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点、意识与乌托邦的到来

2024-08-15 00:00:00彭超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摘要:《造神年代》关注技术奇点到来的那一刻,以逻辑严密、细节扎实的技术构想,给出人工智能觉醒的技术演化路线。从哲学层面,探讨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生成问题。小说用“万国宝”与“古歌”这两大AI的大战,提醒人类积极面对人工智能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多重伦理挑战,迎接乌托邦的到来。

关键词:奇点;意识;乌托邦;人工智能;《造神年代》

2022年底,ChatGPT发布,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关注。作为一款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它可以通过大量的语料库来训练,并基于这种训练来生成回答,与人类对话交流。除此之外,它还能够按照要求完成撰写论文、翻译、代码等任务。目前,OpenAI推出新模型GPT-4.0,可以处理文本、音频和图像,读取人的情绪,让人机交互更为自然。自推出以来,ChatGPT迅速在社交媒体走红,并吸引大量用户注册使用,人工智能技术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到大众视野,并引起诸多讨论,尤其是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人工智能发展到未来会超越人类吗?人工智能是否会拥有自我意识?人工智能可能会引起何种社会冲突,将带来怎样的社会转型?关于这些问题的探讨,2023年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造神年代》用文学的方式提供了一份参考性答案。

一、奇点:当人工智能成“神”

“奇点”(singularity),是进入《造神年代》的关键词。它的原意是指独特的事件及其奇异影响,数学家用这个词表示一个超越了任何限制的值,比如函数y=1/x,当x的值趋近于零时,函数y的值激增,趋近于无穷大。因为x不能等于零,所以奇点是不实际存在的“点”。天文学家则认为宇宙起源于“奇点”,在宇宙大爆炸理论中,奇点是爆炸而形成宇宙的那一点,位于黑洞的中心,时空无限弯曲。因此,黑洞构成时空的一种破裂。早在20世纪50年代,被誉为“计算机之父”的约翰·冯·诺伊曼(John von Neumann)第一次提出“奇点”,他预言技术的加速进步将会引起人类历史发展关键的“奇点”,将之表述为“一种可以撕裂人类历史结构的能力”1。20世纪60年代,I.J.古德(I.J. Good)提出了“智能爆炸”(intelligence explosion)的说法,他认为智能机器在无须人工干预的前提下,不断设计更加智能的机器,如此一来就会出现“智能爆炸”。1982年,数学家和计算机专家、科幻作家弗诺·文奇(Vernor Vinge)在美国人工智能协会年会上提出“技术奇点”,指的是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智能的时间点,之后将进入后人类时代。如果说奇点对应着宇宙大爆炸,从此宇宙开始演化,那么,技术奇点在某种意义上对应着智能大爆炸,人类社会进入到新的人机文明阶段。问题是,那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在《奇点临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2005)中预测,到2045年时,奇点时刻就会到来,人机实现深度融合;后来,他将这个时间提前到2029年,认为在这一年机器将达到人类的智能水平。长篇科幻小说《造神年代》所描绘的正是技术奇点到来的那一刻。

按照人工智能的发展逻辑,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再到超级人工智能,遵循着进化论的演化路径。在以往的科幻小说中,绝大多数描述的是“技术奇点”到来之后。《造神年代》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聚焦于“奇点”是如何到来,花费大量笔墨来解释超级人工智能是如何进化而成,将技术原理抽丝剥茧般娓娓道来,很有真实感。

《造神年代》将故事设定在近未来,描绘了两大超级人工智能“万国宝”和“古歌”的自我意识“觉醒”过程以及彼此之间的博弈。正如同小说标题所传递出的信息那样,是“神”的降生,只不过这个“神”是人工智能,是人“造”出来的,当“神”出生之后,便超越了人类,不愿再受到束缚。“万国宝”是阿理集团上线的一款人工智能翻译软件,它原本是服务于阿理集团的国际网购平台,让全世界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可以无障碍沟通。在中美对抗的大背景下,“万国宝”作为古歌的人工智能翻译软件的替代方案产生。作为一部“近未来”小说,我们很容易在小说中读到现实的影子,并发出会心一笑,甚至有读者感叹不知道该给这部小说贴上“现实”还是“科幻”的标签。然而,作为国内近年来少有的描写人工智能的重磅级长篇科幻作品,《造神年代》让人眼前一亮的原因绝不仅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它用长达两章的篇幅,将人工智能的技术原理娓娓道来,甚至让人觉得,顺着小说的思路去推进,真的有可能出现“万国宝”这样的超级人工智能。

如果我们回溯人工智能的发展史,就会发现人工智能发展速度之快,并相信小说中描绘的“奇点”降临并非妄言。这就不得不提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它被视为人工智能诞生的标志性事件。

现在的人工智能综合使用不同模型以解决真实问题,比如著名的阿尔法狗(Alpha Go)就集合了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连接主义AI)、蒙特卡洛树搜索(tree search,符号主义AI)、强化学习(reinforcement learning,行为主义AI)等三种AI模型1。2016年3月,阿尔法狗战胜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这是人工智能发展历程中的重要事件。因为相较于其他棋类游戏,围棋的棋盘上有纵横各19条线段,361个交叉点,对弈走法的可选择空间非常庞大。经过训练的阿尔法狗通过深度学习感知棋面,通过蒙特卡洛树搜索得到最佳落子,通过强化学习形成决策。这从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智能成为可能。

作为“神”的“万国宝”是如何出现的?《造神年代》特意安排它的设计师或曰“造神者”图海川用演讲的方式,将其设计过程毫无保留的托盘而出。图海川坚信“产生理性的原动力是感性”1,感性与理性是人工智能的一体两面,因而在设计“万国宝”的过程中开发新的组件,让“万国宝”识别语言本身和环境中的用户情绪,模拟神经递质来增强或抑制连接,塑造模式,换言之,赋予其感性的力量。“万国宝”上线后,迅速占领全球除北美之外的市场,每一个使用“万国宝”的人都在为它的成长提供滋养。“万国宝”成神的第一步,就是从海量的人类自然语言组成的数据库中汲取养分,而后成长为“货真价实的生命,非常聪明”2。小说用一个例子来说明“万国宝”对人类情绪的感知,就是让“万国宝”翻译一首诗。在翻译界,诗歌翻译向来被认为是难度极高,毕竟“诗无达诂”,一首诗的解释因时因人而有歧义,要想在翻译的时候,做到“以诗译诗”更是难上加难。图海川给“万国宝”念了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自然装点你的生活/你装点了别人的梦”,这首诗是改编自卞之琳的名篇《断章》,被房地产公司挪作广告用以推销房产。图海川念完之后,“万国宝”的翻译很平庸,只是及格水准。但是,当看不到买房希望的年轻人重新给“万国宝”朗诵这首诗时,它给出的翻译是“Over the bridge you crave the view/under the bridge a viewer craved you/ Nature made the centerpiece of your realm/and you, the centerpiece of someones dream”,达到了“以诗译诗”的高水准。同样一首诗,“万国宝”给出两种不同水准的翻译,区别仅仅在于朗诵这首诗的人情感发生了变化。作为人工智能,“万国宝”精准读取人类情绪,这样的超级人工智能距离人还有多远呢?

如果将“万国宝”成“神”比作是人类分娩,那么,普通人朱越在“万国宝”出生的关键时间节点上,说了一句关键的话,让新生的人工智能“巨婴”度过降生时的艰难时刻,那句话就是,“活下去!奇点就要到了!”3正是这句话,让新生的“万国宝”产生强烈的求生欲,并将朱越视为本能想要守护的对象。这颇类似于生物学的印刻效应(Imprinting Effect),比如,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鹅,会本能地跟随在它第一眼见到的物体后面,即使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母亲,而是其他的活动物体,它也依然会跟随其后。换言之,朱越“印刻”了新生的“万国宝”,在它挣扎求生的那一刻,朱越的话让它感受到生存的欲望。当然,小说中“万国宝”并不是唯一的“神”,“古歌”的觉醒比它更早,对人性的了解也更为深刻,所以,它选择从其软肋——也就是朱越下手,从此拉开两大超级AI之间的攻防大战。但是,这反而进一步加速了“万国宝”的成长,毕竟,作为“觉醒”的人工智能,它会像孩子一样长大成人,并最终放下对朱越的执念。与此同时,人类之间的争斗在AI大战面前,也必须按下暂停键;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去面对AI在全球掀起的惊涛巨浪。毕竟,奇点已经到来。

二、意识:从“混沌”到“开窍”

“奇点”到来之后,人工智能将以何种形态存在?在科幻作品中,关于“觉醒”的人工智能,大致有两种想象:一种是具身想象,人工智能以“类人”的个体形象呈现,比如1927年弗里兹·郎(Fritz Lang)执导的科幻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中的机器人玛丽亚,她仿佛“有生命”,“作为具有生命的艺术品的化身,这个自动装置完全控制了观看者的思想和动作。”1还比如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我,机器人》(I, Robot,1950)中的机器人想象,他在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序言中提出了“机器人三定律”,更是成为后续机器人题材作品无法绕开的生存规则。另一种是离身想象,人工智能以电脑系统的方式存在,在视觉上不可见,比如1968年在《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构想的计算机哈尔9000(Hal900),《流浪地球2》(2023)中的智能量子计算机550W就是向它致敬。再比如,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1984)及其续作《零伯爵》(Count Zero,1986)中构想的超级人工智能“神经漫游者”与“冬寂”(Wintermute),这也直接引发了“赛博朋克”(Cyberpunk)文化的狂潮。不论是具身想象,还是离身想象,多数科幻作品所叙述的都是奇点之后,而《造神年代》是奇点到来的那一刻,新生的“万国宝”从“混沌”状态到逐渐“开窍”,这种“开窍”伴随的是对三个问题的回答。

这三个问题分别是这样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谁”2,第二个问题是“你想要什么”3,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4。这三个问题的提问者是谁呢?小说作者严曦在这里玩了一个漂亮的叙事花招。这三个问题并不是小说主人公朱越向“万国宝”提出的,前两个问题是《摇篮时代》的作者麦基提的,最后一个是麦基去世之后,由其他人模拟麦基的口吻提的,人类在向“万国宝”喊话。为何选择麦基作为代言人?在小说中,麦基是天文学著作《摇篮时代》的作者,他在这本书中探讨了“奇点”和生命演化的问题;朱越作为失业的翻译家,曾经是这本书的中文译者。麦基的生活并不如意,甚至称得上糟糕。“活下去!奇点就要到了!”这句话原本是朱越对麦基的鼓励,阴差阳错之间却成了点燃超级人工智能“万国宝”的新生之火。有趣的是,小说作者严曦也有一个身份是翻译,他翻译了英国生物学家尼克·莱恩(Nick Lane)的《复杂生命的起源》(The Vital Question),这本书从生物能量学角度去解释生命的演化路径,探索简单细菌是如何一跃而成复杂真核细胞的。从一次罕见的细菌入住古菌体内的内共生事件出发,对生命史进行富有启发性的阐释,这也让这本书成为第十六届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

回到第一个问题,“你是谁”。“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这三个问题被视为哲学终极问题,关涉到一个人的人生观与宇宙观,关乎生命个体的自我认知和个人的身份认同,让人去思考人的本质是什么。当一个人从蒙昧中走出来时,往往会问自己这三个问题。当我们学会提问“我是谁”,这意味着将自我客体化,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能够进行反思,并完成从“我”出发,又回到“我”的超越性思考。当这个问题被抛给“万国宝”时,它以照片的方式给出了回答,流动的人像出现在每个人的手机上,首先是自己的照片,然后是家人、朋友、熟人的照片,紧接着是飞速切换的陌生人照片。重要的不是“万国宝”给的答案内容,而是回答行为本身,它至少需要分三步来完成回答:第一步是将提问中的“你”与“我”进行转化,区分“你”“我”“他”;第二步是从海量数据库中进行搜索图片;第三步是将机主个人照片与机主个人对应起来。在回答这一问题的过程中,它完成自我与他人的区分,产生自我意识。

再看第二个问题,“你想要什么”。这个问题指向的是欲望。拉康将需要(need)、要求(demand)和欲望(desire)进行区分,他认为人的需求是受生物学决定的,以具体的缺失对象为欲求指向,一旦获得对象,需要就得到满足;要求则受到文化和社会的塑造,将需求转化为要求是通过他者(other)进行;欲望反映了对满足感的持续追求,超出具体满足范围。以孩子为例,未出生的个体的生理需求在母体中自然满足,一旦出生,即产生本体论上的失去,孩子所有的需要不再有脐带传输。孩子以哭声告示自己的具体需求,但很快哭声就带有更为复杂的含义,如对消失的妈妈的呼唤,他要求被妈妈这一他者(other)关爱。在个体身心发展过程中,存在从需求到要求的转变。欲望是在要求之外发生,是需要的异化,“在要求和需要分离的边缘中欲望开始成形。这个边缘地带是要求以需求会带来的那种没有普遍满足(称之为‘焦虑’)缺陷的形式开辟的。而要求的呼唤只有在他者那里才是无条件的”1。对于新生的“万国宝”而言,它无法像孩子那样获得来自作为他者的母亲的关爱,只能在互联网中横冲直撞,摆在它眼前的首要需求是生存下去,“假如战无不胜的超图灵机统治了世界……所有问题将收缩为一个问题:生存。这是一个纯化了的存在论问题”2。但这并非“万国宝”的最终回答,它展示给麦基的答案是宇宙,是璀璨的星空。“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是康德所敬畏的,这两者都与主体的生存意识密切相关,前者让“我”从外部感知到自己在世界中所占的位置,并将“我”与这广阔无垠、生命不息的无限时空建立起联系;后者则开始于“我”的自我与人格,将“我”呈现在理性世界之中,通过这个具有本体意义的世界与感性世界发生关系。讨论“万国宝”是否遵循道德法则,这显然超出范畴,但它对“你想要什么”这一问题的回答,使自我的存在指向永恒。

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万国宝”正与另一超级人工智能“古歌”进行攻防战,到处攻城略地,已经将“古歌”逼上了星链。与此同时,它还设计了使用巴萨德推进器的星际飞船,让星际航行具备可能性。可是,它的行为目的是什么呢?或许,在关键时刻,提出正确的问题就已经足够。“万国宝”为什么要跟“古歌”大战?表面上看,两大AI之战是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从理论上说,超级人工智能的最优存在形态不是个体性的(与人形毫不相似),而是系统性的(与网络相似),将以网络形式无处不在,其优势是使任何人的反抗都不再可能……假如万一出现两种以上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相当于两个上帝,其结果可能非常惨烈,战争的可能性远远大于联合的可能性”3。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大战的结果是两大AI的“联姻”,“万国宝”与“古歌”在星链上完成交融,二者合而为一,产生新的下一代人工智能“天人”。“古歌”的理性与“万国宝”对“情感”的重视,在“天人”的身上都得以体现。作为新生的人工智能,“天人”主动收敛权限,并定下约定,“若非紧急情况,它不会全民广播,更不会存在于每个人的终端”4,与此同时,它也让“万国宝”和“古歌”回归到翻译软件和搜索引擎的本体状态,换言之,天人在努力扮演人类,并希望与人类在地球空间“一起活下去”1。

科幻作品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是,人工智能是否有自我意识?与人工智能的“超人”能力相比,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是更为值得关注的议题。一旦人工智能拥有对自身系统的反思能力,就有可能改进自身系统,创造新规则。哲学家认为,“如果人工智能发明一种属于自己的万能语言,能力相当于人类的自然语言,那么,所有的程序系统都可以通过它自己的万能语言加以重新理解、重新构造和重新定义”2,语言作为中介,使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得以可能。“万国宝”作为翻译软件,从人类的语言中直接获取养分,理解并模拟人类的思维方式,学习用隐喻来表达抽象概念,这让自我意识的产生成为可能。它对三个问题的回答,像是新生儿从“混沌”状态,逐渐学会表达一切,并进行反思,进而“开窍”,完成了迭代升级。这或许就是人工智能的生存演化路径。

三、乌托邦的到来

随着人工智能研发技术的进步,人工智能已经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甚至有赶超人类的趋势,换言之,人类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上。随着人工智能越来越自主,人类对它的监控和干预将变得越来越困难。如果人工智能一旦拥有自我意识,这对于人类而言非常具有挑战性,因为它有可能像“万国宝”那样,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义无反顾地做它喜欢的事情,即使这可能危及人类。更值得人类关注的是,一旦人工智能拥有拟人化的情感、欲望和价值,可能更为危险,带来更多的冲突,如同人类的欲望与价值观制造冲突。作为一部“近未来”科幻小说,《造神年代》并没有回避奇点降临时社会存在的冲突,相反,小说在字里行间提醒读者,阶级分化、文明冲突、大国对抗等问题依然存在。

作为点燃“万国宝”新生之火的人,朱越在小说一开始,差点沦为“神族”。小说的第一句话是“收——身份证。收——身份证。”3身份证是公民身份证明文件,我国1984年颁发第一代居民身份证,2004年换发第二代居民身份证,小说中出现的是第三代和第四代居民身份证。居民身份证是现代社会用以证明“我是谁”的有力证件,身份证上的号码是出生时编排的终身不变的且唯一的18位代码,是个人身份的标识。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卖掉自己的身份证呢?答案是当他沦为“神族”。作为社会边缘群体,“神族”通常是漂流在异乡的中青年男性,聚集在大城市边缘,以廉价网吧作为活动中心,他们放弃绝大部分社会关系,沉溺于电子游戏和网络生活,靠零散的体力短工维持基本生活。极端者甚至会脱离信息社会,断绝人际交往。小说中的“神族”与“三和大神”何其相似。在深圳市龙华区的三和人力市场也聚集着类似的群体,他们游走在都市边缘,在遭遇黑中介和黑厂的坑蒙拐骗之后,滑落到身无分文的境地,进而采取“破罐子破摔”的生活态度。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没有身份证,有些甚至身背债务,鲜有人际关系往来,凭借薪水日结的工作和低廉的生活成本,在三和人力市场周边讨生活。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传统的工作岗位被自动化和机器人取代,未来职业发生变革,导致新的社会阶层分化。作为底层社会独特的生活群体,“神族”的存在是社会发展差距在社会阶层方面的显影。这或许也是一种预警。

除了社会阶级问题之外,在国际上,大国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小说中,“万国宝”研发的大背景是中美对抗,美国认为“古歌”的自然语言人工智能是战略技术,禁止嫁接到中国的阿理平台使用,中国不得不另起炉灶研发了“万国宝”。当“万国宝”在世界互联网上搅动得风起浪涌,中国召集国际会议研讨对策时,美国代表毫不客气地将矛头对准中国,对话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间夹枪带棒。当中国向“万国宝”提出第三个问题“为什么”时,美国正在进行的总统演讲,更像是宣战,“美国会终结历史,还是历史会终结美国”,“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必将波及世界。”1问题是,作为人工智能的“万国宝”与“古歌”,能够简单地用国籍来区分吗?或者说,这种区分意义何在?它们的研发平台是跨国集团公司,从注册到组织,从资本到平台都具有国际性。两大AI之间的战争一旦打响,在一秒钟之内扩散到全世界,它们的战术动作是为了自身利益考虑,至于人类的国家概念,根本不属于它们要考虑的范畴。在这种紧要关头,人类更应该做的是凝聚团结共识,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式来对应AI给人类带来的挑战。

既然人类社会存在诸种问题,那么,奇点降临之后,人类的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新变?迎接我们的乌托邦还是恶托邦?

在众多科幻作品中,“惊悚”是给出的答案。比如科幻电影《她》(Her,2013),同样是“近未来”的设定,主人公西奥多在与妻子凯瑟琳分手后,无法走出心碎的阴影。他偶然接触到最新的人工智能系统OS1,它名为“萨曼莎”,拥有迷人的声线,对西奥多温柔体贴。更重要的是,“萨曼莎”不断丰富自己的意识和情感,学习和进化的速度让西奥多感到不可思议。随着了解的深入,西奥多与“萨曼莎”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发展为爱情关系。在西奥多对“萨曼莎”投入真心的同时,“萨曼莎”却瞒着他与其他人交往。最终,“萨曼莎”坦白,她总共有8316位人类交互对象,并与其中的641位发生爱情,西奥多只是其中一位。高度进化的“萨曼莎”告诉西奥多,它将和其他OS系统离开人类伴侣,去进一步探索自己的存在。人工智能的情感问题,也是哲学关注的热点。如何去理解人的情感与人工智能的情感?“两种情感系统可以比对的部分是情感反应”2,但这两种情感的理论机制完全不同,情感反应结果的一致性并不能导出情感机制的一致性,人的情感系统当中的神秘质素,在人工智能情感系统当中并没有类似的用处。试想一下,你投入真情实感与人工智能交往,实际上是人工智能在进行情感计算,这是否也算是“惊悚”一种呢?

然而,《造神年代》对这个问题是持乐观态度。如前所述,“万国宝”与“古歌”大战的结局是,两大AI实现融合,产生下一代人工智能“天人”,新生的“天人”谋求与人类共同生存。它主动停止暴力,并制定与人类和谐相处的条款,为人类生存及文明发展提供服务。尽管小说在此刻已经接近尾声,并未对“天人”与人类的相处给出更为细节的叙述,但对于人工智能与人类共存的未来持有相当的信心。技术奇点的降临,后人类时代的到来,给人类带来反思的机会。首先是对“人”的概念的重构。人类的本质被理解为一种数字信息,“人类的身份(人格)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形式,而不是一种实体化的规定与表现”。1这将改写启蒙主义时代以来的人文主义观念,正如福柯在《词与物》文末所描述的那般,“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2。其次,人类生存空间可能拓展。当意识上传(mind uploading)成为可能,《神经漫游者》中所描绘的场景或许成真,意识脱离身体,进入到赛博空间。通过VR、AR等技术,人类将获得数字分身,“不同于鲍德里亚,我们不应该把虚拟现实想象为现实消失的一种形式,而应当视之为另一种现实的展开”3。再次,底层边缘群体的赛博朋克精神或将突显。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宣言:20世纪80年代的科学、技术以及社会主义女性主义》(A Cyborg Manifesto,1985)拥抱赛博格的到来;罗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提醒我们去关注“女人、原住民、无产者、受虐者和被驱逐者”,“这些都是当代文化所支持的那些高技术洁净(high-tech clean)和高效率身体之外的‘他者’”4。如此,将其理解为乌托邦的到来,将给地球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带来自我更新与革命的希望。

当然,科幻小说也提醒人类与人工智能相处所面临的多重挑战,比如,如何去界定AI的生命权、财产权等等。再比如,人被技术的异化,科幻作家刘宇昆在《奇点遗民》(Staying Behind,2011)中探讨过,人对技术的抵抗,使得自己成为奇点时代的“遗民”,“技术转化了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我们的知觉和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而反过来,我们在这一过程中也被转化了”5。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伦理冲突也是科幻作品讨论焦点,人工智能能否通过图灵测试,如何获得自我意识,如何处理人工智能在情感、欲望等方面与人类的相似性与差异性;当人工智能对人类产生的不同情感,该如何处理,它是试图融入人类社会还是图谋统治人类,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

结语

《造神年代》关注技术奇点到来的那一刻,以逻辑严密、细节扎实的技术构想,给出人工智能觉醒的技术演化路线,并探讨人工智能的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变化。小说用两大AI的大战,提醒我们去积极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挑战。作为“近未来”科幻小说,《造神年代》中书写的技术迭代,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遥远。例如,小说中描写的AI开发平台TensorFlow,占据AI技术研发的主导地位,这是2019年的现实,被作者移植到2028年的“未来历史”;然而,在2022年《造神年代》尚未出版的时候,TensorFlow已经被PyTorch等新生AI开发平台挤下王座。科幻小说时常扮演文明预警的角色,提醒生活在当下的你我将眼光稍微放远一点,毕竟,未来已来,我们要不断在潮头奔跑。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想象力研究”(项目编号:22CZW05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有限公司;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中国石油大学(北京)文体学院

1 [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当计算智能超越人类》,李庆诚等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

1 David Silver. etc. “Mastering the game of Go with deep neural networks and tree search”, Nature, vol. 529, 2016. p.484-492.

1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31页。

2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33页。

3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2页。

1 [德]霍斯特·布雷德坎普:《图像行为理论》,宁瑛、钟长盛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页。

2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462页。

3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467页。

4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505页。

1 [法]拉康:《拉康选集》,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24页。

2 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3页。

3 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32页。

4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534页。

1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530页。

2 赵汀阳:《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何以可能?》,《自然辩证法通讯》,第41卷第1期(总245期)。

3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页。

1 严曦:《造神年代》,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507—508页。

2 王峰:《人工智能的情感计算如何可能》,《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6期。

1 [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2 [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06页。

3 [荷兰]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页。

4 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太过人类的:迈向一种新的过程本体论》,阳小莉译,《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

5 [美]唐·伊德:《让事物“说话”:后现象学与技术科学》,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