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广东,男人们喜欢称自己为“生”,姓“陈”,即“陈生”。它源于粤语特有的称呼语法。这种抹名留姓的自称,便易、谦卑、低调,符合粤人不事张扬的地域性格。
多数情况下,面对故去的亲人,我们只熟悉他们的亲属称谓,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仅在回乡祭祖的时候,匆匆一瞥碑上陌生的名讳。那些粗描重写的姓名如此近又那么远,像枚烙印,从生到死,镌刻人们的一生。
小时候,我总想教外婆写自己的名字。外婆不识字,没上过一天学,在家里排行第三。那时,“老三”们都很惨,不上不下、瞻前顾后、位置尴尬,什么资源都轮不上,更何况这个“老三”还是个女娃。读书的机会得让给老大老小,干活却必须冲锋在前。
从记事起,我就和外婆一起生活。总觉得她的性格图谱里藏着把名为“骄矜”的剑,脊上刻满了“自尊”。坐卧行立时,举手投足间,她都表现得不卑不亢。这让我不禁展开遐想,这份骄矜诞生于何时?
我开始想象她的少女时代——寂静而丰饶,鲜活而饱满。
从桐柏山奔流而下的淮河,长期滋哺着两岸儿女。在流经安徽省明光市北部后,因地势陡转为平,迅猛的河水激荡着大地的脉搏,冲击出众多湖洼圩塘。当河水一遍遍浇灌喜水的庄稼的时候,嗜水的柳树也吞吮着淮水肆意生长。在1931年大年夜的前一晚,我的外婆降生在一个名叫“柳塘”的小村庄。在那个牵萝补屋的年代,她的出生,想必给那个贫瘠的家庭带来许多欢乐。
年轻时,她有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留着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头光脸净,是一个亮如宝珠的少女。她和同伴上山打猪草,在公社里麻利爽快地干活挣工分,井臼躬操,样样精通。她站在田间地头劳动的时候,一定是村里最亮丽的风景线。
外婆是家里的大姑娘,上有两个哥哥,下有懵懂幼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甜蜜的姻缘寻迹而来,同大她十几岁的士兵结了婚,陆续生下了三儿一女。
……
柳塘这个村庄,我在儿时去过。整个村庄绵延着粗壮的柳树,一到夏天,满树的知了在葱郁的树荫里源源不断地欢鸣。栖枝的麻雀成群地吵嚷,攒起力气向碧空发射自己。成熟的桑果把大地砸得一片乌紫。啊,真是万物并秀!我站在柳树下,感受外婆做女孩时期的欢乐。我只能从飞走的时间的罅隙里,模糊地捕捉蛛丝马迹。毕竟,那个时代于我而言实在遥远;毕竟,我的外婆比我年长了六十多岁。
我知道她不识字,便自告奋勇提出要当老师,摆出一副势必让她学会的架势:“来,外婆,拿着笔,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她久久不愿拿笔,带着尴尬的苦笑说:“我不会写字。”我看她这般泄气,兀自气起来,在纸上用力写下她的名字——“冯夕英”,自顾自的对她说:“喏,这就是你的名字。”她拿起那张纸,看了又看,沉默不语,仿佛要把一生不识字的遗憾看透、捏碎,再碾成齑粉。
我并不知道她为何不愿意学,只怪她将不会当借口来搪塞我。现在想来,她不是不愿,是不敢。不敢面对自己事事要强,却唯独不能识字的缺憾。我非但没能及时辨识她的尴尬,还强行让她直面痛苦。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被迫失学的记忆也许猝不及防地向她袭来,青翠的年代里溺着昏黄的苦涩。那三个陌生的字,遥远又熟悉。
二
外婆在我高中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三高”和心脑血管疾病。我读大学时,她开始逐渐行为退化,失智、失语、失能的症状愈加严重。她开始慢慢地忘记自己。
她长久地坐着,没什么表情地看。常年生病的人自带丧气,只消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们如同梅雨季里生了苔藓的阶梯,除去一身湿滑只剩下一脸阴郁。语言功能从她身体里撤退后,她再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外婆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张冠李戴地胡乱叫着。而她喊出口的名字,大多是故者,听着很惊悚,可这就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最显著的临床症状之一——记忆障碍。她常常叫母亲“桂芳”,这个名字属于母亲的大姐,在母亲十多岁时就不幸去世。那时她刚出嫁,三天回门后,在家后面的池塘里洗衣服,不幸落水身亡。外婆得知后,伤心欲绝,几度昏厥。她缓不过来,只好暂去城里的亲戚家疗养。桂芳姨不是外婆的亲生女儿,却被她用心疼爱。我问母亲,大姨长什么样,我妈说:“一头长黑的秀发,编成一个麻花辫,皮肤白皙。”若不是大姨的离去让外婆心伤深刻,失智的外婆怎么会在几十年后,梦呓般数度叫出她的乳名。
她再也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外婆经常呆呆地看着我许久,经提醒后,大梦初醒似的对着我号啕大哭,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低声呜咽,含糊不清地喃喃。我听不清她囫囵在口中的话,但听懂了她的委屈。她哭她记不起从小带到大的外孙女的名字;哭她如今被束缚在无法自如行动的躯壳里;哭她重重的回忆被垛成翻不过去的高山;哭她知道自己病了,孤独地困在时间里;哭她快被时间湮没的,不能重来的命运。坐在她身边,我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自己的记忆,却无能为力。
她撇过的片片记忆,我将一一铭记。
我记得,有一晚,天极热。我在闷热的房间里辗转反侧。我摇醒了外婆,苦歪着脸说自己睡不着。她没有因我的烦扰而愠怒,只是简单问几句后,就把我领下楼,在小区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困了,才牵着我上去。那晚的暖风和皎月,我至今未忘。
我还记得,那年外婆要去舅舅家看门。我每晚都会送她下楼,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不能让她孤单地走着,即使要写作业,我也会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远。她走近常去买烟的小卖部,随后避开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拐进巷口。我不停地对她说:“外婆再见,外婆再见。”外婆总会回应我:“快回去写作业,明天见。”她的步伐缓慢、坚定,从不弯腰曲背。我有时候会跟着她去,在被窝里和她悄悄说心事,她安静地听我带着哭腔说完,不发一言地拍哄我,直到我睡着。
她会在父母面前说孩子需要鼓励;会夸我琴弹得好,说我唱歌好听;会轻松地复刻出电视节目里的美食;会在每一个端午节的早上给我煮鸡蛋和大蒜,让我吃下,笃定地说会百病全消。
外婆,记得或忘记,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很厌烦亲戚们一遍又一遍对她说:“你怎么连我们都想不起来了。”我不想强加无助感给她,这无疑在践踏外婆的尊严,让她愧疚自己因病失能。他们一次次不经意的发问,都在加重外婆的焦虑。每一次,我都想攥紧外婆的手,痛斥他们,令他们罚写自己的名字三千遍。忘却不是外婆的错,揪住她不放的,是不甘心不被记住名字的他们。她不过是病了,仅此而已。
或许我们终有这一遭,忘却面前深爱之人的名字,深陷于陈旧的记忆中,抬头四顾,眼底茫然。
被记住和不被记住都是负累。
她有抽烟的习惯,在得病初期,还会偷偷将烟藏进衣兜里,趁人不备时迅速吸几口。几次三番被发现后,家里不再买烟,她的烟瘾迅速被阻断。饭量由母亲严格控制,以防她血糖突变造成不可逆转的意外。一次午饭后,我忽然听到母亲在大声呵斥外婆,原来她以为外婆因饥饿在偷吃,实际上外婆是在嚼没吃完的饭菜。数年后,一提到这件事,母亲还是会为冤枉外婆而深感愧疚。
她活了九十多年,人人都羡慕外婆的长寿。可是我知道,长寿对她来说是一种酷刑。
外婆生病十一年,吃了九年的药,一次次从死亡中挣扎出生天。“三高”和心脑血管疾病尚有药可医,阿尔茨海默症却没有特效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活在对病痛的应激中。害怕自己得阿尔茨海默症;害怕自己“三高”;害怕自己突然什么都吃不了;害怕自己会像外婆一样,在生命的尾声里无法表达,肉身虽在,灵魂孤独;害怕老无所依,害怕……
我想我们最害怕的,是不得善终。
三
前两年的一个暑夏,外婆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她不愿意吃饭,使尽全身力气挥拳阻挡送进嘴的食物。但母亲和舅舅们依旧不愿放弃,辗转于各大医院的住院部中,试图用营养液保住外婆,以挽留她不多的意志。后来,看着日益枯瘦的她,长辈们终于知道,外婆若是可以开口说话,定会愤怒地抗议。她一定不愿在冰冷的医院离开人间。回到家的外婆被插上了胃管,每日只能进流食。她安静地仰面而睡,张嘴呼吸。插着胃管的嘴,因长期合不拢,起了层层干皮。偶尔转动的眼睛,混浊、陌生、失神,像罩了片迷雾。
九十三岁的外婆在樱花开得最繁盛的季节走了,她长舒一口气,安静地去新世界生活了。母亲说外婆是渐渐地没了呼吸。她再也没有病痛了。
自从外婆走后,只要睡着,我就开始做梦,却从未梦见过她。我梦到许多人很多事,糟心的、开怀的、魔幻的、虚拟的。只要一睡着,梦魇就找上我。她尚在世时,我无数次在梦中预演过她的死亡。我站在梦里,和未来的、命定的、猝不及防的死亡面对面,情景千变万化。我太害怕了。这些年,我无法面对深爱之人终有一日会离开的事实,以至于经常在梦中颤抖着身体醒来,怔怔地愣神,继而痛哭流涕。我们害怕死亡,但勇于说“死”。外婆没生病之前,经常觉得自己活够了。稍不顺心,就开始拖着咏叹调般的腔调恸哭,边哭边念数内心的苦楚。但真到病了,到了孱弱无力的时候,到了需要使用助力车把自己支撑起来的时候,她又畏惧死亡。她不能离开助力车,像帆离开风就无法航行。稍稍拿开它,她就惊恐万状地伸手够,一旦碰到,布满经络同枯枝般的手立即抓紧小车,就像牢牢握住自己的生命。
我又沉入梦里。梦中,我迈着步子,从镇子的主干道,一直往下走,行至镇尾,穿过一片黄茂的麦地,再沿着高筑的水坝小心地走上约莫五箭地。壮着胆子,闭眼一跳,双脚踩在柔软青碧的草地上。站定,住神,左手边就是我长到五岁的村庄——猫庄。那是我童年时最快乐的地方。母亲怀孕时,由于镇里医疗条件有限,并未查出怀的是双胞胎。母亲生产时,我的意外出生,令众人惊诧。婴儿用品自然只准备了一份,手忙脚乱之下,我竟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是外婆用衣服把我紧紧裹起,是外婆给了我人之初的温暖和庇荫。
满月后我们就一直和外婆生活。百天时,外公外婆分别抱着我和姐姐,坐在开满月季花的院子里,留下我们人生的初影。外公亲昵地叫我“二小姐”,他在我不到半岁时就离开了。他在我心中只是一个符号,一份意象,一种称呼。往后的二十多年里,外婆跟着我们从猫庄搬到了镇里,最后住进了城里。我从未想过她会真的离开,即使她躺在床上,活成了一团“有老人在,全家过年还是会回家团聚”的意象。
如果外婆一直住在猫庄,每天和大自然亲密接触,抬头就可以看到瓦蓝的天和碧绿的树,而不是高楼大厦里灰白的墙,是不是就不会得病?夏天到了,她依然可以种满院子的鸡冠花。蜜蜂围着碗口大的月季花飞舞,蜻蜓蜇满绿叶,鸡崽们欢快啄虫。那个梦一般的院子,她在失忆之前有没有梦到过?在叹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那升起的魄,有没有飞回去看看?
月亮升起来了,召唤起没有生机的春天。
四
我似乎梦到外婆了,但没有看见她,她化成一缕气息围着我,那份似曾相识的心安像襁褓,令我不再心慌。梦里,那蓄势已久的雨终于落下,凉风几乎击倒我。远处白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点燃黑夜。雨带着一股久旱逢甘霖的土腥味,顺着风抖落,砸到地面上。我只消闭着眼,闻着雨的味道,就能想起千里之外的外婆静坐的模样。生病后,她经常独自呆坐在凳子上,眯缝着眼睛,一坐就是一天。当烈阳涂抹在墙上的最后一点亮斑渐渐消失,外婆连同光线缓缓沉入无边的阴影中。这时候的她,如老僧入定,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光阴的骨头,静静地看着日头被寂寞蒸发。她肤白宽脸,长年留着齐耳短发,用卡子整齐地别在两边。鼻尖长了一颗肉痣,从侧面看,凸起的部分使得鼻头像蜻蜓点水时翘起来的尾部,看上去分外俏皮。幼时,我总喜欢触摸那颗凸起的痣,总觉得它象征着一种大智慧。
“啪嗒、啪嗒、啪嗒”,真的下雨了。耳边传来了搅和着雨水的脚步声,晃神中,我仿佛看到外婆穿着自己纳好底的布鞋,在厨房里给急切叫唤肚饿的我准备饭菜。锅灶里,烧得通红的火苗伸长舌头舔舐黝黑的锅底,里面的水正在翻腾。年幼的我,像只嘴馋的小狗,眼巴巴看着、候着。她利落地将细面掰成两段,投入滚水中,待汤水冒出大水泡,快速打进一颗鸡蛋,搅散,最后撒上佐料,至多咕嘟个两三分钟,鸡蛋面就做好了。我端着碗顺顺溜溜地吃下去,胡乱擦擦嘴,撇下碗筷去玩耍。那碗咸香交织的面条,既暖心又捂胃。甜香的味道是外婆的味道,她对我的爱让香味化为全世界最盛大的温柔,如数十亿种子飘落,敲击我心。
守灵三天,下了三天的雨。稠密的雨脚不急不躁地浇湿我的心。那天,我开车跟在灵车后,送外婆最后一程。车绕着我们开满鲜花的小城缓慢行驶,小雨淅沥,薄雾弥漫。在樱花、海棠、碧桃的怒放中,外婆走完了她近一个世纪的风雨路。我想要哭,却怕这份哀伤扰了她的清净。在灵堂上,我听着主持人念着最后的悼词,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她一生坚强勇敢、勤劳善良,短短几分钟是无法总结完的。
思念在挥手送别前就开始。在殡仪馆里,我匆忙地看了一眼永眠的外婆,不到一小时,她的躯体就化成了骨灰,若再想看,只能对着照片想念。一想到这,我的心就酸痛。我很想再摸摸她那早就变形的手和那颗俏皮的肉痣,闻闻她身上散发的沉静的烟味。外婆,我夜夜与梦里的心魔缠斗。云叆叇,日曈曚,海棠经雨,世事再美,她也看不到了。
我要抓住飘摇的回忆,快快写下来,郑重地拓展除姓名外的其余内容。我从不相信人有来世,可是,我想外婆有来世。我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做回自己,去上学,去接受教育,去在雪白的纸上虔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不愿让她的存在像空洞如烟的记忆,遥远地散去。我想织一张细密的网,将它们紧紧粘牢,久久依靠。
假使真有奈河桥,外婆啊,不要害怕去喝那孟婆水。纵使再不舍,你也是可以忘记我的名字的。不要紧,它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请不要因此哭泣,我们的连接从未断过,它早就经由血脉之河,牵住了我。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