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炫骑鱼走了

2024-08-17 00:00:00陈建明
骏马 2024年4期

我又梦到你了。你站在海底隧道尽头朝我挥手,五彩斑斓的鱼儿在你身边游来游去。我急切地想要看清你,看清你挥舞的是哪只手,你却化身为鱼,隐于水里不见。

这么说吧,我的黑夜和白昼是颠倒的。如果哪天轧钢厂生活区那些小摊小贩和阿猫阿狗们看见我大白天在那晃悠,一定是见鬼了。昼伏夜出,夜游神一样穿街过市才是我的常态。此时正是午时三刻,古时候处斩犯人的时辰,太阳白花花地直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躺在床上睡得像头死猪,刚上完夜班,喝了点小酒,像是又活过来一遍。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响起,不依不饶地响。

我在心里诅咒他祖宗三代,这个点,知道的人除了地震失火,或者死人是绝不会打扰我的。谁他妈这么不识趣?难道是张小云要生孩子了?不对呀,才七八个月,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我猛地一惊,抓起手机一看,原来是齐老师打来的。

“炫爸爸,你来一趟。”

“哦,齐老师,什么?小炫胳膊疼?好,好,我马上来。”

到这,我好像又真真切切地活过来了。

妈的,安小炫,你又给我唱的哪一出,装晕,脑袋疼,肚子疼,哪一招没使过?胳膊疼?今天倒是出新招了。

我飞快地抓起背心短裤往身上套,眼角扫过墙上挂历,一个大大的红勾分外醒目,猛地想起,今天是陪张小云去产检的日子,约好了三点去接她的,竟然给忘干净了。得,先去学校,再去振兴里接张小云吧。

这事说来话长,按我们这儿的方言来说是麻纱不断。

张小云是一个单身女人,我们并没有结婚,如今她却怀了我的孩子。自从与鲁敏娟离婚以后,所有的花前月下或是蝇营狗苟都只不过缘于我需要一个女人而已。我常常在振兴里张小云那里过夜,发泄着没完没了的情欲,却从未有过另起炉灶的念头。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不过跟她打马虎眼:“急什么,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这倒不为什么,只是我的半条命早就搭在鲁敏娟那里了,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的我,早已提不起当年裤裆里的那股冲劲。有句土话拿来形容这种情况,熨帖得不能再熨帖:“一对儿新人,两个旧东西”,有什么好嘚瑟的。

我拿起电话想打给鲁敏娟,让她去看看,却又怕她不来,怕她以为是我一手策划的阴谋诡计。算了,还是我出马吧。不就是给我找事吗?鬼心思这么多,也不知道随了谁。

那年,神九刚上天,我记得很清楚,很多人青天白日地站在大太阳底下看火箭升天。鲁敏娟也着魔似的往外跑,一跑就跑出去几百公里。火箭看没看到不知道,倒是结交了一班狐朋狗友。其中就有那个小画家。这种成天在天上飘的文艺青年自然比我有趣得多,哪像我这般木讷、无趣,还成天黑白颠倒。

一个女人,都当妈了,哪那么多风花雪月。我苦口婆心地劝,当头棒喝也喝过了,只是油盐不进。鲁敏娟还是成天想像神九一样要上天。

不得已,我跺跺脚离了。房子和存款都好说,我可以不要,鲁敏娟却连安小炫也不顾了,我也懒得多费口舌。离婚后,我搬去了单身宿舍,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像再也游不到一起的两条鱼。不过,安小炫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不比她娘,每隔个十天半月,我就是豁出去一天一夜不睡觉,也要夜游神般游到城东去看看他。

我黑着脸赶到学校时,偌大的校园里静悄悄的。绿荫匝地。大樟树、女贞、桂柏森森然然,树木间蝉鸣铺天盖地,我的心里也有一百只鸣蝉在聒噪。远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伫立在操场正中央,烈日下,茕茕孑立的影子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渺小。顿时,刚刚涌至胸口的那股子怒火忽然就熄了。

今天体育课的内容是颠排球,颠满三十个就算过关。同学们都很轻松地完成了任务,唯有小炫还站在那哼哼唧唧,老说胳膊疼。因为偷懒,下课后,他直接被体育老师罚站在那反省思过。

我踩着落叶间的点点熔金一步步走近。现在是下午三点,原本我应该在屋里睡得昏天黑地,或是陪张小云去医院产检,现在却在这儿磨洋工。

一想到这儿我又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上前拽起他的胳膊就走。

“疼疼疼!”

安小炫尖叫着挣开我的手。

我定在那里:“安小炫,你就别装了。”

小炫噘着嘴,歪着脑袋,满脸不屈地看着我。

我吃不准他是真疼还是假疼,只得连人带书包一同载到了医院。

“最近有没有摔跤?或是在哪里磕着碰着?”医生看着小炫红肿的左胳膊,不解地问。

安小炫还在那温温吞吞,我已经开始口吐芬芳。就在距这不到百米之处,张小云正端着个大肚子等着我。

医生问诊完后给开了一堆检查单。我捏着厚厚的一叠检查单,心中暗自吐槽,至于嘛,一个小小的胳膊疼而已,医生还真能下狠手,开起检查单来一点不含糊。好在妇产科与儿科相去不远,不妥的是放射科大屏幕上滚动的名字还有长长的一大串,轮到小炫不知什么时候了。那边张小云催得紧,我只得撇下安小炫,匆匆赶往楼下。

待我忙完张小云那边,焦头烂额地跑回来,长椅上已不见小炫的踪影。我傻眼了。这时,厚厚的铅门打开来,出来一位白大褂,扯着嗓子朝门外喊:“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还有没有人管?”

我赶忙迎了上去。

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好好的胳膊,怎么平白无故地生出个瘤来。好好的孩子,怎么说病就病呢?

电话又响了,是鲁敏娟打来的,我正不知该如何应答,楼下的张小云又在喊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呀。我眼前一阵发黑,兴许是昨晚没休息,后背凉飕飕的。一个声音不停撞击着我的耳膜:“你是怎么当爹的?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你?”

我想起了头一回在医院里抱起那个粉粉嫩嫩的小人儿时那种复杂而又喜悦的心情,既新鲜又惊奇,小心翼翼地,犹如捧着一轮明月。明知道这个孩子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但一想到从今往后在这个世上多了一个管我叫爸的人,我就莫名激动。管他是谁的种,结婚前,我答应过鲁敏娟,只要这个孩子叫我一声爸,那么,今后有我安广生一口吃的,就绝少不了他们娘俩儿一口吃的。

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安小炫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我,当然,上班挣奶粉钱的时间段除外。打从月子里起,鲁敏娟晚上从来没有起过夜,都是我在侍弄那个无毛老鼠般红通通的奶娃娃。再大一点儿,安小炫会骑在我的肩头上兴奋地大喊:“爸爸马马,快点跑,驾、驾、驾!”

那会儿,对门的老金两口子,楼下的老陈一家,楼上的张姐一家,以及厂里的那些工友们都知道小炫就是我的命根子,哪怕后来我和鲁敏娟离了婚,也没有谁怀疑过小炫的身世。

直到现在,我仍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那台该死的机器出了错。要知道,球场上那些踢球的淘小子脚下的球飞起来可是不长眼的,又或者只是那个凶神恶煞的男医生故意吓唬我而已。

在儿科门诊,一个带着眼镜的男医生忽然问我:“你有几个孩子?”

我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一个,不,两个,还有一个在娘肚子里。”

医生板着脸,并没有再多问,只是建议我领孩子去上级医院看看,兴许还能保住这条胳膊。这话让我如坠冰窟,五月的天,竟然打起哆嗦。

安小炫还在那里专心摆弄着书包,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对于他今天和昨天,以及过去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闹腾一天,明天又可以回到学校去上学了。

怎么回事,我还是觉得脚下发虚,眼前一片花,可能是昨晚缺的觉还没有补上来的缘故。我茫茫然站在走廊上,竟不知该向谁去倾吐这天大的坏消息。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领安小炫去了省儿童医院。

火车上,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妇,看得出来,老两口很是喜欢小炫。小炫也莫名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地唠个不停。小家伙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忙不迭地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我们要去海底世界玩。”

“孩子长得可真像爸爸呀。”老人感叹道。

我讪笑着没有说话。鲁敏娟看起来有些尴尬。她瞅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窗外。我也扭转头望向另一侧。窗外,重峦叠嶂,陌生的风景一闪而过。

到了省城,我和鲁敏娟并没有直奔医院,而是先领着小炫去海底世界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这是我老早之前就答应了小炫的。

在海底世界的深海隧道里,小炫指着周遭游来游去的鱼,兴奋地说:“爸爸,要是我是一条鱼就好了。”

我心中一震。是呀,要是一条鱼该多好,鱼没有胳膊却可以游来游去,鱼的尾巴断了还可以再长出来。人的胳膊没了,可再也长不出来。

第二天凌晨,我从噩梦中惊醒。我梦到小炫的胳膊血淋淋的少了一截。醒来,窗外还是黑魆魆的,暗处似乎隐藏着无数鬼魅。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再也睡不着了。我悄悄地摸起来,看看隔壁床上鲁敏娟和小炫正睡得香。我没有惊动她们。天际晨星寥落,凉风瑟瑟。我走在大街上,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像是儿时在农村,农民早起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天还没亮,医院大厅里便下饺子般挪不开脚。挂号的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愁苦。为了抢这每天五十个的专家号,我左一膀子右一肘子,使出了浑身解数。挂完号,我再回去把那娘俩叫起来候诊。好不容易熬到上午十点,终于看上了病。

给小炫看病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姓杨。杨教授戴着老花眼镜,仔细翻看了小炫的检查结果,几乎没有过多思索,就下了判决书。

高恶性骨肉瘤,这条胳膊大概率是保不住了。可惜了,孩子还这么小。

杨教授一面说,我的额上、背上冷汗涔涔。幸而我一早就把鲁敏娟和小炫支到外边去了,否则,以鲁敏娟的性格,一哭起来那真是一个大型灾难现场。

我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觉,脚下犹如踩棉花般虚浮。

回到小旅馆,我躺在黑暗里,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心想,天哪,我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不,上辈子,上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么捉弄我。

短短十来天,小炫患病的那条左胳膊又粗了不少,衣服袖子都套不进去了。医生说,癌细胞正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在更多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癌细胞已悄然攻城夺略。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杨教授又给小炫安排了个全身扫描。果然,扫描结果显示该死的癌细胞已侵入到他的肺部。这也意味着,目前一切的治疗手段只不过是试图延缓病情发展而已,明知是在跟死神赛跑,却半点取胜的把握也没有。

这些天,鲁敏娟一反常态地对孩子上起心来。

晚上,小炫天真地问我:“爸爸,我可以装一只机械手吗?”

“当然可以。”

“那我还能背书包,打球吗?”

“打球可能不行,背书包没有问题。”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家伙脸上挂着笑,安心地睡了。

一片惨白的月光照在窗前。我走出病房,忽然想起许久没有打电话给张小云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刚拿起电话又自觉心虚地放下。

离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些天,小炫倒是一直乐呵呵的,就连实习的护士小姐姐把他的手扎出血来也不哼一声。有时,见鲁敏娟愁苦,他还会安慰她说:“妈妈,没事的,不就是少了一条胳膊吗?嘿,别忘了我还有一条右胳膊呢。瞧瞧,我是红发香克斯(《海贼王》里的人物,独臂侠),我多厉害!”

我和鲁敏娟都被这小子给逗笑了。

隔壁床是一位九岁的小姑娘,左腿胫骨上生了个瘤。医生给的手术方案是开刀把生有瘤的骨头给拿出来,剔除干净,灭活,再放进去,这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不过,比起小炫来,小姑娘还是幸运得多,至少好了以后不会缺胳膊少腿。尽管这样,小姑娘一家子还是愁得没法子。现在经小炫这么一闹,小姑娘一家也都乐了。

还没高兴几分钟,护士长来催费了。之前我已预交五万块钱,可这一点点钱对比小炫巨额的医药费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鲁敏娟说:“要不,我把房子卖掉吧?”

我说:“你疯了,卖了房子你和小炫住哪?”

提到房子,我又想起了张小云和她肚里的孩子。一想到这,头就更疼了。

临进手术室,我握紧小炫的手说:“要上战场了,加油啊,红发香克斯大人。”

门,一扇隔着生死的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从那一刻起,我和鲁敏娟的心就悬了起来。

我紧紧地盯住显示屏上那滚动的字幕。“13号安小炫正在手术中”。那几个红色的字总如泥鳅一样滑溜,稍不注意就溜走了,一个马虎眼又爬了上来,是刺目的红。奇怪的是,即便到了现在,我也从来没有恨过那个给了小炫生命却未曾负半点责任的男人。

临近中午,手术室门口等待的人越来越多。门一开,便有一大群人围上来。人群散去,剩下的依旧愁容不展。谁都盯着手术室大门,唯恐错过最重要的一个时间点。

鲁敏娟呆呆地坐在那儿,眼神空洞而木然。忽然,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我无奈地摇摇头。

已是午饭点,我双手在兜里一摸,摸到一块巧克力,转身递给鲁敏娟。鲁敏娟摇了摇头,依旧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只要集中精神,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小炫就会从墙上跳下来,活蹦乱跳地奔向我们。

下午三点,小炫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小小的人儿被绿色的被单裹得严严实实,更衬得面目如纸。我迎上去,见他双目紧闭,身上又是输液管又是输血管,似乎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我胆战心惊地跟着车子跑,不敢去看被单下那被纱布层层包裹成粽子般残缺的身体。

半小时后,小炫睁开眼,虚弱地喊了声“爸爸妈妈。”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事后,医生告诉我们,这孩子在陷入麻醉昏睡前还在跟他们念叨:“叔叔,能不能别把我的胳膊给扔了?兴许以后还能装回去。”

医生也被这孩子的幽默给逗乐了。

手术后,小炫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起先只能喝点粥,慢慢地能吃能喝,也能下地走了,似乎少了一条胳膊也没啥大不了的。伤口好了以后,很快就开始了严酷的化疗。医生在他脖颈处开个口埋了根管,从管子往身体里打化疗药水。化疗药物的副作用很快显现出来。短短一个月,小炫开始掉头发,吃不下饭,动不动抱着痰盂哗哗地吐,身体逐渐虚弱,原本清秀的小脸也变成了满月脸。

按理,小炫早就可以到处走动了,却整天闷在病房里。这熊娃,爱面子得很,生怕别人知道他少了一条胳膊。

出院那天,我将他们母子送到楼上,正要离开,小炫却回过身来,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爸爸,你能不能别走呀。”

我替他掖了掖衣袖,狠狠心转身离去。

我得先去厂里销假,然后去振兴里看望张小云。

张小云隔着门说:“你来干什么?你跟你亲老婆儿子过去。”

我说:“小云,听我说,你先开开门。”

门紧闭。再多拍打两下,左邻右舍纷纷推开门来,向我翻白眼。我讪讪地赔笑,放下带来的一大兜水果和奶粉准备离去。正在这时,门却忽然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来,一把将我给扯了进去。

安小炫从小爱说爱闹,这一点倒是像我。自从少了一条胳膊,这鬼孩子心思越来越重,也不爱见人,成天躲在家里玩游戏,就连班主任齐老师说要带几个同学来看他,也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安个假肢吧。”我说。

小炫眉毛跳了一跳,听说要去假肢厂,连忙扔下手中的游戏机,嚷嚷着跟我走。

从假肢厂出来到地铁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牵着小炫的手慢慢地走着。他却非得跑到另一边去,把那只空荡荡的袖管藏到我和他的躯体之间。

一路上,小炫眉飞色舞地说着游戏里的事情。我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走着走着,没了声音。我回头一看,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犯病了,脸色苍白,弓着腰,慢慢地俯下身,从胸膛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我赶紧停下来,拍拍他的背,拧开一瓶矿泉水给他喝两口。过了老半天,小炫缓过劲来,蹲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说:“儿子,让爸爸来背你吧。”

小炫说:“不要!”

我蹲下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托起他,稳稳地站起来,像是托起一轮太阳。

我在路上慢慢地走着,想起杨教授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小炫的肺部,心上某个地方就生疼生疼的。

小炫趴在我背上,半晌没出声。走了一段,他忽然悲伤地说:“爸爸,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拼命抑制住眼里的酸涩,安慰他说:“怎么会呢?你不是已经做完手术了吗?等过几天,假肢装好,我们就上学去。齐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盼着你回去呢。”

小炫沉默不语。

到地铁口了。一个小女孩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母亲,蹦蹦跳跳地走上台阶来。

小炫忽又说:“爸爸,你以后能和妈妈一起来接我吗?”

很快,假肢就做好了。装上假肢后,如果不注意,小炫看起来和其他正常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终于可以回学校了,小炫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好,一会儿摸摸书包,一会儿又照照镜子,转过头来问我:“爸爸,我是不是胖了很多?”

我没有说话。镜中那个孩子头剃得光光的,面目浮肿,身体也如同吹气球般肿了起来。

令小炫万万没想到的是,为了欢迎他回来,班上的男同学竟然齐刷刷地剃了光头。女同学们则贴心地准备了卡片,上面写着:“你是我们的英雄,欢迎你回来。”同学们谁也没有笑话他,有几个好兄弟还贴心地安慰他:“放心,只要好好吃饭,胳膊会长出来的。”

放学铃声响了。小炫拖着书包向校门口走来。远远地望见我们,他飞快地跑起来,胳膊一甩一甩,像是一条在人海里奋力向前游弋的鱼。

幸福是如此短暂。没过几天,小炫又开始咳嗽发烧,呼吸急促,圆圆的脸蛋烧得通红,说话走路有气无力。

杨教授说,孩子的肺已经开始漏气了,得马上住院。

为了凑齐住院费,我和鲁敏娟各自拿出了所有的家底,我还借遍了亲朋好友。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知道,那个小画家在骑行西藏时,有一天在路上用瓦斯炉做饭,不小心爆了,爆瞎了双眼,此刻正躺在医院里呻吟。得知这个消息后,鲁敏娟那个傻女人咬咬牙从不多的积蓄里挤了五千元寄过去。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小炫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

临近春节,大街上热热闹闹的,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年味。听着窗外的喧哗声,小炫头一回跟我们闹起了脾气。

小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都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也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麻辣烫、烤肉、肯德基、冰激凌,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下子就伤了,好似有人用刀子在慢慢地割。

为了满足小炫的心愿,我们向医生请了两天假回家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三口久违地坐在一起,围着火炉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烤肉串。电视里正热热闹闹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一个扎着小辫的胖娃娃提着灯笼从幕后走了出来:“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小炫是真馋了,一会儿吃个饺子,一会儿又啃啃肉串,咬两口又放下,玩累了,斜倚在沙发上,一左一右地搂着我和鲁敏娟,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

多么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大年三十刚过,小炫又回到了医院。这回,他高烧不退,浑身疼痛,就连神志也模糊了。我知道,老天爷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和鲁敏娟彻夜不眠,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

我抚摸着小炫那圆圆的脸蛋,轻轻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俯首在他耳边说:“小炫,你一定要挺住。听到了吗?来,我们一起来唱你最喜欢的歌好吗?”

“逆战逆战狂野,王牌要来也。”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小炫吃力地睁开眼,干涸开裂的嘴唇像搁浅的鱼儿般一上一下地微微翕张着。

我俯下身,紧紧地贴着他的小脸,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小炫说:“我坚持不住了,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窗外,一朵烟花腾空而起,绚烂至极,却又如此短暂,似一颗流星陨落。

鲁敏娟趴在我的怀里哭得昏天黑地。自从小炫得病以来,鲁敏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正如此刻她软绵绵地趴在我怀里,像是一具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说不动情是假的,毕竟我们也曾同床共枕了十年。有那么一刻,我生了怜悯之心,心想,不管从前走了多少弯路,现在,小炫没有了,我们共同的小炫没有了。那么,从今往后,安广生,这个女人这辈子你管定了。但后来,一个小小的插曲又让我改变了主意。

小炫走之前的几天,鲁敏娟期期艾艾地找我商量。

“孩子他爸,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不能直说。”

犹豫了半天,鲁敏娟才敢告诉我,原来,她想把小炫的眼角膜捐献出去。

“什么?不行。绝对不行。”

我一下子就红了眼。我嘶吼着,下一句却无力地淹没在风里。捐眼角膜,亏她想得出,孩子该有多痛呀。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甚至无法想象那是从一个做母亲的口里说出来的话。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她这个请求。我想清楚了,如果在小炫离开后,还有人能用他的眼睛去看世界也未尝不是一桩功德。

我郑重地在捐献同意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但后来我无意之中得知,与鲁敏娟相好的那个小画家竟然在同一时间段幸运地做了眼角膜手术,得以重见光明。得知这个消息我勃然大怒,一种被欺骗与受辱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鲁敏娟一再解释,小炫的眼角膜跟小画家的手术没有半点因果关系,在我国,器官捐献者与受捐者是两不相知的。我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过不了这道坎,就此绝了与鲁敏娟破镜重圆的那点心思。

一个月后,我提着东西来到振兴里看望张小云。重返故地,我感慨万千。在那间熟悉无比的小屋内,我曾度过无数愤懑而又情欲勃发的夜晚。小炫走后,没花完的筹款与医保报销的钱我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了债,剩下的一分为二,一半留给鲁敏娟,一半我今天带来了,决意和张小云做个了断。

我去的时候,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熟睡。我看了看襁褓里的婴儿,奇怪的是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跟安小炫出生那会儿的激动根本无法比。踌躇再三,我把张小云叫到外屋,十分艰难地说出了那个意思:“小云,今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放心,孩子我会养的,至于其他的你就别念想了。”

张小云刚出月子不久,身子还是虚的,眼里满是疲惫,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就急眼了。她凶巴巴地说:“安广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要我们娘俩了?”

我说:“不是不要你们娘俩。你和孩子的生活我会负责到底的。只是,我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实在给不起你想要的东西,不如就这么算了。”

我说的没错,小炫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如果说之前我还剩下半条命的话,那么现在仅剩下的半条命也没有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知道是醉生还是梦死,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哄女人呢。

话已至此,我放下装钱的信封,转身就要走。这时,从里屋传来婴儿的哭声。张小云噔噔噔地跑到屋里,一把抱过啼哭的婴儿,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安广生,你仔细看好了,这可是你的亲骨肉,要不要随你,不要我就摔在你面前。反正你不活,我不活,大家都别活了。”

小小的婴儿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竟然停止了哭泣,瞪大了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禁又看了看那粉粉嫩嫩的小脸,红红的小嘴,恍惚间,小炫又回来了。

霎时,我抬起的脚停在半空,竟不知向前,还是往后。

【作者简介】陈建明,女,湖南娄底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涟源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湖南班学员。小说、散文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湖南文学》《延河》《边疆文学》《伊犁河》《散文诗》《读者》等刊。

责任编辑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