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小厂的工业母机梦

2024-08-17 00:00:00周园媛
商界 2024年8期

李凤阳的工业母机梦是个偶然,但他能做成这件事是必然的。

故事的重点不在他如何善于布局、运筹帷幄,而在他“愚公移山”般的坚持,这种坚持也是无数个组成中国制造的企业家们的缩影,他们想要在未曾涉足过的土地插上一杆王旗。

2015年,李凤阳接到一百多台1160型号精雕机大订单,就在团队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行业头部供应商联合涨价一倍。那时,他的企业刚成立两年,拢共二十来个员工。李凤阳不相信这个消息,他约了三位一直给他供货的老板吃饭,希望“见面三分情”让事情有所改观。

谈判过程很快,三位老板笑盈盈地各诉一遍苦,在涨价一倍的基础上,给了个八折的人情把他打发了。

签好的合同不能毁约,李凤阳成了替供应商打工的角色。这次让人牵着鼻子、卡着脖子的感觉让他非常憋闷,几乎同时,他做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要做自己的超精密工业母机床。

我要学功夫

1988年,李凤阳生在福建,个子不高、黑黑瘦瘦,讲话很慢。

如果命运的齿轮没有重新转动,他现在应该是一名武术老师。

初二那年,李凤阳有次被高他半个头的学生拦下,还击无望,他告诉家里不想念书了,要去学功夫。父亲听完先是沉默,接着说,“你要想好,这在旁人看来是没有出息的”。

之后他便在一名远亲的带领下,大包小裹地搬进了安徽一家武术学校的宿舍,开始了凌晨四点半劈掌练功当人肉沙包的日子。“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疼。”他两次躲在阳台抹眼泪,但一想到在学校被人打的经历,拳头攥得更紧了。

练武功很耗体力,下午的文化课趴倒一片“补觉”的同学,李凤阳是为数不多挺直腰板坚持学习的人。

2007年,19岁的李凤阳以竞赛预备队员身份毕业。只要他愿意,再熬一点时间就可以登上职业竞技场角逐金牌。但他想学点新东西。

那年,在深圳流行这样一句话,“不管英雄草莽,都去过人才市场”。而李凤阳正式跟社会打交道,就是在人才市场向着那些头也不抬的招工人员推荐自己。

他靠着手里的初级电工证找了一个学徒工作。

选择失业

干了半年,“学不到东西就走了”。

李凤阳创业前打的最后一份工,也是最长的一份工,是在东莞一家数控机床厂。那时,他仍然保持着武校的作息习惯,早起打拳踢腿,不抽烟不喝酒,不去网吧,杜绝一切享受类花费,创造了连续6个月无休的纪录。一度让人力资源部门怀疑他考勤造假。

但是他的“卷”却很受工友欢迎。

“一开始我因为搞太快了,被同事排挤,后来我做完自己的活就帮他们做,工钱算他们的,大家都高兴”。没人思考李凤阳为什么跟自己不一样: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很多人的雄心早就变成了一颗颗螺丝钉。在他们眼里,李凤阳只是不懂偷懒的怪人。

在这里打工第三年,李凤阳通过免费帮工的形式掌握了产线上所有工种技能,被其中一位老板看中,招入售后服务部成为组长,工资涨到了6 000块,顺便将福建老家的堂弟也带到身边。

由于李凤阳肯吃苦、不内横、小组表现很好,连客户也非常认可这个话不多的小伙子,这为他未来的创业埋下了伏笔。

正当他构想一步步向上的未来图景时,一条考核新规冰霜压顶:公司实行多劳多得,所有人薪酬和产出强挂钩。

消息一公布,流水线一下热闹了。以前觉得多干活是犯傻的人也开始摩拳擦掌。

李凤阳不干了。

第一个找到领导抗议。这种看似公平的机制,会导向另一种不公:工件的总量是固定的,那些脑筋活络的小组长,给自己多分配点活就能多拿钱。按李凤阳的效率,他一个人可以顶三个,那他的组员只能喝西北风。

他“上访”至股东大会,要求给自己安排一个合理报酬,多少活他都能干,只要别让他们组内“残杀”。否则他一个月后就离职。

一个月后,李凤阳躺在宿舍里,成了失业人员。

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讲话总归有些分量,结果还比不上老板一个喷嚏。

4月,正是山河初绿的时节,他一直想给自己安排一次旅游,“看了几个地方,玩一趟都得两千块,算了”。

看机专家

常规机床的平均寿命是十年,在这十年的日夜不休生产中,最大的一笔支出是检修维护。

曾经划归他服务的一个客户给他去了电话,得知他失业后,提出愿意以单次200元的辛苦费请他继续为他们公司检修机床。于是,他的一天变成一半在公交车上,一半穿梭在厂家的生产车间里,时不时还得去配件商城淘点好货帮客户换上。

一来二去,竟然有老板提出让他做“顾问”陪着去收二手机床。

李凤阳看机床,就像行医多年的老中医,一搭脉全都知道了。经他手的机床,绝对不会有以次充好的机会。他不仅会看“暗病”,还能帮着出价。老板们都拿他当“活保险”。一趟800元的酬劳大家都很乐得掏钱。

这当中还有职业二道贩子希望拉他入伙。“不是没动过心,收床子一台就能赚两三万元,但这钱我赚不了,太亏心了。”

李凤阳说的亏心钱,是当时特有的二手机床产业。

深圳每天都在上演沙里淘金的故事,也有无数企业主无声倒下。出售那些流水线上的机床,就是这家企业“咽气”前的最后一个动作。“那些老板,靠卖床子的钱给员工发工资,还外债。但那些收床子的不管,他们会打配合,分拨去给老板出价。一个比一个低,老板一着急就都贱卖给第一个出价的人。”

那是李凤阳第一次看到又拒绝了一大笔钱。但很快,这笔钱又换了一个方式回到他身边。

2013年,李凤阳向自己的老主顾提出,其实自己完全具备组装机床的能力,还可提供一年承保。小试两台后,果然如他所说。老板爽快掏了钱,这也给了李凤阳更进一步的信心——他在深圳观澜章阁安锦恒工业区租了一个门面,成立了手工作坊,着手组装机床。

一天,一辆黑色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位夹着小皮包的中年男人,连门都没进,给他下了20台订单,条件是首付30%,限两个月交货,余款半年内补齐。

李凤阳迅速组建“李家军”,拿出这些年所有积蓄,拉来姐姐、堂弟等核心骨干,物色了一块100平方米的厂房,正式成立了深圳灵创智能有限公司。

作坊的爬升路

2014年,凤阳看准时机决定升级产品,但升级产品需要拉建一支新品开发团队。李凤阳是搞技术的,只懂现实世界,不懂电脑里的三维世界。因此第一道横亘在他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可承受范围内找到一位经验丰富的工业设计师。

思来想去,他托人找到一位“大厂”兼职设计师,下班后通过“我说你画”的方式正式开发三主轴精雕机。

大干两百天。

李凤阳的作息被完全打乱,凌晨设计师结束工作后,他要开30公里车送对方回家,然后再回到公司加班到凌晨四点。他与许多耕耘在深圳的创业者一样,几乎是每天感受4点钟“早高峰”的人。

一年后,李凤阳的三主轴精雕机出货近300台。这对一个20人的作坊而言,是很不错的成绩。同时,新产品打出的提效50%的卖点,也得到了市场广泛验证。

分秒必争的淘金地,李凤阳的名字和许多藉藉无名的小工厂绑在了一起:他们需要好用的机器,李凤阳恰巧有;他们又需要实惠,李凤阳只赚本分钱。

要不是开篇那一幕供应商坐地起价,李凤阳不会明白,商海沉浮不是划好自己的小船,还得会看天象、能躲暗礁。

工业母机梦

距离他第一次提出要造工业母机,到真正开始实施准备,已经过了4年。

这4年里,他的作坊里,没人再提“月亮”而是满地找“六便士”:他曾无比信任的堂弟离开了;第一段婚姻也因母亲不满分崩离析。

安逸永远都像温床,滋生各种精神和肉体的病毒。

那是修修补补,精疲力尽的四年。李凤阳一边管技术、一边管售后,还要管仓库,一个人劈成了三瓣儿。两个月他开了两万公里的车,连4S店都认出这张憔悴的脸:“你不刚来保养过吗?”

即便这样,他还是毫无保留地帮已经是竞争对手的堂弟分析技术难题。每每这时,李凤阳的姐姐就替他抱不平。但李凤阳认为跟谁竞争都是竞争,自家人挺好的。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许多工厂因为工人无法到岗产线停摆,有老板率高管亲自下一线拧螺丝保交付。这时候李凤阳的自动上下料一体机一炮打响,可实现产线人员降本九成,交付的800台机器,成了手机钢化膜行业救命稻草。

他觉得是时候启动那个工业母机计划了。

“工业母机”是什么?简单来讲,就是制造机器的机器。我国在2023年对先进工业母机产品的标准定义是:金属切削机床定位精度小于等于10微米/米,而李凤阳对自己的要求是做到5微米/米以内。

在采访他的时候,我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做这件事,是个明智的选择吗?”他答不是。跟他同体量的公司,没有人做这么大的动作——普通人谁也不会因为航班晚点,就自己买架飞机。

他晚点了,他要造飞机。

工业母机涉及多技术融合和跨学科知识,“从0到1”的周期所需投入巨大。直观地从利润面来看,投进去的钱可能连个响儿都听不到。就算他有胆敢赌,同行的风言风语也不是好听的。

怎么办?他把研发基地设在距离公司二十公里外的地方,作为一个秘密“乌托邦”。

他是一位心比天高的冒险家,同时又是一位勤勉低调的实干家,这两种品质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便显出了他不同凡响的地方——别人造工业母机是先建团队,后开工,而李凤阳是一边学一边干。遇到不懂的问题,逐一向懂行的朋友请教,逐渐拼出一张巨大的知识图谱,照出了自己的无知,更照出了自己的无畏。

叫板权威

比如,工业母机放在什么地方就大有门道:需要根据母机床的体积、尺寸精准计算然后“挖地三尺”填充出一个钢筋混凝土地基。这是机床稳定,保持高精度的关键。再在此基础上,构建出机床的外壳并一步步填充复杂装备。

“好几个零部件我都没见过。”

床身结构、电机选型和系统匹配,前期工程有朋友照顾还算顺利。他有不少从流水线成长起来的技术专家朋友,他们非常擅长给出醍醐灌顶的解决方案,李凤阳自掏腰包干这样一件疯狂的事,大家参与进来也觉得过瘾。可你要想把这些散落的“神仙”认真组成一个班子,那可得僧面佛面操不完心。

然而,这种传统的人情式专家团队,在李凤阳这里反而能保持稳态,高效反馈。

李凤阳第一次被迎面泼冷水,是对空间补偿的研究。一个高速运转中的庞然大物,会因为X、Y、Z三个轴系的运动,产生21项微米级空间误差,如何判断误差来源,进而分析数据,再给予运动补偿找回误差,听起来简直是个玄学。

而破除他对绝对权威崇拜的,是一个测量位移用的光栅尺事件。李凤阳的朋友告诉他,业内做超高精密机床的,都买一家德国品牌的光栅尺。一套尺二十万元,除了售后服务少点人情味,绝对没毛病。

机床首次通电后,团队遇到了运行震动的问题。他咨询了系统商、电机商,无果。

进度陷入停滞,这次智囊团也没有办法。

李凤阳左右盘算,心一横:拆。

他授权团队,把整个母机拆了,逐项排除问题,任何损坏都算他的。对于这个决定,所有人都错愕不已,拆的过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能不能再装回去也是未知数。更让人崩溃的是,拆机过程中疑点又指向了从未走下过“神坛”的光栅尺。

尽管这把“绝对没毛病的尺”打了所有人的脸,害他整个进度倒退了三个月,但经过这一次向权威叫板,李凤阳对于自己的判断,多了一份笃定。因为自己深度参与了母机床成形的每一个环节,交了大量的“学费”,对可能面临的问题不仅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

但行好事

“搞机工程”进行到现在,已经完成了运行精度测试,他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就是收获的季节。到时,他就可以用自己的母机床生产小机床,自给自足。

不久前,工业和信息化部发出“工业母机”更新换代政策,预计将新增千亿级市场需求。这期间,时不时有远道而来的客户,去他的秘密基地看大机,甚至还有人下了定金,就要买热乎的。

李凤阳的母机远未达到量产规模,但是他的“李家旗”已经插在了这片蓝海上。

作为一家企业,灵创智能仍然是襁褓之中的婴儿;作为一个商人,李凤阳不善于逐利,不精于算计甚至有些“笨”。但他善于钻研和坚持,是无数坚守正道的中国企业家的缩影。

从更高的视野看,那些追求短期利益的企业,总在初心这条路上旁生枝节,越走越迷茫,而李凤阳们却用自己并不坚实的双肩,勇敢且无畏地挑起了“世界制造看中国”的大旗。

最近,李凤阳给我分享了他的新工厂,工人们在整齐的机器边画上黄色警示线,他们正在建立新的秩序。但他的朋友圈却多了一条意味深长的话,“如今三十好几也无法避免被欺负的魔咒,或许唯有自强自立才有可能摆脱命运捉弄”。

谁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