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老的生机与自由

2024-08-12 00:00:00伊藤比吕美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4年6期

“无论衰老以何种形式出现,我只有去接受。”在新作《初老的女人》中,伊藤继续书写人生后半场的各种体验。伊藤本人拥有一段相对传奇的人生,20岁患厌食症,35岁患忧郁症,离过婚,40多岁去美国生活,55岁和美国画家同居,有三个女儿都在美国,大女儿未婚先孕,伊藤潇洒地当了外婆。在父亲去世前,她每个月长途往返于美国加州和日本熊本,父亲去世后,每天跳尊巴,瘦了4公斤,重新穿回牛仔裤。62岁的伊藤重回日本,一边在大学任教,一边带着狗狗开始晚年的独居生活。“现在身边一个家人都没有了,我真的自由了。”伊藤在不断的别离中,直面生命的荒芜,记录初老的奇迹。

本文节选自《初老的女人》,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就算依赖儿女,也很好呀

《妇人公论》做了一个《不想被儿女照顾》的特辑,真的,我也经常想“我才不想被孩子们照顾呢”。

女儿们在加利福尼亚。我在日本。

我住在加州时,经常用Skype(即时通信软件)和大女儿鹿乃子还有外孙女聊天,到了日本后一次也没聊过。因为太忙,没有兴致聊,加上有时差,很难安排出双方都合适的时间。

来日本之前,我在手机里装了WhatsApp(智能手机应用程序),一种类似LINE(类似微信,日本主流通信软件)的软件,在美国WhatsApp是主流,没人用LINE。我打算用这个和鹿乃子、沙罗子和小留说话。这个倒是经常用。

去早稻田上班时,我一直和学生打交道。下了班的晚上,去亲友小猫家蹭住。这样构建出了一种很宽松的类似家人的关系。

从大学研究室下班时,给小猫发一条“我这就回家”的信息,会收到“好嘞”之类的回信。走进她家,打开门说一声“我回来了”,她会迎过来说一句“回来啦?”。半夜时分我一边工作,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枝元小猫说话,正在写菜谱的小猫就会停下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我。用现在的流行语形容这种状态,就是特别“松弛”。

暑假就不行了。暑假有两个月呢,我一直待在熊本家里疯狂工作,感觉自己孤零零的。

我在熊本也有朋友,只要从家里走出去就能见到,可是要做的工作太多,我走不出去,自然见不到朋友。

有句俳句说,“咳嗽无人应”。我不咳嗽也无人应。我呼吸无人应,独自吃饭,睡觉孤零零。

人之老去,就得忍受这种寂寞,没办法。这道理我懂。人不仅要寂寞地老去,还要寂寞地独自死去。我父亲就是。现在我越寂寞,越感觉自己是在赎罪。

父亲最后的独居,是我造成的。母亲卧床不起住院之后,父亲的八年独居是我造成的。

父亲一直在说他很寂寞,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他现在死了,死因肯定是寂寞无聊。我觉得这是他的真心话。那时我却捂住了耳朵,假装没听到。

我也自问过:真的没有一点儿办法吗?那时确实没办法,我好像也不想寻找办法。毕竟世上的事情,只要想,总能找出一点儿办法。我可以下定决心离开美国回日本和父亲住(肯定要和夫激烈吵架,就算吵架也行),还可以把父亲接到美国和我们一起住(要办极其麻烦的签证手续,就算麻烦也行),这些明明都是办法。

而我没有付诸行动。我现在的心情不完全是后悔。我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如何,父亲的寂寞是我一手造成的,这让我心头上有了一片乌沉沉的阴影。所以我觉得自己必须经历与父亲同样的寂寞。

必须和父亲一样,始终孤寂地等待孩子们回来找我。

必须等待大海那边的孩子。

必须觉得寂寞难耐,觉得无事可做,几年时间里一直这么活着,直到死去。

不,不,不,我绝对不会这样的。

因为我已经在被孩子们照顾了。我在家里的定位是“除了做饭和自己的工作之外,其他事都不会做”。女儿们对我没什么期待,她们反过来照顾我。这是因为英语的缘故。每个移民家庭都是,孩子比父母在语言上更流利。如果女儿们现在来了日本,看到我一个人正儿八经地做了各种事情,肯定会吃惊。

二女儿沙罗子照顾我最多。她英语、日语都能读能说能写,擅长处理数字,Word和Excel使用熟练,我的事都是她在帮忙。给夫办后事时,她大显一番身手。轮到我死时她也会大显身手,我相信。

大女儿鹿乃子是大姐姐,每逢妹妹们遇到危机(时常发生)时,她总会出来镇场子。她是音乐人,很理解我在创造作品时会出现一种创作者的内心黑洞。

小留是最小的孩子,爱撒娇,还不太可靠,可是她擅长倾听。我有时给她打电话倒苦水,她总是用一颗柔软的心倾听,让我感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

有时,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在WhatsApp上发一声,不超过五分钟,哪个女儿就会回信“怎么啦?”。

所以,就算依赖儿女,也很好呀。

对老弱人士不友好的台阶

有时我心里真的塞满了公愤和义愤。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好乳房坏乳房》这本书里感叹过东京地铁设施的冰冷无情。他们不知道对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来说,在东京地铁系统乘车多么艰难痛苦。当时大女儿鹿乃子体重十三公斤,我抱着她,相当于抱着十公斤米加三袋一公斤重的砂糖。

那时我年轻而强壮,可以一边痛陈不满,一边带着我十公斤大米加三袋砂糖重的女儿,推着四棱八角的婴儿车,背着装有尿片和书籍的大包健步如飞。可是我现在六十三岁了,腰和膝盖都不行了,平衡感比以前差多了。

东京人乘电动扶梯时习惯站在左边,让出右边,我总是不小心站到右侧。被拥挤人流裹挟上扶梯对我来说很恐怖,我总是站不稳,脚下发虚。即使站到左侧,因为带着很多行李,经常被右侧通行的人冲撞,每到这时我都保持不住平衡,心里很害怕。

不光是这样,我的手腕有慢性疼痛。可能是前段时间从台阶上摔下来时扭伤了。自那之后我往返于东京和熊本,总拖着行李箱,手腕疼得越来越厉害。尤其是站台上和换车通道里的黄色凸凹块,那是为视觉障碍者设计的盲道,行李箱一到上面,我的手腕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伤痛的哀鸣。盲道本来为了守护弱者而设计,现在却伤害了其他意义上的弱者。

上年纪后,皮肤干皱,白发越来越多,赘肉有增无减。平衡感变差,膝盖和腰疼痛,这些都理所当然,我只能接受。但我愤怒的是,三十多年了,东京地铁系统的种种状况没有任何改进。

前几天晚上下着冷雨,我带着沉重的行李到达东京时,已经筋疲力尽。想坐计程车,那车明明亮着空车灯,却告诉我这里不能上,得往前走。我往前走了,再问计程车,被告知还得继续走。我走啊走啊,听到的指示始终都是“继续往前走”。我这才明白,得走非常远,走到一个远离车站的地方,才能上计程车。我心想算了,扭头回了车站,换了几次地铁,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六十三岁的老奶奶在冷雨里抱着大行李,白发凌乱纷飞,恳求司机快点儿载我,司机却躲避了我的视线,只一个劲儿地摆手示意我往前。冰冷酷寒的东京冬夜啊。这种冰冷劲儿,这种堵心劲儿,究竟是什么呢?是这个大都市?是都市人冰冷的心?

一直到死,都得活着

“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这是石垣凛《那一夜》诗中的一句。石垣凛从十四岁起一直到五十五岁(当时的退休年龄),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没有结婚,用工资供养了家人。她一定经历了很多难过的夜晚,让她忍不住说出“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几年前,我为岩波文库编辑《石垣凛诗集》时,誊写阅读了这位前辈的所有诗,途中遇见了这句。这一首不算有名,这一句谁都能写,但一想到是那位石垣凛写出的,便深深体会出了句中滋味。

“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也是我每天的心声。

一周七天,四天在早稻田,剩下三天要写稿,应对不同的截稿日,其间学生不间断地发来诗和小说的作业。我完全没有时间正视自己,做自己的工作。如果再加上临时活动,有客来访,更是一点儿时间都挤不出。秋天时活动格外多,有几个演讲我实在推不了,加上沙罗子来了。高兴归高兴,不得不付出的东西也很多。我好像被石垣凛附了体,活得“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十一月末,因为工作我去马来西亚和澳大利亚,回程又去了马来西亚。诗人就是这样,有时会接到外国邀请。一般来说,到了国外总要和异国人士交流,或者观光游览一番,这次我始终憋在酒店里干活。

布里斯班附近有好玩的博物馆,有树袋熊园,乔治市(马来西亚)有种迷人的陈旧感,城中心有一座清真寺,女人们戴着喜佳伯头巾,那里还在举办街头小吃节。马来西亚饮食和亚洲其他地方既相似又不同,酸酸辣辣,油汪汪的,直指美食本质要点,确实很美味……我顾不上这些诱惑,只憋在酒店里,面对的不是树袋熊,也不是异国文化,而是自己和自己写的文章。我自己也想:万里迢迢好不容易来了,我这是在做什么?

布里斯班的最后一天,在去机场的计程车里我感觉嗓子不舒服。到达吉隆坡时已彻底感冒,不过照常和别人吃了饭,参加了活动。登上回日本的飞机时,感冒越发严重,我睡了一路,第二天清晨到了东京。

那天早晨,我要去银座办事。因为旅途中笔记本电脑坏了,我预约了银座的苹果门店。下飞机后直接去了银座,离预约时间还差不到一个小时,想先坐下来等一等。

没想到苹果门店的态度特别冷淡。我手里有一个三明治,就向店员求助,能不能给我一个袋子把吃剩的半个三明治装进去。对方听到后,以非常不耐烦的嫌弃表情,给了我一个纸袋。

在日本,我还是第一次被如此蔑视、如此冷淡地对待(在国外经常遭遇)。坐在椅子上,我喝着咖啡,心里想:为什么呢?是我说错话了吗?不过偶然间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胸口上到处是飞机上咖啡泼洒留下的污渍,头发蓬乱,没化妆,手里拎着两个装满东西的布袋子(行李箱直接从成田机场快递托运了)。还有我这咳嗽。

出国时,日本正是深秋好天气,回来时已入冬,那天下着雨,早晨的银座大街上,人们都穿着挺括的冬日大衣,打着伞。我穿着秋天外套,里面套着毛衣和帽衫,浑身湿淋淋的。也就是说,店员以为我是无家可归者。没想到自己邋遢成这样,我很伤心,同时明白了无家可归者每天都要遭受这些,也为这个伤心。

第二天,高桥源一郎要来我的课堂,所以我不能停课休息。课一开始,我的状态糟得不能再糟,全身无力,昏昏沉沉,高桥先生见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发呆,就说:“躺下吧,没关系的。”我就那么在教室的地板上躺倒睡过去了。那天学生们得知高桥先生要来,纷纷来听课,教室里椅子都不够坐了。而我躺在教室地板上昏睡着。高桥先生不时问我:“比吕美,不要紧吧?”学生们异口同声:“不要紧,不要紧,伊藤老师总躺在那儿睡觉。”他们着迷地催促高桥先生继续讲课。

小时候我是特应性过敏体质,一感冒就会引发特应性咳嗽,久久难愈。咳嗽很消耗体力,光咳嗽就累得不行,腹肌跟着酸痛难耐(腹部赘肉再多也照样酸痛)。一般来说,小孩的特应性症状长大以后会减轻,我却越来越重了。

因为是特应性过敏咳嗽,所以止咳药没效果。去看医生的话,能拿到激素类处方药。就算是激素药,也不是立刻见效。这种时候就感觉喉糖异常美味。一天三分之一的热量几乎是靠吃喉糖摄取的。

咳嗽还没停。咳到痊愈时才会停。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这场病简直就是缩写的“活着”,中心思想就是“一直到死,都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