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里不断升华的故乡情

2024-08-15 00:00:00陈亚军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从大草原到大都市广州,她不停地写诗,记录自己与不同环境相遇时的感受和心思,终于有一天,她的诗集《正在醒来的某个早晨》出版了;读着每一首诗,那逝去的时间,那逝去的心境,在她自己看来,无论是热烈还是寂静,都是那般多彩缤纷,把它们拼接起来,她确定这就是走到今天的自己。

在满族诗人安然的笔下,草原是她生命的起点,是她情感生长的地方。所以,“我的草原”赫然地列在诗集的开卷处,这一辑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分量。而“辑三 一个人的广州”,就能叫人想象到诗人远离故乡的那种“在众人中孑然而立”的情绪,理解她把自己比作在阳光照耀下、散发清香气味、头戴皇冠的小金橘。诗人的《今夜,我在家乡》是这样记述别离家乡前的况景:中秋的月光照在房间,她不能睡眠,“我在牧场放生的/那些蚂蚁,不知它们是否/准备冬眠,是否像我/因为明天的离开而彻夜难眠/还是正在昼夜兼程地搬家/搬走卵、幼蚁和粮食/一想到它们弱小的力量,我就羞愧/其实,我多想加入它们的队伍/将这里一起搬走。”要离开家乡的那种不舍的心情,让诗人创造了一个与内心相契合的意境:为度过寒冬,行色匆匆的蚂蚁群正忙着搬家。诗人努力把家乡的bKX7scp4Mex6XT3vYO3OJQ==一草一木记在心底,甚至奢望搬走留在这里的怀念。文已尽而意有余,一个年轻女诗人的细腻和眷恋,让人想到了诗人顾城的话:“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诗人唱出了“我从草原来,带着母性的温柔/和草叶的一生,接受南方的再教育。”因为草原的视野有时需要收敛,一个人在广州,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她说:“我从水荫路回来的路上,车水马龙/人们戴着口罩,大步小步。”(《途中一瞥》)特别是“在每一个冬日的早晨,我用棉絮盖住身体/盖住体内的积雪和人间的喑哑。”(《这般活着》)诗人感慨道:“在故乡,我才能平静,与若干细小的事物相连/隐于心的痼疾不需要西药也能恢复。”(《只缘身在故乡时》)

思念故乡的诗人,心思是不断生发的,携着辑五的文字,走入“白山黑水”,她“要捕捞星星的影子和丽日的旨趣/要去古人的落日湖边/跟他们一起整理秋日的荒凉”(《怀古人》);在纪念满族诞生日的“颁金节”上,她仿佛嗅到八百年前“在兴凯湖有先世的茅屋/和最原始的炊烟”(《颁金节》);她指点满族人的图腾,告诉人们四百年前,“当乌苏里江流域漫天飞雪,鹰站在/训鹰人的眼中”(《鹰猎:海东青》);她推开满家寨门,见“先人跳着瓯灯舞,在北方的白山黑水/在京城的四合院/在夜幕降临的篝火前”(《我们的瓯灯舞》);她想到了渌水亭谈诗结拜的词人,“你是清词的三分之一/是千古绝唱/是名满天下的一等侍卫”(《读纳兰性德》) 。历史的价值就在于,它能更深刻地认识现实中的自己和生活,思考怎样才是符合源头传递来的神旨。

诗人的故乡情以草原为发端,向南,又折回沿着东北方一路上升。当然,这不是地理上的痕迹,而是故乡情的内核发生了变化,从现实到历史,再到哲思的涌起。诗人有哲学专业的履历,使她的诗集既有脚踏实地的热烈和追求,又有凌空俯视的冷静和超脱。在《偶尔弯曲》中,她把命运中的挫折和弯路,看得那般轻淡,“如河流,只有是弯的,才能生出一颗颗珍珠/只有是弯的,才会有/流水潺潺和涌泉奔流”。而正是这句“只有是弯的,更多的事物/才会是直的”,叫人确定了诗人不凡的人生认知。 朱光潜《随感录》说,人类心思的运用有两种方式:一是推证的、分析的、逻辑的方式;二是直悟的,对人生世相涵咏已深,一旦豁然彻悟,如灵光一闪。按理她的常态应该属于前者,可她偏要诗意氤氲,让哲学课堂上的缜密编织出可观性和艺术性。“一年来,我并没有改变坏脾气/我继续东张西望,与作者/争辩一个词语的用法,继续/排斥动不动张牙舞爪和富有的人”(《这一年》)。这种语气老道的句子,使人无法想象,是出自一个年轻女子的笔下。鲁迅那篇著名散文是怎么说的:“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这里在发“脾气”的状态上,有异曲同工之妙。诗的语言是未曾被逻辑桎梏的语言,诗人的趣味、活力和坦率,叫人开怀,忘却烦恼;可在哲学诗人那里却是动了专业的执着,因为“词语的用法”根本就不是什么小事:没有语言,哲学何以存焉?

读安然的这部诗集,最终让人看到了诗人不仅把诗歌本身作为思考的对象,还常常反思诗歌生活中的自己。这种诗歌与哲学在语言运用上、在语言延伸上的交汇,正印证了现代哲学的观点,即所有的问题都是通向语言的。就是说,诗人的故乡情的升华不在表现形式,而在她的视野,以及清晨醒来发现的一个新的自己。

作者单位:民族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