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谎话骗骗我吧

2024-08-12 00:00:00金少凡
安徽文学 2024年8期

谁比谁更幸福

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这句话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我开始发呆。也或者说,之前,我的脑子也没在游戏上。

这样,就招惹得对方连续发上来了好几把尖刀,带着血滴的那种。

那朵枯萎了的花,特别是血滴,刺激了我。

去你妈的!

我是见不得血的,便敲了这五个字。

之前,我是从不在电脑上玩儿游戏的,也从不说粗话。我要求我的孩子以及学生们也是如此。那是我的本分,也是一个人的素质所在。可是,我现在老了,就像对手发上来的那句刺激了我的话一样,花儿,都要谢了,最后一滴血,也要耗尽了,我他妈的还顾忌什么?请原谅,我放纵了自己,又说粗话了。但有时候说说,心里还真是痛快。

电脑屏幕上却没出现那五个字,它们变成了“*****”。同时出现的是来自网管的警告:请注意文明用语。之后,我便被踢了出去。

我瞥了下电脑。

关掉。

在电脑椅上转了两圈儿。

再随着转动的身子瞅瞅窗外。

天气雾沉沉的,我的屋子里就更是昏暗。用卯卯的话说,我住的这间西屋,是南移了的,压低了的,冬日里那抹孱弱的太阳光难以惠顾的地方。卯卯是文人,总能对事物做出富有文采的形容和描述。

无聊。

时间变得冗长。

要不要开灯呢?

可又懒得走到开关那里去。

看看手机吧。伸手抄起来,可手机也死气沉沉的。点开了微信,看看好友,也不见动静,朋友圈儿也没有。想找好友聊点儿什么,便找到了卯卯,还有木哥,可聊什么呢?想想,再想想,真寻不出话题来。又去翻儿子的信息。他收养的那只流浪猫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可治好了?可是儿子也没有动态。没有关于猫的消息。这当口问也是不行的。他在德国,时差七个小时,此刻正睡着。我便放下了手机。与此同时,倒是真希望好友们,有谁能找我聊点儿什么。手机的铃声,在眼下,总会让我感到惊喜。但那铃声已然是之前的事了。之前我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一会儿是电话,一会儿是短信,一会儿是微信。好友们会找我说孩子。孩子在成长阶段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他们需要我的建议,需要我的方法,需要我的分析、判断和帮助。可现在却无须聊了。孩子们都大了,而我的那些方式方法似乎也过时了。不过,卯卯和木哥还会时常有语音拨打过来。但卯卯一般要到下午。他上午要写作,只有到了下午才会放松,去僻静的街道上散散步。那是大夫给他的建议。大夫说,不能总写了,再爱好也不能总写了,用脑时会造成血压升高,而血压升高会给心脏带来负担,要呵护好自己的心脏。所以,他每天下午会停下来,离开电脑,去散步。散步时,会拨打微信语音。可他的聊天每次都很单调枯燥,开头都是“在家呢”“干吗呢”,除此之外就是“嗯嗯嗯”了。或许,他的好词好句都在上午的写作中用光了吧。木哥是我在股票群里认识的。他拨打语音没什么规律。我是说,没有固定时间。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儿子的语音会过来,那时候是德国的早晨。他语音的时候,或许是在早饭的饭桌上,也或许是在开车上班的路上。

屋子里闪亮了一下。

那是对面楼房窗子上的反射光。

随着闪光,街道上传来了一阵金属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

街道上,开始喧闹了。收废品的来了,快递和外卖小哥来了,架在一张破椅子上的棋盘周边也围拢了许多人。俄乌战争、以色列对哈马斯的攻势,让他们各个都成为伟大的军事家和预言家。他们剑拔弩张,怒斥着对手。撸胳膊挽袖子地要把不同的声音压制下去。与此同时,“臭棋”的骂声和摔棋子的响声又穿插在了战争走向的分析和研判之中。住在一楼,免去了爬楼的困苦,但也要接受车来人往以及各式各样的吵闹。

我决定离开这间昏暗的屋子。

穿衣。穿鞋。戴帽子。系好扣子之后,再摸摸口袋——里面揣着一张塑封的卡纸,上面写着:若我摔倒了,求您伸出友爱之手扶我一把。我不会讹您,反而感恩不尽!谢谢!

将卡别在衣领上,用丝巾盖住。找钥匙。照镜子。开门。关门。上锁。

咔的一声响之后,再拧动门把手确认是否锁牢。

其实,每次这么做的时候,我是说拧动门把手的时候,我都会笑笑。是笑自己,有必要吗?一间被卯卯形容为“幽暗的陋室”的小屋子,会有盗贼光顾吗?值得盗贼光顾吗?但每次又都在那自嘲的笑中认真地去做确认。

门被锁得很牢靠。说明我还没糊涂,还没痴呆。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强迫症的表现。

街道上,是另一番景象。它并不像我在屋子里见到的雾气蒙蒙,有阳光。太阳把头从楼的缝隙里探出来,将树木以及行走在路边的人们打得很亮。他们牵着的狗,也打得很亮。

心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脚步也轻快了。

可是,去哪儿呢?公园儿?哪一个公园儿呢?天天去,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无论哪一个都很乏味了。要么去打球?

可我已经坚持着三天没去打球了,并且决计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原因是老堵。老堵比我小,但由于打球的时间比我长,又由于球台子是她占下的,也可以说是她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所以大家都管她叫堵姐,我自然不能例外。是堵姐三天前的一个眼神,让我开始对那张乒乓球台子产生畏惧的。当时她在台下休息,我正在场上,而恰巧我的对手是郭队。“给你一下!”他喊一声,把球打过来。“来吧!”我应一声把球给挡回去。“再给你一下!”“来吧!”

这时,堵姐的眼神便开始了异样。她讪笑,撇嘴,挤眉弄眼。我在捡球的一瞬发现了她脸上表情的神秘,我忽然就猜到了她把嘴紧贴着王姐的耳朵在说什么,尽管她用手遮挡着。

我是一年前才走近这群人,开始和他们打乒乓球的。当初卯卯曾经提醒过我,别跟人什么都说,多说无益,尤其是单身的事。而木哥则非常介意地问过我,打球的人当中有没有同龄的男性。

堵姐跟王姐咬完了耳朵,郭队的老伴儿虹姐,以及曾经跟郭队搭对子打过球的女人们,就开始跟我黑着脸了,我主动地跟她们搭讪,她们也故作不知,理也不理。

我决定不去公园儿,也不去打球。我忽然想起了马教授,不久前在医院输液室认识的。她总是去医院,总是要求大夫给她开输液单。

“许老师,”忽然一个喊声从侧前方传了过来,“早哇您呐!”

“还早哇,不早了!”是吴师傅。他的修车摊子就开在我屋子前边的马路边上。我忙朝他走去,说,“吴师傅,您好了?出摊儿了?”

“好了,出摊儿了。”吴师傅手里拿着修车工具,朝我晃晃说,“不好也没招儿。穷人穷命。在家待着没人给银子呀!没有银子,我跟我们那口子就没嚼谷呀!”

“您别那么说,”我忙说,“您还有儿子呢。他们个儿顶个儿的都那么孝顺。”

“孩子们是不错。”吴师傅说罢,忽然换了话题,问,“您,这是去哪儿啊?”

“去趟……去趟医院。”我这才想起来,去医院干什么这个问题,幸亏反应快,回道,“去开点儿感冒药,天凉了,预防着!”

“是得预防着!”吴师傅说,“要是感冒真上来了,千儿八百的看不下来,这医院的刀,比屠夫的刀磨得都快,像您这有医保的还好,我这没有的,可就……那什么,有工夫您家里坐吧,回见您呐许老师。”

其实,在这一片儿,是没人知道我是老师的,我也根本就没有熟人。可不知为什么,吴师傅自从和我相识了之后,总是管我叫老师。或许是老师身上都带着气场吧,都说老师看人的眼神不一样,尤其是看孩子的眼神不一样。

我赶紧回复吴师傅:“一定去看您和大姐!回见您!”

马教授果真在医院,我一进输液室的门就看见了她。跟那天一样,她只是在最中心的那张皮沙发上坐着,大夫并没有给她开输液单。

我走进输液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跟马教授的目光触碰到一起的那一刻,我们都有些尴尬,以至于我的眼神立即就飘移开了,而她则迅即止住了和旁边人的聊天,摆动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还是我晃晃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子,率先缓解了尴尬。我说:“马教授好,我开药来了,顺便到这儿问护士点儿事情。”

“快过来,快过来。”她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似的朝我招手说,“坐这儿!”待我走近了,在舞蹈学院教授表演的她,脸上立即又变换出了关切的表情。

“心脏怎么样?”她表情有些夸张地问。

“没事。心脏没事。”我说,“这次是来开感冒药的,预防着。”

“家里是要备着些的。”她赶紧站起身,并伸手示意,让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待我坐下了,又立即攥住了我的手,“呀,这么凉啊。”

马教授的双手很热。在她的捏搓下,我的双手,全身,乃至心里,感到了说不出的温暖。

这温暖,就让我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我在睡梦中被憋醒了,继而是心区和后背难忍的疼痛,再之后开始浑身冒汗。我感觉不好。惶恐中,连滚带爬地下地去翻找速效救心丸。找到,没顾上数粒数,倒在手心里一堆就囫囵着吞了。接下来,我哆里哆嗦地拿起电话来,拨打了120。急救车派出了,可久等不到,我又叫了滴滴。

医院急诊室的大夫接诊之后,就开始朝我身后喊:“家属呢?家属快过来!”

我有气无力地朝大夫说:“没,没有家属。”

“怎么……”我猜他是要喊,“怎么会没有家属!”不过,他立即就把话戛然止住了。

大夫给我做了检查,并无大碍。他说:“心脏病往往有一过性疼痛这一难以捕捉的特点,绝不能掉以轻心,先观察一夜。”

大夫给我开了输液单。

大夫搀扶着我去做了多项检查,又一趟一趟给我取回了各种化验单。

最后,他又把我推进了输液室。

我感激地说:“大夫,不能再麻烦您了,让我自己走吧。”

“你不能动,最起码今天晚上不能动。”他强调说,“记住了,最起码今天晚上不能动。上厕所也要有人跟着。我会嘱咐输液室的护士的。”

我输液的时候,就被安排在了马教授旁边。她很善谈,并且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再加上姣好的容貌,修长的身材,很快就取得了我的好感。没出两分钟,我们便无话不说了。

“你一个人?”马教授问。

我说:“一个人。他,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我也一个人,”马教授说,“他,也是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又试探着问,“孩子,离您,很……远吗?”

我说:“远,在国外。”又试探着问她,“您的孩子,也……”

“也在国外。”马教授叹了口气,又问,“您孩子在哪国?”

说实话,我此时并不怎么想把这个话题展开了,但又只能回答:“德国。”

马教授听罢,不问自答,说:“我儿子在加拿大,在一家公司……”

马教授正要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心区又一阵绞痛,赶紧用手捂在了心口上。她见了,立即示意我闭眼休息。我照做。可我刚闭上眼睛,输液室里便混乱了起来。

先是一阵风卷了过来,之后是嘈杂的人声。

伴随着混乱,一辆轮椅被推了过来。

“慢点儿!”

“找个好地方!”

“护士,大夫,你们赶紧过来呀!”

“爸爸,输液的时候您可别怕疼啊!”

“爷爷,您要是晕针,就让大夫先把针扎在我身上,让我先给您挨一下,做个示范,您就不怕了!”

……

轮椅周边,最起码围了六个人。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把原本宁静的输液室给搅乱了。

有人就喊:“太吵了!”

护士赶紧跑过来,把手指竖在嘴唇上,朝他们示意:“你们小声点儿!”

“他们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马教授很轻蔑地用眼角乜斜了他们一下。

我也在心里说:“这一家人,真没素质。”我还在心里揣测,这应该是一个典型的工人家庭。

果然是。我认出来了,坐在轮椅上的,是在我窗前摆摊修车的吴师傅。他身边围着的,是儿子和孙子。他们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或许,他们是一路跑来的。其中的一个蹬着平板儿车,而其他人则紧张地在后边帮衬着。

我以为他们会耍横,市面上常见的,动不动就膀子一横胳膊一伸动用武力。他们人多势众,又都五大三粗。

可是没有,那几个人立即给护士和输液的病人们作揖,表示了歉意。

输液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们的脚步都变得很轻,也尽量压抑着喘息声。

吴师傅要想从轮椅上下来很艰难。他年纪最小的儿子见状立即上前,搂住了他的腰,脸贴着脸,把他从轮椅上抱了起来。之后,众人又一起上手,托着、搂着,小心地将他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沙发上。坐稳了,有人赶紧去给他脱外衣,有人给他把右胳膊上的袖子卷起来,待护士把药液输上,又有人把他胳膊上的袖子朝下放放,害怕他凉,拿着衣服的那位又把外衣给他披在了身上。

接下来儿孙们就站在了吴师傅的身旁,看着那药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

“爸爸,这个姿势行不行?累不累?”一个儿子关切地问。

吴师傅摇摇头。

“爸爸,您的手麻不麻?”另一个儿子关切地问。

吴师傅摇摇头。

孙子问:“爷爷想不想撒尿?有尿了您朝我眨眨眼就行。”

再之后,或许是吴师傅的胳膊抽动了一下,儿子孙子们立即就分散在了他的前后。他们捶腿的捶腿,捏胳膊的捏胳膊,揉肩膀的揉肩膀。再看吴师傅,他很享受地眯着眼睛,脸上一副幸福的表情。

那一幕,那一家人,让我羡慕不已,也让我心里发酸。我估计马教授也是这样想的。

或许是药力的作用,我开始有些犯困了,可是却不敢闭眼睛。头顶上的药液不多了,之后还要换药液,我害怕出问题。另外,我还想上厕所。我很想请旁边的马教授帮帮忙。可是考虑到她的身份,几次欲言又止。就在我被憋得几乎无法再忍受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阿姨,您是不是要上厕所?”是修车师傅的儿子,他俯身跟我说道,“让我儿子带您去吧。医院里,咱们就别讲究那么些了。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儿子,把他当您的亲孙子就全齐了!”说罢,他伸出黑皴的手,搀起我来,和他儿子一起送我到了厕所门口,再让他儿子将厕位的门打开,将输液瓶子挂好,再把门关上。等护送着我从厕所回来,他又说:“阿姨,您睡会儿吧,这点儿液,我帮您盯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又蹿升上来一股热浪。因为在他们爷儿俩搀扶我的时候,我的眼圈儿就已然湿润了。

我不由自主地抽了几下鼻子。

输液到一半的时候,吴师傅的床位落实了,就要挪到病房去。大概是坐的时间长了,他一时没能移动到轮椅里去。一个儿子见了,便蹲在了他跟前。

“老头儿,趴到我身上来!”

吴师傅起先不肯。后来,儿子的话,把他给逗乐了。

“爸爸,小时候您是怎么背我来着,这回让我背您一回,这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来吧,爷们儿!”

修车的吴师傅趴在儿子身上,被背出输液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了同样的话:“这老爷子,真幸福。”包括我和马教授。

卯卯和木哥

卯卯一周都没有拨打语音过来了,也没有发微信。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

那天他原本是要陪我一整天的,可一个小时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我那天也非常高兴。一个人的日子很寂寞,难得有人能来陪我说话解闷儿,于是我就准备了胡萝卜馅儿。两个人一起包饺子对于别人来说或许司空见惯,可对我而言则是再温馨不过的事情了。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那个瞬间,屋子里很安静。我刚刚从床上起身,准备洗完了就去和面,而卯卯正在床上躺着。

手机就在床头柜上。

闪亮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木哥“俩字。

我便慌张了起来,赶紧把手机捧在手里,想遮住,又无法遮住,能做的,只能是远离卯卯。于是,我赶紧下地,一边走,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头去对准了手机屏幕。

不过,我迟疑着没敢将手指触摸在屏幕上。我捧着手机,如同捧着一颗炸弹。我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行走,一忽儿想走进厨房,一忽儿又朝向了厕所。

木哥很执着,也或许他猜到了什么,于是,手机就一直响着。木哥的名字一直在屏幕上闪亮着。

我心慌得厉害,我的那根手指依然伸着,它抖动着。

所有的一切,卯卯都看到了。我的心,他也看到了。他是作家,他很细心,观察是他的必修课。

他默不作声地从床上起来,没洗,直接去穿衣服。

他的速度很快。或许跟我一样,心里也紧张着,他系扣子的动作便不是那么连贯,也忘记把内衣的领子翻起来。

不过,他很平和地说:“先挂掉,等我走了你再拨过去。”随后,他戴好帽子,朝我走过来,拥抱了一下我光着的身子,意味深长地说了四个字,“再见!保重!”

我脑子里一下子就空白了,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不过我本能地想起了一句话,就在他即将转身的时候,很有些可怜地说:“别不理我了,行吗?”

我和卯卯是六七年前相识的。那时候人们大体上还玩儿QQ。他的空间里有很多文章,他的文字吸引了我。后来,我们就相约着在公园见了面。相约那天恰好是三八节,那天我打算自己送给自己一份礼物。我果然就收到了礼物。他那天隔着手套攥住了我手的瞬间,就把我固守在心里几十年的高傲以及孤僻,全都荡涤得无影无踪了。

我感到了无尽的温暖,久违了的温暖。

不过,卯卯是要赶着回家伺候老娘的。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分别之际提出了请求:“跟我吃顿晚饭好吗?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又补充道,“回去时,给老娘打包一个她爱吃的菜。”

我开始给卯卯的朋友圈点赞。

又给他发去了咖啡和笑脸的图案。

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我从不给他发信息,我不想打扰他写作和照顾老娘。

我的心思,卯卯一定是懂得的。

果然,他懂了。

他回复了两字:“明天。”

喜忧参半

儿子三十大几了,可婚姻大事一直没能解决,这是我最糟心的事。

但,在国外,并不是我儿子一个人存在婚姻难以解决的问题。身在异国他乡,人地生疏,加之欧洲女孩子并不喜欢亚洲男孩子,觉得他们的身材不够威猛彪悍,再加之华人的圈子很小,而华人女孩子们又大都向往嫁给欧洲的男性,这就注定了他们寻找配偶的难度。

而我儿子所能选择的范围较之其他的亚洲男孩子要更小。

他没有高学历,更没有高收入,仅有一套尚有贷款的房子,并不足以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儿子在德国的这十几年,曾经交往过几个女孩子,也曾经把一个德国女孩子给我带回来过,可毫无例外,她们都是花了他或者应该说花了我好几大把钱之后,挥挥手,和他告别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前不久,儿子又交往了一个空姐。空姐很漂亮,身材很高挑,儿子发照片来给我看。我没看照片,我对空姐漂不漂亮根本就不感兴趣。

我用三个字告诉他最好放弃:“不可能!”

儿子说:“可能,她说不嫌弃我挣钱少。”又说,“她都搬来和我一起住了。”

我仍然坚持着那三个字:“不可能!”我说,“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她买两支口红的呢,可能个屁!”——或许,我说粗话,就是这么开始的。

果然,那空姐跟他住了没多久就走了,在他上班之后搬走的,没给他留下一点信息。后来,通过其他渠道才知道,那空姐是为了解决一下住处才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正在办理德国的绿卡,她需要一个居住地。

卯卯第二天果然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和从前一样,在出发之前给我发一个OK的图片过来,到门口再发来一朵鲜花,而是拨打了微信语音,待铃声响过三下立即挂掉。我知道,他是在给我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我就拨打了回去。待他进门后,我们就像没发生任何不快似的,迅即开始了之前的程序。洗澡,上床,起床,聊天,再继续包之前没能包成的饺子。

在整个过程中,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我一直担心着我的手机,生怕它忽然响起来。之前,我对它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能不能把木哥还有其他敏感人微信语音的铃声关掉,结论是不能,除非是静音或将手机关掉。可那样儿子拨打的微信语音,就收听不到了。

因此,我就只能祈盼着木哥手别那么勤快,祈盼着他有事情做,无暇顾及我。

所以,我虽然依偎在卯卯怀里,但无时无刻不在留心着电话。

我的耳朵始终支棱着,心就那么一直提着。

因此,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来的那一瞬,简直就把我给吓了一个灵魂出窍。我慌忙扑向了床头柜,就像扑向炸药包一样迅速。

我相信,卯卯也被吓了一跳。我枕着他的那条胳膊上的肌肉,蓦地就耸了起来。

好在是儿子打过来的。

手机上显示着他的名字。

谢天谢地!

我开始释然,并有些小激动。

而儿子接下来说的事情,更让我激动。

他说,近期要休假,要带着女朋友来看我。

我自然是兴奋不已。

不过,当我听见了小夏的名字之后,我心里的那股激动便止住了。

小夏是四川成都的女孩子,儿子前几年和她交往过一段时间,当然是在网上,是小夏一位在北市工作的表姐给牵的线。俩人在视频上见了面,之后便热聊了起来。据儿子说,没几天,他们便以老婆老公相称了。可我依旧给了他那三个字:不可能!儿子问我怎么不可能?我说我费尽千辛万苦,把家里的储蓄都花光了,好不容易把你弄出国去,之后又拼了老命在德国给你买上房子,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找一个国内的,再回国来生活吗?儿子说,我可以把她带到德国来。我入德国籍了,可以给配偶办理相关手续了。我说屁!你现实点儿好不好?你在德国还需要我每个月给你还房贷呢,她去了,将来再添了孩子,你们一家人张着大嘴喝他妈的西北风啊?

或许是我的话起到了作用,也或许是他和小夏都冷静了下来,考虑了距离和国籍的问题,两个人便不再来往了。

可不知何缘何故,俩人再续前缘,又联络在了一起。

儿子在微信上说:“我有十天的年假。我和小夏约好了,在北市会合,先去看您,之后再去成都看望她父母。”

因为有卯卯在身边,我不好说更多的,我只说了”好吧“两个字。

卯卯不知道我的心思。他说儿子有了女朋友这是好事呀,我请客,到饭馆庆祝一下。

我则问他:“带身份证了吗?”

他点头。

我说:“求你件事,陪我去趟工行。”

本年度,我的外汇额度用光了,我要借用卯卯的,给儿子汇款过去。

那样他才能有钱买回国的机票。

小夏怀孕了

静下心来想,我也挺理解儿子的。

他的婚姻实在是太难了。德国法兰克福就那么大点儿的城市,华人有限,看起来,也就只能小夏了。而小夏呢,作为女人我更加理解,再不抓紧时间,最佳生育年龄行将结束,生育后代的事情,将和她擦肩而过。

儿子回来之前,我们又通了话,我依然为他选择小夏感到遗憾。我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折腾呢,在北市找个工作,在北市找个媳妇,我早就抱上孙子了,多省心。可说了,又后悔了,难道这番折腾,是孩子造成的吗?

另外,还有其他的问题。

小夏家的地位比较高。她父母做生意,有自己的企业,在成都住的是别墅。而儿子从小就没有了爸爸,我又只是个退休的教师,每个月数着有数的几千块钱过日子。都说要门当户对,两家这么大的差距,将来他们能过到一起吗?

儿子想的简单,他说能,他说这次是她主动的,她说她不嫌弃咱们是普通家庭。

可我还是不放心。当妈的自然想的要多。生活是漫长的,会遇到方方面面的问题。经济只是一方面,接下来最现实的是,将来有了孩子如何安排呢?户口是个大问题,北市已然不能入了,儿子早已入了外国籍。户口上在成都还是德国呢?如果上在成都,人家干吗要找你这个“外国人”呢?如果上在德国,那么小夏就必须先把户籍办过去,那样,就又回到了老问题上。说实话,我真的,真的没能力再多养一个人了。

我跟儿子说,结婚,不像你收留一只流浪猫那么简单。你会面临许多问题,所有的,你都要考虑好了。从现实上讲,婚后两地分居是必然的,长此以往你们双方能不能忍受得住?现如今各种诱惑如此之大,仅靠网络,两个人的爱情能否经受得住考验?还有就是经济。虽然说人家不嫌弃,但毕竟门不当户不对。俩人婚后长期不在一起,你又不能按月给小夏生活费,这样的婚姻又能走多远呢?

儿子不说话。他虽然年近不惑,可肩膀还稚嫩,在生活中,他还没担过任何责任和义务。

沉默期间,我听他那边传来了打游戏的声音。

我很想说句粗话。可是,又忍住了。

接到钱后,儿子很快就订好了机票。

小夏也如期等在了北市。

知道小夏要到北市,我迟疑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按照礼节,我应该把她请到家里来。可是我幽暗的蜗居,让我难以启齿。我只能装聋作哑,任其住在宾馆。

儿子的飞机落地之后,我没去接。他和小夏直接去了他身份证上的那个地点。我明白,那是小夏要去证实一下。那里有我的一套房子。说起那房子,却是我的一块心病。房子属于我丈夫家的家产,他去世后,因为财产分割问题,我和他的兄弟姐妹闹得不可开交,因此,它至今被搁置着,我只有居住权。而且为了躲开他的家人,更为了能给儿子提供尽可能多的资助,我把位于繁华地带的房子租了出去,在外租房住。

没能安排小夏的住宿,也总该见见面的。都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这次是丑婆婆终究要会媳妇了。

我准备在北市有名气的饭店宴请小夏,这样,能让儿子脸上光彩些。可是小夏却提出要到家里来拜访,并跟儿子说,要亲自下厨,给我这个未来的婆婆做一顿四川风味的饭菜。

这下,我可就为难了。幽暗的陋室,一张房东给租户准备的二手甚至是三手床,一张同样是二手甚至是三手的简易沙发,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一张布满了裂纹的餐桌,能接待小夏吗?窄小的时常有蟑螂现身的只够一个人勉强转身的小厨房,几样简单的厨具,能让她施展身手吗?况且,把小夏领到这里来,儿子脸上能有光彩吗?

我让儿子设法把小夏拦住,就说到家里不方便。可是小夏一定要来。孩子的心是好的,一心想给我做顿饭表示敬意。

不过,我这幽暗的陋室或许实在是出乎了小夏的意料。尽管我请来了木工,将卫生间那扇早已不成样子的门进行了修复,但三个人在屋子里着实有些转不开,幽暗的环境也缺乏情调。坐了阵子,她便顺从了我的提议,到饭店去了。

小夏很懂事,她没进那家高档的海鲜店。

不过,这之后,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

小夏怀孕了。

骗骗我好吗

我已然习惯去医院的输液室了,在我闷得无聊的时候。就像马教授所说,那里走马灯似的人流,白天黑夜从不间断,既可以结识新朋友,又能见到老朋友。在那里,每天都能接触到新鲜事,又可以衔续上过往的话题。马教授几乎每天都在那里。马教授在舞蹈学院拥有一套150平方米的大房子,可是她不愿意回家。她说家里太空,空得让她心里发慌。她若在家,要把所有房间的灯全部打开,音响也打开,无论白天黑夜。只有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音响闹出动静来,屋子里才能有点儿生气。她说偌大的房子里,她其实就只需要一张床。她便把床摆放在厨房里,吃饭睡觉简单自如。其他的四个房间锁起来,里面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

马教授问我:“小许,你知道什么才用白布单盖着吗?”问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的光令人发瘆。

我不敢回答,浑身抖了一下。

我猜想,马教授也时常会那样抖一下吧。

我们之间,还聊过私密的话题。她直截了当地问:“小许,你那个问题怎么解决?”问的时候,丝毫没有难以启齿的意思。

我迟疑了一下,就如实相告了——不过,我隐瞒了木哥——说有个伙伴儿,并强调了他是个作家。

她像家长似的点头说,嗯,有品位。就得和有品位的人在一起。又说,就得这样,别苦着自己。她还说,伙伴儿关系最好,清清爽爽,要结婚可就麻烦了,财产呢,孩子呀,一大堆的,扯不断,理还乱,弄不好还要去法庭。

“我有那么大的房子,有那么多的退休金,干吗要去给人家当保姆哇!”她总结性地说,“小许,咱这样的女人呢,不能做再婚那样的傻事!”

小夏的妊娠不是很顺利,有点儿出血,又是高龄,不敢掉以轻心。她爸爸妈妈每隔一两天,就开车带着她去医院做一次检查。

其实,照顾小夏及跑医院应该是我儿子的事,可怎奈他远在德国。我怕人家嗔怨,就私下里嘱咐他:“咱们财力上支持不了,人力上也支持不了,你就嘴甜着点儿。”

儿子并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就在群里干巴巴地说了句话:“叔叔、阿姨,辛苦你们了。”

我赶紧又私信他说:“叫什么叔叔、阿姨,叫爸爸、妈妈呀!”

马教授十分关心小夏的事。她说既然儿子照顾不了小夏,小许你就应该去。

卯卯也说我应该去。

马教授的话,我不敢反驳,可是卯卯的话我敢。我说:“我凭什么要去?”

卯卯说:“小夏怀的是你们家的孩子呀!”

其实,我也就是跟卯卯那么说说,我何尝不知道小夏怀的是我们家的孩子呢?可是,我怎么去?没钱能去吗?另外,去了住哪儿?

卯卯说钱没多有少,心意到了就行。住的问题,他让我把北市的房子退掉,在成都租一间。反正到哪儿都是租房住,他说成都的房子比北市要便宜,你可以不再住那间幽暗的陋室了。

我查了一下,成都房子的租金,果然比北市便宜,但我还是不情愿去。北市是我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适应这里的空气,适应这里的风和水。我在这里有朋友和亲人。再说,将来看病怎么办?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将做出多大的牺牲呢?于是,我跟卯卯说,事情没轮到你头上,你说得可真轻巧!

不过,这之后不轻巧的事情来了。

为了安胎,小夏的爸爸妈妈给她请了两个保姆。一个照顾起居,一个专事保健。

现如今,谁都知道保姆的价格。

儿子来电话跟我商量,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要给保姆出一半的费用?

紧接着,小夏的爸爸妈妈又开始筹备着下一件事情。他们一定要让小夏去月子中心。

儿子赶紧又跟我商量。月子中心要价十六万。咱们怎么办?要么也出一半?

马教授说,怎么能出一半?应该全包才对。

卯卯觉得,从理论上说,确实应该是这样。

我的肩胛骨和锁骨开始阵痛,像尖刀在剜。大夫说,那是身体给你发出的警告,你的心脏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问他有多不好?他说那要看蚁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要看蚂蚁挖掘的速度和阻塞的速度。他给我开了住院单,让我排队等待床位,还建议我去备一点儿金丹再造丸。

那是一种很紧俏的中药,自费。

在医院输液室里待着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信息多。大夫说让我备一些金丹再造丸之后,病友们立即就给我提供了一家有药、并且可以走医保的医院。

马教授陪着我去了,并说自己也要备一些。

很幸运,我们抢到了几盒。为了感谢卯卯给我外汇额度,我打算送给他一盒。“一粒八百五!”我把药递到他眼前,“自费部分二百!”

卯卯看着药默默地摇头。

“不跟你要钱!”我说。

“不是钱。”他叹了口气说,“而是,是——”他欲言又止。

“是什么?”我追问。

他没回答,却说回了上一个问题。他劝我尽力而为,别去跟富人比拼。他说小夏的爸爸妈妈给小夏请保姆,安排让她去月子中心生产,那属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有钱人必然有他们的消费方式和消费习惯,保姆和月子中心那点儿钱,作为他们根本不值一提,而你则不然,在这件事上,无论费用全包还是出一半,你付出的却几乎是积蓄的全部。他说,在钱上,你和人家没有可比性,即便是你出再多的钱,人家也不觉得多。他还劝我实事求是,跟亲家“坦白”了,人家会理解你的。

卯卯劝我留好养老钱。他说:“人越来越老了,病越来越多了,到了关键时刻,你身边没人,手里再没钱,那可就悲惨了。”

我看着他,没再说话。

幽暗的陋室里,继续着它的幽暗。

窗外传来了猜拳的声音。“棒子棒子鸡!”那是吴师傅的儿子们来看望他了。上次住院,大夫给了他严重警告——戒酒!一滴也不能再沾!于是,老伴儿就对他做了严格的监督。故此,孩子们来看他,就偷偷地揣着二锅头到修车摊子上来。吴师傅喝酒很豪爽,一口一杯,喝得脸红脖子粗了,就开始一件一件地扒衣裳,之后赤膊上阵,继续和儿子们猜拳、撞杯。醉倒如泥是他人生的最大享受。

卫生间里的热水器一直烧着,可是我和卯卯都没走进去洗澡。我们认识几年来,这是第一次不准备去做每次都急切地要做的那件事情。

卯卯双手合十,放在鼻尖上。

我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卯卯说的,我想过,留好养老钱,千遍万遍地想过,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多。我排队等待着的床位或许就要有了,可到时候,谁送我去医院呢?若需要手术,谁给我签字呢?大夫给我开了住院单之后,我就感到了严重性,我写好了遗嘱,我把我的银行卡、几张大额存单、几件首饰以及那套有争议房子的房产证连同遗嘱,都放在了柜子里,压在了一件白色的羽绒大衣下。那是儿子知道的地方。他休假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过,妈妈若是不行了,会把贵重的东西放在这件你小时候穿过的白色羽绒服下,房门钥匙会压在防盗门的脚垫底下。我还千遍万遍地想象过更严重的事情,更可怕的事情。不,不,不能去想。每当医院的监护仪器、导线、管子出现的时候,我都用最强烈的意念,将它们压制下去。我不会那样的,我不许我那样,我没条件那样,如果生命到了尽头,我希望我能用最体面的方式,最短暂的时间和这个世界告别。

我心里蓦地就涌上来一股潮热。

眼睛湿润了。

“卯卯——”我靠在了卯卯身上,我需要有一个人依靠。

“我知道你刚才说‘不是钱,而是……’,‘而是’的后面要说的是什么了。”我说。

卯卯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把手从鼻尖上放下了,默默地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知道,你是想说,‘而是有没有人把那救命的药丸给你剥开,再递上一杯水’,对吧?”

卯卯的身子又晃动了一下。

“问你件事,”我抬头望着他,“你能,你会是那个人,对吗?”

卯卯的身子这次没晃动。

“对吗?”我再问。

他沉默着。

“你不能吗?”我又说,“那求求你,求求你就说句谎话,欺骗一下我,让我心里有点儿安慰可以吗?”

他依旧沉默着。

我抬头看看他的脸。

没有表情。

但我的两只手,依旧被他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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