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可挨打,准确地说,是和儿媳苗小玲的一只高跟鞋有关。苗小玲开始的时候,也不是不喜欢可可,甚至有时还会逗着可可玩儿:“可可,来,翻个跟斗。”可可眨巴着眼睛,很听话地翻跟斗,不是一个,嗖嗖,两个,悬空翻。苗小玲见了,咯咯咯地笑着。
周聪也跟着笑,还啪啪啪地鼓掌。
他们三岁的儿子浩然在一旁也跟着学舌道:“可可,翻跟斗。”
可可没翻,对着浩然咂吧几下嘴,估计是看人下菜,浩然太小了,用不着费心巴力地讨好巴结,浪费自己的绝技。浩然手中拿着一块饼干,在咔吧咔吧吃着,连着口水,饼干末撒得到处都是。可可本来很听话,是不抢浩然食物的,甚至有时还将食物递给浩然吃。可是,这会儿不知是饿了,还是看见大家对着自己笑,感到得意了,一跳,到了浩然面前,伸出爪子去夺浩然手里的食物。浩然吓得“哇”地一声险些哭了。苗小玲在一旁更是吓得瞪大眼睛,喊道:“去!”她一边喊,一边忙用脚去踢可可。她穿着一双高跟鞋,红色的,尖尖巧巧,荷花瓣一般,如一双精致的艺术品。于是,一道红色的弧线优美地在空中划过。苗小玲靶头很准,这一下带着焦虑出脚,稳、准、狠,看着就要踢到可可的身上。可可滑溜极了,身子一闪,苗小玲的脚落空。由于惯性作用,她的脚虽停下,脚上那只艺术品一样的高跟鞋仍继续保持着原有速度,脱离她的脚,炮弹一样飞了出去,划着优美的弧线,“嗒”地一声落在那边椅子旁。苗小玲急得叫起来:“周聪,快,我的鞋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单腿跳动着,如表演芭蕾舞一样,以至于浩然忘记了刚才的惊险,看着自己妈妈嘎嘎嘎地笑起来。小家伙爱笑,笑起来如花骨朵。
周聪听了老婆吩咐,忙去捡鞋子,刚走到沙发前,谁知一道影子一闪,比他还快,嗖地一声,就到了高跟鞋前。
周聪一惊,本能地一缩手,那只红色高跟鞋被那道影子抢走。
这影子当然是可可。人的速度再快,再迅捷,咋能快过一只小猴的速度?
小猴可可拿着那只高跟鞋,身子一弹,跳到沙发的靠背上,蹲在那里,如科学家研究科研对象一样,偏着脑袋,眨巴着一双黑色如珍珠般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这只高跟鞋。周聪喊道:“可可,高跟鞋的,给我。”他一忙,喊叫起来,知道猴子不懂自己的语言,应该用一种不同的语言和可可对话交流。可是,他只会汉语,好在经常看电影,电影中小鬼子说话的方式紧急中脱口而出。可可根本不买账,不但不买账,还拿着高跟鞋,也不管有汗味没有,有脚臭没有,放在嘴里使劲撕咬起来。
苗小玲更急了:“它在咬鞋,快给我。”
周聪也急了,拍着巴掌喊道:“放下,不要咬。”
周聪一边喊一边追到沙发前,伸手想要抓住可可。可可轻轻一跃,就到了那边桌子上,将那只高跟鞋放在面前,将自己的猢狲脸钻进高跟鞋里,侧着身子朝里看,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好风景,让它如此痴迷。周聪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忙一下扑过去,准备抓住可可长长的尾巴。古镇有谚语:“猴子有灵毛”,真的没说错。可可仿佛背后有眼睛一样,再次一闪,到了桌子另一端,将高跟鞋放在屁股下坐着,嘴里不停地吐着舌头咂吧着,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浩然拍着手笑着,嘎嘎嘎地叫着喊着:“可可,可可。”
周聪看见可可滑稽的样子也想笑,但是,看见苗小玲冷着脸,顿时不敢笑了。他想想,有了办法,不再和可可纠缠,也纠缠不出名堂,于是拨打了他爸老周的手机。电话通了,里面道:“干啥?我在排练。”
周聪对着里面道:“你快回来,看看你的可可。”
老周在那边不解地道:“可可怎么啦?”
周聪想说原因,一时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再者,那边丝胡声、锣鼓声一片,遮盖了他们通话的声音,使得他们的通话如隔着一层毛玻璃,隐隐约约地。周聪担心说的事情小了不抵事,老周不回来,干脆直接朝老周软肋下手道:“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带着浩然回城了。”
老周这句话倒是听清了,忙道:“回来,马上回来。”
老周回来,事情就容易解决了。老周哼着秦腔走进家,不用周聪解释,看见苗小玲穿着一只高跟鞋坐在沙发上,皱着细长的眉毛很尴尬很生气的样子;再看到可可拿着一只高跟鞋,坐在桌子上,正低着脑袋,朝着鞋尖仔细打量,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他背着手带着一种威风八面的口吻道:“可可,别淘气。”可可抬起头朝老周看看,跳下来,用两只前爪抱着高跟鞋,好像缴获了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一样,用两只后腿拐动着,得意地朝老周走去。老周忙用手示意它将高跟鞋放在地上。
可可将高跟鞋扔下,一跳,到了老周怀里,吱吱叫着,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周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个可可,我们说话它咋不听?”
老周本来想说,它和你们不熟悉,咋会听你们的?可是,他没有那么说,他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周聪瞪着眼睛看着可可,估计曾打算对可可动手,于是道:“你打它,它咋会听你的?猴子是晓得好歹的。”
周聪没有说什么,拿起高跟鞋,走过去递给苗小玲。苗小玲一下将高跟鞋扔了好远,冷着脸不说话。周聪看看她不解地问道:“美女,怎么啦?又怎么啦?”
苗小玲气呼呼地说:“你没看到刚才猴子咬过?”
周聪拿起高跟鞋,如可可一样侧着头打量着,高跟鞋没破,甚至牙印都没有,不久前买的,还泛着亮光。
“有口水,脏了。”苗小玲说出自己不要的原因。
周聪想想也是的,苗小玲有洁癖,衣袖上有一点尘埃都不得了,都得将衣服洗洗,何况鞋子上刚才确实沾着可可的口水,于是殷勤地道:“我去洗洗。”
苗小玲哼了一声,让扔了,不要了。
周聪舍不得道:“五百块钱啊,说扔就扔。”
老周一听,知道可可这次惹祸不小,不只险些挨揍,而且让家里可能还要承担五百块钱的经济损失。五百块,在省吃俭用的老周看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晓得,带着可可这会儿待在这里,只能让事情越来越麻烦,还是暂时避开苗小玲的眼睛,或许在儿子的劝解下,她才不会再生气。不生气了,估计也就不会扔掉那只高跟鞋,这样,五百块的损失估计也就可以避免了。
老周对浩然说:“走,和爷爷去玩儿。”说完,他带着浩然和可可走了。苗小玲看着更不满了,等到老周离开,悄声对周聪道:“你瞧瞧,老爷子现在有两个孙子。”
周聪没有说话,不过心里也觉得父亲对可可有点过分了。
他拿起那只被扔的高跟鞋,走过来给苗小玲穿上,端详了一下,在鞋尖上很轻佻地捏了一下道:“别说,是挺性感的。”
苗小玲嘁了一声,缩了一下脚,用水灵灵的眼睛睇了他一眼道:“讨厌。”
2
吴银花一直对可可有成见,一直没有找到同盟军。在这个家里,老周不用说,喜欢可可,就是三岁的浩然也一刻都离不开可可,一会儿不见就到处找着喊着:“可可,可可,我要可可。”吴银花也因此一直处于一比二的劣势,几次表达对可可的不满,希望将可可送回去,不成,最终以失败告终。现在好了,终于有了志同道合的人,自己儿媳妇苗小玲成了自己铁杆盟友。吴银花觉得,自己可以趁机反击,出出心里长久积攒的不满。
她刚刚从地里回来,摘了各种瓜瓜菜菜,茄子、西红柿、辣椒、黄瓜、苦瓜等,装在竹篮里提回来,准备让从城里回来的儿子儿媳好好尝尝农村瓜菜的味道,贿赂一下儿子儿媳的味蕾。她这样做,并非为了拉拢他们组团对付老伴,而是为了留住他们的心,让他们在家里多住一阵子。浩然已经三岁,该进幼儿园了,镇上有幼儿园,就在倒流河过桥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楼房,染成绿色的,还有尖顶的童话城堡,有滑滑梯和秋千,楼房外面大门两边蹲着两只大熊猫,水泥的,上了粉彩,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迎接着每一个来这里的孩子。门上挂着一面牌子,白底黑字写着“阳光幼儿园”。幼儿园旁边,是镇上的活动广场,有花园,有篮球架、双杠、腰背按摩器、转腰器、健身车、坐蹬器、肩关节康复器等。过去,每天早晨起来,吃了饭,吴银花会带着浩然去广场,让小家伙和其他宝宝一起玩着,自己跟着一群年龄相当任务相同的半老女人们随着音乐扭动着腰肢跳着街舞,有模有样的。老周在离家十几步远的镇政府用袋子装了猴粮上了独山,完成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给猴子撒猴粮。他大声叫着,满山猴子听到叫声,在独耳猴王带领下吱吱叫着,拖儿带女赶来,吃着它们这份“铁杆皇粮”,生活平静,岁月安好。
“铁杆皇粮”是吴银花的叫法,有点不满的意味包含在内。
吴银花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是她在城里当历史教师的儿子周聪说的。周聪电话里问道:“爸干啥去了?”吴银花没好气地告诉他,能干啥,还不是提着袋子,去山上喂猴子去了!周聪在电话里笑道:“这些猴子,如八旗子弟,还能领一份‘铁杆皇粮’。”吴银花不懂,问啥是“铁杆皇粮”。周聪解释,过去的八旗子弟,因为老先人的功劳,躺在功劳簿上啥也不干,提笼架鸟,喝茶闲转,定时领取朝廷给的一份粮饷,日子过得赛神仙。
吴银花道:“这些猴子,你没看见,一只只胖得扭不动了。”
周聪表示理解说:“不用攀高爬低,不用寻找食物,不就胖了?”
“这猴比人都享受,真是的。”
周聪解释,现在爱护动物,生命平等,对待猴子也应该这样。吴银花说:“再平等,也不能这么惯着啊?”周聪要上课了,没时间和他妈掰扯,就劝解道:“妈,如果没有这些猴子,爸会有那样一份清闲差事吗?”吴银花听了不说话了,是的,如果没有那群猴子,如果没有政府喂养猴子的决定,会有老周那份工作吗?会有那份报酬吗?她不再表达自己的不满,挂了手机,跳街舞去了。
不过,她还是有一些不满藏在心里,需要寻找知己,借机控诉,发泄。
现在,儿子儿媳回来了,更难得的是儿媳竟然对猴子的态度和自己高度一致。于是,吴银花开始朝老伴开炮:“不是你惯着小猴子,它敢抢鞋?再惯着,就上天了。”那语气好像可可抢苗小玲的高跟鞋是老周教唆的,老周是幕后主使一样。儿子儿媳不满,老周装聋作哑算了,老婆出马,老周气呼呼地道:“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啊?推下坡碾子。”逮住这样的机会,吴银花怎会少说?怎愿意少说?过去,她可没少让老周将可可放回独山,放回猴群,放在家里成什么话?自己是浩然奶奶,不是猴子奶奶。可老周就是不听,说她心毒,放在旧社会,能拎刀子占山为王杀人放火。最让吴银花生气的是,有一次,可可和浩然在一起玩得高兴了,竟然将塞在颊囊中的一粒花生米掏出来递给浩然。浩然这小馋猫,也不晓得干净肮脏,接过花生米就准备朝嘴里塞。吴银花见了,大喝一声:“别吃。”然后扑过去,一把夺下那粒花生米朝可可扔去。可可一跳躲开,朝着她龇牙咧嘴做着鬼脸。事后,吴银花将当时情形详细入微地描述给老周听,警告他,这事如果让儿子和儿媳晓得了,看他老家伙咋办。她以为,将浩然视如生命的老周一定会将可可抓住打上两巴掌,教训一下。谁知,老周竟毫不在意地说:“那是花生米,又不是毒药。”
“啥?你没听见啊,那是可可在颊囊里掏出来的。”
“是啊,花生米嘛,怕啥?”老周觉得老婆太大惊小怪了。
“脏不?你咋不吃?”吴银花彻底愤怒了,该死的老头子,竟然一再触碰自己的底线,上次的账还没算,现在又为了一只小猴忽视自己的孙子,她如何能忍受?
上次,老周将浩然抱着,举起来放在头上。小家伙撒尿了,热乎乎一淋,老周出其不意地一惊,锐叫一声,将浩然吓着了,尿也不撒了,哇地一声哭了。吴银花听到哭声跑出来问咋的,老周说:“小家伙将尿撒在我头上了。”吴银花非常不满地接过哭着的浩然哄着,说老周做作,自己孙子尿有啥,喊叫个啥?老娘们儿一样。老周说,自己不是猛地一惊喊出来的吗?吴银花非说浩然吓着了,吓掉魂了,要叫魂,整整叫了十五天,每天吃饭的时候首先舀一碗饭拿着,从门外一路叫起:“浩然哎,回来没有?”老周要跟在后边应答着:“回来了回来了。”两人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一路走到堂屋香火下才算完事。
吴银花现在两罪齐算,甩出杀手锏,老周必须将可可送回独山,送回猴群,不然,自己带着浩然进城,让老家伙和可可在一起过。到时老了,死了,别打电话让浩然回来披麻戴孝,让可可给他送老归山扫墓挂草得了。她以为这样一吓唬,老周就怕了软了,举双手投降了。可是,老周摇着头,坚决不将可可送回独山。谈判结果,老周保证,可可以后再也不会犯那种错误了。
吴银花无奈,知道不能再逼迫了,再逼迫也不会有啥更满意的结果。
她见好就收。难不成老了老了,老两口还真的分开,一个在镇上一个在城里住。少来夫妻老来伴,年轻时候两人粘着亲着,随着时间打磨,两人由夫妻变成朋友、兄妹、战友、知己关系,已经你我不分了,吓唬吓唬,真要那样做,她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也因此,在给儿子和儿媳告状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将可可在颊囊中掏花生米给浩然的内容删减了。她晓得,一旦说出来,儿子和儿媳说不定今天就会带着浩然离开,老头子舍不得,她同样舍不得。所以,她挑肥拣瘦说了老周很多不是,整天就是猴子猴子,将可可看得比孙子还亲,每天回来,孙子吃没吃不说,首先给可可弄来食物。
老周知道,现在是三堂会审,自己不能辩解,儿子儿媳在气头上,老婆趁机拱火,自己如果反驳,只会火上浇油,越烧越旺,将事情弄糟。目下唯一的办法,自己低头哈腰坐在沙发角落不吭声,做出知错就改的样子,让大家消消气。
他知道,儿子儿媳这次回来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准备带着浩然回城。
他想极力延长这段时间,拖到开学。当然,能不带走更好,镇上有幼儿园啊,很多孩子都在那里上,叽叽喳喳如一群鸟雀,由爷爷奶奶接送,自己孙子浩然为啥就不能去这里的幼儿园?到时,他和老伴接送不是很就便吗?如果接回城,谁去接送?难不成还请人?花那个钱干吗?他将自己的想法私下里和儿子商量了,带着少有的谦卑态度笑着说:“浩然是你妈从出生一直带到现在这么大的,这样带走,不是摘了你妈的心肝啊?”
周聪笑笑道:“妈到时一块儿进城,接送浩然。”
老周有点心冷,看着儿子说:“都走了,我呢?我咋办?”
周聪漫不经心地说:“进城,帮着妈啊。”
老周冷却的心慢慢有些温暖,用手搓搓脸道:“那些猴子咋办?”
“让别人当饲养员。”周聪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饲养员是政府选的,还怕没人吗?到处都是。
老周轻轻摇头,许久道:“可可咋办?”
周聪耸耸肩,做出一个很欧洲范儿的样子,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咋办好。老周不高兴地说:“那样,我就不去了。”当然,他舍不得可可的同时,还有一句话没说,也舍不得那份工作。到了城里,问儿子要钱花,儿子能随要随给吗?即使给,还有儿媳妇会同意吗?即使儿媳妇同意,向晚辈要钱花,有自己拿着钱硬气吗?
周聪可不管这些,也不急,反正他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于是劝着老周道:“爸,别操心这些,车到山前必有路,赶快回家,我去买瓜。”说完,他转身走了,要去街道买瓜。周聪回来后别的不管,一天一个大西瓜抱回家。古镇很热,尤其夏天更是骄阳似火,热雾蒸腾。周聪理由充足,西瓜能降火,有助消化,还能表达儿子一份孝心,当然,还有对儿子对老婆的一份爱心,一举数得,不做才白痴呢。
老周无滋无味地回到家。不一会儿周聪回来,抱着一个绿皮花纹的大西瓜,上面插着一把亮闪闪的刀。吴银花问插着一把刀干吗。原来,周聪上街买西瓜,想到家里没有水果刀,每次都用菜刀杀瓜,刀子无论怎么洗,切过菜的那种香菜葱蒜辣子的味道总也洗不掉,沾在西瓜上,破坏了西瓜纯正味道。苗小玲为此说了几次,周聪一直想买一把水果刀,镇上没有,刚才经过“张胖子铁匠铺”,看到里面打造的刀每一把都十分锋利,而且造型美观,尤其把柄上雕龙刻凤如艺术品,就随手买一把插在西瓜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可可也蹲在老周腿边,眨巴着眼睛,衔着趾头津津有味地咂着,没有一刻安闲。周聪显摆地拿起那把刀,叫它超大水果刀,用手指刮一下刀锋自夸道:“我周聪买的没差货,贼快。”说着,咔吧咔吧,刀过瓜开,切成薄片,一牙牙到了大家手里,老周也给了可可一牙。可可用两个前爪拿了,蹲在那里有模有样地啃着,周聪见了笑着说:“小家伙,我还没吃,美得你。”
苗小玲拿着一牙瓜吃了一口,笑着赞道:“没异味,小聪子,真不错。”
周聪受表扬,而且是苗小玲的,更是满脸放光,左顾右盼。吴银花听了,想起电视里的情节道:“咋叫小聪子啊?怪怪的,有点电视里……”她本来想说有点电视里太监的意思,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忍住没说,但有点不满意,自己儿子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宝贝得啥一样,咋的现在被儿媳称作“小聪子”,成了她身边随叫随到的小太监了?周聪倒没啥,解释说,在城里家中苗小玲一直这样叫着,只是回来后才忍住,这会儿不是高兴了忘记忌讳了嘛?说到这里,他很看得开地道:“这样一叫,我老婆就成了皇后了,垂帘听政,多牛,不过妈您老人家更牛,嗖地一下高升一格,成了皇太后。”吴银花又好气又好笑,看见他嘚吧嘚吧着,将那么锋利的刀很随意地放在桌上,提醒道:“这东西可不能让浩然拿到了,不然可不得了。”
周聪说:“小家伙不是在睡觉吗?”
“醒了呢?”吴银花问。
周聪四处张望一下,看到墙上的香案,用手指指,过一会儿吃好了,自己把刀子一擦,放在香案上,浩然就是搭楼梯也拿不到手。他得意地说:“想和他老子斗智斗勇,周浩然小同学还嫩了那么一点儿。”
3
老周过去是耍猴的。老周的爹老老周也是耍猴的。他们耍猴不打猴,不惩罚猴,用老周爹的话说:“猴子也是一条命,也晓得疼晓得难受啊,那样打着要得啊?良心上过得去?”他训猴有他独特的办法,衣兜里装着很多瓜籽,让猴子跟着他做各种动作,翻跟斗、骑车子、跳圈、荡秋千……做得好的猴子会得到几粒瓜籽的奖励,猴子好哄;做得不咋样的,或者懒惰不动的,对不起,一粒没有。得到瓜籽的猴子蹲在一边嗑着瓜籽,咂吧着嘴,滋味无穷。没有得到瓜籽的猴子侧着脑袋,咕噜着眼睛在旁边打量着,有的甚至伸出前爪,去那只猴子嘴里抢夺瓜籽。瓜籽进嘴,还能抢夺得到吗?没有得到瓜籽的猴子于是急得咂吧着嘴,有的跳着,有的用两只前爪捂着眼睛吱吱叫着,种种可怜可笑的样子做尽。对不起,不能惯着,懒汉受穷,理所应当。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想吃瓜籽也可以,跟着学习动作。
慢慢地,一群馋嘴猴子都听话了,老实了,动作熟练到位,老周的爹和老周的耍猴生意一直很红火。锣声哐哐一响,人就围满了,尤其小孩老人,特别多。
老周一直以为,自己会从事这种职业一直到老,到耍不动为止。可是,还没有等到他老,他的职业就被取缔了,猴子属于保护动物,不能耍不能玩,这样犯法。老周他们那里属于县级市,市里的刘局长专门下来做工作。刘局长胖乎乎的弥勒佛一样,咧着嘴笑着,话很风趣到位,坐下来和老周喝着茶嘚吧嘚吧地掰扯着,拉着家常:“猴子的祖先和我们人的祖先是近亲,猴子细说起来和我们不敢说前五百年是一家,十几万年前呢,几十万年前呢,就难说了。我们现在将熊猫、朱鹮、东北虎都当了国宝,小心饲养着,派出专人照看着,我们这位远亲也不能就那样扔在哪里不管!”说到这里,刘局长带着开玩笑口吻道:“老周,你总不能整天用绳索拉着你亲戚,让爬杆,让演孙悟空吧,啊?”老周晓得,法律保护着猴子,自己再不让步,就是和法律拧着。人能和法律拧着吗?不能,那会吃亏。他将自己的几只猴子不情不愿地交给刘局长。刘局长让人用一个笼子装上车,呜地一声走了。那只叫机灵的小猴舍不得老周,抱着老周的腿吱吱叫,也被装进笼子,站在笼子里,用两只前爪抓着笼子栏杆,黑得如珍珠一样的眼睛看着老周,吱吱叫着。老周也舍不得机灵,叮嘱刘局长要好好看着猴子,尤其机灵,喜欢吃香蕉,胆子小,稍微有点响动都会吓一跳。猴子走了,老周睡了两天,浑身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儿力气,眼前常常出现机灵衔着趾头看着他的样子。
吴银花担心他这样会生病说:“走,出去转转。”
“哪转?”他问。
“跟着王哥唱秦腔去,你不是喜欢吗?”
老周懒得去,没有劲儿,脚步软绵绵的,猴子走了,他的魂没了。吴银花不行,将他推着,一直推到镇文化站。王哥是文化站站长,也是站员,一个人一个单位,组织镇上喜欢唱秦腔的人整天胡弦吱呀唱着秦腔,成立了自乐班。老周平时没事也喜欢吼两句:“我出得山门把儿望,望儿不见自思量,汉高祖当年把业创,他凭得韩信和张良……”他来了,王哥当然高兴,热闹啊,增加人气。慢慢地,老周也就融入到自乐班中,有点儿空就背着手去了文化站,捋髯口,迈方步:“下河东孤与你兵出汴梁,欧阳芳存奸心谋杀圣上,你也曾拼着命救护孤王……”
后来,浩然出生,儿媳苗小玲让喝奶粉,这样能保持自己优美体型。浩然被送回镇上,由老周和吴银花照看着。每次将孙子抱在怀里,看着孙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咕噜噜地看着自己,老周觉得,特别像小猴的眼睛。尤其浩然咂着手指的样子,更像小猴子。他逗着浩然,用手指拨弄着孙子胖乎乎的脸颊道:“又是一只小猴子。”吴银花听了很不满道:“入魔了,孙子能是小猴啊?你是爷爷,不成了老猴吗?”
老周笑着说:“你是奶奶,不也是老猴子嘛?”
吴银花说:“我做人,才不做猴子。”
浩然以为老周在逗他,衔着手指嘎嘎嘎地笑着,口水长长地流出来。
倒流河穿镇而过,清亮干净,将倒流镇流淌成江南小镇。镇子后面就是独山,连绵不断,起伏跌宕,一直延伸到云里雾里,由于主峰高高耸起,因此叫独山。山上奇峰处处,如虎如豹如龙如狼,树木苍翠密集,有松树、柏树、榆树、冬青树、黄栌、竹子等。独山是猴子的家园,那里猴子吱吱吱吱叫着,有几百只,有时在猴王的带领下,也流窜下山寻找吃的。它们在地里掰玉米,拔萝卜,摘麦穗。吃又不安静吃,做贼也不改好动本性,攀着玉米秆打秋千,在地里翻跟斗玩杂耍,相互追逐。猴王发情了,也不避部属,随意挑选一只母猴,一路追逐调情,将庄稼地当成了风流场,有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由于猴子多,山上树木嫩芽果实不足,经常有小猴饿死。市里指示镇上,选择一个饲养员,专门饲养猴子,至于粮食瓜果什么的,市里统一调配拨来,一则出于人道,热爱生命,再则为了旅游。倒流镇已经被打造成本市一个旅游打卡地,独山是古镇一个重要旅游景区,独山山顶那个被一片瀑布遮着的大崖洞就叫“水帘洞”,洞口专门请书法家用篆体写了“水帘洞”三字雕刻上去,反正吴承恩在《西游记》里也没说水帘洞具体在哪里,说不定当年他老人家就是选择这个洞子做的原型,明朝的事情,谁能考证清楚?既然要选择饲养员和猴子打交道,就得选择一个懂猴子和猴子关系好的人。市上刘局长想到了老周,这家伙在送走机灵的时候,和机灵那种难舍难分的样子不像耍猴人和猴子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倒像爷爷和孙子,还流着泪追着喊着。嗯,行,这人保准没错。老周于是就成了猴子饲养员,顿时感到魂灵回到了体内,脚步铿锵了,每天一早起来,吃罢饭,背着袋子带着粮食精神抖擞地上山,开始他的工作。
老周开始上山的时候,猴子们都不熟悉,躲在树枝上,石头后面,灌木丛中,有的伸着脑袋,有的抓着耳朵,有的母猴子肚子下还贴着一只猴宝宝,贼一样悄悄瞄着老周,观察着老周。老周懂得几句简单的猴语,学着猴子的叫声,声音在独山山林里回荡着。然后,他开始撒玉米,撒麦子,唰唰唰,雨点一样落下来。他有点心疼,毕竟曾经饿过饭。他心里想,造孽啊,这么好的粮食就这么漫山地撒着,自己这样是要遭天谴的,将来死后要变成饿死鬼的。他撒了粮食,不见猴子出现,就将袋子折叠好垫在石头上,自己坐下,默默地看着山下。山下的倒流河在古镇白亮亮地流淌着,穿街而过,将古镇分成两部分,又被一些古老的石桥串联着。倒流河并不倒流,只是在古镇随着水道画了一个太极图,被人认为是倒流,就有了倒流河名。古镇也因此被叫做倒流镇。
一只猴子带着猴崽子来了,小猴在它妈妈的肚子上下,蹦跳着,拈起玉米粒儿吞下,一粒又一粒,快极了。猴子将东西塞进嘴后并没有马上吃掉,都先储存在自己两腮边颊囊中,颊囊会鼓起肉包,成为它们的小仓库,饿了再吃。
老周长期和猴子打交道,知道猴子的秉性,这些家伙顽皮,好动,可胆子小得针尖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嗖地一声躲了起来。他尽量不动,不朝它们看,就如长在石头上一样。慢慢地,猴子多起来,都蹲在那里,两只前爪交换着拈着玉米粒吃。独耳猴王也来了,和其它猴子一样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左顾右盼,全然没有了王者气象,没有睥睨群雄走马江湖的慷慨挥洒。
老周的心慢慢松弛下来,刚才那种糟蹋粮食的负罪感慢慢没有了,只要粮食被吃掉,无论人吃还是猴吃,他都能接受。他爹说得好,猴子大小也是一条命啊。一次,他上山看到一只小小的猴子死在那里,静静地躺着,再也不蹦不跳了,如一个睡着的小孩一样,他心里感到很难受,再次想到了小猴机灵。他在猴子被送到市动物园后不久,曾经去看了一次,很多猴子都打闹着追逐着,机灵却独自躲在一角,蹲在那里,弯着腰四处张望着,黑色的珍珠一样的眼睛里灌满了惊怕的神情,咬着自己的趾头,一动不动。人养的猴子是不能被放回野猴群的,因为,这样的猴子带着人的气味,会被野猴排斥的。它一旦进入猴群,猴子们会群起撕咬它,有时甚至被对方咬死。他不知道到了动物园,动物园的猴子排斥这样的猴子撕咬这样的猴子不。显然,机灵受过欺负,不然不会这样胆战心惊,如失去母亲的孤儿。老周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敲着玻璃,机灵听见响声,忙扭过脑袋,睁大圆圆的眼睛,看到他,呼地一下扑了过来,被玻璃挡着。它两只前爪趴起来,两只后腿站立着,如小孩一样蹬着跳着叫着,想要出来,想要跟着他走。老周伸手想要摸摸机灵的脑袋,可是摸不着,机灵很懂事地将头贴在玻璃上,想让他如过去一样抚摸着,可是根本不行。他轻轻用手抚摸着玻璃,看着机灵,然后慢慢转身离开。身后,机灵再次扒着玻璃跳着叫着。一个饲养员走过来,拿着一个桃子递给机灵,抱起它。
老周看见,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才慢慢缓过来。
他将那只饿死的小猴埋葬了,就如埋葬的是机灵一样,坐在小猴坟头很长时间,才无声地离开。
随着喂养猴子时间的延长,他和独山的这些猴子熟悉起来,亲近起来。一旦他出现,呼啦一声,山林里的猴子,无论大小公母都跑出来,呼啦啦地围着他,有的甚至跳起来,伸着爪子去他的包里抢粮,他拦住道:“别抢别抢,有你的。”猴群中有只年轻的母猴很聪明,算是这群猴子中的高智商,它每次等到老周出现,就紧紧地跟在老周身边,如影子一样,亦步亦趋,抬着头,望着老周。老周撒粮食的时候,它飞快地拈着吃着。它的肚子下吊着一只小猴,很机灵的小猴。母猴捡食物,小猴四只爪子紧紧抓着母猴的皮毛,身子紧紧贴在母猴肚子上,避免掉下来,嘴紧紧衔着母猴的奶头,贪婪地吮吸着母乳。吃饱后,它会下来,翘着尾巴跳到老周面前,站起来,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老周,咂吧着嘴,衔着趾头。老周伸出手在它的脑袋上摸摸,小家伙不怕人,伸出舌头舔着老周的手心,咬着老周的手指,痒酥酥的。小猴虽小,已经学会调皮,敢于跑到老周怀里蹲着,它母亲吃饱后,就坐在老周面前看着自己的孩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有一次,小猴爬到老周怀里许久不动,老周低头一看,小家伙竟然睡着了,睡梦中吐着小小的粉红色舌头,如婴儿一样。这是一只猕猴,黄色的皮毛,和机灵一样。
小家伙也和机灵一样不怕人,亲近人。
老周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可可。
老周上山的时候,总要给可可带果子,有桃子、葡萄、枣子、樱桃,还有瓜籽什么的。别的猴子有时也有桃子、西瓜、苹果,那是政府发放的,当然不能和可可的相比。可可的是老周特意准备的,独此一份。可可拿了食物,有的猴子会抢,会抓住可可,一把夺去食物,母猴有时也保护不了,猴王来抢它敢保护吗?那可是王,唯我独尊。可可很聪明,慢慢有了经验,拿到食物后不再显摆,不再坐在母猴背上趾高气扬地吃,而是躲在老周怀里吃着,有时很牛气地坐在老周肩膀上吃着。其它猴子无奈地坐在老周面前望着,包括猴王也很无奈。可可太淘气了,有一次吃着吃着拉起便便,拉了老周一肩膀。老周回去的时候,身上带着一种便便臭味,吴银花鼻子灵敏得如猎狗一样,问什么气味。老周说了,吴银花生气地道:“你是不是让猴子爬到肩膀上去,爬到头上去了?”
老周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算是默认。
吴银花拉着孙子浩然走了,去广场跳舞去了,走时扔下一句话:“自己洗。不洗的话,就那样臭着。”
4
吴银花没见过老周是如何喂猴的,很好奇,想去看看。一次,是一个星期天,苗小玲和周聪开车回来了,带着浩然转悠去了。吴银花被解脱,没事了,跟着老周一起去了独山。这次老周是用背篓背着西瓜去的,他拿着一把菜刀,将西瓜一个个剖开,切成片,放在石头上。猴子来了,大大小小,熙熙攘攘,叫嚷奔跑跳跃,没有一刻安宁。很多游客也喂猴子,给猴子西瓜、香蕉、饼干,甚至还有五香鸡腿,有饮料。也有的和猴子一起拍照,和老周一起拍照。猴子如果是人,属于人来疯,越是人多越是热闹,它们越是张狂,越是上跳下蹿不亦乐乎。一只猴子竟然扯着一个女游客的衣服做鬼脸,吓得女游客一声声惊叫,幸亏老周一声喊叫,那个顽皮的家伙才松开爪子跑了,蹿到树上躲在那里,脑袋一伸一缩,嘴巴不停咂吧着。游客都哈哈大笑,有的称那只猴子是“花痴”,有的说是“宝二爷”怜香惜玉。吴银花笑笑,当看到满地西瓜乱扔着,有的咬了几口,有的咬了一半,皱起眉毛,轻声对老周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猴子就这样糟蹋西瓜。”
老周劝她,猴子就这样,它们又不是人,不懂得节约。
吴银花说:“你不能少放一些啊?”
老周申辩,自己每次放猴粮时,都是按照猴子食量放的,这些都是游客放的,他一再叮嘱他们不要那样,太浪费,可人家不听啊。
吴银花不说话,抬起头,一只猴子恰好坐在前面一个竖起的山石上,拿着一个顾客递的面包吃着。它将面包撕扯着,有的落在地上,根本就不管了,只有极少一点送进嘴里,还有一点儿干脆扔了,一跳跑了,去追赶一只小猴去了。吴银花大发感慨:“一粒麦子从下种到出芽,到锄草施肥收割,不晓得要浪费多少汗珠,就这样扔了。”她感慨是感慨,猴子依旧如此,它们不懂,也听不懂。但是,吴银花对猴子的心结就这样结下,解不开,后来就迁移到了可可的身上。
吴银花由可可抢夺儿媳高跟鞋再次联想到独山上那只猴子扯女孩衣服的事,想到大家喊那只猴子花痴的事。她甚至怀疑,可可是不是也花痴。她没敢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怕苗小玲生气,而是悄悄告诉了老周。老周说她胡说,简直中了魔。她提醒:“苗小玲回来的时候,可可是怎么表现的?”
老周问道:“咋表现的?”
吴银花说:“当车停下,苗小玲进屋,高跟鞋一响,可可就跳出来,跑到苗小玲跟前,伸着脑袋低着头,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高跟鞋,还不停地咂吧着嘴。”这点,老周当时也注意到了,他觉得,可可这是出于好奇,猴子的好奇心都很强,天下少有,它听到那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看到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高跟鞋,跑过去看稀奇,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老周甚至开玩笑道:“不信,你穿着,可可也会这样的。”
吴银花用手捶了一下老周,没有再说什么,让拉灯睡觉。
老周还有事要做,要温习一下他的唱词。
倒流镇在明朝的时候是一个驿站,随着驿站出现,来往商旅在这里歇息,路过的官员在这里歇息,马帮也经过这里,这里出现了商铺、旅馆、茶铺、当铺等,也就形成一个集镇,也有了会馆戏楼文庙。倒流镇曾经冷清过一段时间,随着旅游开发又红火起来。镇政府说,希望自乐班能真正排演出几个拿得出手的节目,给旅游增加一点内容,吸引顾客的眼球。一群秦腔爱好者一听,政府这么重视,游客也可能会喜欢,自己这点爱好还能为旅游加分,为古镇富裕助力,感到倍有面子倍光荣,于是积极排练起来,希望很快就能上演几个很好的节目。王哥甚至鼻尖通红地说,到时游客来了,拍照拍视频,放在微信圈里宣传,大家不想出名都不行,不想成为明星网红全国人民都不答应,说不定到时中央台还会邀请他们去参加春节文艺晚会呢。王哥搞宣传特内行,嘚吧嘚吧特能说,而且能抓住人心,击中要害,两句话就点中了一群老男人们的死穴,让他们心跳加速,满脸红光,好像已经登上了中央台,已经成了明星。为了这个目标,大家积极行动,积极训练。倒流镇人特别喜欢《铡美案》,每个人高兴了都会唱两句:“开言来再叫秦氏香莲听,我有心准了你的状,公主国太闹轰轰……”既然这个最熟悉,就先从这个入手,事半功倍,立竿见影。王哥当仁不让地成为导演,腆着一个大肚子到处转悠着,选中包拯,选中秦香莲,选中陈世美,还有公主。可是,没人愿意演韩琪,不是韩琪这个角色不仗义不出彩,是因为韩琪最后横刀自刎了,凶死。大家觉得这样好说不好听。王哥挠着脑袋转悠着,抬头看见老周,忙笑着一张皱纹堆垒的脸说:“老周,你演韩琪吧,啥死啊活啊的,都是做给人看,又不是真的。再说了,陈世美还被狗头铡咔吧一声给铡了呢。”老周想,人家铡了也是主角,铡得值,铡得出彩,韩琪多晦气,上场亮相,转眼自刎,血染当场。不过,他想参加这次演出,不是一般地想,特想。心说,不能再拿捏身份了,再拿捏,说不定韩琪也被人给抢了。他一笑,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道:“好的,就这样吧。”
吴银花晓得了很不满道:“要演演包拯啊,摆着龙头铡虎头铡不好啊?干吗演一个死鬼?”
老周挥挥手说:“你不懂,这是秦腔艺术。”
吴银花说:“我不懂,我只晓得韩琪用刀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老周没听见吴银花后面的话,就是听到,也没入脑。他这会儿聚精会神在想一件事,王哥说,韩琪自杀这个动作很重要,很传神,能表现出韩琪锄强扶弱、视死如归的品德。这个动作做好了,其它唱词唱腔不到位都没啥,都能体现出韩琪的精神风骨;如果这个动作不到位,其他唱念做打都到位,也是白搭。自从当了导演,王哥说话词语连串,用他的话说,这样才符合导演身份。王哥说到这里,学着韩琪的样子,瞪着眼睛唱:“怎能无辜杀良善?钢刀无血难回还,我唯有一死天地鉴,留得清白在人间。”然后,他指着前面拉长声音念白道:“夫人,像是我家驸马千岁到了。”趁着秦香莲带着儿女去看,他毫不犹豫,钢刀一横,倒在地上,头磕在地上“咚”一响,面对别人关心的询问道:“没啥没啥,韩琪要紧。”老周为了演好这个动作,也特别上心,在手机视频中到处搜索着,寻找各种唱腔中的韩琪,最终都不满意,也包括老周后脑勺撞出一个包演出的韩琪。他觉得做作,不真实,不能吸引观众的眼球。他要演出一个义薄云天、心地善良的韩琪,一个不一样的韩琪。他很得意地想,说不定到时真成了网红,成了明星,真的上了中央台,对着大家招手致意。
他走在去独山的路上还在想,一定要想一个办法,一个不一样的办法,将这个动作演像,演真,让观众满意。不,让自己满意。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韩琪自刎在古庙中。”然后,拿根树枝,朝自己脖子上一勒。
5
老周最近心情很烦乱,无序,如塞了一团麻一样,其中原因当然是担心浩然被儿子和儿媳带走。他想,他得尽力说服儿子,将孙子留下,留在镇上,留在自己身边。这样,自己就两边不牵挂,不牵挂孙子,也不牵挂猴子,尤其可可。再说了,他也不会做饭,年轻时是母亲做饭。到了后来,娶了吴银花,吴银花做一手好茶饭,是整个镇子都出了名的。总不能老了老了,自己开始学习做饭,说实话,他也没有那份细心啊。
他也因此尽量讨好儿子,迁就儿子,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老子,有点像孙子。
他告诉儿子,镇上景点这么多,儿子可以带着苗小玲到处走走看看,这里真不错,到处都是柳树是花儿,比城里风景好,比城里空气好,很多人不都到这里旅游吗?咋不去城里?说明城里环境没镇上好嘛。周聪听了,懂得他的心思说,这些话对自己说没作用,自己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得给苗小玲说,看有效果没有。老周看看儿子,不满地想,窝囊,啥男人?在老婆面前恁怂样。可是,他不能说出来,毕竟儿子松了口,松了口就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机会。他私下里悄悄告诉吴银花,让她将留下浩然的想法说给苗小玲,态度要好,要带感情,让苗小玲感动。
吴银花不甘心地说:“我们给他们带孩子,还那样低声下气啊?”
老周将老婆的军道:“你想让他们带走浩然?”
吴银花叹口气,她当然不想。她其实已经试探过苗小玲,浩然放在镇上上幼儿园也好啊,这里很多宝宝不都在镇幼儿园吗?浩然和他们一起有伴儿,不生疏。
老周忙问:“苗小玲咋表态的,同意不?”
吴银花说,可可那次抢夺浩然食物的事,仍让苗小玲担心,苗小玲说,将浩然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老周觉得,儿媳这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没事找事,故意和他们老两口对着干,尤其和他对着干。他对吴银花道:“浩然放在这里有啥危险?能出啥危险?”
吴银花说:“如果可可一爪子抓着浩然的眼睛,那咋得了?”
老周摇头,觉得老婆故意夸张吓唬人,可可很懂事,咋会那么做?
他试探着说:“你再劝劝苗小玲,啊?”
吴银花没说话,算是答应了。
可是,吴银花这里还没有来得及找苗小玲过话,可可又惹出事了。可可来到家后,开始到处拉便便,这当然不成。吴银花本来就不许将可可带回家,现在更有了借口,家里到处都是猴子的便便气味,自己受不了,头发晕,恶心,高血压发作。这点难不倒老周,老周是干什么的?从小就跟着他爹训练猴子,还能训练不出这点?他教可可到马桶拉便便,无论大便小便。吴银花悄悄看了,心里想,这才是做梦呢,猴子会蹲马桶?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她惊奇地发现老周梦想成真,这个可可竟然真的蹲在马桶上大便小便,而且还如人一样,竟然会摁马桶盖下水。吴银花也就慢慢接受了。可是,周聪他们回来就不方便了,那天一早,苗小玲上洗手间,门开着,她毫不防备地走进去,随即一声尖叫,引来周聪。原来,可可蹲在便器上正在聚精会神地拉便便,见人进来也不让开,好像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人模狗样的。
周聪劝着老婆说:“多大一点事情,不就是一只小猴吗?”
苗小玲气红了脸道:“多大的事情?你没看见,它瞪着眼睛望着我。”
“那有啥?”
“那有啥?你说那有啥?”
周聪为了让苗小玲出气,对着可可吼一声:“滚!”可可不但不滚,还对着周聪龇牙咧嘴,甚至示威一样咂吧着嘴巴,像笑,又像生气。周聪抬起脚来又慢慢放下,对苗小玲笑着道:“算了,跟个畜生计较什么?”
周聪性格好,有点传承他妈吴银花的性格,有些事能忍就忍,翻篇了,过去了。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也忍无可忍。年轻人晚上亲热一下很自然,过激一点儿也没啥。再说了,老周夫妻带着浩然睡在左前边房间,他们睡在右后边房间,中间距离遥远,有些响动也不会被人听见。周聪和苗小玲彻底放松,心情开朗,激情奔放,弄出一些响动,发出一些声音。屋内正激情燃烧,外面响起挠门的声音。周聪心意集中,苗小玲心细听到了,推着周聪轻声道:“门响。”周聪说:“哪有?”苗小玲让去看看。周聪嘴里嘟囔着起来,套上衣服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果然有个黑影一闪进来,吱吱叫着,跳着。苗小玲吓得不轻,一头钻进被子里,死狼一样喊着救命。灯打开,竟然是可可。可可有笼子,里面放着一些旧衣服做的窝,本来晚上是锁着笼子的,可可太听话了,到了睡觉时就很自觉地进入笼子,一来二去,老周也就不再锁着笼子了,也没有出现什么事情,没想到今晚却出现了。周聪气坏了,用脚去踢可可。可可一下跳到门外,吱吱叫着跳着,疯了一样。老周和吴银花穿了衣服赶来,听到周聪的话,吴银花看着老周,眼睛几乎能喷火道:“明天把你的那个可可给我送走,你听到没有?”
老周没说话,看看满眼不满的儿子,再看看躲在被子里的苗小玲,叫声可可,转身走了。
可可见到老周,就如见到自己的爹一样,一下跳到老周身上,很委屈地吱吱叫着。老周轻轻用手拍着小家伙的脑袋。
他想,儿子他们啊,咋把可可想得那么坏?它如果是人的话,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不大的孩子。
老周有一次生病,吴银花带着浩然出去了。他是突然生病的,睡在床上,开始还忍着,蜷缩着身体。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在床上翻滚着呻吟着。可可看见了,围着他转着,吱吱叫着,拉着他的胳膊,扯着他的手,然后又转身在门里门外跑着吱吱叫着跳着,如疯子一样。他家在街道十字路口,镇上人来人往感到稀罕,纷纷赶来看热闹,看到老周,如扭麻花一样昏睡在地上。大家忙找来车,将老周送到镇医院检查,得的是急性病,绞肠痧。医生说,如果不是送得快,就完了,回天乏力。动物都有积累经验的能力,猴子更突出,做过一次这样的事后,再遇见,自然而然会按照过去的做。这次可可可能听到了什么声音,以为是什么人如过去那样发病了,就着急,跑出笼子,去抓门。老周被救后,吴银花那个感动啊,说可可是家里的福星,给可可找牛奶喝,洗澡。这才几天时间啊,咋就忘记了?人的记性有时咋还不如一只猴子啊?还有自己儿子,也不能说不孝顺,可毕竟有工作要忙,不能整日待在自己身边,自己那次绞肠痧,假如等他赶到,自己早已不在人世。苗小玲也不能怪,能理解,这事放在哪个女孩身上也受不了。老周能理解他们,可是,他想,谁能理解他呢?能理解这只孤儿猴的处境呢?
他心里有点发酸,眼眶慢慢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老周起来,抱着可可轻轻拍拍说:“走啊,大家不欢迎你啊,走啊。”他说着,朝外面走去。周聪见了忙赶上去道:“我们一起吧。”看来,儿子想用这种方法安慰老周,进行补偿。
6
可可是有母亲的,就是那只高智商母猴。可是,那只母猴有一天死了。老周在独山饲养猴子半年,他知道,无论他饲养得再好再细心,也不能避免猴子的死亡,不是寿终正寝,是非自然死亡,凶死。猴子和猴子间经常会发生争斗,有猴王争斗,独耳猴王的一只耳朵,就是在猴王争夺战中被另外一只猴子咬掉的,同样,那只猴子也没有取胜,甚至伤得更重,肚皮上拉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淋淋,狼狈逃窜。不久,有人发现这只枭雄躺在石头上死了,也不知是伤重死去,还是被独耳猴王赶尽杀绝死去的,总之,它为它的雄心壮志付出了惨重代价。猴子间因为配偶关系,有时也会争风吃醋,猴王会对觊觎它后宫佳丽三千的风流公猴下死手,真正的死手,一定要让对方成为流浪汉,流浪远方,或者横尸当场。尤其小猴死亡更多,有其它猴子将小猴摔死,或着夺去玩耍,最后玩死的,也有饿死或冻死的。
可可母亲的死,很可能是从树上摔下来的。
因为,它是躺在一棵高高的合抱粗的构叶树下死的,它的颊囊中装满构叶果,红红的,水汪汪的。老周如尸检法警一样做了详细检查,他担心是谁进山猎杀的。检查结果,不是的,这只母猴的颈骨断折,腰椎断折,它不是直直地躺着,也不是仰面朝天地躺着,而是蜷缩着身子,两条前腿和两条后腿缩拢合抱一起,组成一个包围圈,也可以说是一道肉体屏障。屏障里面是可可。可可嘴里还吮吸着母猴的乳头,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可可仍尖着嘴不时吮吸着,咕嘟咕嘟吞咽着乳汁。老周轻轻叹息一声,这只母猴一直在努力地吃着,吃着,就是为了蓄积奶水,为了养育自己的猴宝宝。从构叶树上落下来的时候,它没有顾及自己,仍用四肢紧紧地保护着已经睡着的可可,以至于可可不但没受到伤害,甚至没有被惊动,还在睡着。老周找了根棍子,在旁边的地面掘着,泥土湿润,不一会儿工夫掘出一个坑。他看看,能放得下母猴,这才走过去,准备抱起可可。可可醒了,仍然咬着母亲的乳头,四只爪子紧紧抓住母猴皮毛不放。老周如对人说话一样道:“听话,放手啊。”可可不放手,抓住母猴吱吱叫着,用嘴拱着母猴,用前爪拉扯着母猴皮毛,趴在它身上,摇着母猴的脑袋。这一摇晃,母猴嘴里流出血来,喷到可可身上。可可浑身带着血吱吱叫着,踢着后腿一跳一跳地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老周轻声说:“你妈妈死了。”
可可抬起头,用黑黑的眼珠朝他看看,继续摇着母猴的脑袋。
老周走过去,将可可摘下来,然后将母猴拖过去,拖到坑里放好。他去折了一些树叶,准备给母猴遮盖着。到了坑边,发现可可已经跳进坑中,依旧在摇着母猴脑袋,使劲将母猴想要扯起来。它力气太小了,母猴只是动了动。母猴的眼眶中,竟然流出两滴眼泪。
老周心里再次发酸,如对人说话一样对母猴说:“你是不放心你儿吧?你放心,有我,我给照看着。”
老周说着,再次摘下可可,放在坑外面,将树叶一层层放在这只母猴身上。可可还想跳到坑中,被老周用一只手按着,任它挣扎。他用另一只手飞快地将坑外的土朝坑里扒拉着,不一会儿,母猴不见了。再一会儿,一个土堆出现在构叶树下。
他将可可抱在怀里,这一刻,感觉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私下里养猴是违法的,他饲养猴子,还能不晓得这些?可是,他看着怀着这只猴宝宝,大概闹累了,小家伙再次睡着,将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他的怀里拱动着到处寻找着,不停地咂吧着嘴巴。它可能是想吸奶。小猴是极为胆小的,一旦离开母猴就会缺乏一种安全感,在自然界更是无法存活,要么被老鹰吞食,被野兽吞食,还可能被同类杀死。这一刻,老周再次想到动物园的机灵,想到机灵见到他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想到他隔着玻璃抚摸机灵时机灵温顺的样子,以及他离开时机灵那种孤独无助的样子。他觉得,此时他怀里就是机灵,不,是一个婴儿,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个孤儿。你见到一个孤儿能扔下不管吗?能任其自生自灭吗?他甚至不应该地想到,如果是自己的孙子,是浩然呢。他不敢想象那种情景,想到心疼,仿佛谁拿着一把刀在冷森森地割着自己的肉。他不像吴银花,将爱表达得那么到位充分,那么细腻。他是男人,男人应该内敛。可是,他对浩然的爱丝毫不比吴银花少,他甚至觉得超过了老伴。他上山时会到处寻找野果带回去给浩然吃。浩然喜欢吃覆盆子,在覆盆子黑红的时候,他会用大树叶做成一个包,将覆盆子装着拿回去,看着浩然津津有味地吃着道:“爷爷,好吃。”他没事时会趴在地上,让浩然骑在背上到处转悠着。他将浩然的一些视频保存在手机里,每次坐在山上没事时就会翻出来看,看着笑着,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是满足。
他不能将可可放在山上,这样良心不安,晚上会睡不着觉。可可如果没事还罢了,如果因为他的丢弃被野兽吃了,或者饿死了,他以后会良心难安的。
他将可可带回家,将母猴死去的情形对吴银花说了,将可可恋着母猴那种可怜的情景说了。他不善言辞,可仍然说得十分激动,然后告诉吴银花:“远处烧香不如近处行善,我们这样也算行善事吧。”
吴银花听了眼圈也红了,没有反对。可是,猴子就是猴子,有时调皮太过了,现在为了留下孙子,只有送走它。
可可不知道,还以为像往常一样,跟老周一起上山去转悠,眼睛咕噜噜转悠着,十分高兴。周聪伸手轻轻去抚摸它小小的脑袋,小家伙摇着脑袋吱吱乱叫,显然还记得周聪吼叫它。
周聪尴尬地笑道:“小东西,没有爷们儿气,还记仇啊。”
7
老周决定将可可放在那棵构叶树下,放在那堆小小的坟冢上,它是从这里来的,依然回到这里吧。老周想,猴子嗅觉灵敏,记忆力好,一定还记得它妈妈。它恋着这里,他们赶快转身就走,这样也免得心里难受。
到了地方,他将已经睡着的可可放下。可可离开他的怀抱马上醒了,伸展四肢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它撒娇,不愿意下来。等到老周强行将它放下的时候,它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四处望着打量着,轻轻地吱吱叫着,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老周要将它放在这里。它胆战心惊地朝老周脚边扑去,不敢再放肆地跳到老周身上,而是可怜巴巴地俯着身子偎依在老周脚边,如一个球一样,借此增加一点安全感。老周朝后退一步,它趴在地上吱吱叫着,抬起头,哀求地看着老周,观察着老周的表情,然后又飞快地跑过去,继续依偎在老周的脚边轻轻地哼唧着。周聪在旁边看着有点急了,催促道:“爸,走吧。”老周没有说话,转过身,刚刚走了两步,可可吱吱叫着,好像后面有什么凶神恶煞追来一样,朝着老周追去,跑到老周面前,俯趴在地上叫着,脑袋低着紧紧贴在地上。
老周看看可可,狠下心来,斜跨了一步,加快速度,朝着前面走去,不,不是走,是跑。周聪愣了一下,也忙跟在后面跑着,叫道:“爸,它在后面追来了。”
老周说:“不要管,快一点儿。”
说完,老周脚步带风,顺着下坡路一溜烟地跑着,周聪也在后面跟着,他们很快就过了倒流河的源头倒流溪。倒流溪虽然叫做溪,不小,起码有水桶粗一股水,白白亮亮地流淌着,在山花翠色间闪射着白亮的光晕。水上没有小桥,好在他们都穿着凉鞋,不用脱鞋,蹚水过了倒流溪。再跑了一会儿,周聪回过头,朝着来路望去,来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了可可的身影,也没有可可的声音。他很庆幸地对老周说:“爸,甩掉了。”
老周冷着脸,没好气地对儿子道:“如你心意了?”
周聪晓得老周不高兴,忙解释道:“是苗小玲……”
“啥出息?”
老周回到家,吴银花本来想问啥的,看到老周铁青着脸,到嘴的话没有敢说出来。浩然看到爷爷回来了,以为像以前一样,忙跑出来迎接着,伸着双手喊道:“可可,我要可可。”看到老周怀里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哇地一声坐在地上踢着脚哭喊着:“我要可可,我要可可。”苗小玲抱着儿子轻声哄着,以后给儿子买一个猴子,不,是孙悟空面具,戴着很酷很帅气。小家伙喜欢看动画片,尤其喜欢动画片《西游记》,看到孙悟空就跳着脚学着,甚至会唱“白龙马蹄儿朝西”,听到苗小玲的话,马上停止了哭声,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说:“可可是孙悟空吗?”苗小玲不理解儿子话里的意思,儿子看动画片,将可可当成孙悟空了。为了哄着悠然,她忙点头道:“是的,必须的。”
浩然笑了,翘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如亮晶晶的露珠。
老周回到房里默默地睡下,一直没有睡着,不知道可可放到独山上会是啥子遭遇。猴子是最认生最排斥陌生猴子的,尤其可可那样的小猴,带着和人一起生活的气味出现在猴群中,一定会被一些猴子欺凌死的。他想到可可睁大眼睛望着自己无助的样子,想到可可被追得吱吱叫着捂着小脑袋缩成一团的样子,心里就有些受不了,不是一般的受不了,是很难受。
下午,是排演《铡美案》的时候,他屡屡出错,在唱“她母子只哭得天昏地暗,就是那铁石人也要心酸,陈世美登龙门把天良丧尽,我韩琪虽微贱义重如山”的时候,竟然将“就是那铁石人也要心酸”给忘掉了,直接跳到了下一句。尤其在韩琪自刎的时候,他的刀子不见了,找了一会儿,在大家提醒下才发现早已挂在腰上。
大家都看着老周,不晓得一贯认真的他咋会出现这么多低级错误。
王哥有些不高兴了,抱着胳膊走过来道:“老周啊,咋的,别要紧的时候掉链子啊。”
老周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那晚上,老周依旧睡不着,眼前一直晃动着一双眼睛,一双黑色如水晶一样晶亮的眼睛在望着他,好像在问:“你为啥把我放在山上?”他仿佛看到可可睡在山石上,浑身是血,闭着眼睛。
吴银花醒了,带着迷糊的声音问道:“咋不睡?”
他烦躁地道:“你睡吧,别管我。”
吴银花道:“操心可可?”
他没好气地道:“你说呢?”
说完,他直直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迫切地渴望窗户赶快泛白,天快一些亮,他好起来,好上山,看看可可是不是还活着。可是,窗外一直黑乎乎的,好像和他作对一样。这样的夜晚,可可在山上独自不害怕吗?猴子是群居的,不让它入群,一只小小的猴子该咋办啊?他慢慢迷糊起来,鸡声隐隐约约响起来,仿佛是从梦境中传出来的,又仿佛传入了梦境里,拉扯着他的神经,他眨巴着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
8
老周在晨曦还没有充分铺展开时就上了山,撒着食物。他来得显然有些早,雾气还没有散尽,猴子们还在睡懒觉。过了一会儿,太阳才慢慢照出来,将雾气洗褪。猴子们吱吱吱地叫着,拖儿带女,老老少少,全员出动,在独耳猴王的带领下,捡拾着玉米粒,一个个腮两边的颊囊慢慢地鼓起来,如长包一样。老周四处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可可。终于,他看到了可可,可可缩着身子,悄悄躲在其它猴子的身后,一双大大的眼睛东张西望,不时地张着嘴尖叫一声,它不敢靠近其它猴子,一旦靠近,总会被猴子给赶走。有一只大猴子突然前爪一伸,将它抓住,用两只后脚将它踩住,用一只前爪掀开它的嘴,另外一只前爪伸进它的嘴里,在它的颊囊中掏着,使劲掏着。可可乖乖地睡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敢反抗,张着嘴让那只猴子掏。不一会儿,大猴子从它的颊囊中掏出一颗花生米,也不知它是从哪里弄来的。那只大猴子毫不客气地将花生米放进自己嘴里。可可挣扎了一下,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想要爬起来,大猴子依旧压着,继续伸出一只前爪在它的颊囊里掏着,掏出又一颗花生米,塞进自己的嘴里。直到可可两个颊囊都瘪下去,什么也没有了,这只猴子才放了爪子,让可可逃走。
可可身上有伤口,显然受伤了。
它在抬头的时候也发现了老周,欢快地朝着老周这边跑来,嘴里不再是吱吱声,而是发出吹口哨一样的声音,这是呼唤,是和老周打招呼,让老周等等自己。前面猴子很多,可可不敢随意穿插,害怕被打,它得绕着跑,遇见凶巴巴地低头瞪着它的猴子,可可会忙俯下身子咂吧着嘴巴,做出一种碎碎念的样子,这是猴子讨好对方的动作,小小的可可已经掌握了。或者,它会俯下身子,低着头,裂开嘴,吐着舌头,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轻轻地摆着尾巴,算是俯首称臣。老周想过去,想抱起可可安抚,可是他不能,他离不开自己的孙子,他不敢想象跟着自己三年的孙子离开自己后,和自己相伴三十多年的老伴吴银花离开自己后,他会是什么样子,会是什么样的破败心情。粮食已经撒完,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坐下来看着猴群吃食,看着它们嬉戏,或者担当起猴法官的角色,为猴群解决纠纷,摆平争斗。一次,几只公猴追赶一只发情进入自己领地寻找心上母猴的公猴,吼吼叫着,乍着脖子上的毛撕咬着,将那只风流猴子咬得浑身是血。他跑过去,拿着一根手指头粗的棍子,一边吼着叫着一边打着,愣是将几只猴子分开。还有一次,两只猴子为了一根香蕉大打出手,各显绝技,杀红了眼睛,也是他出手解决纷争的。这次他没有留下来,迅速转身离开。他安慰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不然的话,婆婆妈妈终究不是一个事情。
他依旧脚步带风,飞快地跑着,再次过了倒流溪,回过头去,雾岚下的独山迷离朦胧,恍若仙境。猴子的叫声已经听不见了,仿佛空净的一般。
他轻轻地骂一声:“狗日的,啥东西?”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骂谁,骂自己心硬,还是骂那只欺负可可的大猴子?说不清。
下午,继续排演《铡美案》。
他的表现还不错,不过,还是稍微有些走神,站在那里的时候,忘记了自己该干啥,还是王哥大声提醒:“老周,该你上场了。”他哦地答应一声,回到现实中,拿着钢刀,在密集如雨的锣鼓声中上场亮相,开始了《韩琪杀庙》。他的嗓音有点野,有点沙哑,这样更能表现出义士韩琪的悲愤,他嫉恶如仇道:“怎能无辜杀良善?钢刀无血难回还,我唯有一死天地鉴,留得清白在人间……”他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可可,仿佛可可在树林中受到别的野兽的追杀,吱吱叫着需要被拯救一样,以至于他的表情坚定,又带着一种难受,甚至眼圈微微地红了。王哥看了相当满意,为他点赞道:“老周,收回心事,好好演唱,一定会很出彩的。”
老周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着表示一下感谢,冷着脸匆匆走了。
晚上,他仍然睡不着,眼前出现的是白天的情景,可可被一只大猴子压着,从颊囊中掏出花生米。那一刻可可没有反抗,非常顺从地躺在那里,张着嘴任由那只猴子在嘴里扒拉着。那只猴子劲儿很大,将可可的嘴都险些扒拉豁开了,可可依旧睁着大大的眼睛。它是有灵性的,它一定知道,它此时没有依靠,没有保护,要想在独山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顺从,逆来顺受。老周再次由那双干净无邪的眼睛,想到另一双干净无邪的眼睛——孙子浩然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他的心再次疼痛起来,几乎难以呼吸。
外面响起动静,还有吱吱的声音,虽然在门外,他仍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错觉,是思念可可造成的。再听,不是的,是真实的清晰的。他轻声地道:“可可。”吴银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继续睡着。他摇动着她轻声说:“可可,可可回来了。”吴银花彻底醒了,侧着耳朵听,没有听见什么,轻声埋怨他道:“老家伙,你想入魔了,可可能来?能过得了倒流溪?睡啊。”老周听了心有些不甘,躺了一会儿,依旧睡不着,索性起来,穿上背心和裤衩走出去,打开门,外面一个黑影一下跳到他怀里,吱吱地叫着,是可可,可可浑身精湿着,它不知道是如何过的倒流溪。那么深的水,胆子小得针尖一样的可可竟然敢于过河。
老周抱着可可,轻轻拍着可可的脑袋喃喃道:“可可,可可。”
他将可可抱进房子,拉亮灯,笑着带着讨好的口吻对吴银花道:“你看,可可舍不得你,回来看你了。”
吴银花坐起来,看着老周怀里的可可,可可身上湿漉漉的,是过倒流溪时留下的。它的身上有几个伤口,有一道还很深。吴银花叹口气说:“给找药抹抹吧,记得喂一包奶啊。”说着,她用嘴示意着,床的里面睡着浩然,如一只小懒猫一样,让老周不要闹醒孙子。好在浩然小家伙白天玩累了,睡得很沉很香甜,还吁吁地打着奶鼾。
老周喜出望外,老婆没有反对,没有反对他就放心了,表示可可可以留下来了。他轻轻地答应着,去找了药物给可可抹着,又拿了过去喂可可食物的盘子,将奶倒在盘子里,将可可放在盘子边。可可轻车熟路,开始低着头喝奶,不一会儿,盘中的奶没有了,可可的肚子鼓胀得如一个小皮球。小家伙吃多了,吃猛了,开始咳着。咳着咳着,一道奶水如标枪一样从嘴里喷出来,白花花地飞溅出很远很远。可可显然饿得很厉害。
9
老周和周聪,还有苗小玲他们进行了一次谈判,很正式庄重的谈判,希望他们能给他一段时间,他给可可找一个更好的去处,自己良心上能过得去的去处,反正不能送它回到猴群中,那样的话,它最终会被杀死。即使不被杀死,没有母猴照顾,也会被老鹰叼去,被毒蛇吃掉,被别的野物吃掉。
他将他在山上看见可可受欺负的情景讲了,他讲的时候带着感情,眼圈红了,喉咙沙哑了,不是做作,是发自内心。周聪也讲,讲他们送可可的时候,可可是怎么追赶他们,怎么扑倒在父亲的面前。他说完后,眼光斜斜地看着苗小玲,带着讨好的语气道:“老婆,一切由你决定,你说咋办,我百分之百地支持你,绝无水分。”
浩然在玩小汽车,呜呜叫着,不知道大家说的是什么,听到他爸爸的话,忙举起胖乎乎的小手说:“我也支持。”
吴银花笑着捏了一下孙子胖乎乎的脸蛋说:“是在说把可可送走。”
浩然一听急了,扔下手里的小汽车,跑过来一把抱住苗小玲的脖子扭股儿糖一样带着哭音道:“不要,不要。”
苗小玲忙拍着儿子的脑袋说:“乖,不送,不送。”
苗小玲想了一会儿说,希望孩子爷爷将可可管好,不要让它想咋咋的,这样浩然太没有安全感了,自己也跟着没有安全感。苗小玲表面冷,看样子也关心着可可,随后补充着说:“我也百度了一下,晓得一只孤儿猴很可怜,送回山里很难活下来,可总不能一直养在家里,这样也不是个事情啊。”
周聪连连点头,表示苗小玲观点高屋建瓴,全面周到,人性和道理兼顾,不是灵心慧质的美女绝对想不出来。他拍完马屁,突然叫起来:“送到动物园啊,咋不送动物园?”
苗小玲认为这样好,将爸爸的操心解决了,也将她的担心解决了。
这点老周其实已经思考了,只有将可可送到市动物园,这样才能安全。再说了,机灵也在动物园,它们还有伴,说不定还会成为好朋友呢,即使不行,那里的饲养员照看得也很是细心到位,这样也避免了自己牵挂担心。可是,最近《铡美案》已到了最后排练阶段,他没有空。这事本来周聪也可以做,但老周不放心。他向大家保证,排练在暑假前就可以结束,然后他就将可可送动物园。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定会将可可管好,不让它再弄出事。晚上将它锁在笼子里,绝不让出来乱跑。他说,如果可可再弄出一点事情,不用大家说,他自动将可可送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吴银花悄悄告诉他,儿媳妇和儿子去看了镇上的幼儿园,和幼儿园的老师交谈了一番,感到很满意,可能会将浩然留在他们身边。
老周听了,瞪大眼睛道:“真的?”
吴银花哼了一声,得意地说:“她就算真的是皇后,她婆婆还是皇太后呢,这点面子她能不给?”
老周抱着吴银花狠狠亲了一口说:“老婆子,真行。”
吴银花叮嘱,千万别出事,只要不出事,浩然一准待在他们身边。如果出事了,或者老周说话不算话,那自己就不敢保证。
老周使劲点头,生怕轻一点儿,事情会泡汤。
为了不再节外生枝,此后,老周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可可,去独山喂猴子带着可可,去排戏也带着可可。可可很机灵很可爱,也很讨喜,所有演员都喜欢可可,逗着可可,给可可吃的。可可胆小,偎在老周怀里,咂吧着自己的趾头,滋味无穷。一双眼睛咕噜噜转着,打量着每一个人。大家说,这小家伙有灵性,简直如孩子一样。王哥喝一口茶,笑着说:“耍猴世家调教出来的,还能没有灵性啊?”
这次是最后试演,过几天就可以登台亮相,正式到戏楼表演了,据王哥说,市里领导还要亲自来观看。为了万无一失,王哥提出,可以动员亲属和邻居来观看,来挑毛病,这样可以随时纠正嘛。镇上人本来就喜欢秦腔,喜欢看秦腔,听了这话纷纷赶去。吴银花去了,浩然当然要跟着奶奶去撵热闹。浩然去了,周聪和苗小玲也必须去陪着自己的儿子。
锣鼓响起来,丝胡响起来,一个个演员虽没粉墨,没有穿着长袍水袖,但都很认真到位,用王哥的话说,每一次排练都当成真的,到了正式上场时才不会慌场,不会出错。节目开始,帷幕缓缓拉开,陈世美赶考、秦香莲寻夫、陈世美派出韩琪追杀秦香莲。老周登场了,没有穿行头,没有挂髯口,没有靠背粉靴,可是,他这会儿觉得他已经不是他了,是韩琪,是那个忠义杀手,那个接受驸马陈世美命令一路追杀秦香莲母子三人的人,他捋髯口,提衣摆,迈快步,一路追赶到一座破庙前,庙门紧闭,他唱道:“行步来到古庙前,走上前去把门唤!”推门而入,他看见了胆战心惊的秦香莲母子三人,举起利刃,准备血溅五步,回去复命。秦香莲保护着自己一儿一女,被踢倒在地,问他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啥要杀她母子。韩琪回答:“说什么你们无有罪,得罪驸马你死不亏。”面对钢刀,还有韩琪寒冷的目光,秦香莲诉说起自己的凄惨,丈夫上京赶考,公婆饿死,自己带着一儿一女上京寻找丈夫,自己是陈世美的结发妻,名字叫做秦香莲。韩琪听了,哎呀呀一声大叫,恍然大悟,这个陈世美原来喜新厌旧,攀附高枝,竟派自己杀人灭口,这样的事岂是忠义之人所为?他几度徘徊,几度举刀,又几次放下,他不愿,也不能这么做。最终,“韩琪心中主意定,一人死要救她三人生”,做出决定后,韩琪的心变得更加善良温柔周到,他给秦香莲指明一条路,包拯是清官,找他告状,自己和钢刀就是证据。叮嘱完,事情解决,他的心里安静了,坦然了,担心秦香莲会阻止他自刎,因此哄骗他们,念着道白:“夫人,像是我家驸马千岁到了。”待到秦香莲带着一子一女出门观看,韩琪义无反顾地唱道“韩琪自刎古庙中”,钢刀一闪横在脖子上一拉,缓缓倒下。随后,应该是秦香莲带着两个孩子转回,看到韩琪倒在地上,顿时醒悟,哭着念道白:“韩大爷!”
可可始终跟着老周,老周在后台,它跟在后台。老周拿着钢刀出来,它跟着跑出来,竟然乖乖地蹲在前台角落里,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珠看着老周的一举一动,仿佛生怕老周走失了一般。老周为了这次演出准备得很充分,甚至想出一招绝技,希望能取得震撼效果,取得形象生动效果。他私下里悄悄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油纸袋,很薄,里面装着红笔水,用胶布贴牢在脖子上,用衣领遮着。此时,钢刀过处,油纸袋破裂,红笔水喷溅出来,犹如花雨。他还带着一声惨叫:“啊——”
他倒下去,瞪着眼睛看着苍天。
演得太好了,太到位了,所有人都静下来,丝胡也静下来,锣鼓也静下来。
这时,秦香莲还没喊叫韩大爷,还没扑上去,一道黑影已经射到老周跟前,是可可。可可见到血,听到了惨叫,它吓坏了,不知道老周怎么了。它拉着老周,嘴里吹着口哨,对着老周吹着,如呼唤,又转头对着其他人吹着,像是在求助。那稚嫩的口哨声惨不忍听,这是猴子的哭泣,猴子的悲伤,猴子的肝肠寸断。
它黑亮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慢慢流出亮汪汪的液体,是两滴眼泪。
老周坐起来,热泪盈眶。
很多观看演出的人,包括吴银花和周聪,还有苗小玲都红了眼圈。他们很感动。老周知道,他们不是因为他的表演感动。他的表演虽到位,成功,可还没有那么大的震撼力,没有那么汹涌的感召力。
10
老周终究没能将可可送走。
那天,周聪、苗小玲和吴银花带着浩然出去了,去了镇上三十里外的月亮湖游玩。那是倒流河流淌到那里汇聚的一处湖泊,翠色汪洋,花色荡漾。湖泊中间有一座岛屿,叫月亮岛,被翠色花光笼罩着,上面有宾馆,有山峰,有花树,能垂钓,还能自己做烧烤,尤其一种石板鱼,将鱼儿刮鳞剖开洗净,抹上盐和五香作料,放在烧红的石板上烤着,烤得外焦里嫩,那种味道,简直难以用语言说出。来这里游玩的人,都会尝尝石板鱼。家人都让老周一起去,老周不,老周还要温习自己的唱词,他担心上场慌场,到时出洋相不说,让大家上中央台的梦想泡汤就不美了。
吴银花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他不合群。
周聪表示理解,如对学生一样道,要辉煌就要流汗就要付出,这是自然之理嘛。他对他爸说:“您就练着吧,口渴了,冰箱里有西瓜。”老周答应着,挥手让他们走。临走的时候,老周又将周聪喊住,让他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中将《韩琪杀庙》选段视频调出来,要设置成反复播放。周聪提醒道:“手机也行啊,调手机视频。”老周说手机小,看不清。周聪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调出《韩琪杀庙》,设置了反复播放道:“可以了吧,我们走了。”老周点点头,看到他们出去,一个人在家,感到很放松很随意。电脑放在电视柜上,剧中韩琪头戴盔帽,穿着白花箭衣,足踏快靴,长须飞扬一路向前唱道:“韩琪奉命出宫苑,迈开大步往前赶。”他朝前赶着,电脑外面的老周也唱着,学着他的样子捋髯口,提衣摆,朝前赶着。韩琪进庙,找到秦香莲,抽出刀子嗖嗖嗖,准备斩杀秦香莲母子三人。电脑外面,老周也准备拿着刀子嗖嗖嗖,可是,刀子放在文化站忘记拿回来。他空着手比划了两下,不行,手里没刀子,没有感觉。他左看看右看看,香案上放着那把周聪买回的杀西瓜刀,虽然比自己道具小一些,可也能将就一下。他走过去,拿下那把刀子,学着电脑视频中的韩琪嗖嗖地舞动着。别说,还真行,真的找回了感觉。
可可蹲在沙发上,看着他唱念做打,抓耳挠腮,吱吱叫着,后来干脆跳下来,在他的身边上蹿下跳。老周挥手喊道:“让开,小家伙,别打扰。”可可不让开,依旧跟着转悠着,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打量着他的动作。
唱了一会儿,老周的手机响了,吴银花有一个快件,是给浩然买的鞋子到了,让赶快去拿,送快件的在广场等着。
老周答应着,将刀子随手放在茶几上,拿起手机就走。
可可吱吱叫着要跟来。老周挥手让它待在家里,自己马上回来,再说了,门也没有锁着,可可算是看门。
可可眨巴着眼睛,乖乖地停下来,蹲在那里看着视频,不时挠挠腿,或者挠挠胳膊。老周一笑,心说,小家伙,还成精了,你能看懂啥?跟着瞎胡闹。
来广场拿快件的人很多,快件小哥忙得鼻尖冒汗,背心都湿了,好不容易轮到了老周,拿了快件,签名,转身就走。到了家门口,里面韩琪依旧在唱着,本就是悲壮的内容,加以秦腔的高亢粗野,门外听来显得格外悲壮:“临行驸马他有叮咛,杀了人还要有凭证,回宫去刀头他要验红……”老周想让可可来拿快件,过去他经常这样做,于是大声喊道:“可可,我回来了。”过去如果听到他的声音,甚至脚步声,可可都会嗖地一声跑出来,如果是小一点的快件,老周都会让可可拿着,自己在后面背着手笑眯眯地跟着,一脸的得意。可是,这次没有,除了韩琪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让老周有点心慌,有点无所适从。他隐隐感到有点不对,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清,他忙朝家里跑去,进了大门瞪大眼睛站在那里。可可倒在地上,两只后腿软软地伸开,右前爪抓着那把他放在茶几上的刀子,如韩琪自刎那样,刀锋割在脖子上,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视频中,此时的韩琪已经骗走秦香莲母子三人,拂起髯口,大吼一声:“韩琪自刎古庙中!”钢刀一勒,睁大眼睛,缓缓倒下。
老周定定地站着,看着死去的可可如一个睡着的孩子一般,一动不动。
他眼圈发红,双眼发蒙,大喊一声:“可可——”
几乎同时,视频中,秦香莲带着两个孩子回转到庙内,看到手握钢刀倒在地上的韩琪,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韩大爷——”
责任编辑:惠潮
余显斌,陕西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延河》《小说月报》等,出版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