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长绒棉之父

2024-08-12 00:00:00廖天琪
安徽文学 2024年8期

不蚕而布,不麻而衣,棉花是一种多么令人感怀的事物。在浩浩荡荡的新疆棉花中,长绒棉是一个瑰宝。

新疆是我国唯一的长绒棉生产基地,在中国棉花产业发展格局中起着重要的支柱作用。

棉农们感谢上苍的眷顾,更感谢为棉花付出了无数心血的科研工作者们。

长绒棉,被称为“棉中极品”,是纺织高档、特种棉纺织品的重要原料。顾名思义就是比普通棉花纤维长、细,它的强度更大,不易拉断。因此能纺出有韧性的高级细纱。用这种细纱织布做成的衬衣,手感好,透气性和吸汗性强,光泽和染色效果好,而且轻巧,一件成人衬衣折叠后只有手绢大小,可以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带走。除了用作纺织原料,长绒棉还有一项特别重要的功能:超级长绒棉还是制造飞机部件、降落伞、汽车轮胎等特纺工业的原料。因此,长绒棉对国防和民用纺织业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在当时,只有埃及、美国等少数国家能够种植。由于长绒棉在军工领域的广泛用途,不仅进口价格昂贵,而且西方国家对我们严密封锁。

提到长绒棉,就不能不提陈顺理,还有陈顺理的爱人马环。后来成为兵团第一师农科所棉花研究室主任的陈顺理的妻子马环说:“飞机上天,轮船下海需要使用的帆布制品,甚至连大型拖拉机犁地的引擎打火绳都是长绒棉材料制造。”

因为长绒棉,陈顺理和马环,天南海北的两个年轻人,在塔里木的土地上相遇相识相爱,并且志同道合相伴一生,共同守护棉花。

他们用毕生的努力,打破了“塔里木不能种长绒棉”的断言。

1950年底,出于新中国发展战略的需要,王震亲自主持制定生产建设计划,要求推广位于玛纳斯河流域的小拐地区的植棉经验,扩大北疆的棉花试种面积。棉花的生产被放在仅次于粮食生产的重要位置。

1953年春,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时的陈顺理在沙井子农业试验场的田间忙春播,地头上有人喊他的名字,说是师部送来了一个包裹。陈顺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棉花种子,大约有500克。小小的种子,毛头呈淡绿色,一看就跟我们平时的棉花种不一样。

隔了一日,全农场的人都知道,王震部长从北京给农一师寄来了棉花种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棉花种,这是来自苏联的品种,叫作“莱特福阿金”。在当时,国内还不能种植长绒棉,当然更没有种子。国内需要的长绒棉,全部靠进口。

20世纪50年代,国家为了减少长绒棉进口量,发展我国自己的植棉业,决定在塔里木新开垦的处女地上试种长绒棉。农垦部部长王震出访时想方设法弄来了棉种,将种子千里迢迢送到了新疆,送到了科班出身、年仅三十岁的年轻人陈顺理手上。

那时,人们都认为长绒棉只能在积温高、无霜期长的吐鲁番种植,不能生长在南疆。但是陈顺理认为,塔里木垦区光热资源丰富,4月至10月的平均气温同埃及、苏联的长绒棉产区差不多,而且这里炎热、少雨,昼夜温差大,具备种植长绒棉的自然条件。因此,他认为这里可以种植长绒棉。

陈顺理是湖南人。 他自小丧父,母亲独自将他抚养成人。但是长大后的陈顺理却没能在母亲身边尽孝。1950年,正在浙江农业大学读书的陈顺理,受时代感召,放弃学业踏上了开往新疆的列车。当年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只要党和国家需要,他们就满腔热血,义无反顾地奔赴到任何地方。

4月,陈顺理辗转来到新疆。当摇晃的牛车载着他来到沙漠边缘的兵团第一师沙井子农业试验场时,陈顺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荒原,农科所的办公楼在哪儿啊?实验室在哪儿呢?听说来了位大学生,农场的领导们都过来迎接。看着斯斯文文的年轻书生一脸茫然的样子,这些穿着旧军装的军人就明白了他心中的疑问。

场长笑呵呵地回身,指着不远处说:“我们已经给你准备了办公场所。”

顺着场长的手看去,那是一排红柳条覆顶的矮矮的地窝子。

陈顺理没有犹豫,跳下牛车,走进了地窝子。 不久他就成为沙井子农业试验场的负责人之一。从此,开始了他长达一生并为之献身的长绒棉事业。

兵团二代子弟丰收是在新疆出生成长的,他6岁起就跟在母亲身后拾棉花,对棉花有一种格外不同的感情。他在长篇作品《棉的中国传奇》中动情地说:“棉花是地球上最有母性情怀的植物。”

拿到长绒棉的种子,陈顺理与试验场的同志们一起精心挑选。在1953年的这个春天,陈顺理在一块专门整理出来的试验田里种下了这批棉花。

长绒棉原产于美洲地区,它的生长周期要比兵团最初种植的陆地棉长10—15天,尽可能选用生长期短的棉种,同时还要保证棉花具有极好的纤维长度和韧性。当时无论是在新疆还是放眼全国,没有任何经验能够借鉴,可谓是困难重重。

搞遗传育种是不能心急的,不同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的实验室研究,它完全要依靠时令节气,换句话说,需要时间。没到春天,没过秋天,就是不行。时间和节气,你必须要等。一等就是一年。

他们每天要到田间去测量棉株的高度、粗细,计算它们的生长速度,测量棉株棉铃的个头大小、重量……

没有计算机,连计算器也没有。他们甚至没有电,所谓的实验室就是在棉田地边上,从老百姓那里借来的孤零零的三间破土屋,另外又挖了几个地窝子。他们没有电,没有水,没有生活供给,完全的野外生活。一切都要自己动手,砍柴,挑水,烧饭,种菜,甚至自己挖旱厕。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坚持工作,记录和撰写的各种数据材料,足足装了几个书架。

我在博物馆里看到一份《塔里木海岛棉的育种史及其经验与展望》的论文,署名是:农一师农科所陈顺理、马环。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文字,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都是端正清晰。

这些全是在煤油灯和蜡烛微弱的光下完成的。

第一年,他们仅仅收获了很少的棉花。

第二年,所有的工作继续开展。

从棉田棉苗出土起,陈顺理就开始了他漫长的大田选育工作。在500亩棉田的条田里,一条垄一条垄地走,一株一株地寻找变异株,强烈的阳光从天空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中午时分地表温度能达到四十多度。在棉田行走,再热的天气,陈顺理也只能穿着厚厚的长袖长裤。

这真是大海捞针般的苦活细活。陈顺理早晨天一亮就开始,一直干到晚上看不见的时候,一干就是一天。如果他不能按时回家吃饭,妻子马环也不会去叫。因为,他如果中断查看返回家里吃饭,一来一去,陈顺理还需要走更多的路,耽误更多的时间。所以,每天早晨陈顺理离开家里,会背上一个布口袋,里面装上几个干馍和一壶水。每天他回家的时候,一定是壶干馍尽,人也精疲力竭。

没有办法统计他查看过多少棵棉株,也没办法计算他在棉田里走了多少路。劳动强度有多大,真是不敢想。他要找的好品种是早熟,丰产,绒长,抗拉力强。但是,这所有的优点又都是矛盾的:早熟与高产,早熟与绒长,绒长与抗拉力都是一对矛盾……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只要没找到合适的棉苗,所有的辛苦都是白辛苦。

秋天是长着脚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一年搜寻无果,只有再待来年。

当年,《人民日报》记者孟晓云多次进疆,多次来到塔里木垦区,他写下了包括《胡杨泪》在内的多篇著名的报道。1983年,孟晓云又一次来到阿拉尔,他在1983年12月11日的报纸上,发表了通讯《那矮矮的骆驼刺》。在这篇文章里写到了陈顺理:“六十岁的陈顺理,矮矮的个子,瘦瘦的,一头白发,客从东方来,一双军绿色胶鞋。他把我带到他家,两间土木结构的房子,砖铺的地,纸糊的顶棚。里屋堆满了粮食麻袋,大门口有土垒的炉灶,还有一条摇着尾巴的狗,要不是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国外农学》《中国棉花》等杂志 ,和那两架厚厚的精装书籍,简直像一个农民的家庭。他是湖南人,1950年在浙江大学农学院读遗传育种专业,只差一个月就毕业了,看到报纸上登的新疆建设兵团招兵的消息,就毅然放弃了学业,来到遥远的戈壁滩,从喀什到阿克苏,建设兵团棉花地里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1951年开始搞棉花试验,就一直和兵团战士们一起住地窝子,吃玉米甜菜糊糊。”

2023年秋天我到南疆采访时,正是棉田收获的季节,我发现在新疆,几乎所有人,不管什么职业什么年纪,他们对棉田无一例外都很喜爱。老点和农研所的两位技术人员带我来到一处棉田后,立刻就丢下我,他们自己走到棉田中去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棉株之间走着,不时弯腰,像抚摸家中小女细软的头发一样抚摸那些白花花的花朵。

我在一望无边的棉田里,看着由近及远,及至天边的一丛丛灿烂绽放的棉花,仿佛看见瘦瘦的陈先生正从远处的棉田中徐徐向我走来。

有点泪湿。

陈顺理带领研究人员满怀希望地把棉种播进了地里。收获时节,陈顺理却失望地发现,绝大多数棉花竟然被黑霜杀死,他的实验失败了。

到底是气候条件不好,还是南疆的土壤不合适?又或者是水文条件不足?为了打破“南疆种不出长绒棉”的魔咒,陈顺理天天在地里钻研。他摸过的棉枝,何止千百万株。

是哪一天呢?他在高高矮矮的棉株地里走着,察看着,寻找着,在一个瞬间,一块不被人注意的条田里发现了一株变异株。它仿佛做梦一般立在那里,这株棉花只有一根光秃秃的主干,没有侧枝,上面却挂着9个大棉桃。一副傲然遗世的样子。陈顺理眼睛一热,他猛地站住了。仔细观察之后,他如获至宝,赶紧为这株棉枝小心挂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标签——他把这个标签做得格外大,格外醒目。

陈顺理艰苦卓绝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从几千万株棉苗中找到了“天然杂交变异株”!

在对收回的棉种一一考察后,陈顺理的心又凉了。这些棉种只有极少数能在质量上达标,但陈顺理没有泄气。转过年的春天,陈顺理再一次满怀希望地把所有合格的种子播进了地里,并带着研究人员继续每天在地里观察、研究,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些棉花上。秋天又到了,这一次,陈顺理终于喜获丰收:棉花纤维达到了标准要求。

引进的长绒棉试种成功后,陈顺理又有了新的思考:能不能培育出中国自己的长绒棉品种呢?

经过连续4年的选择,陈顺理于1959年终于培育出了我国第一个适应塔里木种植的长绒棉品种“胜利1号”,籽棉亩产达到98千克,纤维品质的多项指标达标,在上海试纺也广受好评。至此,我国的第一个长绒棉品种诞生了!“塔里木不能种长绒棉”的断言被彻底打破。

坐落在塔里木盆地西北缘阿拉尔的一师农业科学研究所,是中国唯一的长绒棉育种中心,中国一半的优质长绒棉新品种诞生于此。这些新品种在陈顺理的研究基础上,相继由该所的几代科研人员培育出来。 我在这里看到了长长几排各种棉株的标本,它们一律被存放在透明玻璃箱内,箱外摆放的铭牌上,详细写明了各种棉株标本的名称、性能、育种成功的时间、地点等。

我在这里看到了“胜利1号”标本。棉株有一米多高,上面开着几十朵雪白的棉花。铭牌上这样写着:

1959年通过自治区品种审定。生育期161天左右,零式果枝,铃得3.3—3.8克,衣分37%,绒长32.5毫米,纤维细度5448米/克,纤维强度5.70克,断裂长度31.05千米,纤维成熟度1.7,结铃性强,不早衰,抗逆性强,丰产性能好,抗角斑病。

1960年到1963年间,农垦部部长王震数次到新疆视察。

王震到新疆来,南疆的农一师是一定要去的,他自任校长的塔里木农垦大学也是一定会去的。农一师的试验场,也必是他行程中的一部分。

王震每次到试验场来,都要见见陈顺理,问他长绒棉的情况。王震虽是战将出身,但作为农垦部部长,他对农业问题非常内行。王震会问陈顺理一些很具体细致的问题:目前育种进行到哪个阶段?还存在哪些问题?

王震的问题问得很宽泛,但是,关于实验室条件和个人生活待遇等方面,陈顺理一个字也没提,他只是谈他的棉花、棉种、育种进度……

有人私下里说,陈技术员,你可以提一下工作环境问题嘛!

陈顺理摇头,他诚恳地说:“我的工作就是在棉花地里,谈什么条件呢?”

王震目光锐利,他向农一师党委提出,建议将农一师师部从阿克苏搬到阿拉尔。同时,在王震的支持下,塔里木农垦大学的教学研究工作也逐步正常展开。

1963年,陈顺理从“9122依”的繁殖群体中又发现了一株天然变异株!4年后,选育出丰产、早熟、纤维细度都符合要求,强度达到优良的新品种“军海1号”。“军海1号”是我国长绒棉育种史上的一个突破,早熟、高产是主要特点,纤维的品质也与埃及的品种媲美,因此很快就被推广种植。

胜利1号问世,胜利2号问世,军海1号问世,军海2号问世!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他的研究成果填补了多项空白。我们不但拥有了中国人自己的长绒棉品种,而且在长度、细度、强力、手感等各方面的指标,都迅速接近了世界先进水平。

1965年,他培育的“军海3号”被棉农争相抢种, 1968年这一品种在新疆阿克苏地区种植面积已经达到30多万亩。

1971年到1985年,“军海1号”成为塔里木垦区长绒棉的主栽品种,到了1985年,累计推广面积达到374万亩,创造经济效益4.3亿元以上。

1984年11月22日,《中国日报》英文版在醒目位置发布消息,并配大幅图片,向全世界介绍了新疆长绒棉。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军海一号”的原棉远销日本、东欧和东南亚。

从1978年开始,陈顺理用3年时间将“军海1号”提纯复壮,让团场大田换上优良种子;选育了大批长绒棉新品系,为长绒棉育种提供了丰富的种质资源,同时还为团场培训出一批植棉技术骨干。陈顺理的研究成果,直接就成为学校农学专业学生上课的辅助教材。

20世纪80年代初,他以中国棉花学习组成员的身份到埃及考察了三个月,了解到当地“吉扎45”超级长绒棉品种,亩产达到130斤,而同期我国的长绒棉亩产仅60斤。当时陈顺理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搞出中国自己的“吉扎45”,不成功决不罢休。其间,陈顺理团队又育成了早熟、抗病、丰产,且纤维强力可与埃及的“吉扎70C”媲美的新品种“新海8号”,进而又培育出耐寒性和耐低温性更好的“新海11号”。

军海系列长绒棉,累计种植面积超过了500万亩。

塔里木是地球上种植长绒棉最北的地区。人类的这次种植实践,把长绒棉种植区向北大大推移了。

花开世界暖。

1978年,陈顺理获得“自治区优秀科技工作者”称号;1983年,获得“兵团优秀科技工作者”称号;1989 年,获得“建国四十周年在棉花科学技术发展中成绩卓著”证书;1993 年,获得“兵团优秀知识分子”称号。

长期的户外超负荷劳作,与长风、黄沙为伴,陈顺理的身体十分瘦弱,他生前留下的影像或者照片很多,今天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他的图像,他无一例外都是瘦削的、疲劳的,又是讷言低调的。

这是长期在户外连续工作,劳累过度所致。

几十年里,陈顺理用他的科研成果培养了大批技术人员,为中国棉花产业重新腾飞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由于陈顺理在长绒棉育种方面的开创性贡献和突出成就,被誉为“中国长绒棉之父”。

他作出了如此卓越的贡献,却没有丝毫物资上的奢求。

长期艰苦的生活和超强的劳动负荷,加上“文革”期间他的健康每况愈下。1998年春3月,地里的棉苗返青拔节时分,陈顺理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陈顺理在去世之前的数月时间里,卧病不起的他经常在夜间出声地哭泣,他的哭声惊醒了妻子马环。马环只能握着他的手,坐在一旁,一边用毛巾为老陈擦泪,一边陪着他伤心。

马环知道,一生刚强的陈顺理是想家了,想他早已去世的母亲。

陈顺理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但是陈顺理在长达40年的育种生涯中,从未探亲休过假。他只回过老家一次,还是开会路过,这唯一的一次,他只在家里住了3天,就急急忙忙赶回塔里木。正是育种最紧张的时候,他惦记着他棉田的棉苗,生怕误了节气。误了一个节气,就是误了一年的收成。这个责任,太大了。

后来的一些年里,他有好几次回内地开会,但陈顺理连家门都没回,会议一结束就直接返回塔里木了。因为每次都是在插棉花的紧要时期。

曾经,有好几家著名的农业大学和大科研单位想聘请他回内地来搞棉花研究,并许诺良好的研究条件和优渥的待遇,陈顺理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搞农业、研究棉花的人,怎么能离开田野到城市里去呢?老陈说。论起研究条件,全中国最好的棉花种植地在南疆啊!这里的田野就是我最大最好的实验室。

“我的事业在塔里木,这里搞长绒棉条件好。我跟家人商定了,在这里干一辈子;我死了,骨头埋在塔里木。”

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陈顺理正在棉田里忙碌,他算了算路程和车次,从研究所到乌鲁木齐再到长沙,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夜之内赶到。更何况车票也不知能否买到。从乌鲁木齐再到长沙,还有数日车程……关山路远啊!

陈顺理把头埋下,将他孱弱的身体深深地埋进棉田中,让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掉落在他的棉株上……

陈顺理的另一次哭泣是在1993年。那天,他一早就出门到地里去了。中午在田间休息时,小收音机里的新闻传来了王震去世的消息。陈顺理哭了。王震是他的老领导,更是他人生的领路人和事业的知音。那天陈顺理哭得伤心,午饭也吃不下,晚上回到家时步履踉跄。

入夜后,他辗转难眠,回想起两年前他与王震见面的情形。

那是1991年8月,王震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的身份,再次回到新疆。这也是陈顺理最后一次见到王震。这一年,王震83岁。

那一次到新疆,王震已身患癌症,他仿佛有预感,分头接见了多位当年一起进疆的老部下、老战友。与大家促膝交谈,告别时,王震每每站起来,拄着拐杖,将客人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连连挥手。

告别新疆的头一天,一头银发的王震动情地说:“我在1980年曾经说过,现在我重申,如果去见马克思,我已委托战友和亲属将我的骨灰撒在天山上,永远和各族人民守卫社会主义祖国的西北边疆。”

这个夜晚,陈顺理在狭小的房间里默默伤心,几十年来,与王震认识交往的种种情景历历在目。

1993年4月4日,一架特殊的飞机在天山上空盘旋,这架飞机上,装载着一代将军王震同志的骨灰。

飞机向巍巍天山飞去。和王震一起魂归天山的,还有早他13年在北京去世的张仲瀚。将骨灰撒在天山,是兵团奠基者们对自己最终归宿的选择。

陈顺理并没有看到这一幕,那天,当飞机掠过天山上空时,他还弯腰埋头在他的棉花田间。

陈顺理患病后,躺在病床上的他时常在夜间哭泣。临终前,他已经气息微弱,一直在流泪,嘴里还在讷讷地说着什么,声音小,又含糊不清,马环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听明白了:

他在说他的母亲……

陈顺理想家了,想湖南老家的母亲。他在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对事业一生无愧的陈顺理,内心最大的不安是没能对母亲尽孝。自他离家后,几十年来,母亲独自一人,孤独终老。

陈顺理一直流着泪,直到最后一丝气力用尽。

他带着对棉花无比的热爱和对母亲无限的惭愧离去了。

陈顺理走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国的棉花事业。

陈顺理走了,把长绒棉留在祖国新疆的大地上。

家人遵照他的心愿,把他埋在塔里木,一处面阳的高坡上,能看到他心爱的广阔棉田。

棉花从未辜负,年年白花盛开,如云如织,如吟如歌地陪伴着它们的主人。

只要你来到塔里木,只要你走近塔里木的棉田,在那广袤田野中的每一棵棉株间,你都能看到陈顺理的身影。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