部分钱,最后因为通拉嘎家没钱,姑娘便离开了通拉嘎。
如此一折腾,通拉嘎家便没落了。镇上人都说塔娜太傻,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家财也没有本事的男人。在别人口中,通拉嘎只爱喝酒,什么活也不干。而且还爱装有文化,见人看电视,便炫耀说自己不喜欢电视,平时没事就看书。这样“不靠谱”的男人,被镇上女人们指责,一点也不奇怪。像贺什格图如此朴实能吃苦的男人,当初凤霞嫁给他的时候,还有女人们闲话,说他天天睡觉,啥活也不会干。所以我对别人的流言,只取一半真实。通拉嘎在我的眼中,是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否则,阅人很多的塔娜,怎么会看中了他?听说在我们乘坐的车前往巴彦托海饭店时,两家人因为谁来担负乘客费用的问题,吵了起来,最后,是塔娜家人付了钱。这样丢面子的事,换作好强的凤霞,绝对不可能发生。可是塔娜并没有像镇上人希望的那样,给父母挽回颜面,也足可见,爱情在此时要胜过世俗的亲情。
一路上看到一家很有气势的迎亲队伍,由十几辆黑色桑塔纳组成。相比起来,塔娜婚礼上的几辆小面包车,便显得阵势不足。载我们的司机刚刚结婚,毫不掩饰对豪华陪嫁的羡慕,说自己的一个朋友,结婚时女方家陪送了三十多匹马,一辆汽车,外加几十只羊,恰好自己老婆也是那个镇上的,所以他后悔这么早结婚,如果晚上两年,老婆家里也能送一辆车给他。人们便笑话司机,说人家姑娘嫁给你就可以了,还要什么陪嫁?司机头也不回,半开玩笑半认真回道:呵,我肯娶他们家姑娘,就足够给他们面子了。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又兴致勃勃地聊起更显赫的陪嫁礼来。
抵达饭店的时候,看到镇上的那些熟人几乎都来了。因为新娘新郎同是锡尼河西苏木的人,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每家几乎都收到了来自娘家和婆家的双份请帖,这就意味着,每户人家都要送至少二百元红包。也因此,来吃喜酒的代表,每家都至少是两个人,一个在娘家桌上,一个在婆家桌上。此时,正是草原上最清闲的季节,很多人家几乎一家出动,都来吃喜酒。这样算算倒也不亏,放开了肚皮,能将喜酒钱吃回一半,尤其在当下物价飞涨的时候。
放眼望去,锡尼河西苏木上的人们,似乎都来了饭店。我看到了那森和他的女儿,李侠的母亲和弟媳妇,小叔小婶,图雅阿妈,金花,小琴,乐乐夫人,开手机充费店的其其格,开药店的阿里莫斯和他的女人,孟二虎,王刚一家。还有另外一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大家齐聚在这里,好像参加一场乱哄哄又无比热闹的盛宴。尽管菜上来后,我在大鱼大肉中,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但是镇上的人们,还是满怀着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兴奋与热情,陷入其中。有时,也会见到男人女人们调情打闹,整个饭店,像极了乡下的露天电影院,大家聚到此处的目的,不是为了欣赏电影,而是为了看看好久不见的姑娘,是不是胖了,或者怀上了谁的孩子,再或某个帅哥的摩托车后座上,是不是又换了新的女孩。
很显然,桌上的饭菜并不能吸引镇上的人们,倒是新郎新娘家的亲朋好友,一首一首地献唱,引来了人们的阵阵喝彩。在主持人煽情地主持完婚礼后,歌手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每一个上去献唱的人,都会被点评一番。唱得好的,人们会叫喊着再来一首,不好的,下面的人也会起哄,直让那唱歌的人红了脸,灰溜溜地在音乐还没有结束抒情的尾巴时,就放下话筒跑了下去。尽管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草原歌曲,但草原上的人天生嗓音好,所以场面一直非常热烈。桌上的菜都凉了,客人们还是等到唱歌的嘉宾都登了台,才意犹未尽地离开饭店,乘车返回。
我没有参加晚上的闹洞房,听说那些年轻人,一直闹到晚上十二点多。而这也是通拉嘎专门去海拉尔,请闹洞房的哥们喝了一通酒后的结果。如果他不肯出这一顿酒钱,大约他们会无休无止地闹到黎明,才肯放过他们。
今晚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的繁星。我站在湿漉漉的庭院草丛里,抬头,很轻易地就辨认出了北斗七星、北极星、织女星与牛郎星。我就这样被夜晚沁凉的袍子裹着,仰头看着浩渺无边的星空,许久都没有动。世间一切,此刻都被寂静的夜空洗涤,犹如初生婴儿,洁净而又美好。
【作者简介】安宁,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