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海的梦。你躺在船上,犹如躺在梦中。你紧闭的双眼潋滟而金黄,像两孔初凿的泉眼。一团乌云遁逸,另一团追逐。一出一入的间隙使太阳的万千光芒短暂地刺穿了空中的薄雾,你的眼底陡然激荡起无数鱼鳞样的灿烂光斑,你知道无数的云在你眼底咕嘟咕嘟冒泡泡,好像在你心里挠痒痒。
蓬勃云团中的一朵受热之后开始持续膨大,一路飘摇而上凝结而成的万千水珠,别无选择地从几千米高空坠落。其中最为莹润最为饱满的一颗,一路向西,风尘仆仆地朝着西太平洋飞扑而去。十分钟后,啪嗒一声,歪斜地落在望耶港口浙望渔0924号除锈不久的舱顶。旗帜翻飞,水珠触碰到光滑的船体,随即反弹碎裂成更多细小的水晶,如同无声炸裂的烟花。雨水带来了更多的雨水,越来越多的雨水落在舱顶,堕入深海,牵绊绳索——无数缆绳如海的脐带伸向陆地,最终滴落在你的额间、鼻头、唇边。你尝到了一种类似眼泪的苦涩味道,接着一种风雨欲来的腐烂味道在你喉头喷涌,盐和沙砾的味道碰触着你的鼻腔。渔船像只风筝轻缓地在海面飘荡。你躺在甲板上,眯着眼睛,身边荡着一只沉甸甸的蟹笼。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日子将要来到,漫长的禁渔期即将结束。这个时候,大人们决定离开望耶。
你躺在渔船上,渔船终日漂荡在海湾的怀抱中。没有忧虑,绝无哀愁。夕阳完全融化了,海面弥漫上了一层血的颜色,铅水般苦涩流淌,顶得船趔趔趄趄。不少船工钻出闷热如蒸笼的船舱,赤膊站在甲板上,哀容满面地望向空无一物的远方。风帆。船。ckwvWA9+geeFt3TPHm17bA==港湾。大大小小的船只随水依偎,船舷磕着船舷,甲板贴着甲板,一串串,一排排,像波浪的牙关紧咬。这时候姐姐从起伏的甲板丛林中出现了,这个能织渔网能劈鱼鲞的英武女孩,在经年累月的日照公允地炙烤下,活像一匹皮毛光亮的马儿。马儿在雨中奔腾跳跃,甲板成了嗒嗒马蹄下永恒浮动的桥。船吃了她的力,水受了船的力,于是无尽的微波荡漾开去,黄昏的港口浓烈得如一杯酒。
睡梦中的你预感到被一层不祥的阴云笼罩,你张开眼睛,澄澈如水的天空,天罗地网般的桅杆下是姐姐棕榈树皮般的脸。
“死虾!烂蟹!等在这里寻死!”姐姐一脚踢过来。
你的小腿肚上随即出现了半掌鞋印,你的眼前是姐姐的五个脚趾,犹如五朵花瓣很为难地簇拥在一双紫色塑料拖鞋里,你感受到了一种撩拨心弦的美。你几乎出神地站起来,一阵晕眩持续伴随着你,你发现你站起来居然比姐姐高出了一个脑袋,姐姐站在你的一柱阴影里。你后退半步,姐姐还是在你的阴影之中——与其说她始终站在你的阴影里,不如说你才是她的肉体凡胎在青天白日下投射出的一个无息黑影。你看着姐姐的头顶像盈盈藕池一样兜住了无尽的雨丝,你开始想象那些雨丝落入你发间时候的样子,你开始用你的手掌摩挲你的脑袋,没有听到姐姐说了一句什么,你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
“还不回家!”
你发现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雨水并没有让他们退回船舱,而让他们棕棚似的胸膛像鱼鳞一样晶莹明亮。他们发出的种种不怀好意的笑声和灼热的眼光让你——码头船工中最寻常也是最年轻的一个,迅速红了脸,你在甲板上狂奔,船在你脚下剧烈地浮沉如同一扇巨大的荷叶,你跳跃、奔跑、跳跃、奔跑,你的耳朵像个海螺收集到了各色评价。“阿伏,吃生活了(方言,指挨打),阿伏。”那些喷薄着鱼腥味的嘴巴,那些混浊的眼珠,他们说的是:“阿伏,你阿姐真漂亮,漂亮足了。”
你以为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把那些话,把他们远远地甩到后面。你们两个顶着雨匆匆往家赶,雨水越来越沉重,躲避风雨的原始本能让你们以紧贴着地面的姿势前行,倾斜的两个人,一溜扶摇而上的棕榈树,你们周身的轮廓越来越模糊。
“阿——伏——”你的母亲在巷子口等你,眉毛倒竖,合不拢的嘴巴像一口井,她一动也不动,你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悲哀的句号,一根慈悲的火柴。你们拐进一条巷子。
纱窗里的舅舅不停地翻着日历,离开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提前。
雨依然不死不活地下着。一小时后,当望耶海湾的路灯刚刚亮起的时候,一只手敲响了你们的窗玻璃。你们爬上了一辆曾经满载鱿鱼、鲣鱼和青占鱼的小货车,五个人把轮胎压得瘪瘪的。车上的鱼腥味很浓重,但很快被来自码头的更为浓烈的柴油味道以及这座岛屿无处不在的鱼腥味道遮盖住了。女人们躲在伞下,两件雨披盖住了全部的行囊。天地之间张开了无穷雨幕。你的舅舅蹲在角落状若礁石,吸烟的时候两颊洞穴似的深深凹陷进去。谁都没有说话,风也不让你们说话。角落没有你的位置,于是你立在车斗,于是你像个昂扬的水手,抵抗风雨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奋力棹桨。
小货车在崎岖不平的砾石路用力地弹跳着,车斗里银光闪闪的鱼鳞翻着筋斗粘上了你们的行囊和衣摆,你的小姨极有耐心地把它们一瓣一瓣揭下去。你呢,你高高地看见——也只有你看得见——车子分隔了道路与海岸线,道路分隔了农田与海洋,岸上人家的灯火在车后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犹如海上破碎的光。日暮苍穹在滚滚车轮的转动下由青转红,翻涌的红很快又化作全然的漆黑。道路由曲折逐渐平直,最后蜷缩成一粒漫漶的斑点。一个浪头劈头盖脸打上了挡风玻璃,车子吱嘎一声停住,你们齐齐向后倒去,再跟着齐齐前倾。在一片澎湃的声浪中你们跳下车斗,无声的望耶礁石柔软地接住了你们,你们的持续前行伴随着牡蛎持续破裂的声音,海潮宿命般地涌向你们,你们走入一片神秘而又绝望的黑暗,沿途的灯柱好像擎举着剔透的水母,疲软的光束似水母的柔软的触角在招展,幽蓝蓝的光晕让马路更加水雾迷蒙。凝固的天日,晦暝的汪洋,一时之间你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谁在前行。
这个时候,远方的汪洋慢慢地打开胸膛,一圈巨大的幽蓝光斑浮出水面,仿佛海中的幽灵冉冉现身。
“走吧。”舅舅说,他扛起最重的两只蛇皮袋,提步走出好远。
火车的呜咽邈远地传来了,随即你就看见海上疾驰而来的火车利刃般地划破了海的胸膛,顿时血肉模糊,海潮激荡,从铁轨两旁飞溅起滔天巨浪,铁轨是海永不愈合的疤痕。
你想要流泪,你流出的两股眼泪好像两道铁轨直达天际。
“快走,阿伏。”姐姐的手掌贴着你的脊背。
你肩扛手提地朝着车站走去了。光源深处走出一连串许多面带倦容的旅客,声音也开始丰富起来了。许多苍老如版画的渔民蹲在门边,长久地凝视着来去的腿,一日之间少有的几次抬头换取零星几张钞票。你看见他们的桶底奄奄一息的青蟹、黄蛤,还有些黑乎乎的望潮。越往里走人就越多,候车大厅里闹哄哄、乱糟糟,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神色,如海底的鱼群。穿梭其间,你们也成了鱼群中的一部分。
舅舅在最前方开道,几乎是粗暴地撞开挡在他面前的人。你们牢牢地跟在舅舅后面。可人不是芦苇,舅舅也不是镰刀,舅舅开辟的道路很快合拢,你们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只看见舅舅一颗头颅在人潮中汹涌地起伏。你的母亲有些着急,急切又错乱的步伐使得瘦骨伶仃的她遭受到种种浪头席卷。姐姐既焦灼又愤怒,她如酱缸般的神色在一秒钟之内产生了十八次奇异的变化。她腾出一只手当作桨板胡乱挥舞,你被打得向前一趔趄,投入前方连绵的脊背,肌肤相贴的感觉如同坠海,海水温柔地接住了你。
大人们涌向你,你麻木地跟着大人们,他们要你坐下你就坐下,可这里根本坐不下,两只蛇皮袋如同巨石被舅舅堆到了六号车厢与七号车厢的连接处。到处都是人,手提箱、铁皮桶、用来装鱼货的泡沫箱,肉眼可见的空处都被一点一点地占满了。乱石累累似的车厢之间只剩下极窄一道缝隙,像岩洞里射入的一道光。
古老的绿皮列车没有空调,只有头顶的风扇嗡嗡转个不停,这徒劳无功的风扇搅乱了空气,把车厢内本就复杂的味道——冰冰凉咸腥味、热烘烘汗臭味搅动着一股脑又吹进了你的鼻子里。你被蒸得头昏脑涨,你无法抑制地干呕。大开窗户好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母亲和小姨相互依偎,姐姐独自坐在窗边,你和舅舅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你们五个人分别坐在一节车厢的不同位置。
水上的火车开始轻轻摇摆起来,你感受到脚下的滚滚车轮正压迫着瘦骨嶙峋的海岬。车轮嘎吱嘎吱前行的时候,一种类似脊椎一节一节断裂的声音顺着车轮弥漫上来,你的尾椎骨马上响应起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路爬到后脑勺。你无法抑制地向窗外看去,火车已经调转了车头,你的嘴巴里再次出现了那种咸腥的苦涩味道,你确信你们现在是往深海中去了。火车前行,浪花却往后飞溅,大叶棕榈、房屋,奔跑着的和温柔前行着的人群都在缓慢地后退。
你转过脑袋问舅舅要去哪里,舅舅不响。舅舅的眼神像一截铁锚一路下沉落在你身上,你意识到此刻头发像刺猬的尖刺根根立起,身上的汗衫紧紧地吸住了身体,突出肋骨节节分明,如树叶脉络。舅舅让你赶紧换身衣服。你说衣服全部在蛇皮袋里。蛇皮袋已经像草垛似的被堆到最深处,无座的旅客像水母一样在车厢里浮沉。你换上了舅舅身上的的确良白衬衫,温暖的白衬衫像水藻一样吸附着你湿漉漉的肌肤。车厢内始终充盈着潮湿的海风,你感觉自己像是躺在火车温暖的子宫里面,浑身湿漉漉的。温暖的羊水整夜浸泡着你。这件蓝色竖纹衬衫披挂在你身上时,你都能从摸出五张火车票,五张粉红的车票通往五个不同的地方。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着,海中斑斑点点的渔船、货轮开始映入窗框。
其实你们也有一只不算太小的桁拖渔船,你们全部的家当都在这艘渔船上。你和舅舅每年都给它除锈刷漆,小姨和阿姐日复一日地补渔网、绑螃蟹、卖虾,托大慈大悲观世音的福,你们捕捞上来的一切几乎都能卖个好价钱。可是禁渔期实在是太漫长了。从你稍微懂一点事情以来你就知道你们这个风雨飘零的家好像一直都很缺钱,两个孩子,两个妇道人家,扁担两头很用力地往下沉坠,舅舅难以忍受没有一只螃蟹一尾鱼一只虾的四个月。他时常依靠着船舷望向远方,他的瞳孔像烟头一样在海面或是地平线跳跃,落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灼出一个猩红破洞。他不言不语,可你明白他的不安。那天甲板上忽然多出了两个满口黑牙的湖南人,一个左撇子,一个跛腿,你听见姐姐问舅舅怎么找了这样两个人,舅舅说那是因为他们成天吃槟榔。你不知道槟榔是什么,于是一只左手伸到了你面前,掌心托着一个贻贝模样的黑色槟榔。你吃下去,马上就吐了出来,左撇子和跛足大笑。
夜晚很快到来。舅舅算了风向也翻了皇历,挑中了一个湿得拧得出水的夜晚。船上的旗帜被风绷直了,不断地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像一拳一拳打入空气。两个湖南人往船上搬淡水搬米面粮油,你在收拾渔网。无边的苍穹幕布漫卷,你依稀记得你的母亲和你的姐姐好像立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礁石上有密密麻麻的牡蛎。你母亲踩在牡蛎上,可一枚牡蛎也没有破碎,牡蛎托举你轻飘飘的犹如竹影摇晃的母亲,你的姐姐如竹节挺立,她们是以母亲和女儿的身份站在那儿的。你男子汉气概十足地起锚,铁锚像一颗鲨鱼齿在船头晃荡,舅舅向右转舵,船头逐渐歪斜,歪向远离陆地的那一侧,直指地球的中心。你知道这两个女人会一直看着你,她们的驻足将会一直持续到你们的船消失在海面,每一次出海都是这样。你们的船劈开了海,剖开了黑夜,如一镞箭矢意外地坠入银河之心。
船舵掌握在舅舅手中,并且以每小时20海里的速度疾驰,你在船上无法感受到船的速度,你问舅舅你们要去哪里,舅舅说虎兰礁。你知道虎兰礁,舅舅常把虎兰礁挂在嘴边,说是在那儿踩着鱼的脊背就能上岸。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二十二个小时之后,你将第一次亲眼见证虎兰礁鱼跃出海面的盛况。你兴奋地看着船外,一切都很美妙,一切即将变得很美妙。舅舅让你这外甥躺在他的船长室里,你已经高出了家里的所有人,舅舅的床已经装不下你,你一只脚伸出了床栏。小船漂荡,桅灯摇晃,不断地敲碎黑暗,有一瞬间连你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你在一片同样的潮湿中醒来。你听见此起彼伏的鼾鸣 ,列车员沉重的脚步,小推车磕磕绊绊的声音,一晚上你枕着舅舅的肩膀或者趴在小桌板上断断续续地睡眠,脑袋已经像礁石一样沉重。你吱嘎吱嘎扭动几下脖子。舅舅不见了,更奇妙的是,你发现短短一夜之间车窗竟然长满了青苔。你不知道火车是如何前行的。你用指甲盖在玻璃窗上刮出一方孔洞,透过孔洞你惊奇地发现,外面已经望不见一滴海水,而是海水幻化而成的蓬勃世界,一团缤纷的花束,一个斑斓的花园。你越过一个人的脑袋推开车窗:直达天幕的灌木、古藤老蔓、层层叠叠的蕨草、缠绵一切的苔藓,各种层次的绿色填充其间,所有的绿色都长出了各自所构想的形状。清晨的薄暮在丛林间隙升降,你看见一只长臂猿正抓着几百年那么古老的藤蔓,只轻轻一跃就抵达了雨林的边缘。在藤蔓与树根的缝隙中,散落着一片金灿灿的果子,一只红腹松鼠正将其中一颗费力地拉回树洞中,青苔上留下一溜拖拽的痕迹。藤蔓就像钢筋一样无声无息地串起整片雨林,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火车在网的缝隙中穿行,垂下的榼藤噼噼啪啪地拍打车窗,越来越多的人醒来了,他们像你一样刮着车窗。
“关上车窗!”一位红面绿衣的列车员出现在你面前,他语气并不友善。
你盯着他的脸。
“这儿有蛇!”他伸手关上了车窗,顿时车厢像隧道一样黑暗了。
你站起来,数着座位摸索着走到了你母亲跟前,你母亲和小姨并蒂莲般地依偎,此时此刻你很想伸手探母亲的鼻息,这样的念头被你握牢拳头克制住了。她们背对背依靠着,可母亲只剩下了小姨的一半大小,像一团褶皱的纸。你时常怀疑母亲是否还活着。她像一根绝望的火柴,一生从未停止燃烧,她没有凭借一点外力,先后带大了舅舅、小姨、舅舅的女儿和你。天保佑,让她多活一点点吧。在清晨刚刚苏醒的火车过道里,在这世间最湿润的雨林腹地中,在宿命般的穿行中,你像一匹温顺的马驹蹲在母亲面前,无比虔诚地祈祷。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她说:“睡得好吗,阿伏?”母亲的口正对着你的鼻腔,你闻到了一股草木腐烂的味道,那是从母亲身体深处发出的溃烂的信号。常年的胃痛把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忍受着源自身体深处的一阵一阵绝望的痉挛,母亲总说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腐烂。
你本能地把脸转向一边,母亲把你的脸扳回来。
“要听话!”
你低下头,类似尸臭的味道从你的头顶一贯而过。
“听舅舅话!”
在火车上度过的第二天,你澎湃的激情已被消磨殆尽,你浑身上下的气力无处使,没办法安生地待在那个小如井口的硬座上。吃过半块母亲掰给你的望耶大麻饼后你开始探索火车,从第七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然后再从最后一节车厢往回走。走到第五节车厢的时候你看见舅舅在红面绿衣的列车员处补票。你不感兴趣,继续向前走。尽管过道上有许多站立或蹲着的旅客,有许多行李阻挡,但你丝毫不觉厌烦,尽管每一节车厢都充斥着很复杂的味道,你也逐渐习惯。你一直走到驾驶室门外,一个蓄有络腮胡须的列车员极其凶狠地把你拦住了。你不服气,他一走你就把窗户推开,推开还不过瘾,你把着车窗,身子探出窗外,树叶拍打你脸颊,藤条抽打你脊背。你右脚蹬住窗框,轻轻一攀就跃上了车顶。嘿!望耶渔港最威风凛凛的船工。你站在车顶,双手叉腰,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缤纷花园的面貌,原来这里不只是绿草茵茵,也遍布着死水和沼泽,火车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驶过死水和沼泽,你身后的油棕上正倒挂着一条柳条般的赤链蛇,你当然没有看到,火车一秒钟就把它甩到了三十米开外的地方。你正酝酿着一个更大胆的玩笑。你脚下的车顶萌生着一层青苔,黏黏腻腻的。车速很快,你站在车顶,完全感受得到车厢在你脚底大江大河般奔流,在这上面奔跑简直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偏要这么做,勇敢的望耶水手,你决计跑得比火车更快。
你从第一节车厢跳上车顶,抡开臂膀狂奔,从最后一节跳入车厢,一切都严丝合缝,你是个完美的时间猎人。
唯一的意外是你的小姨,你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一节车厢的窗户是谁推开的。
你恳请小姨保密:“求求你了,别告诉妈妈。”自膝盖以下沾满了苔藓,你双手合十,“谁也不告诉,小姨!说句话呀,姨。”小姨看着你,麻木的表情就像看着一口钟。
你在灶镬旁烤了三十分钟的火才让身体回暖。尽管是夏天,灶镬的火烧了一整晚,你从朽烂的门板中看见了无尽温暖的火光。母亲抱着你,你躺在母亲暖烘烘的怀里,再次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腐烂味和鱼腥味。你母亲坐在一把小杌子上,终日不眠不休地修补拖网的网眼,用橡皮筋捆螃蟹,鱼腥味好像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了。你在海湾一样的味道中再一次昏睡。
你不记得船是以什么样的姿势倾斜的,你感觉到你的身体像钟摆一样在浪中摇摆,一浪顶上浪脊又一浪拍入水中,接着一个广阔无边吞噬万物的巨浪从海平面升起,你被托举到整片洋面最高处,短暂地浮出了水面,你仍然无法睁开眼睛,水挤压着你的眼球,冲击着你的鼻腔,你想呼吸却呛入一大口海水。然后你咳嗽,又灌进一口海水,你一直在喝水吸水,你的双手用力挥舞,可你什么都握不住,洁白的浪花钻入你的掌心,然后又离开。五分钟前,舅舅的手曾炭火般地抓住你的衣领:“抓牢!阿伏!”这是你唯一能听见的话。
母亲掩上柴门,她在门后无声地哭了一场,母亲说你们都是穷命,是苦命,什么都抓不住。天注定,阿伏,你们都是穷命,和陈步坦一样的苦命。
你从未见过陈步坦,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不属于任何一张脸孔,他是墓碑上的三个字。今年清明节你带着母亲煎好的青饼去看陈步坦,由一条半掌宽的路上山,登上山顶的时候你往怀里一摸,饼已经硬了。你把三个坚硬的青饼像三张冥钞一字排开摆在碑前,往每个圆心上面都撮了几粒白砂糖,风把白砂糖吹出了一个优美的扇面。你把食指和拇指含在嘴里,甜滋滋的。你有多大,这块长满青苔的墓碑就立了多久。十六年间青苔从碑底开始蔓延,快要把你的名字通通掩去了。你毫无波澜地把指甲放进碑上唯独可见的耳东旁中,指尖用力,用指甲缓缓推出阴刻字体上的青苔,直到凹陷的纹路上的青苔全部清除,你的名字——陈海伏——三个字完整地显现出来了。竹林间一阵风吹过,竹叶相互击打着簌簌作响,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陈步坦把着你的手腕,教你写完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把自己的名字完完整整地写了一遍,这时,你才意识到你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自己的名字了。
第三天、第四天,你们不得已穿上了厚棉衣,哪怕舅舅从未告诉你要去向何方,你从车厢内不断降低的温度中得知火车正在往北疾驰。舅舅摸走了身上最后一支烟,他开始焦躁地走动,一言不发地从最后一节车厢走到第一节。窗外的景色开始奇异地变化,绵延的山、直指天上的针叶林、一望无际的银白色的原野,你们裹紧了棉衣,干粮也几乎吃完了。经过北方的一个大站阿喀维德的时候,剩下的乘客都下了车,车厢内味道凝固了,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样的清冽。你们终于可以坐在一起,独占一整条座位伸直双腿。不过睡觉对于你们来说还是一件困难无比的事儿,车厢内实在太冷了,即便睡着了也会被很快冻醒。车窗已经结了一层半掌厚的冰,几小时后,连地面、桌腿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你盘腿坐着,车厢内已经无法落脚。你舅舅和姐姐异想天开地从车厢之间的饮水处取来热水,不断往地上泼,冰瞬间融化,一厢池水晃荡晃荡,又在不断地北行中结冰,泼沸水,再次结冰,冰层越来越厚,很快就与座位齐平了。火车的前行换来的是冰和水两种不同状态的转变。
到了这个时候,你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她每呼出一口白气你就知道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火车环绕着山体,车头下降,车尾上升,火车以一种自我扭曲的姿势前进,针叶林不断后退,你不得不把着她,让她靠在你的怀里,否则母亲就会像个苹果一路滚到最后一节车厢,再从最后一节折返回来。你不知道你的怀抱是什么味道,你母亲会不会闻到曾经你在她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冰越封越厚,火车越来越疲惫。你们不下车,这趟车就得开下去。你舅舅不间断地补票,招致许多列车员不满,他们进入你们的车厢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不好。你知道事情只会更坏,母亲越来越小,你牢牢环住她像抱着一捆柴。第四天下午,等到冰层上升到车窗高度的时候,司机一路滑行到第七节车厢,你们坐在行李架上看着他的脸如同板结的望耶大地。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他的耐心全被耗尽了。
你的母亲已经虚弱得闭上了眼睛。舅舅站到了你们面前。
“现在是谁开着火车?”然后是姐姐像鸮一样啼叫。
伴随着姐姐的尖叫,你感受到车头沉重地脱离轨道,如同一截朽烂的木桩别无选择地朝着山脚坠落,司机、餐盘、蛇皮袋……全部滚向了另一侧,车厢不断地旋转,你也跟着兜兜地旋转,你听到火车嗵的一声石破天惊般地破冰入水。
你笔直地刺破水面,像个秤砣在一路下沉,海不会接纳你,海冷酷地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你的皮肤、内脏,让你脑海陡然激荡起无数鱼鳞样的灿烂光斑。这些光斑一朵一朵凋零,当你感受你的意识将无法控制身体的时候,一股暖流托住了你,把你一点一点往水面顶。你的身体越来越轻,你在不断上升中睁开了双眼,郁郁葱葱的珊瑚丛在你脚下绽放,五彩斑斓的鱼群环绕着你,你随手一抓就是一条曼陀铃鱼儿。途经此地的黄梅鲷群意外地撞向你的身体,鱼唇亲吻着你的脚底,鱼唇啃食着你的乳房,鱼鳍撩动了你的心弦。海底原来也是一片丛林,一座花园,银河般夺目让你简直舍不得闭上眼睛。
你脚下的如同母亲温暖乳房的光晕将你一点点顶出水面,你张口猛烈呼吸,然后是流泪,纵横交错的眼泪如铁轨般喷涌。
妈妈——
舅舅——
小姨——
阿姐——
一望无际的海把你的呐喊传递得很远很远。海水无比温柔地亲吻着你,让你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欲望,你想尿尿,你想把血把尿把泪从四面八方的毛孔中通通排入美丽的海洋,随后你的掌心又出现了那种紧密依偎的感觉。你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蓝丝丝的水母,它无比纯净的腔体正在呼吸,呼吸的形状就是它们不断靠近你的过程,无数瓦蓝的水母竟然在你身边漂浮,盘旋起舞。原来是它们悄无声息地将你托举,它们温柔的触手酥酥麻麻地碰触着你全身上下,你合拢双臂,可你抱不住任何一只,它们从你手臂和身体的空隙自由地出入。你想到了离别之前你的未曾吊起的蟹笼。
“老天,我这是在哪里?”这是两个湖南人爬上岸后说的第一句话。
责任编辑 夏 群
通向深海的梦
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一次海边散步。我看着绵延的渔船,脑袋里不知怎的却响起火车轰鸣,一个少年在甲板在车顶不断跳跃、奔跑,他告诉我他叫阿伏。于是一篇小说成型了。要写好这个故事,我必须隐去部分情节,并且重新调换故事顺序。
火车向北奔袭与渔船驶入汪洋,两者存在着空间和时间上的极大错位,当它们并行出现的时候,却彼此咬合,像个陀螺一样飞速地旋转着,把小说大部分碎片统统甩飞,小说因此就有了极大的张力。陆地上的不断逃离,海洋的不断追溯,可以说岸上与海上的生活互为映射,你是如何离开海岸的,就会如何踏上列车。与其说是一种轮回,不如说是一种难以挣脱的宿命,是人类在整个宇宙中的处境。
我始终认为好的小说应该像个晶体,无论从哪个视角看待,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面。岸上与海上,既是两个镜面又互为补充。阿伏在岸上百无聊赖的生活,出海捕鱼皆是真实发生的现实,而剖开海面的火车、斑斓的海底世界,则可视作阿伏的内心世界在外部的种种投射,周围的一切都是阿伏所见,周围的人和事都变成了一面光洁的镜子。《火车驶向虎兰礁》既可以被视作一次(误认为两名雇用的外地船工海难失事)真实的仓皇出逃,也可以是一次叠印而无解的生命旅程,一场冰冷破碎的深海的梦,幻想与现实在此地早已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