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解放脚

2024-08-11 00:00:00朱虹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7期

母亲今年86 岁,长了一双“解放脚”。所谓“解放脚”,是指刚裹脚不久,还没成型时就不再缠足,但四个脚趾头已经畸形。

由于母亲脚的特殊,小时候见母亲修脚指甲特别费劲费时,而且由于工具不趁手,母亲的脚趾头经常溢出鲜血,却是疼痛难忍也要强忍着修剪。随着年龄的增长偶尔也会给母亲剪脚趾甲,却不得诀窍。

忽然有一天,发现小区内开设了洗脚店,价格比较亲民,第一时间办卡,带着母亲去洗脚。开始母亲是抵触的,大概是因为在老年人看来脚还是具有私密性的,二来还是怕我花钱。随着带去的次数多了,也知道花费不多,母亲爱上了洗脚,大概一两个月就主动要求带她去洗脚、修脚。

母亲逐渐与洗脚店的老板熟悉起来,每次去都有拉不完的呱。母亲说“旧社会”女孩子七八岁甚至五六岁就开始裹脚,刚开始缠脚时因为要把除大拇指外的其他四趾尽量朝脚心拗扭,疼得撕心裂肺,火烧火燎,整夜无法入睡,时常会在夜里疼醒,那时也没有止疼药,只能生生忍受……母亲感叹说:“幸好全国都解放了,就不用再缠足,躲过一大劫。”

母亲常常说自己赶上了好时候,能吃饱喝足,读书上学,毕业后,还被选中在学校当民办老师,在校期间,大胆朴实能干的母亲被推选为团支部书记。母亲在开党员会时,怀抱一岁多的大姐步行从乡下到县城开会,迈着“解放脚”,母亲是如何一步步、一步步忍着钻心的疼痛走过近60 里路?后来随着孩子增多,又有政策号召干部工人下放到农村,母亲便积极响应号召,回村当起了全职农妇,下地不遗余力干农活儿挣工分。后来,勤劳公正的母亲又被推选为大食堂的“司务长”,干了一个村子人吃饭的“良心”活儿。

闲暇与母亲聊天,她回忆说真正的小脚除大脚趾头外,其余四个掰断的脚趾头蜷曲着由脚心底下向内侧卧倒,平时还要用裹脚布使劲儿勒着,再穿窄窄的小鞋,怕脚再长大。大姨就是小脚,活到101 岁,到100 岁时还是自己独居,自己收拾家务,儿女家的条件再好,也不愿意去住。后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再也没起来,卧床后不久就去世了。大姨父50 多岁就去世了,大姨一个人含辛茹苦供孩子们成家立业,儿女后来都有了出息,也孝顺,可是大姨离不开那个小山村,她的小院。

母亲50 多岁就离开了她热爱的土地,伴随着她一个又一个外孙、外孙女的诞生,甚至是侄孙的诞生,随时改变住址。说是享儿孙绕膝之乐,实际是看完儿女看子孙的践行者,因此不得休息,加之年轻时太过劳累,最终膝关节坏死,不得不动手术。

那是黑暗的一天,漫长的一天。

我们五姐妹齐刷刷聚到医院,手术签字时,姐妹五个就忍不住泪水婆娑,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笑着为老人家加油。母亲却出奇的平静,丝毫没有手术前的紧张与害怕。后来她告诉我们:已经这样疼了,还能疼到哪里?再说有我们五个“小刷帚头”(母亲一直认为我们五姐妹就是她的“小刷帚头”,比“小棉袄”还要贴心的比喻),她也会平安地出来。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我们又像父亲做手术时那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我们姐妹五个终是控制不住,哭出了声。父亲做手术时,我们虽是伤心难过,却认为父亲是坚强的军人,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是一座可以战胜一切的高山。可是母亲,我们受苦受难的亲娘,我们已失去了父亲,再也不能没有了娘!

娘在两个小时后被推了出来,医生做了胜利的手势,然后把一包东西递到二姐手中:“你们看一下。”我们接过东西,来不及看,围在母亲身边。母亲是局麻,还很清醒,对我们说:“没事,很好。”随后,昏睡了整整一天。

安顿好母亲,二姐把我叫到一边,哆嗦着把医生交给她的包打开,竟然是娘换下的膝关节上的骨头!我难以控制,泪水顿时决了堤,肆意流淌……

母亲至此行走更加不便,残疾了的“解放脚”,双关节植入的假体。

但是,母亲用她的胸怀告诉我们,无论双脚怎样都要走正道,要有尊严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