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

2024-08-12 00:00:00黄丹丹
安徽文学 2024年8期

1

聚福轩酒楼的VIP包厢里,我们家四世同堂,在为九十岁的奶奶贺寿。十九口人在偌大的包厢里“分类组合”,四位男性长辈在打牌,四位女性长辈围着奶奶在聊天,孙辈的四对夫妻,三三两两围着各自的娃边嗑瓜子边聊天。作为孙辈中的老大兼这场寿宴的总策划,我觉得自己忙得就像打理荣国府的王熙凤似的。

11点58分,我爸宣布寿宴正式开始。穿了身枣红色唐装,头戴闪闪发亮寿星帽的我奶奶,精神抖擞地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红酒杯,对围绕在她身边的子孙,操着四川话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这里巴适得很!干杯咯!谢谢,谢谢咯!”

接下来,按照我的策划,我爸他们四兄弟领着各自的子孙依次向奶奶献了礼。四叔一家献完礼后,我来到奶奶身旁,打开精心定制的生日蛋糕,点上蜡烛,此刻,包厢里响起了手风琴演奏的《生日歌》的悠扬乐声,家人们纷纷循音转头,一位扎着两根麻花辫,穿灰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歪着头,正专注地拉着胸前的手风琴。

“祝奶奶长命百岁!”见大家都愣怔着,我率先鼓掌,大声说出了祝福语,大家这才被我唤醒了似的,纷纷说起了祝福的话语,一起唱响了《生日歌》。《生日歌》尾音未消,一阵昂扬的口琴声传来,我爸跟着调子就哼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停住!”

大家或跟着哼唱或合拍鼓掌之际,站在奶奶身旁的我,被奶奶那一声叫停的低喝吓了一跳。我忙对吹口琴的白衣男孩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利索地收起口琴,退到了拉手风琴的女孩身边,他们俩贴着墙壁,对着奶奶深深地鞠了一躬后,折身走向包厢门就要离开。奶奶说:“马兰花,请等一等。”她说的是普通话,嗓音沙哑颤抖。

奶奶按着我的手臂,侧身离开了座椅,她拽了拽衣襟,用力地挺了挺背,尽她自己最大可能地疾步走到女孩身边。

“马兰花,请不要怪我!”她拉住女孩的手,情绪激动地说。

女孩愣了一下,把目光投向我,旋即又握着我奶奶的手,问:“林奶奶,您认识……”就在这时,奶奶突然身子一歪。随着奶奶身体倾斜的同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2

好在奶奶无恙。

奶奶身子歪倒时,我脑袋一蒙,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但神奇的是,奶奶居然只是打了个盹儿!当我和弹奏手风琴的女孩合力将她扶到沙发上时,她老人家居然发出了鼾声,我还在为这突如其来的鼾声感到纳闷时,她已睁开了眼,看看我,又看看女孩,挣了挣身,企图坐正。我爸弓身在奶奶面前,把奶奶那双又小又枯的手握进掌心里,提高了点声量说:“妈,咱们回家睡吧。”那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哄在客厅看电视打盹的奶奶,到卧室去躺下。

奶奶从我爸掌心里抽出手,配合着挑眉的动作,她把双手一摊,嗔道:“不给我饭吃?”

我爸搂着她,微笑着,像哄淘气的小女儿——而事实上,作为他独生女儿的我,可从没享受过他的这份耐心。他扶起奶奶,朝那偌大餐桌上的主宾席走去。被刚才的突发事件吓到失声的家人们,惶惶然地跟在他们身后。众人重新落座时掀起了一阵压抑的喧闹声,又很快静下来。暖Uyv7i0q/Dj842/J86igC5Q==气开得足足的包厢,空气与气氛都显得滞重。三叔家的小豆子把酒杯弄翻,撞在碗碟上打碎了,大伙儿借着这个声儿,纷纷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接下来,奶奶在大伙儿的簇拥下,吹蜡烛、吃蛋糕,完成了她作为老寿星的任务。

眼见奶奶在座位上开始打盹,我妈忙起身,搂着奶奶的肩膀说:“妈,吃完了,咱们回家吧。”说着,她对我甩了个眼神,我忙接住那眼神,起身去拿奶奶的外套和帽子。这会儿,我妈和我爸已经一人搀着奶奶的一只胳膊,走到了包厢门口。临出门时,我妈冲家人们说:“我和老大送妈先回家,你们慢慢吃。”说罢,她又转头冲我小声说:“吃完你买单。”我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见奶奶很有派头地冲大家挥了挥手,大声说:“你们耍开心,再见!”包厢门合上,将奶奶那句话的尾音关在了门外。

3

吃完饭,买好单,我支付完手风琴女孩和口琴男孩一笔劳务费后,抱着那束献给奶奶的鲜花回到了家。一进门,我爸便对我大发雷霆,骂我是个正才不足偏才有余的祸害。为此,他还摔掉了手中一刻不离的茶杯,那是我送给他的父亲节礼物。

我妈怕我面子上挂不住,拉我到门外,悄声责问:“你怎么想起来弄这出的?”

我是怎么想起来弄这出的?还不是想哄奶奶开心,唤起奶奶的回忆吗!

不久前,我发现一向思维清晰、记忆力超常的奶奶,变得迷糊了。我到干休所爷爷的房间整理资料的时候,她跟在我身后,眼光里充满了戒备。年初,是她让我负责整理爷爷的回忆录的呀。爷爷去世后,那间房便一直紧锁着,她以爷爷不喜外人打搅为由,不许家人随意进入。那扇木门的钥匙有两把,年初,她从自己贴身羽绒背心的口袋里摸出来,让我取下一把。她让我认真整理爷爷写的回忆录书稿,由她审核后,便交给我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堂妹出版。

领到任务后,我每逢节假日就过来整理。爷爷有写日记的习惯,且他的日记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我将爷爷多年的日记本,按照日期先后排列好,贴上标签编上号。我计划将整理好的日记本带回家扫描转换成电子文档,做进一步的整理,但奶奶否定了我的计划。她说,别把爷爷的东西带出他的房间。这就有些麻烦了。每次到奶奶家,我都背着笔记本电脑,和奶奶打声招呼,便打开爷爷的房门,开始工作。爷爷的房间堆满了多年的书报,充满了通风不足的霉味。很奇怪,在爷爷的房间里,一贯专注力很好的我,却很难集中精力工作。我的目光总被那些摆放在书柜里、台几上和挂在墙上的相框里的老照片牵扯。那些老照片比爷爷的日记更鲜活,更有趣。爷爷的日记就像索然无味的公文,而老照片就不同了,我最喜欢爷爷日记本里夹着的那张他和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爷爷仰着头,望向天空,与他并肩的奶奶脖子上挂着手风琴,两只蓬松的麻花辫垂在手风琴的两侧。照片上的奶奶,笑得眼睛像弯月,我还从没见奶奶笑得那么开心过。

我妈问我:“你怎么想起来弄这出的?”喏,理由综上所述。

4

“你爷爷日记本里的照片上,有个扎麻花辫的? ”我妈一脸的惊愕。

“没错呀,他俩都穿着军装,爷爷年轻时真帅,和奶奶真是郎才女貌!”

“那肯定不是你奶奶,你奶奶她从来没扎过麻花辫。你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过夜,第二天给你扎小辫的,都是你爷爷,你奶奶可不会扎辫子。你看家里的老相册,那么多张你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有哪张是扎辫子的?”

我妈说得对哦,我好像是没见过扎辫子的奶奶。经我妈提醒,我才想起来,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买菜、做饭、洗碗、浇花、打扫卫生,都是爷爷在做,唯一一次,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碗筷,爷爷被人喊去打桥牌,是奶奶把菜收到冰箱,结果爷爷回来做晚饭时,一打开冰箱门,菜碗就“咣咣咣”从冰箱里掉到地上——她是把菜碗硬塞进冰箱的,根本没搁稳当,冰箱门一开,可不就跌了满地?我妈说,我奶奶被我爷爷宠得完全没有生活经验。

“爷爷对你奶奶那么好,是因为有愧。”

“有愧?”我脑筋急转弯,得出了一个结论,“是不是爷爷出轨过照片里的那个大辫子?”

“嘁!瞎扯!”我妈气咻咻地说。

“那能有什么愧?”好吧,我承认自己俗气,对于这对历经枪林弹雨大难不死的老革命夫妻,我能想象出的就只有感情上 的背叛导致的愧疚了。

上初中时我看《射雕英雄传》,会把郭靖与黄蓉想象成爷爷奶奶;看言情小说、爱情电影时,我都能把男女主人公与爷爷奶奶联系上。我一直都向往爷爷奶奶的爱情,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也忍不住按照爷爷奶奶的爱情模式去找对象。

要是真如我妈说的那样,老照片里和爷爷合影的麻花辫姑娘不是我奶奶,我还真有点儿不能接受。照这么说,我爷爷对奶奶的那份宠爱并不是源于爱,而是愧?我蔫坐着,傻想着,我妈倒是来了兴致,悄声对我说:“明天去把那张照片拿给我看看。我突然想起来,我和你爸结婚时,你爷爷送了我一件毛背心。你小时候,我把毛背心拆了,打算给你织一件毛衣穿。你知道我拆出什么了吗?”

“拆出什么了?金线?”我没好气地说。

“拆出了一缕头发!”

5

五十多年前,爷爷被困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饿了就吃从美国大兵那里缴获的牛肉罐头,渴了就从身旁抓一把雪吃。他混混沌沌地躺在异国他乡的雪野里,不知朝夕。多年以后,他回忆自己被乐声唤醒的瞬间时,说:“我以为自己见到马克思了。”缓缓睁开的眼里,映入的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他继续躺在暗处的病床上,静静地听完了那支手风琴奏的曲子。

“那个拉手风琴的不是我奶奶?”我妈刚说到这儿,我就插嘴。

我妈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教师出身的她,最烦别人在她说话时打断她。

“我和你爸爸结婚时,你爷爷送的那件毛背心,他告诉我,是战友送的,纯羊毛的,他一直没穿过,还是新的。”我妈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头,而是压低声音,有点无厘头地换了个话题。

“啊?!拆出头发的那件毛背心,难道,是照片上那位大辫子姑娘织的?”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妈伸手拍了我胳膊一下,示意我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于是,我挺直了背,作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状,等待妈妈的“下文”。作为庄家的长媳,我妈深得爷爷奶奶的疼爱与信赖,据说,庄家的家族史,她比我爸和我三个叔叔更了解,因为爷爷奶奶都喜欢和她聊过去的事儿。

“你整理爷爷日记时,有没有看到他写去北方寻人的事儿?”我妈问。

我回想了一下,我看过的那部分日记里,没有提过寻人。爷爷的日记其实很无聊,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生活中诙谐有趣的爷爷,写的日记却那么无趣。他在日记里居然称我奶奶为林春分同志。明明在家里,他都叫她“春”的呀。呃,我懂事后都觉得一个老头儿这么称呼老伴怪肉麻的。我曾对我妈说过,我听爷爷喊奶奶“春”就起鸡皮疙瘩,我妈让我别胡说,爷爷这么叫奶奶,是他怕奶奶名字里的“分”字,虽然“春分”是很好的节气名,但对于上过战场的爷爷来说,“分”字是不吉利的。

“你爷爷生病时对我说过,出院后,他要去北方找他的老战友。你爷爷告诉我,那位老战友和他一样是位神枪手,当年一起出生入死,举行了集体婚礼,先后有了孩子。但后来,两个人的命运就像河流分汊,各自奔流至不同的方向。你爷爷还说,一定要找到战友,不仅是念及战友情,那里,还有咱们的亲人。”我妈压低嗓音跟我说到这儿时,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脑洞大开地想:难不成,我爷爷年轻时和那位大辫子姑娘有个孩子寄养在了战友家?

我这个人,脑子和嘴巴的通道很短,这么想着,我便说了出来。我妈在怒斥我“尽说混账话”的同时,甩手给了我一巴掌。自打我上高中后,我妈的巴掌就不往脑袋和屁股上落,而是精准地击在我的手背上,那也很痛呐!我龇牙咧嘴地抬起右手揉着被打痛的左手,嘟嘟囔囔地起身离去。

6

好奇心被勾起的我,决定去干休所从爷爷的日记里找答案。行动力是我最大的优点,好吧,您也可以视之为冲动鲁莽。趁着月黑风高,我来到了爷爷奶奶家。一周前,我爸妈把奶奶接到了我们家。没有了奶奶的“监视”,我在爷爷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四处翻找起来。

爷爷的房间丰富却整洁。书柜里,图书按照高低之序码放得整整齐齐,靠窗的写字台上,除了台灯、笔筒、全家福相框外,别无他物,写字台的抽屉里摆放着爷爷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日记本。如今,那些日记我已整理了大半。衣柜里挂着爷爷授勋时穿的那套军装,一套门球服和一件米色的风衣,按说,人走了,衣服也要烧掉带走的,但我奶奶这位老革命,非要留下这三件衣服作念想。爷爷房间里,有个类似电脑桌的床头柜,柜身五五对开,上半部分安装着推拉玻璃,里面放着爷爷的任天堂游戏机和收音机;下面是木柜门,我曾试图打开它,但被奶奶阻止了。今天打开看,里面放了几本影集,我翻了翻,那里都是我们几个孙辈儿时的照片,还有一张我坐在爷爷沙发上装模作样读书的照片。床是架高的木板床,爷爷腰不好,睡不了席梦思,我妈特意找木工师傅上门,为爷爷量身定制了这张带木箱的床。爷爷走后,床一直按照他在世时那样铺着蓝白格的棉布床单。我翻完书柜、衣柜、床头柜后意犹未尽,想打开床箱看一看。

心动即行动是我的行动准则。我卷起爷爷的床铺,把那铺盖卷儿放在墙角的单人沙发上,然后动手开床箱。爷爷的床是由两个木箱组成的,我打开一个箱盖儿,看见里面收纳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盒子,那些盒子里放的是围棋、乒乓球拍、各类证件、各种军功章、获奖证书以及我和几个弟弟妹妹小时候画的画、手工制作的贺卡——爷爷真是个收藏家!这些不同类别的旧物被他规整得井井有条。我合上这个箱盖,打开了另一个。嗬,这个箱子里居然有一个缝纫机的机头!看见它,我耳畔立马响起我妈的话来:“你奶奶一辈子不做家务,生四个儿子,雇四个奶妈。我嫁过来之前,家里的缝纫机,都是你爷爷在用。你爷爷会用缝纫机做短裤……”看来,这就是后来归妈妈用的那个蜜蜂牌缝纫机。我仔细看了一下,果然是。小时候,我妈用这个缝纫机给我做了一件红色的蝙蝠衫,我穿上那件蝙蝠衫张开手臂飞奔,想让风鼓起蝙蝠衫,把我像风筝一样放上天,可惜,我不仅没能上天,还摔了个狗啃屎,把胳膊都给摔折了。噫,缝纫机旁居然放着一包大红色的布,那不就是我妈用来给我做蝙蝠衫的红布吗?我好奇地翻了翻那包红布,没想到,里面居然暗藏玄机!

7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脱了鞋刚进屋,客厅的灯“啪”的一闪,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去了?”我妈压低嗓门吼我。

“去了趟干休所,从爷爷的床箱里找到了这个。”我把之前裹在那包红布里的一个木盒从包里掏出来,往我妈眼前一扬,又飞快地装进背包,夹着那包窜进了书房——爸妈把奶奶接过来住进了我的房间,我便在书房里睡榻榻米了。我家的榻榻米和我爷爷的床来自同一设计理念,都是由两只大木箱构成的。我妈紧跟着我进了书房,并反锁了门。

“快,给我看看,你从爷爷的箱子里扒出了什么宝贝?”我妈伸手去够我甩在榻榻米上的背包。

我坐在榻榻米上,斜身拿起包,把它一把搂在胸前,把屁股往榻榻米里面挪了挪,故作神秘地对我妈说:“你猜!”

我妈没猜,她从我怀里一把拽过我的包,倒出包里的木盒子。我妈拿起这只暗紫色巴掌大小的木头盒子,翻来倒去地观察了一番,最终用指甲卡在盒上的一个浅槽,轻轻往外一拉。盒盖缓缓地从盒身的卡槽里拉了出来,盒子里一颗桃核般大小的泥丸,泥丸下是折了几折的泛了黄的纸。我妈捏着泥丸,看了看,又拿出那纸,狐疑地望向我。我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打开。她指尖抖索着打开那张被时光磨得薄脆的纸,看着当初洇透纸张如今已然褪色的墨痕,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我猜,那就是我刚才在干休所看到那行字时的表情。

“小双周岁所剃胎发留念”——那行褪色的字如是说。

“妈,啥意思?”

“唉……”

“谁是小双?我记得奶奶有时管三叔叫大双,三叔的小名叫大双?”

“对。小双应该是你三叔的孪生弟弟。可你奶奶对我说过,小双没满月就夭折了呀。”

我和我妈面面相觑。

我妈又拿起那个泥丸,对我说:“这是小双的胎发,难道小双没夭折?”

“快,给那个拉手风琴的姑娘打电话!”关键时刻,还是我妈脑子快。

我立马拨通了姑娘的电话:“喂,你好,请问,你爸爸叫小双吗?……抱歉,不好意思。那么,你奶奶是不是叫马兰花呢?……方便见面吗?对,就现在!”

挂了电话,我和我妈互相看了一眼,我妈拉开门,我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家门。

8

半小时后,在24小时营业的新华书店门口,我妈和我等来了手风琴姑娘。我们仨一起往干休所走去。电话里,我简单地告诉她,她极有可能是我们家的一员。当她确定奶奶叫“马兰花”的时候,我想立即带她去爷爷房间,从爷爷日记本里拿出那张爷爷和大辫子姑娘合影的老照片,让她辨认那是不是她奶奶马兰花。如果是,她八成就是我堂妹,虽然她说她爸不叫小双。

还在路上时,我妈就迫不及待地认亲了,她拉着手风琴女孩的手,问了她的姓名后,便亲热地喊她“佳佳”。她大名叫李佳。没错,我记得爷爷日记里写过一位叫李光明的战友,我之所以清楚地记得“李光明”这个名字,是因为爷爷在日记里记录了李光明受伤的事。虽然爷爷写得隐晦,但我读懂了,大意是说这位战友在战场受伤,失去了生育能力。

到了干休所,我一进门就去翻爷爷日记里的那张照片。李佳接过照片看时,我妈紧张地盯着她。李佳看了几秒,抬起头,肯定地说:“没错,是我奶奶!”

她说他们家相框里就有这张照片,只不过那张照片是放大加彩的。李佳说,她一直以为这是她奶奶和爷爷的合影。她没有见过爷爷,爷爷在她出生前就病逝了。

我妈激动地说:“佳佳,这就是爷爷,没错,他就是你爷爷!”

我还是比较理性地翻起了爷爷的日记,我在找爷爷日记里关于李光明的内容。我记得没错,日记里,爷爷写李光明中了流弹,裆部受伤。那篇日记,爷爷以少有的抒情手法写他对李光明未来生活的担忧,他写道:“光明这一伤,命虽未丢,但后继无人了。他曾救我一命,如此这般,我该如何救他?”

在我查找日记时,我妈和李佳热火朝天地聊开了,等我翻找出这些内容时,我妈拍拍我说:“女儿呀,你看佳佳,是不是很像你奶奶年轻的时候,你快找出你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给佳佳看看。”

我从爷爷的书柜里翻出一本老相册,递给了李佳。李佳埋头认真地翻看着相册,她在晚宴时编的两只麻花辫此刻已经解散,浓密的大波浪卷儿披在肩头。我从她侧面看过去,一缕发卷正搭在她腮上,还真与我奶奶在朝鲜时的侧颜照有很高的相似度。

李佳指着一张我爸他们四兄弟年轻时的合影照中的我三叔,抬起头疑惑地问我妈:“这是我爸?”

“这是三叔,哦,不,你该叫三伯。”我妈非常笃定地回答。

李佳合上影集:“这么说,我爸爸真的是您家的‘小双’?我真想马上回徐州去问奶奶!”

“先不急,佳佳,跟大妈和姐姐说说你们那边家里的事情吧。马奶奶身体好吗?你爸爸妈妈可都好?还有你,多大了?怎么到我们这边演艺公司的?”我妈抛出了一连串问题,李佳刚答了几句,我妈的电话响了,是我爸。他问:“深更半夜的,你们娘俩怎么都不在家?”我妈忙说:“在干休所,马上回,马上回。”

9

午夜时分,我爸我妈、我和李佳,四人挤在我家书房的榻榻米上,鉴宝似的看我从爷爷床箱里翻出的木盒。李佳捧着那泥丸似的胎发团,未曾开口泪先流了下来。

李佳说,她爸爸在她读小学时,因公殉职了。她妈妈改嫁时,奶奶坚持把她留在了身边。“记得奶奶当初说服妈妈把我留下时,说了一段我当时听不太懂的话,奶奶说,她没能看好我爸爸,他英年早逝,让她觉得对不起人家,她要把我养大带好,将来有一天好认祖归宗。”李佳哽咽着说道。

我妈说:“这话说得很明白了呀,说明你爸不是她生的,她打算将来把你送回我们家。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没有联系我们呢?”

我爸接过我妈的话茬说:“两家人后来失去联系了。他们很多战友都在后来失去了联系。”

李佳说,高考填志愿时,奶奶让她报考安徽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奶奶又鼓励她留在安徽。原本,奶奶年纪大了,她是想毕业后回老家工作,好方便照顾奶奶的。但奶奶坚持说,她的根在安徽。

我爸问我:“你怎么认识佳佳的呢?”

“在给奶奶操办寿宴前,我在单位负责搞过一个庆典活动,活动中李佳和那在寿宴上吹口琴的小伙子有个合奏的表演。就像之前告诉过你们的,在筹划寿宴时,我想到那张夹在爷爷日记本里的老照片,灵机一动就请了李佳他俩来表演。我还特意让李佳扎两只麻花辫扮成老照片里奶奶的样子呢,哦,不,是马奶奶。可我之前一直当那是我爷爷奶奶的合影呀!”我说着便又疑惑道,“可是,爷爷为什么会和马奶奶单独合影呢?那张照片为什么被爷爷夹在日记本里而不是放在老影集里呢?”

我的疑问无人作答,室内空气凝滞。

过了许久,我妈才说:“老人的老故事就不用深挖了,佳佳能回家就好,只是可惜小双那么年轻就不在了。”

我爸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们都被吓了一跳。我爸说,是闹铃。接奶奶回来后,他订了三个夜间闹铃,每隔两小时就去看看奶奶睡得好不好。我爸起身去看奶奶时,我妈也起身,让李佳就在家里住下,明天再通知家人们过来认亲。我妈走到门口,对我们说了句“早点睡”,又扩开嗓门叫了声:“呀,妈!”

我和李佳跑出来,看见奶奶被我爸搀着出了房门。

“我梦见了马兰花。”奶奶说。

10

一周后,我们去徐州把马兰花奶奶接到了家里,两位老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马兰花我对不起你”和“林春分我对不住你”。

通过两位老人的对话,我解开了爷爷和马奶奶那张合影由来的疑惑,并且,通过众人的言语及爷爷的日记,我觉得我可以基本还原爷爷奶奶和李爷爷马奶奶的故事了。

爷爷与马奶奶曾有过心照不宣的相互爱慕,但那份感情尚未萌芽,就发生了变故。和马奶奶一个文工团的我奶奶,是位思想进步的女学生,她热情外放地表达着对爷爷的仰慕。后来,李爷爷负伤,负伤的李爷爷在高烧迷糊中呼唤着马奶奶的名字。爷爷听在耳中,便去做马奶奶的思想工作,将他们撮合成了一对。不久,他们就在后方举行了集体婚礼。

半个多世纪后,我奶奶见到马奶奶说的那句“对不起”,是为她自己的横刀夺爱。

而马奶奶说对不住我奶奶,则是因为我爷爷瞒着我奶奶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送给了李爷爷马奶奶夫妇。我奶奶至今不知她那“早夭”的小双,是被我爷爷偷偷送了人。而马奶奶这位老革命居然唯心地认为,儿子的英年早逝是遭了“早夭”的咒。

我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常拉着李佳的手喊马兰花。而马奶奶身体健康,思路清晰,在得知我正在整理爷爷的日记时,她提出给她看一看爷爷某年某月的日记。我把那个时间段的日记整理稿打印出来,交给她,她指着稿纸中的“收到林春分同志送来的羊毛背心一件”,重重地用指头在那几个字上逐字点敲着。

我说:“马奶奶,那件夹了一缕头发的羊毛背心,是您织的,对吗?”

“是我织的,织好后,我不好意思送给你爷爷,就请你奶奶替我送。我这辈子也算是经受了大风大浪,但所有事过去就过去了,我都不会太惦记,唯有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在想,当初你奶奶替我送毛背心时,到底有没有告诉你爷爷,那毛背心是我请她帮忙送去的。”

“爷爷肯定知道那不是奶奶织的,因为奶奶什么家务都不做,她一辈子都不会做饭,更不会女红。”我说。

“我相信你爷爷肯定会知道那是我织的,但我一直想弄清的是,你奶奶替我送它的时候,对你爷爷说了什么。孩子,你还年轻,不会懂得我们这些从炮火中侥幸活下来的人,把信义看得比命重。”马奶奶说着,合上日记打印稿,摘下老花镜,露出那双皱纹重重的眼睛,她把目光投向我,摇了摇头,说:“如今见到你奶奶,我已经不再想追问这件事了。人一辈子,能有个事惦记着,也算没白活。”说话时,她的眼中焕着神采,那眼神为我爷爷的日记补了跋。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