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塔》与《哈姆雷特》中的鬼魂叙事探析

2024-08-15 00:00:00李超琼
牡丹 2024年14期

元杂剧《昊天塔》主要讲述的是杨家将的故事,杨六郎(杨景)梦到父亲杨令公和弟弟杨七郎(杨延嗣)的幽魂前来诉冤,希望杨景可以搭救杨令公的骨殖于昊天塔中。六郎便和部下孟良一起去盗骨,并诛杀了番邦贼将韩延寿,替父报仇雪恨。莎士比亚所著的《哈姆雷特》主要讲述了哈姆雷特在听到父亲鬼魂诉冤,并验证了叔父确实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后,艰难地复仇成功的故事。两部剧作虽然一个成书于东方元代,一个成书于西方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但是在情节设置、鬼魂形象等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笔者从鬼魂形象、复仇方式、民俗底色三个方面来对比论述两部剧作中的鬼魂叙事。

一、具有脉脉温情的鬼魂形象

东方戏曲中的鬼魂形象由来已久,许慎《说文解字》中提道:“人所归为鬼。”可见古人认为,人死后即为鬼。徐详麟先生认为“在优表演向戏曲发展演化的过程中,鬼观念不断渗透于其中”。剧作家们在戏曲创作中塑造了一系列鬼魂形象,借此来多方位地表达其创作主旨。

《昊天塔》中出现了两个鬼魂形象,一个是杨令公,一个是杨延嗣,二人托梦于杨景。在梦中,杨景见到两个人的外形是“灯影下一个年老的将军,一个年小的将军”。可见杨令公与杨延嗣虽为鬼魂,但其外形仍与生前无异。在《哈姆雷特》剧作中,鬼魂共出场了三次,前两次也提到了鬼魂的装束,军官勃那多在看到鬼魂时就感叹“真像已故的国王的模样”,后来军官霍拉旭、勃那多与哈姆雷特沟通时提到了鬼魂的具体外形,“从头到脚穿着甲胄,脸上悲哀多于愤怒,且脸色惨白,手里握着鞭杖”。此时勃那多再次感叹:“那个鬼魂酷肖他生前的模样。”可见,无论是元杂剧还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剧作中都体现了作者的鬼魂观念:鬼魂虽然不是人类,但其外形和生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其实从侧面表明,与恐怖电影中的鬼魂形象相比,戏剧中鬼魂形象的恐怖因素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作为一个叙事因素来推进剧情的发展,即鬼魂与其生前寻常装束无异,让剧中人物与观众迅速认出其扮演的到底是哪个人物,从而顺利展开情节。

当杨景在梦中终于认出父亲杨令公时,诚挚邀请父亲:“您近前来说话。”杨令公拒绝后说道:“孩儿也,你靠后些,你是生魂,我是死魂。”虽然杨令公已然是鬼魂,但对其子的关心与常人无异,仍有舐犊情深,让读者为之慨叹、感动。《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中,鬼魂告诉哈姆雷特自己的死因后,劝告哈姆雷特一定要替自己报仇,并嘱咐儿子,“可是无论你怎样进行复仇,不要胡乱猜疑,更不可对你的母亲有什么不利的图谋”。在第三幕第四场中,鬼魂第三次出现,为的就是让儿子不要忘记要报仇的决心,这时候鬼魂又再次叮嘱儿子:“可是瞧!你的母亲那副惊愕的表情。啊,快去安慰安慰她那正在交战中的灵魂吧!”尽管鬼魂复仇的意愿特别强烈,对死后立刻投入他人怀抱的妻子有不满,但他仍旧对妻子有情义,害怕哈姆雷特的复仇行动会对妻子造成伤害。两部剧作中的鬼魂身份各异,形象不同,但他们身为鬼魂却仍然有人情味,一个有亲情,一个有爱情,可见剧作中的鬼魂身份只是剧作家安排的故事情节展开的缘由。剧作中的鬼魂与人类一样,也有七情六欲,并没有脱离社会角色属性。

二、托付于他人的复仇方式

笔者之所以将两部剧作相提并论,是因为两部剧作的情节有相似之处,都是身为鬼魂的父亲向儿子诉说冤屈,并希望儿子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在《昊天塔》中,杨令公与杨延嗣的复仇方式是梦诉,即杨令公与杨延嗣的鬼魂进入杨景的梦境,向杨景详细控诉了番邦贼子韩延寿与反贼潘仁美的歹毒,其身体化为骨殖却仍旧不得安生。骨殖被悬挂在昊天寺的塔尖上,承受被番邦小士兵每日射骨殖的穿心之痛,希望儿子杨景可以拿回自己的骨殖,让自己脱离苦海。梦诉即将结束时,杨延嗣对哥哥说:“俺父子去也。哥哥休推睡里梦里。”然后鬼魂下场。在元杂剧中,鬼魂通过梦诉的方式向生者告知冤屈的剧作就有六个,其中包括大众所熟知的《窦娥冤》。杨秋红所著的《中国古代鬼戏研究》中提及,“梦诉”的表演形式为被托梦的对象困倦入睡,鬼魂前来,在灯烛之下哀哀倾诉,告辞时一边说“休推睡里梦里”“抬起头来”,一边推醒睡梦人,然后离去。由于中国鬼戏中的鬼魂大多死于非命,所以鬼魂“梦诉”多有所求,其目的大抵包括托请、帮助、通告三个。元杂剧历史剧中的鬼魂托梦情节较多,鬼魂在白天无法靠近人类,只能借助入梦的方式将满腹冤屈告知亲人,使得剧作有一层悲壮的氛围。

《哈姆雷特》的复仇方式不是梦诉,而是鬼魂亲自告知儿子哈姆雷特。鬼魂先是于黑夜时分在城堡前的露台晃荡,碰到两个守夜的军官也不曾搭理。直到鬼魂见到哈姆雷特后才张口诉说了自己在地狱受苦和被害的经过,最后嘱咐哈姆雷特要替自己报仇。在《哈姆雷特》中,鬼魂出场了三次,第三次出现是在王后的寝宫。鬼魂害怕哈姆雷特没有坚定的复仇决心,特地出来提醒哈姆雷特。有意思的是,在《哈姆雷特》中,鬼魂有隐形的能力,可以决定人们能否看见自己。也许是担心王后看到害怕,同在寝宫的王后看不到鬼魂,也听不到鬼魂的语言。

此外,比较两部复仇剧中的鬼魂角色可以发现,《昊天塔》中的鬼魂是一个将复仇行动托给儿子的请求者,梦诉冤屈后,鬼魂自己并无其他举措。其在复仇这件事中处于较被动的地位,复仇成功与否取决于儿子杨景能否成功盗得骨殖。《哈姆雷特》中的鬼魂不仅是将复仇行动托给儿子的请求者,更是复仇过程中的监督者,其害怕哈姆雷特不能坚定地执行复仇行动,还在儿子指责妻子(王后)时及时出现,一方面用语言提醒哈姆雷特不应当过分指责王后,一方面用招人同情的外表——惨白的脸色来提醒哈姆雷特不要失去复仇的勇气。

三、恐惧与期盼的民俗心理底色

(一)惧怕黑暗的心理

不管什么作品,都会有时代的烙印。时代的洪流中,民俗便是影响作品的重要因素之一。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作品创作时代的民俗心理。屈原《招魂》提及:“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王逸注解道:“幽都,地下厚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可以看出,早在战国末期,人们便认为人死后会居住地下。既然如此,先民们便想出一些鬼魂会害怕的事物,以此来保证人类的平安。“据说鬼魂惧怕光明,所以鬼魂的另一个禁区是光明之处。”《昊天塔》中鬼魂托梦是在夜间,《哈姆雷特》中鬼魂也是在夜间出现。在鬼魂第一次出现时,两位军官正在守夜,鸡鸣时,鬼魂就隐去了。鬼魂第二次在夜里出现,与哈姆雷特详谈自己的死因,在天快亮时说:“萤火的微光已经开始暗淡,清晨快要来了。再会,再会!”说完鬼魂便下场。有意思的是,虽然东西方文化差异较大,且莎士比亚所处时代晚于元代末期将近两百年,但这两部作品中安排的鬼魂在黑夜中生活、惧怕光明的特点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莎翁的文化背景是多元的、复杂的,古希腊罗马文学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化是其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两种文化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而在这种文化里面,存在着一个共同的信仰——信仰鬼魂。”“在中世纪的英国,人们完全接受死者有鬼魂的说法。”

那么,鬼魂在黑夜中生活,并且惧怕光明这一观念产生的民俗心理到底是什么呢?这其中有个前提,即鬼是人创造的一种意象,其原则是由人界定的。笔者猜测,其一,鬼魂惧怕光明可能和当时人们惧怕黑夜有关。先民们生活在洞穴之中,一旦到了黑夜,兽类便会出来寻找食物,甚至会抢夺先民们储存的打猎所得的肉食。受人体构造影响,人在黑夜中视力较差,活动受限,在争夺中,伤亡情况较多。但到了白天,人们视力提高,战胜兽类的胜算便大大提升。尽管后来先民们学会保留火种,但这种对于黑暗的惧怕心理还是深深地印在了人类的脑海之中。其二,当时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人们都认为鬼魂存在于世间,只是人类在白天活动,而鬼魂在夜间活动,互不打扰。在东方,民间有俗称“鬼节”的中元节。在这天晚上,人们忌讳出门,因为觉得会撞上地府里放出的鬼魂。这是人们认为鬼魂在夜间活动的又一例证。其三,这可能和宵禁制度有关,宵禁就是禁止夜间的活动。《周礼·秋官司寇》云:“司寤氏掌夜时,以星分夜,以诏夜士禁行。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这种本来是为了保证人们作息和维护治安的政策,让晚上减少外出的人们逐渐加深了对夜晚的恐惧,进而延伸出人们在白天活动,鬼魂则在夜间活动的规则意识。中外作品都将黑夜定为怪兽、鬼怪出没的可怕时刻便不足为怪了,因为这种畏惧黑暗的心理是长期烙印在人类的生活乃至民俗心理之中的。

(二)结局所蕴含的期盼

《昊天塔》的故事情节还反映了东方人特有的建功立业和大团圆心理。《昊天塔》中杨延嗣鬼魂刚出场便说道:“俺子父全忠不到头,功劳汗马一时休。可怜死战三边上,不得生封万户侯。”从而表现出对功业未就的深深慨叹。陆机的《长恨歌》中有云:“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古代的读书人大多希望能够考取功名,然后辅佐明主,建功立业。无独有偶,在元杂剧的其他英雄鬼魂戏中也能看到类似心理。关汉卿杂剧《关张双赴西蜀梦》第四折中,关羽鬼魂就慨叹:“一日无常万事休,壮志难酬!”这也能深刻地体现出英雄豪杰想要建功立业的心理。在《昊天塔》结尾,寇准奉圣上和八大王的令旨,迎取杨令公和杨延嗣的骨殖归葬祖茔,并称杨景“全忠全孝”,“赐黄金高筑坟堂,还盖庙千秋祭享”。皇家最后认可了杨家满门忠烈的志诚之心,盗骨殖,杀反贼,慰忠良,看似有了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剧作设置的通行的圆满结局,其心理是人们对于生活圆满的一种企盼,更是对以杨家为代表的以满腔血泪爱国的忠勇之士的慰藉。与东方追求圆满的大团圆式结局不同,哈姆雷特虽然最终为含冤死去的父亲报仇雪恨,但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哈姆雷特拿着有毒的宝剑刺伤新国王,又让新国王喝下了掺有毒药的酒。在新国王死后,自己也喝下了毒药身亡。他所求的不是替父报仇后人们夸赞他孝顺的虚名,只是告诉身旁人,“你可以把这儿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告诉他。此外仅余沉默而已”。他在复仇后唯一想要的只是让后人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比较这两部剧作的结局可以发现:莎士比亚的悲剧背后所展现的撕裂感更强,几近毁灭。

四、结语

颇有意思的是,虽然元杂剧《昊天塔》与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所属时代不同,所属年代也不同,但两部剧作背后所塑造的富有人情味的鬼魂形象,托他人复仇的方式,惧怕黑暗或期盼圆满的大众心理等多方面均是相似的。从剧作主题来看,《昊天塔》与《哈姆雷特》包含着人们相似的朴素期盼——亲人平安喜乐。

(牡丹江师范学院)

作者简介:李超琼(1992—),女,甘肃平凉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